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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煮熟的鸭子又飞了?”猴子逗我。

    “不是,是突然对丫没兴趣了”,我有气无力地解释,“我觉得我现在陷入一个怪圈——那什么,爱无力。”

    一直以来我觉得自己很龌龊,和没有多少感情的人,也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半天话,我知道很多人以为韦君和老许都是我男友,我对此不置一词——是不是让他们自己看吧。一度我以为笨笨是个痴情种子,现在看来也和我们一样。大家都是要吃喝拉撒过日子的,林黛玉也要上马桶。

    长久以来我习惯抱怨,抱怨我考进这个我并不喜欢的大学,抱怨生活空虚无聊,一度我以为自己喜欢笨笨,很高兴,因为生活里总算又有了点寄托。而且这个寄托在美国,就是他想耍流氓也存在技术难度,所以我可以谈一段安全的纯精神的博拉图式恋爱。谈恋爱这个东西跟下棋一样,棋逢对手你来我往才有意思,结果笨笨不太开窍,我刚一搭讪就忙不迭扑上来表示好感,从泡人转到被泡,害得我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是笨笨已经修练得炉火纯青,不像别人还得废话半天,直奔主题要求看照片不说,瞎编的恭维话张嘴就来,算是把流氓做到了一个境界。但是人家要玩真的了,我还的确不敢招呼,所以仓皇而退也是必然的了。

    “认识到差距了吧?呵呵,其实你真的还小,你和人家没法比的。”

    “没啥,小流氓栽大流氓手里,不跌份。”我擦一把汗,昨天为了摆脱笨笨的脉脉含情我不得不矫情之极地把老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背了一遍,意思是你看你都这么老一棵帮菜了,就别摧残80后的小丫头了,没想到笨笨根本不吃这套,他很奇怪地说,我同学的女友有的比你都小呢,再说天大的理也架不住一见钟情啊,人家琼瑶阿姨的戏里面植物人都能活过来抱着老婆哭,咱们这点年龄差距算什么?

    “那是,谁不爱玩嫩的啊?还有十五六岁就出来做小姐的呢。”我心想笨笨我也真服你了,连一见钟情这么不要脸的词儿都用上了,每次都整得跟初恋似的,琼瑶见了你也得绕着走啊。

    笨笨异常愤怒,表示我侮辱了他白雪一样纯洁的感情。

    我只好一狠心一闭眼说,“那你赶紧给我写个邀请函帮我办去美国的签证吧,咱们啥也别说直接洞房。顺便告诉你,我还在读书,没有什么经济来源也不会赚钱,不过咱们感情都这么深厚了,这点小麻烦也可以克服吧?”

    笨笨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我擦干一头冷汗,好险,不过还好我有杀手锏,这才刚使了一招逼婚,我还没跟他借钱呢。

    你、我、我都不再是纯情的小孩了。这个发现真让我悲哀。所有的甜言蜜语都是虚的,所有那些所谓止不住的思念都是假的,所有的兴奋与忧伤都是自己制造出来的。那我他妈的还跟这儿瞎忙什么呐?

    装模作样地网恋,漫不经心地挥霍。

    莫怨情字重,无爱一身轻。

    “小蓓,我真的让你弄迷糊了,你不是很喜欢他么?”

    当然喜欢,我都拿他当爱情偶像了,一度我私下有点希望他能为一笑多守一阵子的寡——我知道我这个念头很无耻,把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但是我太想看到有一个完全、纯粹让爱做主的人了,哪怕是像琼瑶大妈的男主人公那么坚守爱情阵地的呢?我也好对爱情有点信仰。另一方面我还希望他一见我就惊为天人魂不附体,但是那样就难以表达出他对一笑姐姐的坚贞,他要是真变了节我还得怀疑这小子根本就是个大花花公子,PLAYBOY,根本靠不住。我这种两难的心态很像元世祖遇到了文天祥:一方面觉得是个可以起用的忠臣,想用;另一方面一旦文天祥真的愿意跟自己,也就是两朝臣子不是忠臣了,还是看着不放心,早晚要推出午门。

    “小蓓?”老猴子喊我。

    “喜欢是不假”,我老实说,“但是我喜欢的是作品中那个干净、诙谐、有点矜持,见着漂亮姑娘还爱端着的陈笨笨。老觉得他一定特别爱一笑,对别的女人看都懒得多看一眼,结果今天一验货原来也是个见一个爱一个的凡夫俗子。另外……”

    “另外怎么?”

