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宿快马加鞭,比起杨浩的船要快了许多,离开汴梁一路飞奔,白天经城穿镇,探察人情、打听物价,夜晚打尖住店,这一日到了昌州城,看看天色已晚,壁宿便进城寻了一家客栈住下。
客栈中自有饮食,但是口味比起专门的酒馆就要差了些,壁宿惯行江湖的人,对此心知肚明,因此未在店中就餐,安排了住宿之后,就出门找到一家门脸店面还算气派的酒楼,进去点了四道小菜,一游一饭,自得其乐地享用起来。
吃过了饭,壁宿略带三分酒意起身结帐,小二把价钱报上来,壁宿听了登时大怒,拍桌张目,大喝道:“岂有此理,你这家店莫非是黑店不成,这样的小店、这样的饭菜,比之汴梁的大酒楼还要贵上三分,看你家壁爷爷是外乡人,就想坑蒙于我?”
那小二皮笑肉不笑地道:“客官这是说的甚么话?我们这家鑫盛楼做的是正经生意,价钱最是公道不过,三十年的老店,向来讲究的是童叟无欺、公平交易,客官可不要乱说话。”
二人的争吵惊动了掌柜,老掌柜的忙丢下算盘,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那小二向掌柜说明了情况,老掌柜的满脸堆笑,作揖道:“这位客官,本店向来公道,从不敢欺诈客人,至于这价钱,您是有所不知,由此向南,只怕您越走价钱越高,我这家店还算是定价低的。”
壁宿纳罕地道:“此话怎讲?”
老掌柜的道:“客官自北边来,难道不知道东京缺粮吗?实不相瞒,如今消息传遍天下,各处菜蔬粮米纷纷涨价,价格一日三变,您要是明儿早晨来用餐,这价钱恐怕又要高上一成了。”
壁宿奇道:“汴粱缺粮与你昌州有何相干?朝廷不是已经颁发了严令,命各地官府抑制粮价么?”
掌柜的叹了口气道:“朝廷倒是颁了旨意,官府倒也张贴了榜文,可是你能抑价,却无权逼迫粮伸强行出售粮食吧?行商坐贾,趋利而行,本来干的就是无利不起早的行当,既有利可图,谁还规规矩矩地卖粮?各位粮伸都屯积了粮草,许多粮油铺子也都关了门,你不涨价,人家宁可不卖,没办法,咱这饭馆酒楼还得挖门盗洞的找关系,才能高价买来粮油蔬菜,价钱不得不涨。”
壁宿这才明白其中缘由,怒道:“敢情是粮伸们绮危自重。”
老掌柜的叹了口气道:“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哪儿发了水受了早,哪天朝廷急着征粮打仗,粮伸们总能早早地得到消息,提前收购粮食,将本地大小农家的粮食搜罗一空,全部屯积在手,坐等官府涨价这才出售,向来如此。老汉小本经营,若不提价,这本钱都回不来,还请客官见谅。
壁宿听了连连冷笑,他也不与这掌柜的为难,掏出钱来付与他,冷声道:“开封缺粮不过是一时之急,朝廷正在想办法解决,灾荒断不会弥漫于天下。如今已是六七月份,再过两个月,地里的庄稼就该渐次成熟,倒时候他们旧米满仓卖不出去,新米腾不出地儿来收购,官仓只管向百姓平价收购新粮,必让他们吃个大亏。”
老掌柜的苦笑道:“客官想的太简单了,那些粮伸们如何想不到这一点,他们自有应对之策的。何况,他们的旧粮恐怕也不用等到那个时候了,此地往京师尚不算太远,因本地不许涨价,那些粮商们正打算将粮食运往开封销售牟到呢。”
壁宿又向老掌柜的探问些消息,把听到的情况都暗暗记在心头。
