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性阑尾炎穿孔,还好送得及时,现在已经没啥大事了
齐院长略微有些疲惫地走出手术室,当众宣布了这个好消息。
我想起前世电影电视中见过的那些镜头,不由暗暗好笑。往常总笑话导演没新意,老给医生编这么句破台词,如今看来,倒真是来源于现实生活呢。这不齐院长一出来,张嘴也是这么一句?
就在给小青姐做手术那会,严主任和老爸已经将情况问了个大概。
老爸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敢一个人摸黑打乱坟岗里过的主,平日里最恨的就是装神弄鬼的家伙,听二姐绘声绘色地描述我与师公斗法的场景,不由得眉飞色舞。
严主任表情更是夸张,甚至鼓起掌来。
“了不起啊了不起,晋才,真眼红你生了个这么厉害的儿子。”
老爸笑道:“主任,不兴这么夸小孩子的,要将他夸上天了。”
行啊,老爸!
我在心里说。
这才转做行政干部几天,老爸说话的技巧又见长了。依照老爸的性子,搁在以前一定顺着严主任的话题开个玩笑。那时与严主任分属不同单位,开开玩笑原本无妨。如今可是上下级关系,严主任又对他有知遇之恩,再口无遮拦地开玩笑,就有些不妥了。适当的谦逊是必要的。
中国官场,对这个尊卑上下,历来看得极重。
老爸称呼严玉成为“主任”,而不是“严主任”,那也大有讲究。既透着亲近又不失尊重。一字之差,却是奥妙无穷。这些细微之处的讲究,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人和老爸交流,应该是老爸自己琢磨出来的。
看来前世的老爸,只是缺乏这么个机会而已。一旦机会降临,老爸的表现真还可圈可点。
齐院长宣布小青脱离了危险,大伙都松了口气。七伯母当即就拉住我的手,抹开了眼泪。我这人不大受得了这个,顿时浑身不自在。
七伯毕竟是男人,倒也知道交代一下场面,连连向齐院长道谢,又向严主任鞠躬。至于老爸,那是自家族房兄弟,说感谢的话反而多余。
然而七伯不好意思向老爸道谢,却将这个意思转到了我头上。
“说起来,这回真是多亏了小俊呢……要不是他,我家小青就没救了……”
偶滴神!七伯母抹眼泪已经叫我浑身难受,七伯再来这么一招,还让不让人活了?刹那间我真产生了暴走的冲动。
唉,这个出风头逞英雄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眼见七伯絮絮叨叨,还要夸下去,我不得不将求援的目光望向了严主任。
也不知是严主任没明白我的意思,还是故意使坏逗一逗我,对我的求援视而不见,反倒变本加厉,笑呵呵地说:“不错,小俊这回可真是立了大功。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看该给你发个大奖状呢。”
我顿时将这位未来的向阳县太爷恨得牙痒痒的。
好好好,你既然如此促狭,待我使泼你看。
“伯伯好小气,这么大功劳就发个奖状,真是哄小孩子呢!”
“啊?”
严玉成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那你说说,要什么奖励?”
“我要奖金!”
“小俊,别胡说。”
老爸顿时板下脸来。小孩子活泼调皮那没什么,时机合适的话很能讨人欢喜。这一沾上铜臭味,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严主任摆摆手止住老爸,脸上笑容不减:“那你要多少奖金呢?”
我转向齐院长:“院长,小青姐的医药费要多少钱?”
“这个,我还没仔细算过,切除阑尾不是什么大手术,今后几天的住院费、医药费七七八八的加起来,大概也就是四十块钱左右吧。”
要换个地方,齐院长对我这样的小屁孩正眼都不会瞧一下。当着两位主任的面,却是不好拿大。
伯伯,我就要四十块钱奖金。”
“哈哈,晋才,你儿子当真非同一般呢。小家伙,你是想要我们免了你七伯的医疗费吗?”
老爸就跟着打了个哈哈。
这个事情,他可是不好表态,毕竟要避嫌。
“是呢,严伯伯,七伯家没钱给小青姐看病。要是有钱啊,也不会叫那个什么师公来捉鬼了。”
严主任不笑了,很认真地看着我,点了点头,转向老爸说:“晋才,我看这个事情要好好抓一下,破四旧那么多年了,农村社员还是那么迷信,要不得呢。”
这话正合老爸心意,马上点头:“好的。主任,我看不如大整顿一下,把这些装神弄鬼的师公巫婆都抓起来,送到水库工地上去出出工,也好给他们一点教训,在全公社好好宣传一下破四旧的必要性。”
“嗯嗯,这个办法不错,就是这么办。”
我却目瞪口呆,心中连说厉害,严主任果然是天生做官的手段,轻轻一句话,就将四十元奖金的事撇到一边,逮住师公巫婆出气。
要说也不怪他,四十块钱不是个小数目,相当于他一个月工资。而且也缺少个名目,不是随随便便说给就给的,这个先例不能开。假使全公社每个社员生病都要他免医疗费的话,他这个公社主任就没得玩了。
只是苦了那些师公巫婆,无端端的要抓去修水库了。
当时兴修水利,乃是政府牵头,各大队出劳力,计算工分,没有现金报酬的。这还是正常出工,倘是各大队的四类分子(地富反坏),二流子这些有问题有劣迹的人,每逢这个时候,就要被抓进学习班,义务出工,不但没有工分计。连饭菜都要自家带。
这个专政手段,端的厉害。要不一个公社革委会主任,兵头将尾的官,竟隐然有“百里侯”的威势,用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话来形容就是“跺一脚地动山摇”,这些强力的专政手段,居功不小。
见我扁着嘴,一副气呼呼的样子,严主任笑道:“小家伙,你狮子大开口,伯伯偏不如你所愿。不但没有奖金,连奖状都没了。哈哈,失算了吧?”
