龙白月不知该不该答应海夫人的要求,一时僵愣在当场。倒是宝儿反应快,满不在乎道:“好说,你要联络谁,我都可以帮你。”
海夫人身子一颤,半信半疑道:“真的?我如何能信得过你?”
“要说信任我这个人,我们今天才相见,自然是信不过的,”宝儿狡黠一笑,“但你一定信得过我的本事,瞧,这样还不够么?”
宝儿一挥手,整个人便消失在海夫人眼前。海夫人吓得后退半步,可转眼却微微一笑:“如此甚好,的确万无一失!我信得过你。”
“那你要怎么帮我们?”宝儿又囫囵个儿现身,盯着海夫人问。
“你们可以把那个受伤的人藏在我这里。”海夫人刚刚偷听到不少,此刻与宝儿讲条件,“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掩护他——只要你们可以帮我带信给王爷。”
灵宝眼睛一亮,见龙白月还在迟疑,慌忙推推她,催促道:“白月,你看呢?”
龙白月从怔忡中惊醒,却不置可否。蓬瀛宫就在燕王眼皮子底下,饶是她胆大包天,也不敢轻易托海夫人窝藏男人——若是被元昕知晓,必定天下大乱!可宝儿和灵宝哪晓得个中利害,竟已在一旁点头,龙白月慌忙摆手道:“这样恐怕不妥——”
灵宝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要她有异议:“天师宫不能去,难道要将凌云藏在瑶池殿?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求你了白月。你要是看到凌云现在的样子,也不会阻止我的。”
“可……”龙白月还想挣扎,张了嘴却蓦然噤声——将心比心,她也愿意为紫眠铤而走险的,当务之急应该先瞧瞧凌云的伤势。于是她向海夫人行礼告退,算默认了这场交易,跟着灵宝匆匆离开蓬瀛宫。
营救得手后灵宝一直带着贺凌云东躲西藏,龙白月赶到他们的栖身处,暮色中先是看见望风的明窗尘,在他的指点下,才在园圃深处一丛灌木后发现昏迷的贺凌云——他正俯卧在一张狼皮褥子上,四周都是衰草冰雪。龙白月在贺凌云身边蹲下,见他仍旧昏迷,便伸手揭开他的后襟,定睛一瞧。
这一瞧不打紧,她直接坐在地上,惊惧骇叫:“我的妈呀——”
“你小声点,”灵宝扑住龙白月,怕她太大声引来侍卫,“你瞧……我猜,它在作茧。”
龙白月恶心得寒毛直竖,她抓抓自己手臂,壮着胆子又看了看凌云背后。就见那金蚕不知何时已经结了茧子,黑黝黝嵌在凌云的皮肉里,鸡蛋大的一团。金蚕茧是黑色,茧层不厚,隐隐还可以看见里面有团影子在扭动,龙白月来气,咬牙道:“这混帐东西,吃饱喝足还结个茧子,要飞走么?”
一出口几个人都愣了,明窗尘结结巴巴道:“龙姑娘,你还记得我师父说过什么吗?”
金蚕忌贫家,如果可以辞官归隐,散尽家财……
如今国破家亡,可不是到了最落魄的时候?难道金蚕要趁此离开?
灵宝和宝儿不明所以,怔怔低了头看金蚕作茧,问道:“它要飞走?那凌云会不会有事?”
这谁知道?龙白月瞪大眼,兀自捉摸着金蚕茧,却在出神时发现蚕茧表面突地一跳,黑色的茧层竟破开一个小洞。龙白月惊得腾一下弹跳起来,恐慌道:“我去找紫眠——”
这金蚕根本不是在作茧,它已经要破茧飞出了!
