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路上吹了冷风,回去的时候觉得额头有点疼,而且刚才低头的时候还发现,我的裙子和鞋子也给茶水弄湿了一大片。
裙子还算了,这双彩莲鸳鸯戏水的鞋子可是小山一手绣的,让她发现了,还不知道要怎么唠叨。
心情不好,脚步就不客气了,一路跺得地板咚咚响,刚转过甬道,“咣”一声,这次是真的撞到一个人。
我捂住额头,忍不住暴露了本性,脱口说:“走路没长眼睛啊,回你自己家玩儿去!”
对面也传来隐隐抽气声,估计也是撞疼了,接着那人笑了起来:“皇后娘娘,真是好巧啊。”
居然还是李宏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刚才那句话太随便,这次他没有按照惯例行礼,后退一步,笑着:“这是第二次了吧?微臣今天跟皇后娘娘好像挺有缘。”
这个李宏青,他这句话如果让别有用心的人听到,不知道会被曲解成什么样子。
反正这儿没人,我也乐得随便一点,笑:“是挺有缘分的,只是李副统领的脑袋之硬,我也领教到了。”
“不敢,不敢,皇后娘娘的凤首也坚如金石啊,很让微臣受教。”笑着打趣,李宏青不吃一点亏。
两个人互相看看捂着额头的样子,忽然都放下手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气氛就更轻松了。
李宏青看了看我,开口问:“皇后娘娘刚从万岁爷那里回来?”
我笑着点头:“是啊,李副统领是包打听么?”
他也笑笑,却低头淡淡说了句:“您不是做那些事的人,皇后娘娘,不要太勉强自己。”
说完之后,连告退也没有,只是随意挥挥手,他就错过我向前方养心殿的方向走去。
什么勉强自己?什么不是做那些事的人?做哪些事?
等他走得有些远了,我才回过些神,有些愤愤地转身想反驳,身后传来小山的声音:“小姐?你刚才在和宏青说话?”
我回头:“你什么时候和那个说话没点遮拦的人熟到叫他‘宏青’了?”
小山不客气地扫过一眼:“能比得过你没遮拦么?”
我一下给噎得说不出话,虽然我是你家小姐,但好歹我已经是皇后了好不好?一点情面都不留。
三天之后,萧焕遵照约定,差人将冼血送到了宫外。
接下来的日子,我不时接到从宫外带回来的消息,知道他的伤势渐好,逐渐放心。
冼血出宫后没过多少天,帝国的局势就紧张了起来。
时值夏末,江淮连日大雨,江水决堤,昔日的良田沃野如今变成了汪洋泽国,数千万灾民流离失所,洪灾的谍报不断的传到京师。
内阁和六部每天忙乱异常,传送最新灾情的快马时时在大武门外的朱雀大街上往来穿梭,夜深的时候,在后宫都可以听到那沉闷的马蹄声。
祸不单行,江淮灾变不久,长白山一带早就不甘对大武称臣的女真部落看准时机揭竿而起,不出半个月就把战火烧到了山海关。
帝国近四十年来昌盛清平,鲜少有内忧外患俱下的时候,为了随时处理紧急灾情和战况,我父亲日夜留守在内阁的班房内,见过他的人都说首辅大人在数日间苍老了许多。
一直以来韬光养晦的萧焕却在此时展现了雷厉风行的手腕,他连下了几道出人意表的谕旨,把山海关的主帅由德高望重的老将陈玮更换为训兵怪异、不尊教条的福州总兵戚承亮,同时罢免主政温和的户部尚书任悭,破格擢升翰林院编修张祝端为户部右侍郎,主持江淮赈灾事宜。