    “没怎么。”我闭了嘴。另外的原因就是我自己的贱毛病了,我爸说我一直眼光短浅目标模糊,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就像从前喜欢阿迪的鞋,攒了很久的钱去买,买回来以后看着总觉得不过如此,失去了感觉一样随便糟蹋。我很容易对轻易到手的东西产生厌倦。笨笨要不是扑得那么迅速,我对他的兴趣还能持久一些。

    “网络上流行着一个故事,佛祖问一个已经修炼了千年的蜘蛛,世界上什么才是最珍贵的。道行尚浅的蜘蛛说是得不到的和已经失去的。后来又过了若干千年,其间佛祖又问过多次,蜘蛛的回答都一样,于是佛祖让蜘蛛投胎轮回。最后那只蜘蛛终于明白,世间最珍贵的其实是已经得到的,蜘蛛因此也找到了她的幸福。”猴子说。

    “我觉得不是。”我说,“世界上有两种事最令人沮丧,一是:想要什么东西,却得不到。二是:想要的东西,得到了。”

    “猴子,我们为什么要长大?”

    “小蓓,没有什么是十全十美的。”

    我突然想起《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小女孩,睁着一双异常早熟美丽的眼睛问:“是只有童年这么苦?还是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

    我趴在显示器前,忽然感到累。

    杨琼、韦君、许磊、笨笨……越走离爱情越远,我记得和杨琼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在没人的时候默默牵手,脸红着,心里又欢喜又害怕。那时我天真地想我将来会嫁给他,恩,那简直是一定的。美满幸福地像歌里唱的:

    “第一口蛋糕的滋味

    第一件玩具带来的安慰

    太阳下山太阳下山冰淇淋流泪

    第一次吻别人的嘴

    第一次生病了要喝药水

    大风吹大风吹爆米花好美

    忽然天亮忽然天黑诸如此类

    远走高飞一二三岁四五六岁千秋万岁

    ……”

    读李碧华的《烟花三月》,她问:午夜三时十六分乍醒,你最思念的人是谁?你相信世上有一个人,无论如何天涯海角,注定会遇上?很累很累,要听过谁的声音才肯入睡?你有为一个不值得的人长夜不眠吗?你试过某一天转身,才发觉睡在身边的人、或爱情,不知消失到何方再也找不到吗?

    是的,我记得许多海枯石烂的诺言,那些烟花飞散的过往误我半生,我并不想这样背着假面具在人群中冰冷地走来走去,也不想在聊天室和陌生人打情骂俏,无数次我在黑夜醒来,孤寂地看着漆黑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我只想要难过时有人肯听我说话,清早有人唤我的乳名督促我起床。可是我老老实实想了一遍,终于发现我已经基本丧失了爱的能力,我不再会关心谁,在我心里除了我爸我妈,谁也没有我自己重要。我不再信任别人的感情,学会了审慎的观望和估价。

    有时候觉得自己的心像一家当铺,别人的投入总得大于他们的付出。或许揭开那层热闹繁华的外壳,我的灵魂已如城市坚硬混凝土下的地面一样,一片荒芜。

    你看那街道上,匆忙晃动着的,全都是无干的人影。

    竟没有一个,能打动我心。

    “小蓓,人间还是有真情在的,不要灰心。你爸爸妈妈不是也坚守了一辈子么?”