当下也不待我有何言语,对齐院长说道:“老齐,既然病人家里生活困难,你们卫生院就尽量算优惠些,能免则免吧。”
老齐也是极有眼色的人,当即哈哈一笑,说道:“严主任下了指示,老齐自然照办,您就尽管放心吧。”
当下安排各人住宿。七伯母留在卫生院照看小青,七伯和小舅这些成年人连夜返回柳家山。公社只有一个三间房子的招待所,他们也舍不得花那个冤枉钱。反正十来里地也不远。至于我们三个小孩子,自然不能再赶夜路回去,就在公社住下。
大姐在公社中学读书,老爸调到公社后,也给她安排了一间宿舍。二姐三姐就和大姐挤一张床。好在天气不算太冷,一个晚上也能将就。
我就住在老爸房里。
刚在床上躺下,严主任推开门走进来。
“主任,累了一夜,你也辛苦了,怎么还不休息?”
老爸有些诧异。
“睡不着啊。索性找你聊聊天。”
“好好好,我也正睡不着……主任你坐。”
严主任坐下,瞟我一眼,笑道:“要不还是算了,小俊也累了,该好好休息。”
我一翻身坐起来,说道:“伯伯,我不睏。”
老爸说:“你明天还要读书呢。”
我撇撇嘴:“天天读书,我也累了,想玩一天呢。”
想起周先生那张作息表,老爸顿时对我无比同情,当即点头:“好好,就玩一天。你先睡觉。”
“嗯。”
我刚一合上眼睛,老爸就掏出烟来:“主任,抽烟。”
老爸,您这不是故意整人吗?
我在心里又叫起来。
须知我的前世,乃是一个标准烟枪,每天要烧两包烟以上。重生之后,身体倒是没有了对尼古丁的依赖,然则香烟的那个美妙气味,仍然足以让我心痒难搔。
原就准备装睡偷听他们聊天,如今只有更加使劲将双目紧闭,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唉,老天爷也是促狭,让咱少穿越几年不行么?哪怕只是三五年,赶上八十年代初,我十来岁了,许多事情做起来岂不方便得多?就算仍是不能公然吞云吐雾,起码每月多吃几顿肉。给一家伙整回七六年,又是馋肉又是馋烟,整个一小可怜!
咦,不是说聊天吗?怎么好一阵不见吭声?
我好奇地睁开眼睛,只见严主任神情严肃,似乎深有忧色,老爸的神情也颇不轻松。
四人帮不都粉碎了么,中央的政策,怎不见调整呢?”
严主任深深吸了一口烟,伴随着一声叹息重重吐出。
老爸不知严玉成言语所指,也不好搭腔,只是点头。
“就说今晚这事吧,类似你七哥这样,没钱给孩子看病的社员,怕是不在少数。这样下去不行啊。”
年辛苦年年受穷,不大力发展生产,终究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是啊,大集体生产,吃大锅饭,一起出工一起收工,人人磨洋工。集体没有一点积累,无法投入,地力一年比一年贫瘠,产量只会越来越低啊!”
“这是个死结,中央政策不变,这个死结就解不开啊。”
我暗暗叹气。当时基层干部乃至普通社员很多都意识到“大锅饭”的危害性,却无能为力。我知道,要到两年后,也就是一九七八年的年底,安徽凤阳县小岗村的十八位农民才敢冒天下之大不讳,私自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由此拉开中国农村改革开放的帷幕。但是现在,还太早了些。对于这样根本的大政方针,远不是严玉成和老爸这一级别的基层干部所能撼动的。贸然鼓动他们去趟这个雷区,绝对有百害而无一利。待到历史证明他们是正确的,恐怕也毫无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我紧张地思考着,有没有什么办法既能不触犯中央现行政策,又能增产丰收,多少改变一下家乡贫穷落后的面目呢?
但是我虽然自未来穿越回来,对于这样的事情也全然无能为力。
“还是再等一等吧,说不定中央政策很快就会有变化呢。”
老爸安慰着严玉成,也安慰自己。
看就要过冬了,山北几个大队,怕是要断粮……这样,我明天就去那里走一圈看看。今年决不能再饿死人了。”
红旗公社管辖的地域比较大,而且大都是贫瘠的山区,尤以山北为最。是真正的穷山恶水,人多地少,老百姓常年在石头缝里刨食。就是到了二十一世纪,山北几个村庄的贫苦也依旧触目惊心,只能说勉强解决了温饱问题。
听严主任的话语,似乎山北几个大队往年曾经饿死过人呢。
“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家里也要有人管事才行。”
老爸笑了笑:“不是还有张主任吗?他可是二把手。”
呀……”
严主任摇摇头,不再说下去。虽然他和老爸交好,毕竟不愿当面贬低自己的副手。
老爸也就不再多说,笑道:“你放心去,家里的事情我会照看的。”
按照革委会领导的内部分工,老爸排在张主任之后,乃是三把手。但大家都知道老爸与严主任走得近,而且是土生土长的红旗公社人,威望却在张主任之上。
你在家,我放心呢。早点休息吧。”
严主任拍拍老爸的肩膀,起身准备离去,一眼瞥见我贼腻兮兮的样子,就知道我在偷听,忍不住伸手打了我一巴掌,笑骂道:“小家伙,人小鬼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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