官员们私下里对他们年轻皇帝的举措褒贬不一,我却暗暗心惊。
萧焕重用的戚承亮和张祝端都是能臣干吏,而且被我父亲器重,张祝端更是我父亲的门生,在这个打击我父亲的势力,培植自己羽翼的大好时机,他不拘一格提拔人材,展现在朝臣面前的胸襟和气魄,足以令不少人折服。更何况短短几天几道谕旨,没有一个不是有的放矢、准确练达,他对朝中官员能力脾性惊人的熟悉和把握,相信满朝官员也都注意到了。
不过,无论前朝如何风起云涌,后宫还保持着相对的平静,由于萧焕经常通宵达旦的处理政务,无暇召唤嫔妃侍寝,我每天更加无所事事,就在储秀宫中和小山、李宏青赌牌九度日。
那天在甬道中两次偶遇之后,我和李宏青又在宫里碰巧撞到了几次,彼此明讥暗讽唇枪舌剑,渐渐熟了起来。
因为脾气相投,我兴之所至,索性叫他到宫里玩耍,他也是个不务正业的主,仗着有出入禁宫的特权,逢邀不拒,一叫就到。
宏青是个很有趣的人,会各种各样不登大雅之堂的把戏,推牌九、玩色子、猜拳、喝酒样样在行,我和小山每天跟着他锻炼技艺。
“从我这里出师以后,闯荡江湖绝对没问题。”在牌桌上,他得意洋洋地自夸。
“嘁,也就是能在这儿糊弄我们。”我边表示不屑,边小心地把这次发到的牌翻起来,好运气,居然是一副人牌,可以翻本了。
“是不是糊弄人,马上就知道。”宏青把手中的筹码全都推了出来,“我押天门。”
天门是他自己,我是庄家,小山早就输光了筹码跑到我这边看牌来了。
他对自己那么有信心?难道他手里的也是副大牌?
我不信,桌上的牌已经出得差不多,再出比人牌大的牌不太可能。
“嘿嘿”笑了两声,我也把筹码全都推出来:“我押庄家。”
“好!好!”小山在一边叫嚣,“全押了吃定他,宏青最会唬人,他的牌一定很小,故弄玄虚来着。”
宏青不紧不慢地笑:“要不要看牌?”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事到如今,也不好反悔:“看。”
他笑嘻嘻翻开牌:“天牌啊。”
我和小山发出两声惨叫。
“出虚招固然必要,偶尔也要有一两次真家伙,不然就没得混了。”宏青把筹码全揽到身前,志得意满地评讲。
我输得咬牙切齿,看着真不顺眼。
“再来,再来。”我撸下手上的羊脂玉镯,“我押这个。”
“这样不好吧?别人会说我欺负两个女流之辈。”宏青一脸痞笑。
“我怕你才有鬼!我一定要把你杀个落花流水!”我卷起袖子,挥了挥手,“小山,发牌。”
杀气腾腾正准备再大干一场,旁边的宫女娇妍捧了一盆冰镇西瓜过来,给我们消暑。
我看她脸上也有些汗珠,就招呼:“娇妍也来吃两块儿。”
她连忙摇头:“这么怎么成,奴婢……”
我一向随便,再加上小山这个管事宫女也没什么正经,时间久了,宫里的宫女虽然不会像小山一样和我没大没小地乱吆喝,也都放得有点开了,不再像原来那样缩手缩脚小心翼翼。
“别客气,咱们储秀宫没那么多规矩,”我拉住她的手把她按在一边的小凳上,“大热天的,忙了半天,你也吃两块解渴。”
娇妍没有再拒绝,贴着凳沿坐了下来。
我拉着她的手,没有马上放开,抚了抚她虎口处的老茧,笑问:“娇妍进宫前练过武吧?”
