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挣扎着肆虐了几天之后,终于垂头丧气灰溜溜地走了。空气中渐渐有了一丝暖意,灰头土脸了一个冬天的树枝开始萌生新芽。
沉香站在樱花树下,白皙的指尖轻轻拂过那淡粉色的花苞。腰肢纤细不堪一握,比起之前又瘦弱了几分。
春寿急急忙忙跑来,顾不上喘口气就拉着沉香往外走:“我听说十三阿……怡亲王的眼睛恢复了,皇上已经把他放出来了。走,你快点去找他说清楚。”
“跟我有什么关系?”沉香挣脱了春寿的手,面无表情地问道。
“哎哟,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你立马去告诉他,这些日子以来,照顾他的人是你,不是那个琉璃,没准你就是主子了……”见沉香无动于衷,春寿急得直跺脚。
“不稀罕。”春寿的话无异于她在从未愈合的伤口上撒了把盐,回想起胤祥那日绝情的话语,沉香便胸口发紧,随着呼吸一抽一抽地痛。
“可是……”春寿犹不死心。
“太医院那里有事要我去帮忙,我先走了。”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沉香转过身仓皇逃开。
低着头不知道走了多远,当眼中泪水终于被风吹干的时候,她这才惊觉自己竟然来到了延禧宫门外。暗自轻叹一声正准备转头离开,忽然听到院中脚步声响起。顾不上多想,连忙闪身躲在了一边。
院门开启,胤祥挺拔的身影慢慢踱了出来。默默静立了片刻,仿佛下定了决心般快步向着某个方向走去。
沉香躲在角落,双手紧紧捂在嘴上,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在泪眼中远去,终于抑制不住,抽泣着软软坐在地上。
闭上眼,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延禧宫中的初遇,马背之上的相偎,市集之中的牵手,宗人府中的缠绵……
依旧可以感觉到他结实的拥抱和炙热的呼吸,依旧可以听到他深情的呢喃和承诺。只是这一切,消失得太快。
“我告诉你,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你,我不过是把你当作我排遣寂寞的一个玩物罢了,说穿了,就跟青楼女子一样。”绝情残忍的话语利剑一般将她刺得千疮百孔,美梦惊醒之时,他与她再次咫尺天涯……
没有发现躲在角落的沉香,胤祥纠结数日终于下定了决心,匆匆赶到琉璃寝殿,四处寻找她的身影:“琉璃,琉璃——”
无人回应,空荡荡的房间中见不到半个人影。
胤祥正欲去别处寻找,忽然发现帐子后面不断地抖动着。心中一软,他慢慢走了过去。
“琉璃,我知道你不是个好人,我也知道你做了很多对不起我的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忘不掉你,忘不掉我们每一次相遇,忘不掉在宗人府为我做的点点滴滴。有时候我甚至恨我自己,对这样一个背叛我的女人,为什么还要那么动情,我想这也许就是我的傻吧,现在我想清楚了,无论你是为了荣华富贵也好,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你要的我都给你,你不好的我全部包容,我只要,跟你在一起,来,别怕……”
胤祥说着上前掀开了帐子,看到躲在里面发抖的宫女顿时愣了。
“琉璃呢?”
