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讨厌他!”雷宝儿踢蹬着反抗的双脚,一脚没拉,全踢在死啦死啦身上。连正忙着在死啦死啦人中和太阳、虎口乱扎一气的郝兽医都气得大叫:“你们大小两忘八羔子非得弄死他吗?”
于是迷龙不让他儿子靠死啦死啦那么近,他把雷宝儿抱远了拼命痒痒,雷宝儿连哭带笑快岔了气。
我们看着,也不知道是郝老头治的还是迷龙闹的,死啦死啦睁开了眼睛,他睁眼时是旁若无人的,直接跳越了我们看着头上的青空,好像第一次看见青空那样羞涩和好奇,然后他看了眼我们,基本不带感情,然后又去看他的青空,似乎像在对焦,几十年的苍凉落寞生进死出在一瞬间全回到了他的眼睛之中。
我们瞪着他在几秒钟之内由十九岁长成了九十岁,然后他从不辣的臂弯里坐起了身,这时候表现出来的精力是他的真实年龄,一个拥有豹子般体力的精悍男人。
“走啦走啦!干什么啊?这里是南天门!要回家还得过行天渡!鬼子在打炮了,没听见啊?”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去抹脸,然后发现虎口上扎着几根针,他拔下来就想扔了。
郝兽医忙不迭地地说:“我的我的!”
于是针回到郝兽医手上,被他珍惜地往布包里收。而死啦死啦凝神听了听炮声,“七五山炮。拢算下来他们炮兵离我们还八公里,步兵大概就两三公里。”
他心不在焉地抹了抹雷宝儿的脑袋,于是又被雷宝儿踢了一脚,他的亲近和雷宝儿的反击都被他当空气一样漠视了,他从地上蹦了起来,我们散开,去扶这样一个暴发力惊人的家伙纯属多余,哪怕前一秒他还象个死人。
“拢队!走人!”死啦死啦提高嗓门叫道。
我现在平静了,我平静地承清现实,“有人走不动了,有人倒先走了。散了。”
“拉上走不动的,追上臭不要脸先走了的。这不简单吗?三两脚就踢出一个队形,走一队就同心同德了。谁愿意一个人走啊?”
于是我们开始整队,拖拖拉拉,但在恢复队形。
“哪部分的?不用报!跑散了的全给老子归置进来!”死啦死啦踢着与我们平行前进的一小队散兵游勇,把那队沉默寡言的家伙也踢进了我们的队伍。
然后那家伙又开始倒行了,在下山时这真是难上加难,但那家伙就是那么干。
“一!一二一!左!左右左!走啦走啦!迷龙我整死你,你那崽子一脚踢得我现在还痛,这脚力还用人抱吗?交给你老婆!你干什么的?你在我这队里是干什么的?”
曾经属于迷龙的机枪被从一个小年青的肩上摘下来,死啦死啦用它把刚放下雷宝儿的迷龙砸了个满怀。
“郝兽医你给我走队中间!拿破仑说让驴子和学者走队伍中间,你都会针灸了你当然就是学者!孟烦了你抓块石头干什么?我脖子上扛的这玩意儿就叫脑袋,伸给你你敢拍吗?”
于是我扔了那块石头,看它顺着山势滚下去。
“烦啦,你笑什么?”那厮问我。
我连忙绷掉脸上半个几乎有点儿灿烂的笑容,“王八羔子才笑了!”
我们前进。
上千人的涣散被他说得如此简单,后来也证明就是这么简单。他一脚一个把散兵游勇踢回了他的军队-我们又有了腿。
你好,我的腿。”
山和云现在都在我们头上了,炮声离我们越来越远,而我们甚至能听见怒江轰鸣的水声,虽然在蜿蜒中我们仍看不见。
康丫向我们投以一个近乎灿烂的笑容,“听见水声啦!”
我身边走着迷龙,郝兽医和迷龙老婆在我们之后一个听不见我们小声嘀咕的距离,老头儿以老头儿的方式牵领着雷宝儿。
“我说迷龙,你二十七岁都在东三省过的吗?”我问迷龙。
迷龙立刻露出怀念的神情,“啥东三省啊?就是黑龙江啊!”
“你有老婆孩子吧?你离家时,孩子跟屁股后那小崽子一般大吧?”
迷龙瞄一眼屁股后,摇头不迭,“没有。我有个屁孩子。“
我也瞄一眼又回头,“那就只能说饱暖思淫欲了。”
“你懂个屁的饱暧,鬼的淫欲,你成过家吗?小童子鸡。”
我乐着,不去追究他话里的自相矛盾,因为我看着迷龙眼里已经有深重的忧伤与怀念,但也有着能补偿了一切的欢喜与希望。
“我不信你在黑龙江能娶到和你这么天上地下的老婆,除非你们黑龙江除了鲜花啥也不生,地上除了牛屎啥也不堆。”我说。
迷龙发着狠说:“我那个老婆可不比这个差。我跟你说,小孩子最好玩儿就是五六岁,烦死狗似的跟你飙啊闹啊,我儿子也就活到六岁。嗳,我都跟你说了吧,我老婆是个水桶腰,能生养,可跟这个真没法比。”
说着他就色迷迷回头去瞄他老婆的腰肢,以至死啦死啦在队伍外瞄着他,琢磨是不是该杵他一记。
迷龙今天归心似箭,想回的地方不是东三省而是禅达。迷龙不再想他身边再没有活着的东北人了,我猜他现在最想的地方就是禅达城里的一张床。
于是我也开始想念禅达。”
一个女孩在帘子外的半张脸电光火石地穿透了我懒散的思维。
小醉。
第七章
我们沿着江畔的路行进,队伍拖了很长,江水在我们脚下轰鸣。
远远就能看见行天渡了,行天渡曾经是个渡,但后来有了桥,桥与渡并存,
那座简易桥危危乎地立于湍急的江水之中,但与桥边的渡相比那不算什么,渡仅仅是一条连通怒江两岸的绳索,把着它你可以牵引一叶简陋的竹筏。
但远远的我们看不清桥也看不清渡,我们第一个看清的是桥头桥上拥挤的人和车,渡口挤成了团的人。
我们离了一段距离站住,我们站住的时候并没有人发令。
日本人的炮弹还在南天门那头响着,死啦死啦并没下令,可我们不约而同地站住。队伍是个奇妙的东西,它让你有自尊,我们仍有队形,我们有腿,不想加入溃乱拥挤的散兵。他们在爬行,我们在步行。”
我对迷龙说:“我打过二十多次败仗。”
“我比你还多!”