    “呵呵,猴子,你说话跟我们马哲老师一个味儿。他们那个年代造就了他们的人生观,再说我爸也是年老色衰泡不着更好的了。而我只想找一个活在现在的人,来好好爱我。可是找不着,猴子,你说我妈怎么就那么有预见性呢?‘好男人都死绝了,就有也撞不到你这样的马大哈手里。’哼哼,我要是嫁不出去了就赖家里,就让她说的。”

    “啊……你一直都没有遇到什么好男人吗?”

    “没有啊!除了我爸,但是我也不能对他下手不是?”

    “你还小啊,将来会有适合你的人的。”

    “将来还会有共产主义,就怕我等不到喽!”

    “你真的不爱笨笨了么?”

    我忍不住笑了,猴子这一脑袋的纯情实在出乎我意料,“我就是玩儿个开心,哪儿那么多爱不爱的。跟你似的见谁稀罕谁?多俗啊。”

    猴子不说话,大概是郁闷了。

    “猴子你别费劲了,从年龄上说,三年一代沟,我八三年你七七年,咱俩差六岁,两条代沟那是你说跨就能跨过去的吗?你以为你梁锦松呐?告诉你也就财神爷才敢填那么大的工程;从星座上说,金牛和天平相配指数才五十五,及格都困难啊!从生肖上说,猪蛇犯冲,不是我踩你就是你咬我,你每天就在政府部门混吃混喝给国家添负担,死了也就死了,我可不一样啊!我这么一个才貌双全的美女作家死你手上?人民也不答应啊!从血型上说……算了我煽阴风点鬼火说了这么多也说累了,反正你也明白,这些东西虽然是封建迷信,但是经过这么多年流传下来肯定也有它的道理,估计咱俩最好的结果也就是此恨绵绵无尽期了,你就死了了这条心吧。”

    猴子闷了一会儿,“可是我也不老啊。我穿休闲装的时候还是很年轻的……唔,我们单位的人说看着和刚毕业的学生也差不多嘛……至于代沟,老猴子虽然不敢和李泽楷比,填个代沟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我忍不住狂笑,“哈哈哈,哥哥你听过什么叫老黄瓜刷青漆么?装嫩!就是说你呐!至于代沟……”我努力把自己弄庄严了一点,“你丫当我什么人?拿钱填?口气真大啊大哥!您以为您比尔盖茨呐?我告儿你啊!今儿念你是初犯不多追究,熟归熟再敢跟我这么扯皮我一样告你骚扰!”

    猴子悄然下线了。

    我独自回味了一会儿,忍不住嘿嘿偷笑。

    和猴子在一起就像喝纯净水,他的世界里没有肮脏、龌龊的概念,或许有,但是不会让我看见。他只给我看最好的那一面,清澈,干净,舒服。我一度认为觉得公务员这个职业很恶心——没什么权力的公务员都恨腐败,一有权力后都比较喜欢腐败,猴子应该属于后者。我死也不信一个参加工作六年的公务员能凭自己的薪水攒起一辆BMW来,但是考虑到猴子他爸也曾经是地方上一领导,而猴子本人又在全中国也数一数二的富庶地区给某领导做秘书,先又搭着一个招商办公室主任,BMW就还是有可能的,前不久不是刚判了一个“河北第一秘”什么的吗?可见秘书里面好东西不多。

    但是猴子不给我了解社会阴暗面的机会,他只讲那些音乐、古玩、散文和其他一些小情小调的东西给我听。有些讲得特别内行特别专业,就跟干这个似的。张国荣去世后他写了一个《红》的乐评,算是给自己偶像的悼词,活活把我看傻了。国贸系敢情也出才子,真不得了。

    猴子就像一个吸尘器,把所有不快埋在心底,无私地为周遍人民展现纯洁的新天地。他把自己伪装得太纯洁太完美了,以至于我总忍不住要给他添点堵,在他高大全的形象上抹点黑,糟蹋他的牌坊并引以为乐。

    第二天上午猴子迟迟没有打morningcall,我一直等到八点快上课的时候。我想大概是我说话过了,于是发个短信:“猴儿,你不至于吧?我就是嘴上那么一说,你别这么小气行不行?”