“跑……跑了……”宫女吓得筛糠一般。
胤祥黑眸猛然缩紧,甩开帐子飞快地转身离开。神武门前,依旧是戒备森严。侍卫们挎着腰刀,一一盘查着出入的人员,琉璃一身太监服低头尾随着太监们往外走去,侍卫接过她的腰牌例行公事地扫了一眼,便示意放行。
琉璃心中狂喜,脚步下意识地快了起来。不小心撞到了前面的人,怀里揣着的珠宝立刻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有人夹带!站住——”一个侍卫喝道,向着她追了过来。
琉璃惊慌失措,拼命地向前跑去,迈了几步便被侍卫们围拢起来,揪住衣服按在了地上。疼痛传来,她的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
阿哥所,胤祥房中。
“王爷,这个女人妄图逃出宫去,皇上说,她是您的人,让您瞧着处置。”侍卫押着琉璃进来,跪在地上恭声禀报。
胤祥视线一凝,将手中茶杯放在一边,挥手屏退了侍卫,慢慢走到琉璃身边望着她。
琉璃后背一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十三阿哥饶命,不不,怡亲王饶命,怡亲王饶命啊——”
冷冷注视着磕头如捣蒜的琉璃,胤祥余怒未消。好不容易终于想通想要原谅她,结果这个女人竟然乔装易服想要逃离他的身边。越想越是生气,他猛地拔出墙上的剑指向她厉斥道:“良禽择木而栖,你跟着九阿哥我不怪你,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跑到宗人府来欺骗我的感情,是可忍,孰不可忍。”
明晃晃的剑尖抵在额间,琉璃吓得魂飞魄散,满腹玲珑心思跑得无影无踪,结结巴巴急着撇清关系:“您弄错了,我没有去过宗人府,从来没有。”
胤祥原本只是想要吓唬她一下出出气,没想到竟然听到了这样意外的回答。震惊之后,他竭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冷哼一声长剑越发向前探出:“到这时候,还敢睁着眼睛说瞎话?”
肌肤上已经可以感受到那一抹寒凉,琉璃吓得气都喘不匀了,想要摇头又不敢动,只好僵硬着脖子颤抖着辩解:“真的没有,我发誓。”
不必继续逼供确认,胤祥已经相信了琉璃的辩解。细细回想起来,那个刻意压抑的沙哑声音,虽然与她有着七分相似,但是却又有些不同。怪只怪他当时被一连串的事情弄得有些昏头,全然没有分辨出这点差异。毕竟可以冒着危险前往宗人府探望的人,除了琉璃他再也想不到其他。
“上次你沾了蜂蜜往我舌头上一点,这个细节你可告诉过别人?”胤祥丢开长剑跨前一步,弯腰将琉璃的领子揪住逼问道。
看着胤祥焦急的神情,本来已经绝望的琉璃立刻有了主意。眼珠转了一转,她忽地妩媚笑了起来:“这个细节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无论是延禧宫的那一夜,还是宗人府的那些天,陪在你身边的都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爱你至深的女人。而我,不过是一个李代桃僵的冒牌货而已。”
什么?!
胤祥如同五雷轰顶,倒退了两步堪堪站稳。脑中走马灯般一一回忆,果然发现了许多可疑的地方。当时他一心认准琉璃就是要找的人,所以根本没有觉察到这些异样。此时细细回味,他的心立刻被寸寸凌迟。
天,他都做了些什么?
“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
“不管我是不是琉璃,不管我有没有跟九阿哥在一起,都是?”
当时只是觉得矫情的两句问话,此时回想起来竟是这般肝肠寸断!想到他狠心的回答,胤祥便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
“不管我是不是琉璃……”若是当初他可以稍微理智一点,那么不难发现这句话中的可疑之处。可是当时的他已经被怒火烧昏了头脑,不假思索便将这个爱他至深的女子赶走。如此狠心绝情的他,必是已经将她伤透了心吧?
冷眼旁观着胤祥悔恨交集的表情,琉璃缓缓站起轻笑了起来:“想知道她是谁吗?给我备一匹快马,一些盘缠,出了宫门我就告诉你。”
“你——”对于冒名顶替差点鸠占鹊巢的女人,胤祥再也没有半点情意。伸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咬着牙恨声道:“想走?做梦!若不将你千刀万剐,如何解得了我心头之恨?”
窒息的感觉传来,琉璃眼前一黑,挣扎着抓住他的手,竭力挤出一句话来:“那个人为了怡亲王忍受了百般的折磨,怡亲王就不想知道她是谁吗?如果怡亲王真是如此狠心的人,那么就当我没说过,你杀了我吧!”
琉璃说完,咬牙闭上了眼睛。
胤祥手指一紧,终于慢慢松开。
“备马!”