我说:“谁要跟你比这个?我是说,这是败得最像样的一次。”
迷龙点头,“那是。”
“传令兵!三米以内!”死啦死啦叫我,我莫名其妙瞪着他,直到正在眺望东岸的他气得对我挥拳头,“望远镜!”
我就爬上他站的那块石头,我把望远镜递了过去以便他更好地张望。
江那边有着守军的阵地,修得草草,那一个营的守军如其说是在维持秩序不如说扰乱秩序,他们明目张胆地在桥头和桥墩上安放炸药,让本来就混乱的人们接近歇斯底里,一辆抛锚的车横堵在桥上,以至过桥的人只能从留下的寸许边缘小心翼翼地蹭过。
死啦死啦把望远镜扔给我,在我的视线里,一个被挤下水的人在江流里打个花就没了,没人惊叫没人呼救,这场灾难长了点儿,长得足够让我们学会沉默。
“跑啊跑啊,本说是要把日军赶出缅甸,现在被日军从缅甸追到中国。跑的人大概还没工夫想吧?怒江已成西南最后防线,如果再不筑防,日军这么居高临下一冲下来,说不定能直冲到重庆吧?——要成流亡政府啦!”死啦死啦说。
我放下望远镜,没去管他的失落的雄图大略,我有更现实的要关注的问题,“那不是你冒牌团长管的——守桥的是我师特务营。我们报什么名号?川军团可是一早就到禅达了。”
中国兵!还没跑得丢盔弃甲的中国兵!”看着桥上渡上只知逃亡的人们,他还真是牢骚满腹,“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我对他翻着白眼,“你饶了李清照吧。”
那家伙没完,他拿手在嘴上合出个喇叭,对着人群嚷嚷——这会儿他很像迷龙,李清照的句子被他喊得杀猪一样难听,“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当然没人理他,除了我,“嗳,我说团座,你不是雷宝儿。专心逃命好吗?”
死啦死啦瞪着那座象煎锅一样的桥,汤锅一样的渡,“有两个办法可以过得此桥。一是我喊一声众儿郎与我上,哗的一声刀剑齐下杀将过去,无辜是一定秧及,可咱们整建制过了江可以协防;二是我喊一声众儿郎与我散,化整为零大家一窝蜂挤过去做东北佬儿的乱炖,过得几个算几个,本团就此解散。孙子继续往东跑,老子帮忙协防。”
我和他面面相觑了一会,我看看江的那边,我很艰难地说:“整队人冲过去,老子也协防。”
死啦死啦装傻充楞,“啊哈?”
我看看那要了命的桥头,“这样的溃兵怎么打战,怒江一玩儿完,日军挟高地之势一路席卷,跟泥石流似的。”
“会死人的。你不是很人道吗?咱一个没身份的团又管什么事?”
我只好瞪他,“三团就一师啦,几个不怯战的师就把江守住了。你说乱世中人性血性没数的,就是说它还有还在,咱说不定来个台儿庄呢。”
“人道呢人道呢?”
我说:“我不喜欢流亡政府,好吗?…你有完没完?”
“没完呢,我还没说第三种办法。”死啦死啦神憎鬼厌地笑着。
我真的很想把他从石头上掀到江里。
我们的队伍驻留在江边,迷龙带了一小队人冲向那处渡口,他的机枪已经替之为一大盘绳索,和手上掂着的一根粗头大棒,他带去的那帮家伙如狼似虎地挥舞着枪托与大棒,活生生地在渡口拥挤的人群中砸出一条路来。
迷龙又敲翻一个跟他张牙舞爪的,在枪托的卫护下将绳索盘上了江边的巨石。
他们这样带着索头硬生生挤上了筏子,不断有人被我们这边齐心协力的混账玩意儿挤得落水,幸好落的是浅水,他们骂着又爬将上来。
于是那帮家伙把筏子扯向对岸。
第三种办法就是第三条路,我们搭出我们专用的第三条索渡,整建制过江,协防。
郝兽医和不辣协众在江边造着筏子,也没什么别的讲究,尽可能的结实一点儿,大一点儿,刚砍下的木头和竹子不断被我们的人送来。
我们听着隐隐的炮声,现在我们又能听见它了。我们看着我们的人在急流中与怒江较劲。
桥头的那些守兵也听见了,装设炸药的人明显加快了进程,但更多的人是不知所措地张望着什么也看不见的南天门峰顶。
死啦死啦听着炮声,看着我们自己的守军,“炮兵五公里,步兵更近…我猜他们正在爬南天门。”
我沉默着将雷宝儿带到路边,让他不要妨碍我们干活。那孩子现在很懂事,无声无息地和他的母亲站在路边,看着江流里那个他不知道该当作什么的人。
迷龙那帮人终于将筏子驻留于江对岸的乱石里,他们踩着江水上岸。
我们看着,我们松了口气,迷龙他们登岸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一棵可以固定绳索的树,或者深植于江岸中的礁石,他们也已经找到了,但立刻被从桥头分流出来的一帮兵拿枪比住。
我的眉毛立刻就打结了,我瞧了眼死啦死啦,觉得他的咬肌现在格外分明。
“完啦。他们要身份证明。”我说。
“哪那么容易就完啦?你动辄就烦啦,然后就完啦。”
“我们有任何人有身份证明吗?除了条中国裤衩?”
他不理我,而是走开,“扎筏子的要快啦!其他人在队列里别乱!”他就这样往队尾去了,直至消失于我们视野。于是我们只好继续干瞪眼。
迷龙他们在那边跟人指手划脚,叫喊跳踉,说什么我们不知道,只知道枪顶得他们越来越紧,迷龙打算硬去把绳索套上时干脆挨了一枪托,幸好他往江这边看了看,总算没跟人开干,而是脱了裤子让人看他的中国裤衩。
阿译也在我旁边望眼欲穿,“他总算有数了。”
我问他:“你啥时候有数,阿译?”