杨浩的官船帆高桨多,前面又有小船开路,一路所向各种船只都要让路,可是唐焰焰所乘的船儿不但行速缓慢,而且一路往来的各种货船、商船也没有为她让路的道理,所以两船虽然前后脚儿离开汴梁,却渐渐拉开足有半日的水程。除非她这船儿连夜赶路,又或杨浩在某地停留几日,否则一时半晌是追不上的。
好在杨浩的官船目标极大,一路倒不虞会跟丢了,吴娃儿悠哉悠哉地跟在后面,唐焰焰本是个搭船的客人,却也不好催促。
这一日傍晚,她们的船在一处荒郊野渡停泊下来,这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船上有自己的厨房,粮米都是充足的,一路经过的码头,张牛儿又时常上岸买些时令蔬菜回来充备厨房,所以倒不用担心有断炊之险。
船上没有厨娘,娃儿主婢都做得一手好菜,船停好,杏儿自去下厨做了几道菜饭出来,因为码头太小,比较荒凉,所以船上的人大多没有上岸去,吃过了饭天已经会黑下来,大家各回舱中休息。
几日下来,朝夕相对,又时常打打麻将解闷儿,唐焰焰又是大大咧咧的随和性儿,和娃儿主婢以及船上水手已是极为熟捻了。吴娃儿对唐焰焰也很是照顾,为她单独安排了一个小房间,就在杏儿的卧室旁边,两个女人挨着,彼此也好有个照顾。
天空中渐渐露出点点繁星,晚风清凉起来,唐焰焰却了无睡意,便独自登上了船头。天空繁星点点,远山浓黛如墨,船儿随着悠悠的河水轻轻起伏,听着哗哗的水声,唐焰焰不觉生起了些烦闷的心思。
她在“如雪坊”时听那小丫头说了些只言片语便匆匆赶往码头,并不了解详情,她还以为杨浩是携了那个爱妾一同南下呢,心中不无妒怒,她只想早早追上杨浩,看看那头狐狸精倒底有甚么本事,能迷得她的情郎神魂颠倒,可是如今同在一条河上,想要见到他却有些为难。
痴立船头,眺望远方如墨的夜色半晌,焰焰才轻声一叹,转身回到自己的卧舱休息。杏儿一直悄悄捎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返回卧舱,杏儿便折返吴娃儿的住处。吴娃儿仍是一副小书生打扮,正坐在灯下悠然品茶看书。
杏儿悄悄进了卧舱,将房门掩紧,低声道:“小姐,余娘子回房歇息了。”
吴娃儿与唐焰焰各怀鬼胎,彼此通报的都是假名。
吴娃儿此番悄悄随行于杨浩身后,是想等他停船处理地方政务时,悄悄一旁看护。以有备算无备,再高明的人儿也难免为人所乘,她怕折子渝赶来坡坏自家官人的大计,如果到时有这苗头,自己又解决不了,说不得就得把真相向官人合盘托出,让他有个防备。
她的名头太过响亮,一提吴娃儿无人不知,那是不能向人透露的,她如今已是杨浩的女人,唐焰焰问起她名姓时,她便下意识地用了杨浩的姓,把自己的名字去掉一个女字,成了圭字,化身为淮中豪门的杨圭杨公子。
唐焰焰同样心中有鬼,为了躲避二哥的人,她一路遮掩行藏,隐瞒身份,待搭上了吴娃儿的船,既怕这位公子恰巧与先行赶到开封的几位兄长是相识的,那身穿着打扮想要解释也着实的太费功夫,是以便也杜撰了一番身份来历。
她和杨浩的感情真正得有突破性进展的那一天,是在羌人领地内突遇大雾,被李光俨突袭落荒而逃,在荒山古洞中暴雨倾盆之后;历尽情路种种坎坷,彼此吐露情意衷肠是在杨浩赴汴梁临行之际芦苇荡中漫天大雪时候,是以她便取“今我来思,雨雪霜雳”之意,编了个闺名叫余雪雳,如今厮混的熟了,船上的人都称她余娘子。
吴娃儿放下那卷书,扬眉笑道:“始终不见甚么异样么?”