“娘娘怎么知道?”娇妍明显有点慌张,一双清亮的眸子里透着忙乱。
“是不是练过武,很容易看得出来。”我笑。
那边小山已经重新发好了牌,她这会儿正赌得眼红,也不管什么避讳,就大声叫起来:“小姐!别说闲话了,快来看牌。”
我向娇妍笑了笑,就接着赌去了。
赌得眼红耳热的时候,还能感到有一道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夏末的夜里还是有些难熬,蚊子多不说,墙角树梢经常会有一两只蛐蛐知了,半夜里梦呓似得叫上几声,格外吵人。
这天夜里我又给多嘴的知了吵醒,一时睡不着,看看外面小榻上小山睡得正熟,就不惊动其他的宫女,自己悄悄下床,准备到院子里逛一下纳凉。
刚走到廊下,我就听到前殿有一些隐约的声音,好奇走过去看。
月光如水,遍洒在石阶上,有个纤瘦的身影正在练掌。
她手臂圆通流转,身影宛如回风流雪,在半空划过流畅的弧线,衣袖带风,若有若无的掌风回荡。
“好掌法。”我轻声击掌。
“谁?”那个人连忙以掌护胸,压低了声音问,月光照着她清丽的侧脸,我看清了正是娇妍。
她那双清亮的眸子闪了闪,犹豫再三,终于放下手臂,低声叫,“皇后娘娘。”
“这么晚了还在练武,不觉得累?”我笑着走过去,“掌法不错,你师父传给你的吗?”
娇妍摇了摇头:“是我爹。”她咬了咬嘴唇,“皇后娘娘,你是好人。”
我有些失笑:“这么快就觉得我是好人了?那谁是坏人啊?”
娇妍低头捏着自己的衣角,憋了半天,忽然说:“万岁爷!”
她这一声说得有些大,我给她吓了一跳,四下看过没有惊动别人后,向她笑了笑:“为什么这么说?”
娇妍又犹豫了一下,最终咬咬牙开口:“我爹爹早年在江湖上游荡过几年,但是自从娶了我娘生下我,就在京城附近种地为生,我们一家过得很安逸。可是前年来了些宫里的人,说是要征我家的田。我爹爹本来就是烈火性子,又会些武功,哪里肯服,和他们吵上了,那些人不分青红皂白,拉住我爹就是一顿打,说他忤逆犯上,再吵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我爹年纪大了,也敌不过他们那么多人,给他们打得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过世了。没了田地,又没了爹,我家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后来宫里招宫女,我娘就把我送了进来。”
娇妍说着,眼里有了些泪光:“那些官老爷总说着爱民如子,要体恤民情,都是胡说!把我们逼得走投无路,他们又哪里体恤过我们?我恨死这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了。”
我认真听着,等娇妍说完,握住她的手,拍拍她的手背,“娇妍,你进了宫还练武,难道是想找万岁爷报仇?”
娇妍愣了愣,低下头没有吭声。
我知道我说到她心里去了,想起前段时间冼血的那次行刺,叹了口气:“我劝你不要再以卵击石……你对万岁,没有一点胜算。”
娇妍有些惊讶,抬头看我:“我爹说他这套掌法得自一位世外高人传授,江湖之内罕逢敌手,虽说宫里侍卫多,但我只要抓住机会,难道还杀不了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帝?”
我看着她笑了笑,退后一步:“用你最厉害的招式攻击我吧,不用害怕,只管拿出十成功力。”
娇妍更加惊讶;“皇后娘娘……”
我向她点点头:“没关系,只管来。”
娇妍举起了手掌,轻叱一声:“我来了。”然后一掌劈来。
她这一招果然是个厉害杀招,不但大开大阖气势逼人,还藏着无数后招,手掌未到,一阵凛冽的掌风已经吹到了我颊边。
她攻到眼前,我轻抬起手。
娇妍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手臂被我牢牢握住,有些结巴:“这,这……怎么可能……”
我松开她的手臂:“这是我们之间的差距,万岁和我之间的差距,只会更大。”
“万岁爷?”娇妍已经有些回过神,“他也会武功,他武功怎么样?”
我顿了顿,眼前浮现出萧焕那双深黑无底的眼睛:“深不可测。”
娇妍有些发楞,我轻拍她的肩膀安慰:“所以就算你避开了所有的御前侍卫,和皇帝近在咫尺,你也没有丝毫胜算。”
连冼血这样天下第一的杀手,最后也还没有得手,何况只是她一个懂点武功的小宫女。
“可是……”娇妍仿佛如梦初醒,挣扎着说。
“把这个事情忘了吧,晚上睡不着,你还可以来这里练功,如果你被别人发现了,就说是我教你的掌法。”我向她笑笑,转身准备走。
“皇后娘娘,”娇妍在身后叫住我:“你恨万岁爷吗?”