琉璃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虽然脸色难看至极,却依然掩不住得意的笑容……
神武门前,一匹骏马昂首奋蹄。见胤祥和琉璃走来,小太监急忙将马缰递了过来。
胤祥将马匹交到琉璃手中,冷冷地问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我人还在紫禁城,还不安全。”琉璃抓着马缰,慢慢地靠近胤祥的耳畔低语:“等我到了安全的地方,自然会找人告诉怡亲王的。”
“你——”胤祥怒极,狠狠地攥紧了拳头。
琉璃见状更加得意,轻笑一声抬手抚上了他的脸颊。“别动气,这世上只有我知道她是谁,怡亲王要是动了气把我杀了,那就再也找不到她了,哈哈哈……”
琉璃笑够之后翻身上马,向着神武门外冲去。
突然,城楼上羽箭齐发,琉璃还未明白过来,已经被密密麻麻射成了刺猬。“扑通”一声栽到地上,殷红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尘埃。
胤祥惊得目眦欲裂,飞快地跑上前扶起琉璃,不顾她满身血污,抓住肩膀摇晃着吼道:“快,快说,那个人到底是谁?”
曾经灵动妖艳的眸子,此刻已经蒙上了灰暗的颜色。琉璃张嘴吐出一口血沫,颤抖着举起手仿佛想要触摸神武门外碧蓝的天空。
纵然绞尽脑汁,纵然机关算尽,到了最后,她却依然没有实现那一辈子荣华富贵的梦。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虽然她李代桃僵暂时得到了想要的一切,最终却还是棋差一着赔上了性命。是注定的宿命也好,是背信弃义的代价也罢,那近在咫尺的自由天空,却隔了生与死的天涯。
“我……一辈子都想……走出这个地方……没想到最后……还是……还是走不出去……走不出去……”
话未说完,举起的手颓然滑落。大大的眼睛依旧圆睁着,带着不甘和……后悔。
“快,告诉我她是谁!”全然不顾琉璃渐渐冰冷的身体,胤祥疯了一般摇晃着她喊着。
胤禛带着官兵们上前,弯下腰伸手搭在他的肩上。“没用的,她已经死了。”
被这一句话抽掉了所有的力气,胤祥颓然松开了手,转头木然地望着胤禛喃喃道:“皇上,为什么?”
“她与老九有染,出去恐怕对江山不利。再说私放囚犯是大罪,朕只有你这个兄弟了,朕不想徇私,也不想你有闪失。”胤禛长叹了口气,示意随从将胤祥扶了起来。
胤祥缓缓地摇摇头:“可是我再也不知道她是谁了?”
看着他这副萎靡的样子,胤禛皱了眉头劝道:“自古温柔乡即英雄冢,你是男人,不需要为了一个女人这样……”
“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她对我好重要。没有她,我活着也没有意义了,皇上万安,臣告退。”不等胤禛说完,胤祥已经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的话。对于这个四哥,他素来敬重甚至敬畏。可是这一刻,他已然忘记了君臣之别。说完之后,失魂落魄地向回走去。
“十三弟,十三弟——”胤禛喊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看着他无精打采的背影,无奈地长叹了一声……
神武门的事情发生之后,胤祥便终日闷在房内闭门不出。除了让随从抱回一盏又一盏的孔明灯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胤禛有些担心,几次派人过去劝说,他却只是闷头在孔明灯上写着字,对谁都是不理不睬。
纵然胤禛贵为天子,却也拿他没有办法。碰了几次钉子之后,索性不再管他,任由他在房里自己折腾,等到过了这阵子自然就想通了。
又是一个夜晚,回廊尽头一处僻静角落火光点点。
春寿站在旁边,一边放哨一边没好气地埋怨道:“这个琉璃这么对你,她死了活该,你干吗还冒着违反宫规给她烧纸?”
沉香蹲在地上,将叠好的纸钱元宝放进火盆。听到春寿抱怨,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人已经不在了,一切都随风散了,我心里始终记得她的好。她是我的姐妹,是宫里第一个给我温暖的人,只是岁月改变了我们,改变了一切……”
火光跳跃,将黑暗的空间晕染得如梦似幻。透过那红色的火焰,沉香依稀看到了童年时她与琉璃在御膳房外面罚跪的情景。
“我们,是好姐妹吧?”
“当然是好姐妹了。”
“永远都是?”
“永远都是!”
