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中的高夫人就是我。”长公主静静地看着她,“放火烧了你们家,将你娘送到高洋那里的人,就是我。”
长恭的心脏抽搐似的恶狠狠的不留情的疼痛起来,可喉咙却好像被什么牢牢扼住了,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相信,不相信……她的眼神里只表达着这一个意思。
“你不知道我有多憎恨你的娘和你,你的父亲生来风流,可是对你的娘,却偏偏是特别的。我也知道,他一旦夺了位,成了皇帝,这个皇后的位置也必定是你娘的,到时我就会被一脚踢开,我的孩子也会失去一切。在他生日的那天,我第一次看到了你,长恭。你实在是个可爱的孩子,但,这令我更加害怕,更加厌恶你们了。”她顿了顿,“所以在得知了你父亲的死讯后,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要让你们永远消失。”
长恭这时才发出了一个嘶哑的声音,“难道那一夜追杀我的人……”
“不错,那些杀手是我派出的,不够也算你们走运,斛律光正好救了你们。”长公主垂下了眼睑,“这之后,我一直打探着你们的下落,当然,我也知道,高洋一直也在找着你娘,他一直爱着你娘。于是我想到如果将你娘送到他手里,那才是真正的地狱。不过所幸,我比他更早的找到了你娘,于是我只身前往长安,以你为威胁,逼着你娘跟我进了宫。为了怕斛律光找麻烦,我还造成了失火的假象。只是我没想到宋静仪横插了一脚,反而害死了你娘。”
“那……为什么……还要收留我?”长恭忍住翻涌而来的剧痛,艰难地问道。每说一个字,就好像有一把利刃插入心口。
“本来我也没有收留你的意思。但当我发现原来你是女孩子的时候,我才改变了念头。长恭,那时我也深深恨着你,因为你是她的孩子。所以我想不如先收留你,等将来再利用你的身份报复你。”她似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继续说了下去,“但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么多年的相处,你为我,为这个家所做的点点滴滴,我都看在眼里,长恭,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早就没了报复你的心思,可是我却越来越害怕。一旦你得知了真相,你该会如何的唾弃我,憎恨我,还有那样爱着你的孝琬,我根本不敢想像他的反应。”
长恭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眼前那个人的面容,那张慈祥的面容曾是她最为敬爱的,此刻却黑暗了她的整个世界。
“我还以为一直能这样隐瞒下去,可是自从静仪吃斋念佛之后,我又开始担惊受怕可,我察觉到她似乎想把真相告诉你。虽然她对我只是怀疑,并无证据,但我不能心存一丝侥幸。所以,所以我只能先除去她。”她的唇边露出了一抹苦涩的笑容,“当初娄太后与我私交甚笃,所以曾经托我救出了她最喜爱的宫女小荷,我就送了一封密函给当今的皇上,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因为你彻查此事。果然不出我所料,在阿妙失踪的时候,我就明白皇上已经查到了一些什么。”
“原来……密函也是你……”长恭的声音听起来虚弱无力,“那你就不怕皇上查到你吗?”
“我并不担心,因为我和娄太后的关系,没有几个人知道,也包括小荷。谨慎起见,在将她救出去的时候,我是以阿妙的身份联系她的。所以皇上若是查的话,最后查到的人一定是宋静仪。这样,我既能除去这个心头大患,还能将所有的罪名都推给她。只是,我也没有想到,孝瑜竟然先成为了牺牲品。我没有想到皇上竟然这样狠绝,如果没有猜错,宋静仪现在多半是在他的手中生不如死吧。”
“大哥……”长恭感到自己的心脏正在流着血,痛得无法呼吸。
“我的罪孽太深,所以终于轮到了自己的儿子。”长公主的眼中一片空洞,“其实,昨天我就想对你说实话,可是……我真的不想失去你,不想你恨我……我……”她忽然从怀里抽出了一把匕首,“长恭,若是你想杀了我为你娘报仇,就动手吧。”
长恭霍然起身,双目中似有火焰要喷薄欲出,哑声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了你吗!”她猛的夺过了那把匕首,用尽全力的捏在了手里。
一幕幕纷乱的情景忽然接连不断的涌入脑中:
大娘帮她换衣服的情景……
每日为她准备好燕窝的情景……
为了她的伤流泪的情景……
因为担心她而责骂她的情景……
一起在亭子里赏月喝茶的情景……
然后,她的胸口,有什么东西很响很响的碎成了一地。
咣当一声,她手里的匕首掉到了地上,“我不会杀你,因为你是三哥的娘。”说完,她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长公主愣愣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捂住了脸,痛苦地流下了眼泪。
死去的人已经没有机会再见。
而活着的人,也会从此消失。
她,还有这个高家,永远的,真正的失去长恭了。
斛律府内,还是往常一样的宁静。
恒伽坐在房内翻看着书籍,脸色虽是一片沉静,但显然心思完全不在这里。虽然这次长恭比上一次恢复的更快,还全心全力的操办起孝琬的后事,甚至也拒绝了他的帮助,但不知道——她究竟还能撑多久?
