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上落着—只断臂,佛祖留下的铜铃,在地面上缓缓滚动,滚进微粘的血水里停下,鲜血与黄铜的颜色混在一起,显得有些妖异。
雷霆般两击,宁缺的修为消耗不少,脸色变得有些白。他弯弓瞄准箕坐在石尊者像下的程子清,确认这名剑阁强者再也无法对自己构成威胁,于是没有射出第二箭,因为此时莓一枝铁箭,对他来说都极为珍贵。
简单的一箭,便让剑阁二号人物重伤不起,他很满意结果,却不会对剑阁生出轻视,因为他明白,如果不是莫山山的帮助,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本命剑再如何珍贵,终究不是真实的生命,宁缺能够明白这一点,在战斗中毫不犹豫地做出抉择,却没有多少修行者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想明白这件事情,所以程子清先前在战斗里的表现,让他很是佩服,甚至有些吃惊,看来邪位传说中的剑圣,果然不是那些徒有虚名的人物。
佛殿里一片死寂。
宁缺吃惊于程子清在战斗里的表现,却不知道他和莫山山在战斗里的表现,更是令众人震惊无语书痴已经晋入知命境,宁缺也已经进入知命境,但他们毕竟是年轻一代修行者,晋入知命不过短短数月甚至十余日,怎么就这般轻松地战胜了享有威名的剑阁强者,甚至还重伤了悬空寺的高僧?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书痴已经成为神符师,神符师基本上可以碾压同境界的所有知命境强者而宁缺又拥有可以越境挑战的恐怖元十三箭而且两个人在荒原上便培养出来了不须言语的战斗默契,所以看似不可能的结局,其实早已注定。
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懂这场战斗里的所有环节,但人们看到了书痴出手,曲妮玛娣看着莫山山阴沉诅咒说道:“你会让大河随着世界一道毁灭!”
莫山山出手便是自己最强大的本命神符念力消耗巨天,脸色微白,听着曲妮玛娣的话,想着世界毁灭的前景,身体不由轻轻一颤脸色娈得愈加苍白。
然而看着宁缺背上的桑桑撑着黑伞在佛光里虚弱可怜的模样,她的表情渐渐回复平静,清楚自己终究还是不会后悔。
安静妁佛殿外,响起粗重的喘息声,众人望去,只见天黑马浑身湿透身后拖着沉重的车厢,车轮后方是两逍深刻入石的车辙。
宁缺背着桑桑,走进黑色车厢。
那逍如金似玉的佛光,随之笼罩住了黑色的车厢。
大黑马惊恐难言,1s想自己好些天没有吃过素,莫非这便是报应。
宁缺哪里知道这憨货心里在想些什么右手按到冰冷的车厢壁上,启动符阵,然后一脚踹到大黑马的屁股上,喝道:“还不快走!”
大黑马强行压抑住对佛光的恐惧,发出一声暴戾的长嘶,拖着车厢,便向殿前石坪上正在颂读佛经的数十名黄衣僧人冲去!
就在离开之时,一个小匣从黑色马车里飞了出来,落在莫山山的怀里,莫山山看着怀中那个小匣子,心想这会是什么?
大黑马连声长嘶,呲着白牙,暴戾无比地冲向殿前的僧人,大有佛挡杀佛,僧挡踏僧,誓要冲集一条血路的感党从佛殿到后寺大门的石坪间,僧人的数量并不多,大都分僧人都是四人一组坐在车逍两旁的地上,颂经维持钟声以及笼罩烂柯的佛光大阵。
看到黑色马车挟着风雷之势冲来,车道上的那些僧人面露惊恐之色,纷纷站起,向两侧走避,却依然保持着合什的姿式,颂经之声也没有停止。
僧衣大乱,僧众如潮水一般向两边分开,露出最后方一名僧人。
那名僧人依然盘膝坐在地上,没有避开的意思。
那名僧人穿着一件破烂的木棉袈裟,头上有极薄的一层青黑发茬,其间隐约可见极少的一些白色,发茬并不锋利,却像他的人一般肯定坚毅,给人一种感觉,就算是整片天穹塌下来,也会被他顶住。
僧人神情宁静看着向自己冲来的黑色马车,缓缓站起身来。
他坐着时,就是若普通的僧人。
他站起来,便是一尊佛。
前路见佛。
居然真的有佛挡在路前。
大黑马惊惧不安,然后终究是被它天生的暴戾情绪所压制,它狂嘶一声,半人立而起,屈起两条如铁般的前蹄,便向那僧人胸口踩了下去!