“无论发生什么事?”
“无论发生什么事!”
“太好了……”
“嗯……”
不知不觉间,她已是热泪盈眶。
这时候,正东张西望放哨的春寿突然被夜空中飘过的一样东西吸引了注意,三步两步跑到沉香身边,推着她连声道:“沉香你看,那是什么?”
沉香吓了一跳,还以为被人发现了她。慌忙起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立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那是……孔明灯?
随着它越飞越近,上面的字迹渐渐清晰。春寿眯着眼睛细细看去,嘴里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若肯原谅,今晚御花园一叙……哎呀,还写着这么多的对不起!”
这么一耽搁的工夫,天上的孔明灯越来越多。每个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字迹,每一个都刚劲有力,足以证明灯的主人在书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有多么用心。
春寿看得瞠目结舌,捅了捅身边的沉香惊叹道:“看来这十三阿哥还挺多情的,居然放了这么多孔明灯。”
“……他说他不曾爱过我。”沉香垂了头,声音闷闷地回答。
春寿听了,指着夜空中飘荡的孔明灯大声道:“不爱吗?那这些算什么?”
“这……”沉香默然,凝望着那些孔明灯,她有些动容又有些犹豫。
春寿咬了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向着沉香说道:“沉香,我告诉你,其实我也曾经喜欢过一个人。”
沉香一怔,转头惊诧地看着他。春寿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别开了头低声道:“别这么看着我,虽然我是个太监,可我也有七情六欲的。我喜欢她,不敢告诉她,怕她嫌弃我,于是默默地守候了一年又一年,没有人知道,也没有发觉,我总想着她好就好了。你已经比我好多了,一个阿哥,可以为你做那么多,你们要是还不能在一起,真是天地不容了……”
沉香低了头,沉默不语。
春寿深深叹了一口气,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说:“爱人之间处久了难免会互相伤害,那不是不爱,是太爱了,不知道怎么表达,才会一不小心伤到了对方。你想他要是真不在乎你,他发什么脾气呀,忽视你不就好了?也不用在那么多孔明灯上写‘对不起’了,对吧?”
“嗯……”沉香轻轻地应了一声。
春寿推了她一把,皱着眉佯怒道:“怎么?还别扭?再别扭就矫情了。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了,再矫情的话,小心将来变成老姑婆没人要了。”
被春寿揶揄得破涕为笑,沉香擦了擦眼泪瞪了他一眼:“谁说我别扭了?我只是在想,你喜欢的人是谁?小月?春喜?海棠?”
“这个嘛……秘密……”春寿眼中蓦然一黯,随即又恢复了那个不着调的样子嬉笑道。
沉香气得伸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个响指,皱着眉轻哼一声:“你呀,总是一堆秘密,信你才怪?”
春寿夸张地捂住额头,一边躲闪一边笑道:“笑了就好,笑了就好,这下我也可以跟着鸡犬升天了吧?”
“懒得理你。”被他羞得满脸通红,沉香转头便走。春寿在后面拍着手,压低声音取笑道:“哈哈哈,害羞了害羞了!慢点儿,慢点儿,小心别太激动摔着了。”
“管好你自己就好了——”沉香回头做了一个鬼脸,加快了脚步拐出了回廊。等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之后,春寿望着那一片黑暗轻轻地笑了……
踩着梯子小心翼翼地爬在樱花树干上,沉香从一处不起眼的树洞中摸出一个荷包攥在手里。春寿在下面扶着梯子,提心吊胆地抱怨着:“什么宝贝东西,你要藏得这么严实?仔细点,别摔着了。”
沉香淡淡一笑没有回答,从梯子上慢慢下来。回房精心装扮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荷包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春寿好奇地上前,打量着她手心里的翡翠耳坠纳闷道:“这是什么,怎么只有一颗?”