“嗯?”我奇怪地转过头。
“你恨万岁爷不恨?你人这么好,他对你又不好,你恨他吗?”娇妍问我。
我人这么好?想想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人好,这话如果让小山听到,她一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然后拿出我从小到大整她的那些劣迹来说。
我笑了笑:“娇妍,其实有时候,人心并不是想象的那样,是喜欢就是喜欢,是恨就是恨,很多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到底是喜欢还是恨,或者是既没有喜欢也没有恨。”
我不知道这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听懂了没有,站在月光下,她蹙着眉。
我又向她笑了笑,转身走上长长的回廊,回廊里很暗,身体渐渐隐入黑暗,走了一阵回过头,娇妍依旧站在满地如霜的月光中,身影清晰。
朝政局势不见好转,枝头的树叶也还没有开始变黄,幸懿雍就在这天晚膳前,派人过来邀我去翊坤宫赴宴。
我含笑玩味着被她派来的宫女脸上恭敬的表情,想这或许是个鸿门宴。
兵来有将挡,水来有土淹,我吩咐小山今晚不必准备晚膳,就带着娇妍去了。
西六宫距离都不远,翊坤宫很快就到,走进轩敞的前殿,幸懿雍早布下了一桌佳肴,看我进门,她连忙迎了过来:“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我赶快扶起她:“姐姐这是干什么?咱们姐妹还要见外,这里又没有外人。”
幸懿雍含笑站起来:“就算皇后娘娘和臣妾亲近,这尊卑之序,也不能不守。娘娘总是娘娘。”
我也笑着:“姐姐就是太拘谨了,以你我情分,还提这些做什么?”
幸懿雍继续笑:“其实臣妾早就想请皇后娘娘过来一叙,一来拜谢娘娘赠书,二来我仰慕娘娘仪德,一直盼着能和娘娘谈心叙话。”
我不免跟她客气几句,两个人相携入席。
幸懿雍既然请我过来,她翊坤宫中的三位才人自然也都在场。
筵席开始,幸懿雍和三位才人轮流向我敬酒。轮到武才人过来,她先是抬头飞快瞥了我一眼,然后赶快低头擎过酒杯:“皇后娘娘请。”
前段时间她给我整治的不轻,虽然萧焕事后也安慰她了一番,却是从那儿以后,不再像以前那样宠幸她了。没了圣宠,她现在的日子必定不好过,估计也明白了不少事情。
我淡笑着问她:“武才人这几天还好吗?做新衣服了吗?”
以为我又要戏弄她,武才人慌着摇头:“不敢,不敢,臣妾不敢。”
“不敢什么,不敢做新衣服吗?”我笑。
“嗯?”武才人愣了。
耍她也耍够了,我笑着去接她手里的酒杯。
“娘娘,不能喝。”站在我身后的娇妍突然劈手把酒杯夺了过去,举到眼前看了看,“有毒。”
“娇妍懂得辨毒?”我有些意外。
“回娘娘,我小时候跟我爹学过些行走江湖的诀窍。”说着把酒杯给我看,“这酒上泛着磷光,一看就知道是下过毒的。”
角度稍加变化,果然就能看到清澈的酒水上反射出淡蓝的磷光,我点点头:“原来这么简单。”
那边武才人早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娘娘,毒不是我下的,毒不是我下的,我不敢,娘娘……”因为惊惧,声音里都带着哭腔。
“大胆!那日皇后娘娘只不过是稍稍惩戒了你一下,你竟然投毒想要加害娘娘,真正心如蛇蝎。”一向雍容大度的幸懿雍突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一脸的怒容,看向我说,“娘娘,那天你在御花园惩戒了武才人之后,她就向我哭诉,说什么娘娘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我当时狠狠地责罚了她,因为不想让娘娘为这等小事费神,才没有告诉娘娘,哪知她今日竟敢妄图加害娘娘,真是不知好歹!”