阿译就又有些郁闷,而我们所注目之处,守桥家伙们的枪口让开了一些,可枪并没放下,他们看看江这边我们这个队伍,继续与迷龙们为难,而现在脱裤子让人验裤衩的不止迷龙一个,而是我们过了江的一帮。
不辣说着风凉话从我们身边挤过,去完成筏子的最后一道工绪,“要得。现在守桥的老爷当他们是连裤衩都扒的鬼子兵。”
我很惶急,我的视野里看不见死啦死啦,我没了主见,离我最近的是更没主见的阿译。
“我们唱歌吧?要不我们唱歌?”阿译拿不准主意地说。
“啥玩意儿嘛?”我说,但我立刻意识到这小子终于提出了一个有数的办法,“…唱什么歌?”
对一个只学过政教而从未学过军事的军官,我可算问了阿译一个正中他下怀的问题,“唱这个,这个歌!”
那家伙从我身边蹿开,跳上一块石头,卖力地挥着手以引起大家注意。好吧,我们注意到他了。
“我是林营长!大家一起来,跟我唱!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于是我们就开始嚎上了,整队的人站在江边对着对岸吼: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
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
忍情轻断思家念,慷慨捧出报国心…”
我仰望着阿译吼,那真不好受,那家伙以一种颠狂的状态打着拍子,眼泪鼻涕说不定还有口水全对着我纷落如雨。
我抹着眼泪,“你他妈哭哭哭什么?”
“我他妈哭哭哭什么?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为做汉终军,我成为粗鄙不堪的丘八,班定远越来越远,我成为昔日拿着水龙和枪托对我的同学猛揍的人…可是阿译你他妈哭哭哭什么?
我们的歌声终于渐停。对着迷龙的枪口放下,来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在向他发问,客气了些,至少是在理论而不是殴之以枪托,向之以枪口。
丧门星又在唱歌,已殒戴安澜将军的《战场行》,没阿译那么夸张,但哼的也带起来一片。我听了会儿那比较没文采的歌词,激动过去了,我们虽然拖了时间但似乎也可平静地过江。
康丫在后边拍着我的肩,“耳朵拿过来。”
我把耳朵拿给他。康丫的咬耳朵真是不折不扣的咬耳朵,“小日本干到东京了,别跟别人说。”
我退了一步,挠着被他弄得生痒的耳朵,“什么意思?”
“不知道。队尾传过来的,让小声跟熟脸传下去。”
“…别跟别人说还往下传?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怎么传?”我问他。
但我传给了郝兽医,并且听着再从不辣嘴里传几道后就成了“跟你熟我才说,小鬼子把小东京打了,小日本只好家搬到缅甸了”。
豆饼瞪着眼惊咋,“那太挤了吧?!”
我瞧不下去了,我在队列里周遭寻找死啦死啦,我仍然找不到他,于是我离队走向队尾。
还没到队尾我就看见了死啦死啦,他站在树边,看见我来就嘻里哈啦地向我挥了挥手,一边解着裤子扣走向树后,看起来他像要去小便。我跟上。
我到了树后,这里是一片小小的空地,死啦死啦全无便意地站在那里看着树后,我过去看着他看的东西:一个已经死了的中国兵靠在树干上,刺刀扎在他胸口,血还在流——如果我对他有什么印象,就是他是被死啦死啦从散兵游勇中踢进我们队列的溃兵之一。
“是日军。你们唱歌时他干张嘴,我瞧出不对,他也瞧出不对,他进林子,我跟,他想杀我。就这样了。”死啦死啦说。
我问:“你往队首传话的就是这个?”
“别声张,日军就在我们中间,向你熟人传话。我让蛇屁股传的话,怎么啦?”
“找个广东人传话?!现在都传成小缅甸打了小东京,小鬼子和小日本闹分家啦!”我说。
死啦死啦哑然,但他现在笑不出来,我也笑不出来。
他说:“我错了,错了错了。光想这事儿了——去叫你最信得过的人来这。”
我一边出林子一边嘀咕,“什么叫最信得过的?”
死啦死啦在搜索着那具尸体,“就是比你可靠的,快去。”
我悻悻地瞧他一眼,出去。
阿译在看着对岸,也听着炮声。
迷龙仍在和那名军官理论,守桥兵收走他们所有人的枪械。他们并不紧张,因为那只是为了保险。
装设炸药的工兵已经退离位置,他们的工作已经完毕。而桥上横着的那辆车终于被齐心合力推进江里。
现在我们是很多人看着那具尸体,郝兽医、不辣、蛇屁股、豆饼、丧门星、康丫,几乎都是收容站里出来的家伙——我码的。
“可靠不可靠就不知道,反正这些都是一起从禅达出来的——就这些了。”我说。
死啦死啦没理我话里的挖苦、惆怅与牢骚,他整理着死人围在脖子上的一条白毛巾,甚至是刻意把它弄工整一点儿,“上回跟咱们交一手就踪影不见的日军斥候。现在出来了。想的是跟着溃兵一块儿混过桥吧,要是占了桥他们大军从南天门冲下来就真是一泻千里了。这是他们防止误伤的标识,我刚才在队里看见十几个。”
我说:“我刚看见个扎毛巾的开小差往南天门上去了。他们不想被裹进来,乱他们才好混,可团座把他们编进了队里,咱们这队人可不乱。”
不辣发急,“宰了呀!这批打前锋的猴子挺好打的,一挨枪就掉头找妈。”
于是我们一起看着那个傻瓜。
豆饼附和道:“嗯哪!”
于是我们又多了一个傻瓜可以看了。
死啦死啦问不辣这个傻瓜:“壮士,就现在这态势,你就看看迷龙被逼脱了裤子,枪声一响说打鬼子,你觉得桥还能在吗?然后堵这边上万人陪你楚霸王玩破釜沉舟?”