“斛律大人他在休息,王爷你……你……小的去通传一下……”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接着房间的门就被砰的一声打开了。
他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略带狂乱,又伤心欲绝的脸。他的心忽然狂跳起来,按捺住了自己的惊诧忙问道,“长恭,怎么了?”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摇着头,忽然上前了两步,紧紧拽住了他的衣襟。泪水如断线一般流着,流着,很快流到她的嘴里,苦涩的……渗透喉咙……多的……渗透了那几乎说不出话的声带。
“大娘……一直骗着我。”她那破碎的声音犹如划过他心间的一把利刃,顺着逐渐黯然的语调,迷浊了他的眼眸。
这一刻,他感到心如刀割。
他知道他的毁灭开始了,因为他懂得了什么是极致的心痛。
最珍惜的人被残忍地伤害,自己却,连最简单的安慰都做不到。
他只是无言的拥抱着她,将她紧紧地靠在自己怀中。
长恭努力地睁大眼睛,仿佛想看清楚这眼前的一切。
但眼前却突然模糊,所有的光线瞬间暗淡。
一切重归黑暗。
一切知觉……都失去了。
夜已深。今夜的星在深邃苍穹的映照下,闪烁的格外璀璨,朦胧的月光将黑夜紧紧包裹,不愿它泄露半分清寒之色。
恒伽坐在榻边,轻轻摸了摸长恭发烫的额头,面露忧色,起身绞干了盆里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脸上微微沁出的薄汗。之前她已经好了许多,没想到今日受了打击又变得厉害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她所承受的已经太多太多了,再这样下去,她真的会崩溃的……
他静静看着她的脸,脑海中却不知为何又浮现出那个老者所说的话,“若是女孩,儿时丧父,少时丧母,一生坎坷,受尽苦难……”
心,像一直以来小心珍藏的瓷器被尖锐的棱角划到了,裂了道若有若无的口子,微妙的痛夹杂着害怕,裂缝间显现朱红的颜色,是血管中流淌的血液颜色。他缓缓伸出手轻柔的摸了摸她的脸,回想起那一年,刚刚失去娘的小长恭独自千里迢迢从长安跑到斛律府,却因为他的关系挨了两个耳光,还被赶了出去……他的心里更是一阵刺痛。
从没有——这样后悔过那时的举动。
一直以来,他待每个人都是一样,不特别对谁青睐,也不特别对谁无情。别人对他好,他不是特别感谢,别人冒犯了他,他也并不怎么计较。他对谁都亲切有礼,而绝没有任何人可以接近他身边,靠近属于他的范围。一直都是这样的,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情,无论何时只要随波逐流就好,往后的人生也打算这么过下去了。
也没有人,比他自己更重要。
可眼前这个人的出现,却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打破了他所有的伪装。
“长恭,对不起……”他喃喃低语,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了她滚烫的手,好象一放手她就会从什么地方掉下去一样。
就这样,一直紧紧抓着她的手,直到清晨第一缕惨白黯淡的朝光穿入房间,投射在他的眼睛上。他慢慢睁开了眼,忽然发现长恭的眼睛是睁着的,只是寂定定的望着虚无。
他急忙放开了她的手,低声道,“长恭,你好些了吗?”
她似乎什么也没听到,过了半晌,忽然一字一句的说道,“恒伽,我不想再见到他们,等办完三哥的后事,我想去漠北。”
他微微一惊,随后又露出了一抹了然的神色,嘴角轻扬,“好,那就去漠北。”
黄昏时分,秋风中夹杂着微微丝雨悄悄落下。
昭阳殿外的世界落雨纷纷。沉寂的环境中,水是惟一的音色。高湛站在窗前,任凭雨水零星飞来,溅湿他的衣袖、额头。黄昏的雨中,他一抬手饮尽了觞中的酒,随后又剧烈的咳嗽起来,那胸闷的感觉又开始折磨起他,让他几乎难以呼吸。雨滴洋洋洒洒,如一场白雾浸湿整座王宫,浸透他的心魂……他感到了由内泛起的冷意。就像是如烟的雨已侵袭浸透他的身体,连同心也泡在发白的雨雾中,缓缓下沉。
恍惚中,仿佛看到有人正擎一柄红伞,款款而来,在雨中,那春水般的眸穿透如水烟岚,向他温柔凝视……他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心跳加快,那个正向他走来的人,可是,可是——长恭?
难道,她——已经原谅他了吗?