幸懿雍说得义愤填膺,我却听明白了她真正的意思,她知道武才人得罪过我,为了不伤和气笼络与我,她就把这个武才人推出来,向我示好。今日投毒的事,我相信她没有直接动我的胆子,就算娇妍没有发现,她也一定会在我喝下去之间就阻止我。
稍微有点奇怪,幸懿雍得到了太后宠信,如今在宫里可以说是日渐得势,根本没有特意讨好我这个皇后的必要。
而且我听说她的父亲幸羽这段时间一反多年的政见和态度,对我父亲多有笼络。
这对父女不知道存了什么心,手腕从宫外一路耍到宫内来了。
我暗暗叹了口气,做出大度的样子:“那么姐姐说,该如何处置这个武才人?”
“当然是如实禀明太后娘娘,赐她三尺白绫,意欲加害娘娘,本就是死罪!”幸懿雍说得斩钉截铁。
吓得早就瘫坐在一边的武才人听到“死罪”两个字,就叫起来:“德妃娘娘,你好狠的心……你……”说着呜呜哭了起来。
我用指尖轻敲桌面,看着武才人在地上哭得抽搐,丰满圆润的肩头瑟瑟抖动,抬头说:“姐姐,武才人虽然可恶,但是我毕竟也没有喝下那杯酒,要不姐姐卖给我个面子,下毒这个事情就此揭过。这个武才人,改日我和母后说我不喜欢她,把她贬入冷宫算了,姐姐看怎么样?”
幸懿雍一愣,她大概是没想到我会放过武才人:“娘娘宅心仁厚,越发衬得这奸佞小人卑鄙可耻。”
我虽然不是什么好心人,但看着这么一个正当韶龄的女子就这么因我香消玉殒,我还真没那么狠毒的心肠。更何况……上天有好生之德,即使我们处在这深宫之中,身不由己。
经过这番折腾,看着满桌的美酒佳肴,我也没了胃口,正想离座回宫。有个小太监却慌慌张张跑了进来,礼都不知道行,就结巴着:“不……不好了,万岁爷不好了……”
我正心烦,喝斥他:“什么不好不好的,不好这句话也是随便说的?”
那小太监这才连忙跪了下去,气喘吁吁地:“真的……真的不好了,养心殿……养心殿有人看到万岁爷吐血昏倒了……不得了了……”
“什么?”我一下站起来,转头看到幸懿雍也是一脸惊慌,我和她互相看了一眼,同时抢出房门。
匆忙赶到养心殿前,这里情况已经有些慌乱,这段时间又是灾变又是打仗,本来就人心不稳,现在皇帝又出了事,甬道里居然有几个太监宫女没头苍蝇一样乱跑。
我气得往正中一站,大声呵斥:“天还没塌呢!都跑什么?”
那几个太监宫女估计也是一时慌了神,看到有人骂,立刻原地跪了下来。
“给我各归其位,再有乱跑的,抓住杖责二十!”我声色俱厉。
“听皇后娘娘吩咐,全都回去。”宏青带着一队御前侍卫跑进来,人没过来,先大喝。
我看到宏青,等他走近就连忙问:“万岁怎么了?”
宏青摇摇头,也是一脸焦急:“我刚听说万岁爷出事,才从家里赶过来。”他扫了一眼跟在我身后的幸懿雍,“德妃娘娘也在,两位娘娘不用怕,随我来吧。”
到了内殿,更是一团糟,院子里挤满了太医院那些哆哆嗦嗦的老太医,有好多衣冠不整,看起来是刚被人从家里拽来的。宏青一路分开人流带我进去,刚进殿,就看到石岩虎着脸持刀堵在东暖阁门口,暖阁的门关着,看不到里面情况。
接着灯光,我注意到石岩侍卫服的袖口上都沾着些深黑血迹,想到那天在西暖阁看到萧焕俯在桌上咳得直不起身,心跳了一下,难道他真出事了?