杏儿签道:“没有,她只到船头张望了一阵,就回房歇息了。”
吴娃儿凝锑沉思片刻,喃喃道:“她到底是何来路呢,看她虽是一身布衣,自称商贾之妇,可是她的言谈举止、神态气度,比之使相千金不遑稍让,可是若说她身份尊贵,一个女子居然独自上路,莽莽撞撞地便去搭陌生人的船,实在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杏儿道:“小姐,她不是说原本是大户人家,因为家道中落才做了商人妇的么?”
吴娃儿微微一笑,说道:“达官贵人我看得多了,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韵,不是多读几本书、多增长一些阅历就能具备的。那是自幼生长于大富之家,高高在上、颐指气使惯了的贵人久而久之才能熏陶出来的一种味道,她的那种雍容气度绝非寻常富贵人家女子可比。”
杏儿纳罕地道:“可她一个女人能做甚么?想做甚么?总不会是江洋大盗吧?喔!我想起来了,她方才立在船头,脚下稳稳的,风浪颠倒不能动她分毫,自船头下来时,跃过一盘缆绳,身法矫健轻盈,似乎是个会家芜”
吴娃儿目光一闪,吩咐道:“不过……我看她未必就咱们的主意,我如今乔装改扮,还不是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你让张牛儿他们几个注意一下余娘子的举动就走了,倒也不必对她过于小心防备。”
唐焰焰房中,她枕着手臂望着舱顶,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也在想着心事,想了一会儿杨浩,忽又把注意力放在了这位杨圭杨公子身上。富家公子,携美婢护卫返乡,这事再寻常不过。豪门大户家的小公子,身上有些脂粉气也不稀奇。可是相处这几天,观其言谈举止、看其娇媚色相,唐焰焰已有九成九的把握,断定这位杨公子是易钗而异的一位姑娘。
本来,这位杨圭杨公子是男是女与她都毫不相干,她是借搭人家的船,那位公子如果是女人,对她来说这一路行程更加安全。只是如今闲来无事,对那位女扮男装的杨公子,她就不免有了些好奇:“一个小姑娘,女扮男装、长途跋涉,到底为的甚么呢?”
吴娃儿看了一段书,已经有了些许倦意。杏儿去厨房张罗沐浴的热水去了,吴娃儿枯坐一阵,嫌舱中气闷,便走出舱室,踱到船头望望空寂的郊野口这样的荒郊野渡,又是在夜色朦脸之中,实在没甚么好看的,吴娃儿四下观望一阵,就想返回自己房间。
她转身欲走,忽地瞧见唐焰焰舱中露出一线灯光,吴娃儿心中顿时一动,想起她身份的可疑,便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因为天气炎热,焰焰的舱门没关,悬挂的竹帘后面透出丝丝光线。
吴娃儿侧身站在门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挑起帘子向室内张望,舱房不大,只有一张矮几,一张床榻,榻上居然没有人。吴娃儿惊噫一声,倏地探头看去,果不其然,舱中真的没有人。
“她去哪儿了?”吴娃儿心中一紧,攸地转身正要去唤人,就见唐焰焰背着双手,正似笑非笑那儿,吴娃儿这一转身,几乎和她来了个脸贴脸,把吴娃儿吓了一跳,倏地便退了一步,拍拍胸口道:“余娘子,你怎么神出鬼没的,可吓死我了。”
唐焰焰笑吟吟地逼上来,说道:“要说害怕,也应该是奴家害怕才对。这么晚了,夜深人静,杨公子一个男人,鬼鬼祟祟的跑到我一个妇人房间来想要窥探些甚么?”
“我……我……”唐焰焰步步紧逼,吴娃儿步步后退,直接退进了唐焰焰的卧房,房中一线灯光明亮,吴娃儿的胆气壮了些,挺起胸膛道:“余小娘子,好象本公子才是这艘船的主人吧,本公子想去哪儿还需要征得你的同意么?”
唐焰焰眉梢一挑,笑道:“船自然是你的,但公子年纪虽然不大,却也是个饱读诗书的士子,难道连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都不懂么?公子这般时候,闯进奴家的房来,这可是大大的失礼呢,不知公子意欲何为呀?”