不辣语塞:“…哦,是啊。”
死啦死啦看着大家说:“诸位都是本人的亲信。”我斜眼向着那个涎不知耻的家伙,他可不在乎。“诸位亲信,各自再找信得过的人——你们不会笨到把日军当中国人吧?——各自盯好一条毛巾,等我号令一起动刀,别开枪。”他用肩上的枪拉了个空栓,“这就是号令。”
这样的事态严重得让我们无心说话,我们沉默地离开,一个没有刺刀的同僚拔下了死人胸上的刺刀,我拽掉了死啦死啦刚整好的毛巾。
死啦死啦颇觉得有趣地看着我,那是他那种方式地表示赞赏。
我一边走一边往脖子上系着毛巾。郝兽医跟在我身边,紧张地依样画瓢,只是他那条白毛巾完全是灰黄色的了,整个一条破布。现在我们无心去管这些细节,我们从我们的队伍中走过,现在看任何一个人都像中国人又像日本人,好在还有毛巾。
我走过一个确定无疑像我一样系着白毛巾的家伙,但是不辣已经和豆饼在旁边起劲地挖鼻孔,我只好错开这朵有主名花继续前行,我几乎和另一个家伙脸对了脸,可他的毛巾不是系在脖子上而是搭在肩上的——我只好瞪着他。
那家伙便横了过来,“看什么看?”
我说:“不看白不看。谁让你长得象万兽园。”
和丘八们混一堆我早已学会了狠恶,那家伙看我一眼便把身子歪回去了,那是表示让道和惹不起的意思,我和老郝从他身边擦过,这不可能是个日军,他的北方话实在太地道了。
往下就没费什么事了,一个系白毛巾的家伙非常主动地向我猛点了一下头,那实在是个非常日本化的动作,我依样画瓢地还了回去,一边奇怪怎么这么明显的一个日军会没被旁人认出来。然后我便站在他左近与他面面相觑,那家伙严肃地看了看我,然后又很有洁癖打量郝兽医那条灰黄色的白毛巾。
我向周围看了看,丧门星是离我最近的,那家伙独身盯住了一个,并且很若无其事地抱了膀子看着对岸的迷龙在跟守桥的点头哈腰,而他身后那位白毛巾义愤填膺地瞪着他背的那把刀,大概在寻思这玩意到底砍过他多少同僚。
死啦死啦从人群中冒头,他爬上了阿译领歌的岩石,他的目光从这整队人中扫过,一手玩着肩着的步枪。
我在冒着汗,我用毛巾擦着汗,我视野里的迷龙跟人鞠了十七八个躬之后,终于和人拿着绳索走向一块他早看好的够粗的大树——守桥的总算是不再拦他了。
我转回头就不得不正对那名近在咫尺的日军,并且他很想和我说话。
那个人用日语跟我说话,鬼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我嘬着唇,像我所见过的日本人那样严肃地摇头。
那家伙几乎忍不住要给我鞠个九十度的大躬,一遍日语嘟囔,好像在认错。
我只好继续严肃地摇头,摇头中我看见郝兽医忧急地瞪着我,于是我想起去看岩石上的死啦死啦,我回头时那家伙已经把枪下了肩。
那家伙根本不给人反应时间地拉了个空栓。
我转回头向我身边那位多嘴的先生,转头的时候已经把手按在后腰的刺刀上,然后我看着多嘴先生对着我咕噜咕噜地想说什么,郝老头儿以一种很抱歉的神情把一把绝对不可能用来格斗的小刀从他后肋上拔了出来,面对我的愕然他几乎有点不儿好意思,“…其实他们的心肝肺和咱们长得没啥两样。”
我转开头,丧门星正猛然转了身,让仍在瞪他那把刀的日军忽然对了他那张没表情的脸,然后他在人发愣的时候就拔了刀,顺着拔刀的势头就一刀把对方给劈了。
然后我听见一声怪叫,刚才我没看见的康丫从人群中跑了出来,我简直不知道那家伙是咋想的,后边追着那个狂怒的日军屁股上扎着康丫的刺刀。死啦死啦从岩石上跳下来,把一杆没弹的步枪当暗器飞了过去,那名日军被砸得摔倒,丧门星虎跳上去补了一刀。
死啦死啦拔出了他的刺刀,“走!”
我们的队伍中已经开始出现了骚动,幸好那种骚动还不会被对岸发现。
我擞着脸色惨白的阿译和不知所措的郝兽医,“告诉大家,死的是日奸,不要声张。”
阿译扯得嗓子都变了调,“——大家听着!”
我低声喝道:“不要声张!”
阿译压得嗓子都变了调,“…你们过来听我说…”
我瘸着,跟着拎刺刀的死啦死啦和擎大刀的丧门星。
我们的本意是给像康丫这样不能收拾残局的家伙帮忙,我们飞速跑向队尾,所过之处,不辣正把他的毛巾压在地上,豆饼在用石头狠砸。
万兽园被我前边跑的两位推得足一个转,我把他那张正朝了我目瞪口呆的脸又推了半个转,我们所过之处,蛇屁股把他的毛巾压在地上剁,好几个同僚把一个挤在山壁上捅,队尾处的状况更好一些,一个同僚已经干掉了他的目标在和一群惊慌的家伙小声解释。
死啦死啦站住回身,虽没笑但表情也有些舒心,丧门星也站住了,我也不费那个劲了,我气喘吁吁地站住。
然后我听着身后传来的砰然枪响,我转身,看见豆饼目瞪口呆看着腹侧的一个血洞。一个人从他那边向我猛冲过来,快被他撞到时我才看清那家伙是已经两次与我擦肩的万兽园。
我根本经不住那一下撞,腾空飞起撞到了山壁上,那家伙野牛一样从我身边跑过,用一种亡命的速度跑向上南天门的路,连刚反应过来的丧门星都追不上他。
我晕头转向向着死啦死啦大叫:“他是中国人!”
而那家伙在亡命奔逃的大叫中已经给了我们答案:“皇军!皇军!”
然后枪响了,那家伙挣了一下,顺着峭壁滚进了怒江。
我转头看着站在石头上的阿译,他终于打准了一枪,也是不该打的一枪。
我转头看着死啦死啦苦涩的表情,无声已经没有必要了,他把一个弹夹装进弹仓。
我转头看着被不辣扶住的豆饼。
我转头看着站在山道上发愣的丧门星。
我转头看着江那边正拿着绳子在发怔的迷龙,和不再管迷龙退往工事的守桥兵——引爆装置无疑就在那里。
我转头看着拿着一把血淋淋的菜刀从队伍中站起来的蛇屁股。
我再转头时一下什么也看不见了,一声巨大的爆炸震荡着怒江两岸,本来就震耳欲聋的声波在山野里再一次次被放大,我们的队首在爆炸中卧倒躲避即将纷落的石块和断木。
我呆呆看着那座桥在爆炸中分崩离析,连同桥上的一切,死了的人,还没死的人,随同桥的残骸一起升腾。我呆呆看着迷龙们在爆炸中被震倒。我呆呆看着守桥兵中最勇敢的人给了行天渡的渡索几刀,却没能砍掉它就跑进了那边的工事。
曾经是行天渡的碎片开始在我们头上下雨,让我只好抱着头什么也不敢看了。
我曾经信过的,我不再信的一切,我一直在试,可我没办法划燃,永远没办法划燃我的火柴。
最靠近南天门的丧门星没有被震**及,他在冲我们大叫:“斥候!”