正想着,东暖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太医院医正郦铭觞提着药箱,弹弹肩头的浮灰,漫步走了出来。
郦铭觞大约是本朝最闲散的官员,虽然领着正四品的太医院医正,但却从来没见他在太医院当过值,天天神出鬼没,有一半时间倒是在游荡江湖,现在连他都回来了,看来萧焕的情况真是有些不好。
我迎上去,截住他的去路,开口唤他:“郦先生。”
郦铭觞在我入宫前就认识我,笑着打招呼:“小姑娘,你也来了?”
我清咳一声,抬头看了看没人注意我们,把他拉到殿角的僻静处:“郦先生,万岁到底怎样?”
“这话我今天已经给人问过无数遍了,你要我怎么回答?”郦铭觞闲闲地笑,拈着他颌下那三缕美髯。
“郦先生!”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卖关子,我真给他气得没话说。
“好,我跟你说,”看我真的气急,郦铭觞才肯开口,不过照样不慌不忙摇头晃脑,“小姑娘,你这么着急向我打探情况,是怕你这皇后还没做几天就做成太后?”
他真是没点正经,这种传到别人耳朵里绝对是大逆不道的话,他敢跟我说,也同样敢跟别人说。要不是他有一手药死人活白骨的绝佳医术,早不知被杀了多少次头了。
对他这种人,果然就不能好言好语,我作势要走:“爱说不说。”
“你真的要听?”郦铭觞忽然拉住了我,脸上有了点严肃。
我站住,点点头。
“好,看在咱们以往的交情,我就告诉你。这事除了太后外,别的人一概不知道。”郦铭觞说着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这小子的病很麻烦。”
我知道他嘴里的“这小子”就是萧焕,凝神听着。
“太医院对外都说这小子身有寒疾,如果真要是寒疾倒好,我早给他调养好了。”郦铭觞又悠悠叹了口气,“他的体内带的是寒毒,天下至寒的奇毒冰雪情劫,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如果不是这小子自小习武,再加上我的调理,只怕连十五岁都活不过。”
说着连连摇头,略微带气:“这小子真是太乱来!他体质本来就比常人弱上许多,前段时间和人大动干戈伤了内息,也不赶快叫我回来,自己开了些药在对付!还动不动就几天几夜不合一下眼的拖着!如今好了!弄成这样子高兴了?我又要在宫里看着他,一两个月哪里都不能去!”大约是想到要留在这个沉闷的禁宫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出去逍遥,郦铭觞气得胡子一翘一翘。
我应了一声,不得不说些开导的话:“这段时间那么多事,内外交困的,他想休息也休息不了。”
郦铭觞“嗯”了声,摸着胡子不再作声,火气想必是消了一些。
他忽然拈须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姑娘,如果你真想做太后,恐怕得快点给这小子生儿子。”
我愣了愣,笑笑:“这是什么话?”
“是大实话。”郦铭觞笑着,“这小子再这么折腾自己,怕是活不了几年了,你不赶紧生个儿子出来,这太后怎么做?”
正说着,东暖阁的门又开了,杜听馨走了出来,烛光下看她双眼红肿,像是哭过了,低声对石岩交待:“焕哥哥说太吵,让这些人都走。”
石岩马上厉声对外面的人说:“万岁爷口谕,今天各自回去。”
石岩人高马大,声音也不小,这一声断喝,人群响起一片告退声,散去不少。我扫了一下,看到幸懿雍和不少后妃依旧在殿外的台阶下,并没有马上离开。
现在正是各位后妃表现对自己皇帝丈夫的关爱的时候,是不是我也该学她们继续守在这里?
不过虽然是初夏,夜里露珠也很重,难道我真要傻傻学那些女人在台阶下站着?
还没拿定主意,郦铭觞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小姑娘你既然来了,怎么能不进去看看那小子?”