那人越走越近,一直走到窗外才停了下来。红色的油纸伞,青竹的扇骨,红色的底子上是一片片揉碎了的零星碎花,如脉脉的浮萍游荡在雨天迷离的天气中。从伞下露出的,果然是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脸。她今天只穿了一件纯白的衣裳,最简单的样式,系得很仔细的水蓝色束带顺着秋水一般的腰线流淌下来,停在脚踝的末梢处绣着几片精致的淡绿竹叶。
“长恭,你不进来吗?”高湛难以遏制心头的喜悦,连声音里竟也有些微颤。
她摇了摇头,握紧了手中的伞,“九叔叔,听说你又犯了气疾?有没有好好服药?”她的声音暗哑却异常平静。
高湛神色复杂的看着她,又是惊讶又是欣喜又是感动,她叫他九叔叔了,她还在关心着他,她——一定会原谅他的。
“我还好,你呢?长恭,对于孝琬的这件事,我——”
“九叔叔,”她神情淡淡的打断了他的话,“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时,我还把你当成了九哥哥。”
高湛虽然对她忽然提起往事感到有些不解,但回忆起那时的情景,还是露出了一丝温柔的表情,“当然记得,那时的你,就是个让人伤脑筋的孩子。”
“那九叔叔,还记不记得先皇杀人的时候,你在桌子下按住我的手,不让我说话……”
“记得,那是为了不让你胡说八道。”
“记不记得你成亲的那天,你特地来看我。”
“记得,长恭你那时还生气了。”
“记不记得我强迫你吃那么苦的药?”
“记得……不过我还是都喝完了。”
“记不记得……”
她梦呓般的问了无数了记不记得,他也随着她重温了无数遍那些温馨的回忆,一点一滴,历历在目,刻骨铭心。
“长恭,别在外面待着了,快点进来吧。”他低声说道,茶色眼眸内流转着无尽的温柔。
“九叔叔。我有一事相求。”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低低唤着,缠绵婉转,仿佛穿越时光,寂寂而来。清晰的时光,陈旧的记忆,一点一点如空气般抽离。
他点了点头,“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会答应你。”
她深深凝视着他,眼眸内闪动着陌生的光芒,一个笑容,忽然在脸上浅浅绽开,若流年光错般的眩目,如残翅的伤蝶,美轮美奂。
“斛律光将军驻守漠北多时,也是时候该回来了,臣请求皇上准许臣前往漠北,代替斛律将军驻守边关。”
猝不及防的,漫天的水气朝他们扑面而来,一时间烟斜雾横,唯一的看得清只有窗前那枝半凋零的红叶。鲜明的色彩,在雨水的滋润下,弥漫出一种病态的红艳,悲哀得,悲哀得无法忍受……
“你说什么?”他如遭雷击,“长恭,你要离开我,离开这里?”不等她回答,他的神情理带了一丝隐隐的狂乱,“我不会答应的。我不会答应的!”
“九叔叔,不要让我更加恨你。”她的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一点一点叙述着恍若隔世的痛,“让我离开这里,或许我还能记得这些和你一起美好的回忆。如果再继续让我留在这里,我只会越来越恨你,连同这些回忆全部都遗忘……”
他怔怔地看着她,心仿佛在瞬间裂了开来,撕扯出从未有过的剧痛。第一次感到痛楚是在什么时候,他早已不记得了。可是这夜的痛在黑暗里漫延伸展,让他几乎要流泪。就算有来生,灵魂深处也总会被这痛楚触动。
他忽然听见奇怪的折响,象是体内有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极轻微,轻微得就象树叶脱落时的声响。
“请皇上准许臣即日前赴漠北。”她牢牢盯着他,再次重复了一遍。
他胸口一阵气闷,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喉间有一阵腥甜的味道涌上来,他急忙用手捂住了嘴,感觉到有湿热的液体溅到了手心里。
几乎是在同时,他转过了身,背对着窗外的长恭,从紧闭的唇齿间挤出了三个字,“朕准了。”
缓缓摊开了手,几点殷红的血色犹如雪天的红梅,触目惊心在他的手里盛放。
他紧紧握成了拳,闭上了眼睛。那些只有他和她才拥有的回忆,他绝对,绝对不允许她遗忘。
“多谢皇上。那臣就此别过皇上。”她低低回了一句,望着他的背影,心如刀绞,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小老虎香袋,轻轻放在了窗棂上,用最平静的语气又说了一句,“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九叔叔——保重。”
说完,她也转过了身,刚迈出了一步,忽然听到了身后传来他的声音,“长恭,将来总有一天——你会原谅我的是不是?”那样温柔而绝望的、抛弃了昔日全部骄傲与尊贵的声音,在夜色中绽放出无边的忧郁和孤寂。他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剧烈的咳嗽截断。
长恭静静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得如同死人一般,然后清晰无比的吐出了三个字:“不知道。”
说完,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缓慢的脚步沉重无比,仿佛,一脚一脚踩在自己的心上。
窗子被大风吹得撞出了响声,砰的阖上了。仿佛切断了彼此之间仅存的联系。
从别後,宫阙漠北不相见,此恨绵绵无衰绝。
于是,不再眷恋,疾步离去。
走在黑漆漆的长廊上时,她听见红叶凋零的声音,清脆的,很像心脏破碎的声音。
红叶盛放的奢华,恰似他的容颜。沉醉复沉醉。醒时,叶落如潮退。这一场红叶般刹那绚烂又刹那飘零的时光,终于走到了尽头。然后,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他和她,再不相见。
再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