枪林弹雨几乎把他覆盖了,他用一个习武者才有的步子跳踉回到我们的队尾。被震得头晕眼花的我呆看着死啦死啦向弹着点发起冲刺,他不是要冲锋,而是要看清楚目标。我们很快就都看得见了,南天门的山峰上出现曾经被我们打得不敢再现的身影,刺刀上挑着日本旗的日军在向我们射击。
不知谁在大叫:“跑啊!”
我们顿时就乱了,队尾拥向队首,队首冲向渡口。我立刻被拥了起来,我发现要不被踩死就只能转身随大流,我转了身,并且以我以为一个瘸子不会的潜力领先。
我在奔跑中看着我们唯一可能逃生的渡口,那边的迷龙摇摇欲坠地在东岸爬起身子。
迷龙从东岸看着我们,主要是看他的妻儿,在他的视野里,迷龙老婆和雷宝儿都彻底被拥向渡口的人群淹没了。
迷龙大叫:“快来帮手啊!”
他左右环顾了一下,一个被碎石击中额头的同僚躺在水洼里,其他的正散向东岸临山的防御工事。
迷龙连骂都不骂了,他得节省自己的体力,他用绳索在树干上绕圈,用自己最大的力气打了死结,然后脱了衣服挂在绳索上,他后退了几步把自己荡了起来向西岸滑行——他想这样把自己送回妻儿身边。
也许迷龙曾见本地人这么做过,但这未必适合一个东北佬儿,荡过三分之二的距离他就滞在那了。迷龙听着衣服发出的撕裂声,他在两岸的喧嚣声中抬头,看着那件本来就跟破布相差无几的衣服上出现一个裂口。
我在奔跑,被推挤,扒拉开别人也被别人扒拉。山顶日军的枪弹在我们中间攒射,尽管远成了这样只能算是流弹,但因密集仍有人栽倒。
我看着迷龙从他拉的渡索上落入江里,连个花都没打就消失了。我没空感叹,继续奔跑。郝兽医正脸色惨白地在山壁边护着迷龙老婆和雷宝儿,我犹豫一下,拉上了他们。
桥头的幸存者现在正拥向原来的渡口,而迷龙的努力让我们拥向新搭的渡索,几个当头的家伙已经把扎好的筏子推进水里,而原来渡口的筏子正被从东岸拉扯回来。
这时候一个人忽然扎入了那一团混乱中间,一手挥着连鞘的刺刀,一手倒抡着步枪,双手齐抡简直是李无霸锤震四平山的威内,一个抢上筏子的被他一枪托抡倒,另一个被他拿刺刀砸得喊爹叫娘。我奋勇当先猛扑上去,被一枪托给生顶了回来,我狂怒地一拳轰了上去,打完后才想起我打的是谁,我愣了那边可不愣,一脚把我踹成了捂着小腹的虾米。
死啦死啦鼻血长流地瞪着我们——我一拳的所赐——他瞪着我们所有人。
“准备打仗!——我倒想知道他妈的刚才谁动手打我?!”
我认账才怪呢,但我身后的人仍在拥来,把我们前边的挤得向他直撞,于是那家伙用一种快得目不暇接的速度把刺刀往腰上一插,我还从未见过能把一支手动拉栓的步枪打得那么快的,他把一仓子弹全打在我们脚下。我身不由己地被挤向弹着点,差点儿没被他打死。
人潮终于止住。而那家伙毫不耽误地又上了一个弹夹,他斜提着枪没有瞄准,但你完全不用怀疑他会打死我们任何一个人。
死啦死大叫:“挤什么跑什么?回头!你们会用屁股开枪吗?”
我们醒过神来,南天门上的日军并没有往下冲,而是在射击山道上的零星目标。流弹从我们中划过,我们开始为自己寻找掩体。
这也要被那家伙拿脚猛踹,“祖上损了多少德给你们修来的破阵地?这里人不睁眼都能打死你们一半!抢山头!那只是几个斥候!”
于是我们开始犹豫了,我们看着他,他阻住了我们往渡口去的路,我们也不想往南天门上冲。
死啦死啦揪起来一个,但刚放手的那个便又钻回了掩蔽之后。子弹在他身边穿射,看起来很英勇,可他的咆哮听起来也像徒劳。
“冲上去啊!几个急着回东瀛岛的送死鬼,冲上去把他们一压到底!”
我在他放开我后便蹲回属于我的石头后边,我身边是正在料理豆饼伤口的郝兽医和迷龙老婆,雷宝儿认真得像在研究人的内部构造。
郝兽医安慰道:“还好还好,子弹穿出去了。”
迷龙老婆用手帮豆饼擦去汗水,“有急救包吗?”