说着拉开东暖阁的门,一扬手就把我往里面推。
“不要,郦先生,没听宣……”我一句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已经给推到了暖阁中。
门在身后迅速合上,这老大叔!我十分无奈,只好整了整有些零乱的仪容,试探着向里面走了一步。
暖阁里没有别人,很静,灯光有些昏暗,照得帷帐暗影幢幢,空中有股浓重的草药味。
我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听到别的声音,就缓缓向内走去。
转过内室的门,就能看到那张挂着蓝色帷帐的床了,不同于后殿寝宫的奢华,这张萧焕惯常所用的寝床出乎意料的朴素。
“馨儿?”床上的萧焕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不是说了你也不必留在这里……回宫休息吧。”
我走进内室,转到床前先行礼:“万岁,是臣妾。”
对面一阵静默,隔了一会儿,萧焕才轻咳着笑了笑:“原来是皇后……免礼。”
我谢了站起来,这才看到萧焕用手撑着身子半坐起来,脸色苍白得吓人,长发有些零乱地散在肩头。
说起来,这还是自从那晚我私自跑到养心殿替冼血求情后,第一次见他。
他这个样子,算是有些狼狈吧?我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开。
大约也是觉得尴尬,萧焕把身子轻靠在床架上,笑笑:“皇后怎么进来了?”
“不是臣妾自己要进来,是郦先生推臣妾进来的……”我脱口解释,突然有些懊恼,我是急着跟他解释什么?
幸亏萧焕也像是没有察觉,笑了笑:“是这样。”
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床头昏黄的烛火噼噼啪啪燃着,跳了两跳。
气氛沉闷得厉害,我等了等,先开口:“万岁怎么不小心身子,弄成这个样子?”
“这个,”他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随即笑笑,“没什么,也是恰好撞见的小太监吓坏了,尖叫着跑出去,我叫都叫不住他……结果惊动了这么多人。”
郦铭觞说他前段时间就伤了内息,这么说自从那晚我在西暖阁里见他昏睡不醒起,他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吧。
我随口应了一声:“就是说跟那晚一样,如果没人撞见,这事情就被瞒下来了?”
他又愣了一下,笑笑:“近来事情很多,没必要再添麻烦。”
我笑,语气里不知不觉带了些讽刺:“万岁真是心系天下,鞠躬尽瘁啊。”
他笑了笑,抬起眼睛看我:“哪一朝的皇帝不该为子民鞠躬尽瘁?这是本分,皇后谬赞。”
他那双黑得过分的眼睛深处总是一片冰冷,看得人很不舒服。
我躲开他的目光,忽然觉得有些不耐烦,想也不想开了口:“郦先生说,怕万岁天命不永,下次万岁再招幸臣妾的时候,别嫌弃臣妾,我想为万岁诞一个龙子。”
他的目光猛地闪了一下,再次移到我的脸上,静静注视着我。
话已经说完,我心里却突然一惊,早死这种事情,通常都很犯帝王忌讳,我却不假思索说了出来,他会不会恼怒?
我的冷汗还没下来,他轻笑了笑,呼吸有些粗重,却像是没有生气:“好。”
“一言为定。”我赶快说。
“嗯……一言为定。”他轻咳着笑笑,大约是有些累了,闭上眼睛倚在床头。
院子里也安静下来,四周只剩下他有些凌乱的呼吸声,我看了看烛火下他仿佛更加苍白的脸,把头转向窗外。
如此无话可说的两个人,就算坐在了一起,说出的话,也不过依然是互相伤害吧。
像是隔了很久,他才终于再次开口:“皇后可以退下了。”
我站起来,告退向外走去。
“回去吃点东西,不要空着肚子睡觉,免得夜里又要起床。”等我走出了两步,他忽然在我身后说。
“万岁怎么知道臣妾没吃晚饭?”我有些诧异地回头。
“脸色不是太好……我也懂医术。”他似乎是笑着。
“嗯,记下了。”我点点头,等了等,看他再没话说,就走了出去。
杜听馨等在门外,看我出去,向我笑了笑。我也向她笑笑,穿过正殿走到台阶下。
早先等在这里的嫔妃估计已经给石岩打发走了,整个院子空荡荡的,我抬头看了看刚升到中天上那一弯新月,听着院子角落里夏虫的低鸣,忽然想着:我怎么会嫁给了这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