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保一直有个疑虑,所以众人走了之后,他留了下来。
脚踏实地的感觉不错,方醒觉得身体还有些发飘,见洪保留下,就问道:“可是有事?”
洪保斟酌了一下措辞,说道:“兴和伯,林正船队……”
他看了方醒一眼,没看到恼怒,这才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大明对泰西无需借口,咱家以为,对于他们来说,既然敢跟着咱们的船队过了鼍龙湾,那就是居心叵测。大明……”
“大明无需什么借口,想弄就弄死他们,出来多少就弄死多少!”
洪保肃然道:“咱家当时见到金雀花的船队,多而小,不是咱们的对手。”
“但从你们到了泰西之后,见识过大明船坚炮利的泰西诸国必然会大力整治水师,所以不可轻敌,本伯也不会轻敌。”
“你在担心什么?”
方醒觉得这段时间里,洪保总是在忧心忡忡的。
洪保看看门外,见门外有家丁在看守,就近前些,面色凝重的道:“兴和伯,你可曾想过林正船队全军覆没……”
他觉得方醒会否认。
可方醒却毫不犹豫的说道:“有过这种推测。”
洪保松了一口气,说道:“咱家就怕你优柔寡断啊!”
“这话怎么说的?”
方醒觉得洪保有些古怪。
对于军中而言,必要时的牺牲是很坦然的。在方醒这个层次的人来说,有些时候把某些麾下当做是诱饵,再正常不过了。
而洪保的态度却有些古怪,“兴和伯,以后的太子可不能优柔寡断啊!”
方醒捂额道:“你们居然关心这个?”
洪保理所当然的皱眉道:“兴和伯,那是国本啊!你既然要教未来的太子,优柔寡断可不行。”
方醒不禁叹息着,“你们……玉米还小啊!”
洪保盯着方醒,把他看得毛骨悚然。
“你们这……”
洪保认真的道:“兴和伯,未来的太子殿下绝不能听从文官的那一套,那是死路!”
方醒的心跳在加速,他从未想到过这个场景。
是的,作为天子家奴,洪保哪来的胆子对未来太子的教育指手画脚?
洪保微微侧身看着粉刷白净的墙壁,说道:“文皇帝雄才大略,我辈的日子好过一些,好歹只要努力就能有出头的日子。仁皇帝时,文官逼迫……当今陛下登基后,也曾有纷争之时。”
洪保的话让方醒大为震惊。
他从不知道当年那个只想着争权夺利的洪保为何会那么深刻,居然一语就道破了那些暗地里的龌龊。
朱元璋对太监干政几乎是神经质般的恶心和警惕,一旦发现,那必然是死。
朱允是文人的皇帝,他当然一切都是听文人的。
朱棣却不同,他的靖难之役能够成功,和一群太监的努力分不开。
所以他信重太监,比如郑和,比如王景弘,比如……
“文皇帝相信咱家这等刑余之人,咱家怎会看着那些文官压住皇帝?”
洪保很从容的说出了这番犯忌讳的话,方醒心中惊讶的同时,却想起了朱瞻基上次差点想弄一个宫内辅政太监的机构。
是的,大多数时候太监是忠诚的。
纵观历史,太监跋扈或是得意的时候,多半是局势失衡。文官逼迫皇帝过甚,让皇帝不得不祭起太监这面大旗来抗衡。
一句话,在皇帝没有感到危险之前,他不会发神经把太监抬起来。
是的,除非那皇帝是个蠢货,否则他不会平而无故的把太监抬起来。
那么史书上不绝于缕的,关于太监方面的黑新闻是谁的手笔?
史书上必然是皇帝昏庸,权阉奸诈专权。
是的,文官从来都不会反思太监出现在权力场里的真正原因。
不,方醒觉得他们是在视而不见。
汉末时,外戚和太监并起,谁的功劳?
什么四世三公,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俞佳是察觉到了什么?
方醒的眼神转冷。
俞佳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是朱瞻基身边的大太监,朱瞻基的情绪变化他都看在了眼里。
他察觉到了什么?
方醒的眼中多了厉色,然后消散。
如果说洪保等人是出于保护偏向自己的皇帝的角度,那么俞佳是为了什么?
皇帝的身边不得干政,可俞佳却在试探。
他在危险的试探!
但是权柄不能长久被太监把持!
方醒的右手渐渐的握成拳头。
汉末以及唐末的惨状让所有理智的人都知道,太监只可利用,不可让他们执掌权柄太久,特别是军权。
一旦失去控制,那就是自杀!
方醒的目光渐渐锐利,盯住了洪保。
洪保打个寒颤,他发誓自己看到了杀机。
为什么?
“太子之事,不是你等该过问的!”
方醒霍然起身,手握刀柄,盯着洪保说道:“谨守本分,这才是你们该做的。”
洪保愕然,随即黯然神伤的道:“兴和伯也以为咱家是乱臣贼子吗?”
方醒冷冷的道:“不管是不是,可你们不该掺和这些事。”
洪保楞了一下,然后告退。
方醒坐在大堂里,目光幽深。
稍后,王贺求见。
“兴和伯,洪公公那边已经后悔了,请罪的奏章都写好了。”
洪保终究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那种心思几乎是在昭示自己的野心。若是方醒的杀机重一些,今日少不得就会把他扣下来,然后奏章一上……
王贺尴尬的道:“洪公公说了,让您无需忌惮,若是想弹劾就弹劾。”
方醒的身体松了一下,然后说道:“你再晚来半个时辰,谁也保不住洪保!”
王贺长长的叹息一声,然后说道:“为何?洪公公忠心耿耿,咱家认为他不是什么逆贼。”
“本分。”
方醒说道:“任何人都该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超过了界限,那就是在悬崖上行走,粉身碎骨也就在一念之间!”
王贺懂了,说道:“洪公公大把年纪了,不会有这等想法,咱家以为,他多半真是厌恶了那些文官吧。”
方醒坐在那里沉默着,王贺拱手告退。
等他走后,柳溥进来了。
“德华兄,洪保不会的吧。”
“他干涉国本。”
“呃……他干涉不了吧。”
柳溥觉得方醒有些草木皆兵了,“洪保毕竟是陛下信重的人,不然他也担任不了水师副都督,兴和伯,他不是逆贼。”
方醒微微摇头,说道:“他犯忌讳了,仅此而已。”
说完他起身道:“岛上的厨子做的饭菜不好吃,我要自己去弄一碗面条。”
……
王贺心中凛然,出去就找到了洪保。
洪保在发呆,见他进来就笑道:“无碍,咱家心中无私,兴和伯只是敲打罢了。”
王贺无言,站在舱室门口低头。
洪保苦笑道:“咱们是阉人,给了机会就会变成权阉,汉唐时的教训不但是文人在记着,不少人都记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