“没有!”我说,但把一个急救包摔在豆饼身上,又看着正在叫嚣跳踉的死啦死啦。
“谁会冲出去?离开江边冲上南天门,放弃已经相当渺茫的活命机会。我们总是抱着这种千分之一的机会死去,像以前一样,决定结局的不是勇气和逻辑,而是怯懦、茫然和犹豫不决。
一个人从江水里钻了出来,那个水鬼一样的家伙不是游上来的,是一步步走上来的。迷龙那个命贱过蟑螂也强过蟑螂的家伙抱着一块大石头从江水里一步步走出来,**的身上到处是被江底暗礁划出的伤口,血倒是被冲洗干净了,他晕头转向喘着大气,而且就这样仍喝醉了酒一样抱着他的救命石头。
“…我老婆呢?!”迷龙问。
死啦死啦在叫嚣中停住,冷冷地瞪着他,迷龙醒了醒神便扔掉了那块石头——险些把死啦死啦的脚板给砸烂了——他的清醒相当程度是因为看见了他的妻儿,那家伙跌跌撞撞冲了过来,拉了一个,抱了一个,“走啦走啦。嗳哟妈呀,整死我啦。”
于是我们也起身了,并不拥挤,稀稀落落地跟在后边——因为顾忌那个恶狠狠瞪着我们所有的死啦死啦。死啦死啦也不再瞪我们了,他大踏步地回身,还走在迷龙前边——被他一顿快枪吓退后,刚抢搭出来的索渡仍无人敢光顾,半截筏子浸在水里。死啦死啦一边走一边拔着他的驳壳枪,都懒得去看那边抢得一团糟的老渡口。
然后他把枪顶到了迷龙拿命换的渡索上,一两寸的间距,二十响的弹匣被他打了两个连发,这真是彻底——被打断的渡索落在江里,立刻被冲下去了,牵在东岸象一条若隐若现的死蛇。
迷龙左牵老婆右抱孩子地愣住,我想连他的血液都有那么几秒钟被定格了,他慢慢跪倒在砾石上,恐怕是已经全然脱力了,雷宝儿挣脱他的臂弯没费半点儿力气。
“…俺那亲妈耶…”迷龙跪在地上开始嚎啕。我们呆呆越过蜷成一团的迷龙看着那个砍掉了我们一切生路的人——他斜提着驳壳枪看着我们,他还有子弹,单发的话至少能收拾我们十来个。他肩着步枪所以还有一只空手,用来对我们做了一个轻蔑之极的手势:先遮住了他的眼睛再对我们这帮人向天伸出一个小指。
他这么干的时候,一发从山顶飞来的子弹斜削进他身后的水里。
“我跟藏边人学来的最轻蔑的手势,这意思是杂碎,看见你们我宁可瞎了我的眼睛。——从缅甸相扶相携走到这,在自己的地方把脑袋逃过东岸,身子扔西岸给人碎剐?不痛吗?你们属死蛇的?我觉得很痛。”他用手划拉着自己的腰际,“我宁可你们把我从这里切开,就在这里,现切。”
当然我们不会那么做,知道什么不能做,情绪也就渐渐平息。
“我要带你们全过江。不过几个狗日的斥候,干死他们,然后大家一起过江。兽医,你带伤员妇孺先过,我们东岸会合。”死啦死啦说。
伤员就是豆饼,死不了但是佝偻,一张痛苦的脸,“我没事。我是副射手。”
迷龙老婆平静地说:“我们自己能过去的。”
迷龙已经不嚎啕了,看了看他的妻儿,手撑在地上,干张嘴,不出声。
“那我还过江干球的?”郝兽医说。
于是死啦死啦也不再管这些琐碎了,迷龙在过江前把他的机枪交给了我们的一员,死啦死啦把它从人肩上拽了下来,咣当一声扔在迷龙身前,迷龙猛一下蹿了起来,甩着被砸了的手指。
“半小时占领山头。谁死在江边,等老子打了胜仗回来,全大头朝下倒着埋——因为那是孬种。”死啦死啦说。
我们仍在发愣,死啦死啦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我不知道他在吐口水还是呸我们,他开始发力,从我们一群呆若木鸡的家伙中间跑过,别当他会老老实实一个人冲上山顶,他跑的时候抬起了那只空手,让它与我们的脸颊接触。我首当其冲的挨到一下,火辣辣的痛。
见过一个人一巴掌抽到几百人的耳光吗?他正在做这件事情。
死啦死啦喊道:“送他们回老家!然后咱们回禅达快活!”
我们仍在沉默,但一个老态龙钟的和一个佝偻的跟着他,然后是不辣和丧门星,我摸着我挨过抽的脸,很多人摸着挨过抽的脸。
迷龙嘬着险没被砸断的手指头,痛得在那只跳,跳下来他就看着他的妻儿,他的妻儿怔怔地看着他,迷龙想说什么,但终于没说,而是去抓起了他的机枪冲着已经从滩涂冲上山路的死啦死啦大叫:“老子整死你!”
于是他做了第六个,我做了第七个,第八个是一群,第九个是全部。
死啦死啦发出一阵我曾经听闻的怪叫,那爆发在他**着一张黑皮对着一群日军时,于是我们全都那样怪叫。
我们冲上了山路,日军的射击已经不是原来打在我们中间的盲射了,他们在隐蔽物后精准地命中我们,不断有人倒下,他们不打算放弃这个制高点。
死啦死啦还在怪叫,你觉得他一定会叫到气竭翘掉,但那家伙回头看了一眼他不断在倒下的部属,长吸了一口气,接茬儿鬼叫。
迷龙终于追上了他,凶神恶煞,一副要拆掉人骨架子的表情,“我整死你!”
死啦死啦一耳光扇在他脸上,把那家伙打了愣掉,然后死啦死啦跳下了山路,在陡峭的山坡上摔了个滚,然后爬起来上冲。什么也没说但是其意明了,我们都跟着往山坡上下饺子,摔得鼻青脸肿连滚带爬。阿译那倒霉蛋干脆摔得是连影子都不见了,他坐上滑梯一样滑出了我们的视野。
放弃了山路和山路上的几十具尸体,日军从一个七十多度的坡上隔着枝从灌木命中我们已经不那么容易了,我们也不再叫唤了,手足并用全力地往上爬。
我瘸着,抓着枝草把自己往上拽,迷龙在后边猛敲我的屁股,死啦死啦就在我身边,但迷龙被打得忘了找他算账。
我边爬边说:“骗我!”
迷龙不解地问:“啥玩意儿?”
我说:“没跟你说!”
死啦死啦问:“你又被骗走啥啦?”
我们都是气喘吁吁的,往上爬着,一边往下滑着,一边斗着嘴。
“根本就不是斥候!要只是斥候你根本用不着让女人孩子走!斥候哪有这么猛的火力!是前锋!日军前锋!”我恨恨地说。
迷龙咬牙道:“我真得整死他!”