这一飞,凌云背上留下那么大一个窟窿,如何收拾!事已至此龙白月再顾不得任何矛盾隔阂,她额上冒着冷汗,火烧眉毛似的往天师宫赶。
此刻天师宫中,紫眠正对着桌案上的一盒丹药沉思。只有他一人知晓这些丹药中的玄机,当初决定帮助自己弟弟在江南称帝时,他便秘密炼制出这些药丸,赌一赌自己的运气,看是否有一天会用上它。
日前得知元昕有意称帝封禅,假使他当真要挥兵南下,那么自己必定会出手。紫眠凝视青紫色的丹药,微微一笑——当真是仙丹呢,只要元昕愿意服食,管保他能一步登天……只是他太熟悉元昕的脾性,假使要他放心吞下丹药,自己得付出多少代价,紫眠心中有数。
“我有数,可我能作主么……”他喃喃自语道,眼前浮现出龙白月灿烂的笑脸。
冷静自持的心顿时乱作一团,紫眠倏地阖上丹药盒,神色丕变——他无法做到壮士断腕般的决绝,他贪生怕死,因为沉醉儿女情长。他不能违心的空谈忠义——此刻叫他一心牵挂的,无非只是那一人而已……
目光游移逃避,别开的双眼却正碰上从宫门外急匆匆闯进来的身影。
龙白月一进天师宫便看见紫眠,她心下稍安,飞奔到他跟前停下,喘着气开口:“紫眠,你快去看看,凌云出事了……”
紫眠神色一凛,急忙轻声问道:“他怎么了?”
“那金蚕,”龙白月一脸苍白,双手直比划,“结茧子了,现在恐怕已化成蛾子,要飞出来呢……”
紫眠听后半天没说话,龙白月急道:“紫眠?你可有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没碰过这种状况,”紫眠摇头,“寻常人等不到金蚕结茧便会死去——人的肉身不过是供养它长大的桑叶,到它作茧时只能剩下一堆尸骸。凌云能活到此刻已是奇迹,再往后我也不知该如何救他。”
不甘心手中的救命稻草就此断掉,龙白月有点不信,望着紫眠的双眸无法不染上怀疑的颜色。她有些哆嗦的问他:“真的吗?还是……你在顾忌?”
紫眠后退半步,沉默了一会儿,嗓音沙哑的反问:“你不信我?”
“对不起,我只是不信……当初你救他时能想出法子,难道是因为你有经验?”龙白月低头道,“紫眠,我作俘虏的时候有体会,‘绝境’往往是‘消极’的借口……”
紫眠呼吸渐渐不稳,脸色发白:“为什么还要提那些?”
“我终究是作过俘虏,不提不代表忘记……没什么好回避的,”龙白月咬咬唇,离开天师宫之前回身望着紫眠,“对不起,我知道这样会伤你的心,我提俘虏的事不是针对你。紫眠,昨夜你说你对凌云有顾忌——没关系我们可以出手;可现在只有你能救他,哪怕伤你的心我都不愿你敷衍我——事关凌云我不能袖手旁观……因为我答应过他的妈妈……”
我有敷衍吗?紫眠讷讷无言,望着龙白月渐行渐远的背影,气苦:“为什么还要提那些?明明只要你一句吩咐,我就会想尽一切办法……”
龙白月从医官局里骗了一大堆药材,才背着药箱回到灵宝他们身边。明窗尘瞟瞟她身后,疑惑问道:“我师父呢?”
“他被燕王缠着,脱不了身呢,”龙白月假意皱眉抱怨,隐瞒了真相,“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赶来。”
只是也许,能有多少把握龙白月无法确定,她得靠自己。
宝儿打量了她一眼,不动神色的开口道:“要么还是先把贺公子搬到蓬瀛宫吧。”
龙白月刚想答应,却听得公输灵宝一声惊呼,三人顺着她惊惧的目光看去,赫然发现金蚕化的蛾子已经开始往茧外爬。夜色里蛾子的翅膀闪着金色荧光,正一点点从黑色的茧子里蜕出。
“来不及了,先别搬动他。”龙白月双手颤抖着打开药箱,翻了又找,只能拾掇出止血的药粉和绷带备用——怎样对付金蚕她也没经验,这时候倒真相信紫眠无辜。
几人直着眼睛盯住那蛾子的动作,紧张得不敢喘气。就见那蛾子半露在茧外,昂首朝向空中摇动身子,一蹭一蹭往外冒,须臾之后它爬出茧子,舒展开身子晾干翅膀。
“趁现在弄死它?”宝儿提议。
“少安毋躁,”龙白月不敢在此刻轻举妄动,冷汗潸潸道,“万一惹恼了它,不定又捅出什么娄子。”
灵宝也点头附和,生怕凌云再出闪失。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蛾子开始试探着扑腾双翅,众人屏息凝神,看着它翅膀越扇越快,最终飞到空中,金色翅膀流光溢彩,在夜色里划拉出一道忽明忽灭的流线,最后杳然无踪。
半晌之后一切平静,龙白月松下一口气,感慨道:“这就算完事了?”
