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醉坐在她的屋里,酒瓶在桌上,已经空了一多半。我很没面子,不胜酒力到舌头已经有点发直。小醉酡红着脸瞪着我,最要命的是她还拿着杯子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我们俩都没啥话。小醉一个劲儿冲着我挤眉弄眼,看得我眼睛有点发直。
我:“…啥、啥?你说说啥?”
小醉:“…我们要把生米煮成熟饭吗?”
我:“…煮饭?刚弄了个酒饱,干嘛还要煮饭?”
小醉也许该举桌子把我拍了,但她顺着我:“不煮。”
我想明白了煮的是啥饭时,就忙看了小醉一眼,好在她跟没事人一样。
我:“那个饭…也不煮。”
小醉:“不煮。”
我们开始不大好意思瞧对方,后来就对着傻笑,也许往我们中间扔个打死了郝老头的那种炮弹,我们还会一样傻笑。
这是快乐的,我们就不像我那不要脸的团长想的,就不那样渡过今天。我知道我又在犯痴,但犯痴是快乐的。我不打算告诉她我要去做什么,不光为了保密,也因为每趟出门她都认为有一百条枪对着我,这叫说也白说。
梆梆的有人在外边敲院门,让我联想到一个比我喝得更多的醉汉。
小醉的表情就没有原来那样好看,原来那样只给我一个人看。
我就呵呵地乐:“隔壁王大妈?”
小醉就咬着嘴唇乐:“搞不好是王大爷嘞。王大妈冒把屋门钥匙留给他。”
我:“王大爷可以爬墙嘞。反正王大妈一不在他就偷鸡摸狗,蹿屋上梁,练得一副好身手。”
小醉就连嘴唇都咬不住了:“要不得。王大爷屋里的墙好高。”
我:“有好高嘞?”
小醉:“每回子王大爷跪完搓衣板,上床都得架梯子。”
我:“嗳呀,床都跟齐天大圣一般高了,硬是要派他去打南天门。”
小醉已经岔气了好几回,但外边那个死敲门的就不停歇。我们终于有点撑不下去。
小醉:“没得人在家嘛。哪里有打门打这么久的?”
我:“有这个劲头子不派去前线真是亏了。”
小醉:“你们要去前线?”
我就连忙大打哈哈:“问得奇怪。我们一直就在前线啊。”
然后外边那头混蛋终于开始鬼叫,我发誓我一听就知道他是谁,尽管丫只在骂人时才用他的川音:“我晓得你在里头!我是军人,不光用眼睛看事情的!”
小醉:“哈哈。”
她也知道是谁了,她看的时候就有些难堪,我没给她任何鼓励,因为几秒钟内我的脸色已经变得难看了很多。
我:“我认得他。”
小醉:“我晓得你认得他。我不晓得是他,他一直礼貌彬彬的。”
我:“一直。你们还常来常往嘛。”
小醉:“也没得。后头他来过三两次。”
我:“也没几天。三两次?三次还是两次?还是三次加两次?那就五次。”
小醉看了我一眼,我阴着脸,我知道在她眼里我忽然变得不好打交道了。我也知道。但永远控制情绪是我孟家遗风。
小醉:“他来也不做么子…是来找老乡讲话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只有你信。他要找个四川人说话不用费这老劲的,直接让他的狐群狗友小喽罗一绳子捆来就好了。”
小醉只好笑笑:“你讲得他好像个恶霸一样。”
我:“不用像了。就是。”
而外边那个强抢民女的小恶霸在呻吟。尽管他用了叫嚣的力度——我都能想得张立宪那厮扒拉着门框子的丑态。
张立宪:“讲啥子你都笑。我又不是个呆子,晓得你啥子意思——还不就当我是个呆子?就是嘛,我是个呆子。我送把你个呆子,你不要笑,别的男人讲他是个英雄,是个好汉。是个大官,是个财主,他什么都是,就不是个呆子。我送把你个呆子…你不会要,我晓得,我听到你在里边笑。”
我忙看了小醉一眼,确定外边那个傻子是在幻听,小醉没笑,只是在听着——我宁可她笑。
我:“哈哈。”
我肯定小醉并不喜欢我的干哈哈,因为她直接告诉我了:“不要嘛。”
我:“他干嘛不爬墙?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墙。”
小醉:“他又不是小人。”
我:“那我受够了他这样的君子。我都知道他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一个扒在女人门框上,贴着门缝看,鼻子都快挤平了,急得快要尿裤裆,君子。”
张立宪趴在门框上,贴着门缝看,鼻子都快急平了,什么也看不着,他转回了身,贴着门板溜坐了下来,一副快尿裤裆又找不着茅坑的德行。
张立宪:“我晓得,你也早讲得明明白白。你连命都交代把那条跛子。你不喜欢我叫他跛子。冒法子,我就不想叫他名字。”丫咬牙切齿地:“他是条鸡肠狗肚的小人。”
我一边恨恨地咬着牙,一边泛出一脸笑意。
小醉倒直接得多:“他脑壳乔得很。”
我:“什么是乔得很?”