僧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大黑马,动了一念。
一念之间,烂柯寺十七口古钟鸣声愈发悠远,后寺石坪间天地气息随之肃敛。
一道狂风起于僧人那件破烂的木棉袈裟,挟着极西荒原的石砾,喷薄再出。
大黑马凄惨地嘶鸣一声,被狂风卷起,倒掠而回黑色马车被它带动着,连退十余丈,重重摔在佛殿前的石阶下。
一声巨响!
黑色马车从哪里来,现在便回到了哪里。
有那名僧人拦在路前,它便无法离开。
都说佛挡杀佛,可佛真的能杀死吗?
僧人法号七念,悬空寺讲经首座的大弟子,佛宗天下行走,被视为世间最接近佛的人,当他出现在世间人前时,便是佛子。
黑色马车重重地摔落在地上,砸的石阶断裂粉碎,一片狼籍,自瓦山顶峰降落的佛光,平静地照在此间,气氛悲悯而冷酷。
佛倒在地上的大黑马倒痛苦低嘶几声,喷掉带着血水的粉色沫子,屈着前蹄,后蹄拼命用力,在乱石里吃力地蹬动好几下,终于在佛光里站了起来!
看着这幕画面,七念神情微异,没有想到这匹黑马的意志力竟是如此强悍,居然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站起,还敢站起。
黑色马车的车厢由精钢铸成,是颜瑟大师最珍贵的遗产,虽然砸的殿前石阶成了一片废墟,车厢却没有变形,只是车门已经碎裂。
倾覆的车厢里,宁缺也站了起来,他扶起不停吐血的桑桑,把她背到身上,然后用绳子紧紧地捆紧,取下肩上的铁弓,望向车前十余丈外那名僧人。
佛殿前的石坪里,数十名烂柯寺黄衣僧人还在不停地颂读着佛经,从瓦山顶峰落下的佛光,虽然没有盂兰铃的指引,落在黑色马车上的光柱变得梢微黯淡了一些,但笼罩着整个烂柯寺的佛光大阵则是变得越来越强。
烂柯中寺里的修行者们,此时不知从何处知道了光明之女桑桑便是冥王女儿的消息,纷纷涌入后寺,神情震惊而又复杂地看着那辆黑色马车,但无论他们此时的真实心情如何,如果黑色马车想要逃离,他们必然会出手。
宁缺猜到了邪名僧人的身份。
面对着强大的佛宗天下行走,面对着烂柯寺的佛光大阵,面对着整个世界的修行者,大概很多人都会产生绝望的情绪,甚至就此黯然放弃。
但宁缺不会。
没死邪就不用绝望。
死了,就不用绝望了。
在生存面前,从来都没有放弃这个选项,对宁缺来说,这是一个最简单的逍理,所以他没有绝望。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像这些年来一直在做的那样一—尽一切努力争取活下去,直到死亡真的来临。
于是他弯弓,搭箭,射向七念。
他的动作比以前更稳定,更快,更流畅。
不知道是因为身在古寺的原因,还是因为听到了太多钟声,或是佛光在顶,抑或拦在马车前的是位佛子,他射箭的动作,竟隐隐带有了几分佛法的宁静意味。
寻常事物寻常法,便如佛祖拈花,自然而无一丝戾气。
七念看着宁缺一箭射来,默自赞叹,然后禅念再动。
禅念一动,烂柯寺十七座佛殿十七座古钟,随之而动,悠远的钟声忽然间变得如雷鸣一般庄严而带着无上佛威,在寺内不停回荡。
古寺佛钟,有音无体,道道钟声连绵不绝而至,便如潮水一层拍打着一层,瞬息之间,充盈烂柯后寺的所有空间。
元十三箭强大到可以几乎无视时间,却不能完全无视空间。
铁箭能从空间一处陆然出现在另一处,靠的是无法想像的速度,箭身实际上依然是要从这些空间里穿过。
当钟声如潮水般,把古寺里的空间都拍打的变形起来时,那么铁箭穿过这些空间之后,自然无法像在真实空间里那般命中目标。
蓬的一声微响,铁箭尾端的白色空气湍流渐渐消失。
那枝铁箭也消失无踪,不知去了何处。
僧人七念依旧平静站在黑色马车前。
片刻后,极远处一处山崖坍塌的声音,才袅袅传到寺内。
佛经曾言。
佛在心中,与世人相距极近,哪怕你不守戒律,日夜酒肉穿肠,嬉笑人间,只要你所思循了佛理,那么依然能够成佛。
然而佛又极远,哪怕你日夜谨守戒律,诚心颂经不止,只要你偶行踏错,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做了不合佛理的事情,那么你依然不能成佛。
佛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
便如宁缺的这一箭,已然自然如佛祖拈花。
但他要射的是人间的待。
所以那箭便只能去了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