“可凌云还没醒过来……”灵宝眉头微微一舒,伸手想替凌云穿好衣服,谁知指尖还没碰上他,凌云却突然开始浑身痉挛。
抽搐的疼痛使凌云从昏迷中惊醒,他虎目圆睁,喉咙里滚出沙哑嘶吼。灵宝束手无策,慌得直哭:“凌云,凌云……”
众人惊慌失措,眼睁睁看着贺凌云痛苦的弓起身子,反手将嵌在背后的黑色蚕茧血淋淋的抓下。他一拽出蚕茧,可怕的抽搐便顿然停止,整个人立刻浑身一松,扑在地上昏死过去。
血如泉涌,龙白月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将止血药粉压进贺凌云背上狰狞的血窟窿。鲜红的血迅速洇透药粉,将之冲散。
“怎么办,血止不住……”龙白月恨不能拿药粉将凌云的伤口给填平了,却只能徒劳的任鲜血将自己的双手染红。
“他要死了……”灵宝哭道,她颠狂的哽咽一声,不管不顾的扑在凌云身上,压住他的伤口,“他要死了……”
宝儿看着灵宝失魂落魄的疯狂模样,蓦然心中洞彻,颓唐的跌坐在地。
难怪母亲看破红尘、姨妈鄙夷深情,凡人都会被生离死别的痛苦击垮,只有修炼成仙方是大道。参破迷障六根清净,自己迟早得像只正经狐妖,从别人身上领会教训也好……她别开眼,不忍看灵宝泣不成声,却恰巧发现站在远处的紫眠。
夜色里紫眠站得相当隐蔽,他在一株枫树后摇摇手,示意宝儿别出声。紫眠大人竟没有在看龙白月?——宝儿眨眨眼,确信他真的是在盯着自己,不禁紧张的抬头挺胸,端坐好与他对视。
紫眠脸色平静,凝视着宝儿的双眸波澜不兴,只是抬起一只手,点了点自己的喉咙。宝儿恍神,小手学着他抚上自己喉头,一怔,忽然醒悟,从嘴里掏出母亲赠的仙珠。
赤红的圆珠子在掌心滚动,宝儿迟疑的抬眼望向紫眠,双目微亮——你要我拿这个救他?
紫眠点点头——只有你能救他。
宝儿皱起眉头,攥紧手心将拳头藏在背后——这可是我的宝贝……真过分!
紫眠仍是点点头——愿不愿意随你。
救与不救全在一念之间,没人有资格要求别人牺牲,所以无需任何言行劝化。
宝儿蓦地笑起来。
竟然随她决定吗?委实体贴。
她低下头,将灵宝从凌云身上搬开,无视她惊疑不定的目光,将仙珠放进凌云的伤口。仙珠蓦然发出红光,柔柔熨着那血肉模糊的大窟窿。鲜血很快收敛,一层薄薄的粉红色皮肉徐徐浮现,开始顺着凹凸不平的伤口生长,随之仙珠也越变越小,最后消失不见。
除了宝儿,其余人怔怔呆看。龙白月双唇张成一圈,惊叹道:“这牺牲大了,难为你天天‘贺公子’、‘贺公子’叫得生分,没想到竟这样慷慨。”
“我可不想被人小瞧……哎哎,我和贺公子可没什么交情,这都是为了灵宝,”宝儿抓抓脑袋,挥去心痛树立形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这仙珠是我老娘给的,赶明儿我自己再修炼一颗……”
公输灵宝破涕为笑,紧紧抱住宝儿摇晃:“太好了,谢谢你……”
“也好,”龙白月在一旁吁口气,庆幸道,“没有劳烦紫眠便化险为夷,实在算是……”
“我宁愿一死,也不要他救。”这时贺凌云竟半张开一只眼睛,冷不丁冒出一句,打断了龙白月。
宝儿闻言一怔,抬头望向远处枫树,却已寻不见紫眠身影。她心头不禁惘然,竟有些分不清之前是真是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