小醉敲自己的脑袋:“就是这里头有问题。”
张立宪在外边拍着自己的胸脯,拍得山响,你只好当他在对老天爷讲。
张立宪:“他这里头有问题!你看他那个小三角眼,小老鼠头,三角眼看人,拿老鼠子脑壳想,能想出啥子好来?他看啥子都是黑龋龋的。这些子黑龋龋一辈子都搞死他。我不是要讲他坏话,真不想讲他坏话。他做老鼠子还是老虎跟我相干个锤子?我是看你着急,他着实害得死你——不讲了不讲了,再讲你要出来骂我,其实你不出来也好,隔着个门板子倒也安逸。”
我现在已经坐了下来,我把我的手放在桌子上。我泛一脸笑意,但是我在玩自己的手指,通常这样就表明我已经郁闷到了极点。我一个一个咔嚓着我的骨节,小醉使劲按摩着我的肩背,但即使她抽空亲上我一口也无法稍解。
小醉:“你不要搞嘛。搞得人心里硬是凉嗖嗖的。”
我让自己成了一个斗鸡眼,然后把她拉过来看我的斗鸡眼:“三角眼。”
小醉强忍着笑,拼命地不要看——当她不笑时就变得很正经。
小醉:“我出去赶走那个瓜西西地。”
我摇着头,并且使劲拉紧自己的面皮,拉出一副鼠相:“老鼠头。”
小醉又一次忍笑,但她不笑的时候就极其紧张。因为明显着的,当我放回自己的面皮时。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张漠无表情的脸,一张憎恶的脸。
我使劲揉着自己的脸,因为我从来没机会让她看到我这样的表情
实际上除她之外地所有人都见过我这样神憎鬼厌的表情。
那家伙壮怀激烈,入骨缠绵,他要养她,要娶她。什么都不要,只要她好。他要带她回他们的四川家乡,这事死跛子办不到,他是她的哥哥她的弟弟,她的丈夫她的情人,哦,他什么都不要,只是要把他未知的全部将来在十分钟内全部许诺掉。
门外的那个家伙已经是倚着门框,语无伦次地在哼哼:“我晓得,你不会要。你总讲凡事都好得不能再好了。你就差讲,你喜欢没衣没食,天天没着落,喜欢个自己屁股都擦不干净的男人,喜欢跛。不跛你还不要…你也没啥子好的嘛。还这么一意孤行,最后你就好跟个跛子扯蛋…看得老子着急…”
然后他扒拉着门前的野草与土砖,本来就如丧考妣的,现在终于开始哭嚎起来:“我要死啦,我要死啦。我不怕死的,可现在有个挨球的。一天十七八趟让你看自己怎么死。我就冒搞头了。我不能带你回四川了,我晓得你也冒答应我去。我答应你的事都做不得数了,我晓得你也冒求我,是我自己答自己应。我们要去打仗了,打南天门,我一定是死的,我们打头先的都是死地…”
那家伙一边哼唧,一边在身上摸索。
我听着,来自那家伙的哭诉。小醉看着我,看着门外声音飘来的方向,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耸耸肩。
那个塌了架子的硬家伙就是一滩泥,那滩泥发出泥的哭诉:“…大后天你能不能起得早一点?大雾天,可你听得到南天门高头爆炸,那里头有我发的声。我是最早发声的,最早发声都要死的…”
我:“…再说你就要不发声地死掉了。”
小醉:“什么?”