    等了十分钟没回话。

    我有点担心,想想可能是自己说得重了,于是再发,“方哥,我错了还不行么?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的……别生人家气嘛……”发完我自己都被嗲出一身鸡皮疙瘩来。

    还是没有回音。

    我心里有点忐忑也有点委屈,但是也不好再接再励发下去,女孩子总要有点矜持,还是端着点吧。不过这人可真各应,人家一句玩话都当真,亏丫还是个爷们儿。

    好不容易等到下课,我满怀希望开机一看,居然还是一个信息都没有。

    “……还生气啊?人家都道歉了……不理我……55555555……”

    “猴子,你说你这样合适么?就算我犯了错误你也不能这么狠毒吧?回个话会死啊?”

    “猴子,你很过分哦,我警告你,你再不理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猴子,我到底是做错什么了你说个理由不行吗?告诉你我最烦别人跟我装酷了!行,算你狠,从此以后就当我不认识你了!”

    一口气发N个短信都石沉大海,我很伤心。

    第三大节课上到一半的时候,猴子突然来电,“嘿嘿,干吗呢?”

    我抱着手机钻到桌子下面,“方语冰同学,你干扰了我们的课堂秩序。”

    “呵呵,我错了……真心请求林小蓓同学的处分。”

    “我们这疙瘩纪律很严的,像你这种蓄意扰乱课堂纪律的一律拖出去,先xx后xx杀了再奸奸完还杀再杀再奸,……”

    “哦……耶……Comeon,baby,呵呵。”

    “……老猴子你个大流氓。”

    “呵呵,晚上在线等你。”

    “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晚上猴子上线的时候兴致勃勃。

    我拭目以待,上次他给我看了一个淮海路买的大瓷瓶,号称钧窑产物,铁线银沟。猴子兴奋得不行,捎带着连他那一柜子小古董全拍下来给我看了。那时候我突然想起以前看三毛的《我的宝贝》,也是把自己心爱的小东西的照片做了一本书,标明来源时间地点。猴子坐在一堆历史悠久的破烂中间,眼睛笑得眯眯的,能看出来是发自内心的快活。我不懂这些,但是要撑着文人的面子,只好虚情假义地嘿嘿了两声,煞有介事地赞美了半天,猴子得到鼓励,越发精神,又翻箱倒柜不知道要给我看什么奇珍异宝,我只好坦白说,我都是外行看热闹,其实是瞎说的,您甭费劲了我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猴子两只水汪汪的小眼睛不眯了,深情地眨巴了几下,“呵呵,我知道的,可是你愿意为我瞎说,我就满足了。”

    猴子发来几张照片,“看看。”

    我打开照片细细打量,说猴子像猴子其实是有点委屈他,他只是偏瘦而已,面相是典型的南方男孩子的模样,个子不算高,纤眉修目,白皙肤色,笑容清淡而略透苦相。眉眼间有点杨琼的影子。

    有一张在威尼斯叹息桥下的照片,是最近的一张,他坐在月牙形的黑色贡多拉上淡淡地笑,仍带三分苦意,周围辉煌的古建筑物被小船模糊地甩在背后,金色的阳光照在水面上,波光潋滟。如梦如幻的威尼斯。

    眉目如画。

    记得叹息桥有这么一个无奈的名字,传说是一名死囚,看见从前的恋人在桥的另一端与新欢亲热,不禁深深叹息。现在的叹息桥,已成了恋人见证爱情的地方,据说只要在桥下拥吻,爱情就能天长地久。

    猴子这疯子居然一个人跑去,呵呵,正应了他说过的“最喜欢自己”的话,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今年三月份去的,好看么?”

    “好看”,我由衷地说。

    我,素来是,怜香惜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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