死啦死啦说:“我说,你们最怕什么?我最怕的就是现在,打现在这样的仗。我还怕狗,比怕现在还怕狗,见了狗我就吓得想尿。还没尿的时候我就冲上去,连冲带瞪的,心里想着,我咬死你,只要你真敢咬,再凶的狗也吓得夹尾巴就跑。”
我爬得连血都快吐了出来,我瞪着那家伙居然在这种时候——枪弹在头上横飞,爬上去三米滑下来两米——那家伙在这时候唠碎磕,居然还一脸温情的微笑。我看我后边的,阿译和豆饼相扶携着,再加一个郝老头儿,他们跑上来两米滑下去三米。
死啦死啦接茬儿唠:“就有一条狗没跑,我咬它,它也咬,咬得我差点夹了尾巴,后来那家伙跟我成了好兄弟。”
“狗咬狗。”迷龙说。
我没心贫嘴,我只好叹气,“我们全得死在这里。”
爆炸声压住我说的话,我们离日军已经近到这个地步,他们纵臂从我们看不见的坡顶上甩出手榴弹,在我们中间爆炸。
“狗龇牙啦!人啊,撕掉你的遮羞布吧!”死啦死啦直起了腰杆,一只手仍攀着在往上爬,一只手摔出他的手榴弹。
我们与日军的交锋在互掷手榴弹中开始,山坡和坡顶都爆炸着烟尘。一个很悍的日军从爆炸的烟尘里冲出来,一刺刀把我们一个同僚攮得从峰顶翻滚了下去,他身后还有一群这样要跟我们玩白刃仗的家伙。
这里山势见缓,我们已经可以做回直立行走动物了,死啦死啦一边上着刺刀,一边冲向那一片刀尖,一边嚷嚷:“迷龙啊!使损招啊!”
我不知道迷龙和他有什么默契。我们都在冲,死东北佬儿后来者居上地冲了第一个,他居然像挥木头棒子一样挥舞着他的机枪。哇哇呀呀地大叫。
我瘸着徒劳的想追上他,我骂着但知道在枪声和爆炸中他也听不见,“机枪掩护啊!大叫驴!”
那叫驴已经领先了我们所有人至少十米,也吸引了所有看见他的日军步兵的注意,大部分的刺刀都调向他,捎带着另一种频率的尖叫向他撞来。
叫驴忽然不叫了,砰的一声把自己砸在地上,以至冲到他跟前的一名日军连人带枪从他身上飞摔了过去,后边不辣给补上的那一刺刀毫无悬念。
机枪开始轰鸣,叫驴迷龙沉默着开始“哒哒”“哒哒”的短点,让冲出烟尘的日军几乎就在他眼前翻倒。
我带着对这一损招的印象冲入烟尘,在极低的能见度中和一具人体撞在一起,我瞪着眼前那个日军独眼龙,并且发现在冲击中我用整段刺刀把他捅穿了。那家伙发出一种我似曾听闻的咕噜声,一个装经文的小袋从他脖领里掉了出来,我没法不注意到上边的两个小字——“桥本”——这勾起我莫名其妙的某种感触,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
那家伙倒下时把刺刀连着枪从我手里带走,我低身去卸脱刺刀与枪座上的卡销。我身边响着人体与人体的撞击声,我看着死啦死啦把上了刺刀的步枪当标枪冲烟尘那头投掷过去,然后抽出他的毛瑟枪开始对烟尘那边射击。迷龙在他身后,**着,加入了他的射击——可惜那家伙快活到忘了换弹匣,“哒哒”刚一下就熄火了,死啦死啦的枪刚用来打渡索了,也只比他多响了一个连发。
于是我们看着足十好几个冲向我们。
我死命扳着卡死的枪栓,然后发现扳的根本不是枪栓而是一个固定部件。我想着这番是死定了,但迷龙和死啦死啦冲着几把对我攮过来的刺刀撞了过去,迷龙砸翻两个,死啦死啦拿枪柄敲倒了一个,第四个生得像猴子却以一种相扑的姿势扑了过去,被迷龙一横膀子给横掀在地上,死啦死啦扑过去拿枪柄狠敲。
我开始射击,直到打完弹仓里少得可怜的五发子弹,而我更多的同僚从硝烟里冲过来加入我们。
我们在硝烟里用枪刺、躯体和子弹撞击,每一次撞击后双方曾经的锋锐都所剩无几。当我们用来撞向日军的躯体已经倒下第四批后,我们发现居高临下的已经变成了我们,我们生生把他们从峰顶上撞下去三十米。
死啦死啦终于又有空给他的毛瑟装上了子弹,并且也装上了枪托,有得选择的时候他总愿意选择效率更高的方式,这种思路决定了他喜欢蹲在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地方对着和我们缠斗的日军精准射击。
迷龙的机枪是早不见了,拿着柄也不知哪来的日本刀猛砍下去,对方是叫他砍倒了,可刀也断了。迷龙拎了半截断刀回身,他终于有空去看他老婆孩子所在的渡口,看见后他就炸了,“王八羔子!龟孙犊子!。”
他跌跌撞撞的回过身来,拎着半截刀,跌跌撞撞是因为一个死了的日军枯藤缠树一样死死缠在他腰上,他打蒙了,但他要下山。
死啦死啦喊着:“临阵退缩者斩。”
迷龙浑没理那么回事,只叫:“你掉头看看!看缺德玩意儿啊!”
死啦死啦根本不掉头,又射倒了一个正要对蛇屁股下手的日军。他知道迷龙要他看什么。
“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你老婆比你强比你横。”
迷龙在硝烟中阴郁而昏沉地看着山峰下的行天渡。
仅存的渡索处人已经挤成了团,筏子又一次被推离了江岸,一群后来者居上的兵们在筏子上抢着位置,几乎把迷龙的老婆孩子挤到湍急的江水里。
那女人死死把着仅有的一个握手处,被人推擞着,另一只手抓着雷宝儿,她看着山峦线上的那个阴郁而昏沉的家伙,而身边那个胖大家伙则在更猛烈地推擞她,以至她一部分身子已经浸进了江水——死胖子实际上已经占据了筏上最宽敞的位置。
雷宝儿开始反击,咬了那胖子的腿。胖子啊哟喂的大叫着,一把手抓住了附在腿上的那头小型猛兽,他第一反应像是要把雷宝儿扔进水里的,但他先看了迷龙老婆的视线,于是他回头看见了山峦上一脸阴沉,还未从死战中还魂的迷龙。
胖子放开雷宝儿,代价是被雷宝儿不分好赖地咬着他的肥腰,他啊哟喂地惨叫着把迷龙老婆从那个摇摇欲坠的位置拉近他的身边,从腰上连人带嘴地把雷宝儿撕巴下来塞回迷龙老婆怀里,然后用他肉山一样的身体把迷龙的妻儿环抱了,做了一道挡住他人推挤的围墙。
筏子被拉扯着向江心驶去。迷龙在山峦上向那胖子鞠躬。
死啦死啦又打光了一个弹匣,在换弹匣时他才有空看了江面上一眼,对迷龙说:“照顾你自己,你家人你是最没出息的一个…和死人那么亲热很好看吗?”