我:“…小王八蛋。”
小醉:“…小孩子。”
我:“小王八蛋。”
小醉就顺我了:“小王八蛋。”
那并不能让我快乐多少,我瞪着院墙,如果我的目光能高过院墙,就能看见院门外那个向来虞啸卿第二,现在却在一个土娼门外蜷作一团的家伙,如果再高一点,就能看见那个垮在院门外的家伙在浑身上下摸索着自己的所有:纸币、银元、钢笔、手表。他把抠出来的一块土砖放在自己肚腹上,抽噎得丢尽了面子。
我们没费太多的劲去说保密,因为知道这事的人都是冲在最前的人,哪怕只为惜自己的命也要在嘴上挂三把锁,可有个贱人半个磕巴没打就把他所知的秘密抖个干净,不奇怪,他的整个世界都抵当给了他奢望的一滴眼泪。
他得手了,小醉在哭,他赚翻了,赚到的可不止一滴。
我瞧着小醉。小醉看着我。我尽量让她看到我不在意,可我知道从那家伙一发声我便再难掩藏我的悻悻。
而那家伙还在那里哭诉加哼哼:“…你要是耳力好,就听得到我发的声。我扛的是巴祖卡,哦,你不晓得它是啥子,你只要晓得它发的声。嘭——嗖——空通。蛮好认。”那家伙开始做一个忘却了台词的口技演员:“空——哧——轰通,搞不好是,轰——嘶——通空,也有可能…记不得了。那东西声音好大,每回我这个扛着它的人想听倒听不清。”
我没法不笑出来,而小醉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我脸上还挂着那个恶毒的笑容。
小醉:“…你是不是也要去?”
我再也笑不出来了。我僵住,两秒钟以后我发现我冲出了屋门,五秒钟以后我发现我正在打开那道上了闩的院门。
我打开了院门,而我们那位高傲的骄子用来迎接的是一个高撅的臀部他正背着门躬着腰在做什么,我一脚飞了过去,他扑倒,用土砖压好的钱币和细软散了满地——那就是他刚才在忙活的鸟事。
我看了一眼散作一地的干戈寥落,确定那是一个我不可能留给小醉的内容——即使是我不用照料我的父母——这个发现让我更加怒火中烧,于是我迎对他摔上去的一个耳光也更加理直气壮。
我:“是嘭!嘶!空通!孱蛋头!”
他迅速地反扑了上来,那是第一反应导致的勇气。“挨球的瓜娃子!”
我:“来呀来呀!到时候没空打了!”
那家伙胸有成竹地把拳头捏得嘎巴响,那是。他至少有和迷龙打平的能力,“铲你还用不到刮耳屎的时候!”
我:“师座说泄露此次军机是什么处罚?!”
那家伙便愣了,我正好冲着他送上来的脸一个大耳光摔了过去:“你把我们连骨头卖得干净,就为一个永远瞧不上你的女人!”
张立宪:“我不是…!”
我管你是不是呢,反正我趁着他心慌意乱,巴掌一挥就又赚到一个:“玩你个川猴子的罗曼蒂克!你当我们去干球毛?——去死!”
张立宪:“罗什么…?”
什么他也罗不出来了。因为我掐着他的脖子,把他顶在墙上:“去拿这条小命拼死!大人物!你当你死成骨架子还一表人才么?大家都是土坑下地烂肉!你拿堆隔几天就要烂完的仪表堂堂来这里卖?你的资本?小娃娃你没格来赚活人的眼泪!骗子!因为你跟我一样,都他妈的要去死!”
他没反抗,尽管我快把他掐死了但他没反抗,然后他伸出一只大拇指,往旁边指了指,我往旁边看了眼——真难为他,被我掐得都翻白眼了还注意到小醉已经出来了,站在院门里呆呆地看着我们。
然后他拍了拍我的手,那是希望我把他放开。我放开了。那家伙咳了两声,整理他的衣领,随着他一起恢复的除了他的喉管,还有他在一个心仪女子面前说死不倒的骄傲。
张立宪:“一死以谢。带我去见师座。”
于是我又一把掐住了他,我存心地。把他刚整好的领口又撕烂了:“请!你和你的师座!”
然后我猛地把他推进了小醉的院门,我在小醉的眼前把门重重关上,小醉惊恐欲绝也哀伤欲绝地脸随着猛撞上的院门刻进我脑子里。我迅速地离开这里,如果上次做逃兵时我以这样的速度奔跑,我也许已经做成了逃兵。
让我去死吧。老天,让我活下去。
我忽然想起我的团长在遇见一只淡红色的小蚂蚁时濒临崩溃。我像那时候的他一样呻吟:他真年青。哦,他妈的他真年青。
我奔突过禅达的街巷。从后边看我是一个丑陋到活该自惭形秽的瘸子,从前边看,我是一个面目狰狞,未老先衰的年青人。
虞师终于等来了他们的大雾天,这样的雾即使在滇边也属罕见,雾与云已经完全接壤,每个人都感觉到孤独,我们的世界已经被缩减成极目难辩的一片茫茫白色。
余治和他的车手们在擦拭坦克上的武器,把满基数的炮弹传递入炮塔,他们今天注定落寞,他们孤零零地停在空地上,他们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地方都是空的,全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