“这是我们的缘分。”沉香拿起耳坠,将它仔细戴上,打量着镜中娇美明艳的自己,羞涩地笑弯了眉眼。
原本以为今生与胤祥缘分已尽,所以她将耳坠装进荷包藏入了树洞之中,想要眼不见为净,从此将这份情意埋葬。没想到峰回路转,她竟然有机会可以重新将它戴在耳边。
“行了行了,别臭美了。再磨磨蹭蹭的,天都要亮了。”春寿将她从梳妆台前拉了起来,上上下下审视了一番将她推出门外。“快点去吧,怡亲王等着你呢。”
接过他递出来的灯笼正要离开,沉香顿了顿又站住了脚步。转头看着那已经合拢的门扉,郑重地说道:“春寿,谢谢你。”
房内,春寿背靠着大门,听到沉香这一句道谢,抬手擦掉了眼中的泪水自言自语道:“不用谢,只要你幸福……我就好了——”
告别了春寿出来,沉香摸了摸滚烫的脸颊,抿嘴轻笑地快步向外走去。刚拐出通铺房的院子,忽然看到四个宫女掌着灯,整整齐齐地站在那里恭候。
见到沉香,其中一个宫女含笑迎了上来:“姑娘,皇上召见,请速速随我们来!”
皇上?胤禛?
沉香愣住了。
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要她过去?
“是——”心里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沉香不敢违命,看了一眼御花园的方向,跟着宫女们往着乾清宫走去。
大殿之中,胤禛背身而立。明亮的灯火中,他的身影倨傲而孤单。
沉香随着宫女进来,忐忑地跪伏在地上请安:“参见皇上。”
胤禛身子一震,缓缓转身望向染了淡妆的沉香。深邃的眸子闪过一丝悸动,随即消失在寒潭深处。脸上面无表情,淡淡开口赞道:“温婉端庄,聪慧伶俐,坚强隐忍,不离不弃,沉香,你果然是个好女子。”
不知道胤禛何出此言,沉香睫毛微颤,身子伏得更低,斟酌着低声回答:“……谢皇上夸赞。”
“知道你为十三阿哥所做的一切,朕很感动,也很感激。不过朕今日召你来,是要棒打鸳鸯的。”原以为自己的心早已经被权利争斗和尔虞我诈磨砺得冷冽而残忍,可是当他看到沉香因为这句话而开始颤抖的纤细身子时,那颗自认为足够坚硬残忍的心,还是痛了……
刻意无视她颤抖的身子,胤禛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之后又缓缓张开。面上表情越发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僵硬。将视线定在跳跃的烛火上,他的声音低沉木然:“朕这个弟弟自小就吃过很多苦,朕深觉得有很多地方对不起他,所以朕一登基就希望能给他最好的。可是他对你太上心了,任何事过则不吉,朕还有许许多多大事要他去处理,倘若他心有挂碍,难免就会有所疏漏。”
沉香低垂着头,不动也不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会怪朕自私,可是个人的幸福跟天下大事比起来,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告诉朕,你爱他吗?”没有计较沉香的沉默,胤禛继续追问。
“……爱!”不知道过了多久,沉香终于开了口。轻轻的一个字,却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得到了预料之中的答案,胤禛点点头,声音更加低沉:“既然爱他,那就应该为他着想。十三不是普通人,他是朕的左右手,他该娶一个大臣的女儿,帮朕维持好君臣的关系,而不是为了情情爱爱,丧失朕和朝中的信任,你——明白吗?”
“奴婢明白。”眼中好像死水一潭,沉香僵硬地点了点头。
“眼下他不知道你的身份,朕也吩咐下去不让任何人提及,希望你们的一切是个美好的回忆,永远留在心中。此刻他在御花园等你,你就在这儿待一晚上,等天亮了再回去。”胤禛说完转身欲走,想了想又停住脚步背对着她缓声道:“朕知道这一次难为了你,作为对你的补偿,朕会提前放你出宫。另外那个赫舍尔苍其,勾结老九谋害贤良,本该株连九族斩首示众。朕看在你的分上,特赦他不死。你出宫之后若是没有人家……就去找他吧。”
“谢皇上开恩。”沉香磕了个头,无声地落下泪来。
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沉香,胤禛长叹口气,快步走出了大殿。
挥手屏退随从,他独自一人默然地立在空旷的月台之上。抬眸望着御花园的方向,卸去平静伪装的脸上满是惆怅。
今夜之事,他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后才做出的决定。虽然说得冠冕堂皇,不想让胤祥因为情爱而疏漏国事。但是他自己清楚,棒打鸳鸯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没有办法接受沉香成为他的弟媳!