吴娃儿只是对唐焰焰起了好奇,一时兴起,想窥探她动静,她自己就是女儿身,自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力可她如今毕竟顶着个男人的身份,如今被人捉个正着,饶是她一向口齿伶俐,这时也想不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
唐焰焰本不欲探问她身份,这时见她窘态可掬,配着她娇小动人的身姿,十分惹人喜欢,不禁起了促狭心思,她眸波一转,伸出一根手指,有些“轻佻”地勾起吴娃儿娇嫩的下巴,谑笑道:“公子眉清目朗,一表人才,似公子这般俊俏的小哥儿,奴家也是头一回见呢,只不知公子是否……对奴家有了情意呢……”
“呸呸呸!”吴娃儿在心中连呸,不由得啼笑皆非,她没想到自己扮男人扮得如此成功,居然能招惹来如此艳遇,心中登时鄙夷起来:“活该她男人在外面纳妾,这样不守妇道的女人,就该让她男人把她休了去。”
她正想义正辞严地呵斥唐焰焰一番,藉着灯光忽地瞟见唐焰焰眼中闪过一抹促狭好笑的韵味,这才恍然大悟:“哎呀,原来她已认出我是女儿身了?”
“公子,怎么不说话呀?”
吴娃儿忽地换了一副嘴脸,笑眯眯地道:“余娘子国色天香,本公子心仪已久了。这些天来,娘子的倩影时常徘徊于心头,惹得本公子是辗转反侧、夜不成寐啊。既然娘子也对本公子有情,那正是郎情妾意,天作之合,来,小娘子,先让本公子香一个。”
吴娃儿撅起可爱的小嘴,扮出一副猪哥模样,张开双臂色眯眯地便往拼凑,唐焰焰被唬得急退了一步,娇嗔道:“你别过来!”一时间,她身上的鸡皮坨挞都起来了。
吴娃儿吃地一笑,故作惊讶道:“娘子这是何意?“
唐焰焰又好气又好笑,嗔道:“好了好了,算我怕了你子,好端端一个女子,偏要扮做男人模样,恶心死啦!”
吴娃儿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唐焰焰张大了双眼瞪她,瞪了半晌,终于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二人笑得颊生红晕,就在榻上坐了,吴娃儿笑道:“余娘子几时看出我是女儿身来着”
唐焰焰哼了一声,洋洋自得地道:“你以为自己扮的很像么,本姑娘早就看出来了,只是我本是搭乘你船儿的一个客人,不想节外生枝,才没有点破,谁想你竟来窥探我的动静。”
吴娃儿嘴角一弯,带着浅浅笑意道:“本姑娘?你不是说已经有了夫家,丈夫还在外面纳了一妾么?哼,搭了本姑娘的船,却要遮遮掩掩如此隐瞒,太也不够光明磊落了。”
唐焰焰反唇相讥道:“姑娘你女扮男装,似乎也不曾告诉我真实身份吧?”
吴娃儿道:“这船是我的,我总不能带了一个身份不明的客人同行吧?要知晓你的身份理所当然,至于我么,姑娘不妨先将身份明示于我,我或可说与姑娘知道。”
唐焰焰心想,如今已离了开封,二哥的人怎么也不会捏到这儿来,这位姑娘也没那么巧,就和我二哥有所瓜葛,便说与她听也不妨事。便道:“实不相瞒,我并非汴粱人氏,而是来自西北,我那未婚的夫婿却是在汴梁做官的。他来京师已有半年之久,行前本说行他在开封安顿下来,就上门提亲娶我过门。
本姑娘眼巴巴地在那儿等着,左等他不来,右等他不来,家中几个哥哥攀龙附凤逼我嫁与一个大官儿。我心中不愿,便逃来京师寻他,结果我进了京师才知道,前些天他竟已纳了一房妾,据说那美妾原本是汴粱青楼的一个花魁,那厮放着我这正室元配在西北不闻不问,自己却在汴梁金屋藏娇,你说可不可恨?可不可恼?哼!”
唐焰焰愤然一哼,吴娃娃花容失色,登时便是一个机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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