是的,他喜欢沉香,甚至一度有了心思想要纳她为妾。可是当他知道胤祥对她同样怀有好感的时候,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与女人相比,他更在意这份兄弟之情。当得知沉香要嫁给春寿的时候,他心痛的同时却又松了一口气。原以为此事就这样过去,谁知天意弄人,她竟然再一次出现在他们兄弟之间。
看着她精心梳妆过的娇颜,他的理智终于还是抵不过妒意。与其让她成为他的弟媳,他宁愿从此再也不见她!趁着胤祥还不知道她的身份,立即送她出宫嫁人。那个赫舍尔苍其,对她也算是一往情深。如此安排,算得上是皆大欢喜吧?
夜空中一颗流星悄然滑落,似眼泪,似叹息,转瞬即逝,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
御花园中,胤祥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直到流星的痕迹完全不见,这才缓缓地睁开眼睛。
抬头望去,一弯新月已经到了中天。幽长曲折的甬路,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弯腰拿起一个孔明灯点燃,注视着它飘飘荡荡远去的光芒,他眼中的希望,渐渐暗淡了下去。
乾清宫中,沉香跪在地上,流星的光芒在她茫然无神的眼中闪过,如泥牛入海般消失不见。脑子里乱作一团,似乎被千万件事情填满,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就这样呆呆地跪着,想着,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
曙光透过窗户洒进乾清宫的大殿,映进了沉香干涸的眼。虽然心里已经痛得没有了知觉,泪水却再次蜿蜒而下。门外脚步声响起,几个宫女鱼贯而入,将她扶起,搀了出去。
扬手放飞最后一只孔明灯,胤祥伸手挡住阳光,布满红丝的眼中最后一份希望散去,他长叹一声颓然坐在了地上……
乾西四所的院子里,春寿和宫女们早已经跪了一地。见沉香回来,等候已久的太监展开圣旨开始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宫女兆佳沉香,入宫数载,克勤克俭,如今役满出宫,特赏白银百两,以示皇恩浩荡,钦此。”
“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齐声谢恩,宫女们眼睛偷偷瞄着沉香,满心里都是羡慕。这样的福气,她们做梦都求不来。
沉香垂眸,双手高高举起接过圣旨。薄薄的绢布重逾千斤,压得她身子晃了一晃,眼前一黑险些瘫在地上。
“恭喜姑娘了!皇上下旨亲赏宫女,这还是头一回。”传旨太监将圣旨递给沉香之后,返身接过后面小太监递上的一盘银子走到她的面前笑道:“这也是皇上赏给姑娘的。”
沉香笑了笑,拿起两锭银子塞给了他:“公公辛苦了,以后还要劳烦您多照顾着春寿一点儿。”
传旨太监喜出望外,接过银子连连笑道:“哟,这……多谢了,姑娘尽管放心,洒家还要回去复命,告辞!”
“呸,还恭喜呢,要不是皇上阻拦,沉香这会儿该是亲王福晋了。”等到众人散去,春寿起身啐了一口不屑道。
沉香瞪了他一眼,皱着眉斥道:“这话也能浑说,传出去你还想活吗?”
春寿缩了缩脖子,有些委屈地嘀咕:“我是为你不平。”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春寿,能再帮我办件事吗?”沉香叹息一声。不想再纠缠这个话题。
春寿拍了拍胸脯。“什么事,您吩咐。”
“帮我打点一下,我想再去看一看宗人府。”见春寿答应,沉香将银子一股脑儿塞在了他的手里。
春寿一愣,将银子又推回到沉香手里。“这又何必呢?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就剩这些钱了,白白糟蹋了,多可惜。”
沉香不肯接,可怜兮兮地望着春寿哀求道:“求求你了,再帮我这最后一次吧。”
“好吧,好吧,你呀,这辈子就为情所困吧!”春寿重重跺脚,接了银子快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