迷龙终于意识过来,抓着扣在他腰上的那两只手掰开,死人如土委地,迷龙从地上找到一支步枪,卡的一声上好了枪刺。他再回杀场时了无挂碍,抬手就刺死了两名围堵康丫的日军之一。
剩下那个开始逃跑,康丫开始猛追,打了几发子弹却无一中的。
日军开始溃退,居高临下之势一旦不存就气势丧尽,他们退得简直是连滚带爬。枪声零星了许多,因为只剩下我们追射的枪声。
我们追射。
我在打又一个弹夹,知道弹yao紧张,我尽量不虚耗每一发子弹,我在瞄准被康丫追的那名日军,那家伙猴精地在灌木和树林中绕着圈跑,弄得枪枪放空,让我和康丫都心焦之极。康丫在我身边跳脚大骂,他已经没子弹了,拿石头居高临下的乱砸,边砸边骂:“有种的没?回来老子给你日啊!”
那太没有杀伤力了,我扔了个长柄手榴弹给他,那家伙接住了,看也不看当石头扔了出去,居然准得要命,一直瞄而不中的那家伙正从树后边钻出来,简直是拿脑袋在就这飞来之物——我看着那家伙扑通摔倒。
我骂着以掩饰我的惊讶与钦佩,“没拉弦!你真他妈浪费!”
康丫高兴地说:“秦叔宝的撒手锏!撒完还要拣回来的啦!”
他就连蹦带蹿地从我身边跑过去拣那枚手榴弹,拣回了手榴弹那个被砸得晕头转向的日军也在往起里爬,康丫过去一脚踹上了人的屁股,“有脸的没?拿屁股瞅你爷?”
他脚下是个完全被打得心智溃散的人,被踹翻了便又拱起来,只管把脑袋往灌木里钻。
对康丫来说这真是个太有趣的游戏了,他连三接四地拿脚踹,“兔子他二哥耶,你再拱南天门都要被你拱翻了…”
然后我听着步枪的连射,至少是两支,看着他头上的枝叶被打断。
我大叫:“康丫回来!”
康丫就这么着还在那尊屁股上捞了一脚,让那个日军完完全全是爬进了灌木,从我的位置看不清在灌木里杀回马枪的日军,只看见追射着康丫的弹道,那小子在弹着点中间跑得像兔子又像袋鼠,丑陋得丢尽了军人的脸,我清晰地看见跳弹蹦到了他的身上,这大概让康丫很愤怒,他不跑了,站在弹着点中间对着灌木里大骂:“他妈的!有够的没?都打着了还打?!”
他手挥了一下,一道抛物线飞进了那处灌木里,我想那家伙又把手榴弹没拉弦就扔出去了,但那小子瘸着蹦回我身边时我听见了灌木里的爆炸,灌木里哑然了。
那小子坐在我身边,笑得直咳嗽,“拉弦了,这回我拉弦了。”
我回头看了看我们曾血战的山顶,硝烟在散,站的,躺的,坐的,像我一样刚放弃追击的,还有一些气喘吁吁一直在爬山刚爬入我们中间的,像阿译豆饼郝兽医这一拔子——那一批刚进入就有好多栽倒的,趴在地上呕吐。死啦死啦把他们踢起来,而迷龙把一面日本军旗拔下来扔了。
我呆呆看着他们。
与死啦死啦为伍就得预备好在谎言中生活——被我们从山顶撞下去的日军足一百多人,两个加强小队,斥候绝没有这么大规模——他们甚至已经在峰顶插上了军旗。
没死的人傻呵呵地乐,十五分钟,我们把占绝对制高点的敌军赶回林里吃草,干掉他们三分之二。我们冲向一条巨大的恶犬,龇出我们以为早已经退化没了的獠牙,吼着。我咬死你。
死啦死啦在交叉挥动着他的双手,“筑防!没死的都起来筑防!”
我在他看到我之前就躺倒了,呵呵地乐。
康丫对我说:“想逃工啊?又偷懒?”
我有点儿歇斯底里地轻笑,并擞着他发出他不明其意的吠声,“汪汪。”
“别碰我的伤啊。”康丫说。
我拨拉开康丫那条炫耀般横在我旁边的腿,它中了跳弹,“贱人贱命,一个找死货打这种仗才被啃到一口。你爹妈还真给你改了个好名。”
康丫居然笑得颇有豪气,一边带着咳嗽,“贱?老子有汽车开那会,油门一响黄金万两,你们这帮路边蹭的才贱过灰老鼠。”
我忽然愣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瞪着康丫,康丫轻轻地压抑着他的咳嗽。
我沉默着在他身上寻找,我找到了,日军的第一枪就击中了他的肺部,伤口冒着血泡,而我一直以为他仅仅被跳弹啃掉了腿上的皮肉。
康丫咳着,给我一个苍白而无奈的表情,“有绷带的没?”
“…兽医!!”我大叫。
我从望远镜里看着。死啦死啦在一个遥远之极的距离喝叱着——阿译带着帮身上没有硝烟痕迹的人在挖散兵坑,用少得可怜的一点儿工兵工具,他们连刺刀和饭盆都用上了——距离很远,叱声却就在耳边,“林营座,这是你们为弟兄们挖的坑,你自己蹲下试试。”
阿译只好蹲了,那坑又窄又浅,阿译只好抱了膝,像极了拉屎,而且整个脑袋很无辜地露在外边。
死啦死啦责问他:“要擦屁股纸吗?这是屎坑还是散兵坑?弟兄们把命交给你们,你们只负责屁股?”
阿译只好苦着脸,“工具太少了。这土又硬,硬胶土。”
“列位在受罚,山顶开打,你们还爬在半山腰,让你们的袍泽兄弟以寡击众,如果他们也像你们一样差劲,我们已经被日军分几口吃掉了——看得出你们很抱歉,能不能让你们的歉意变成够深的散兵坑呢?”
“能…可我不是怯仗。”阿译说。
死啦死啦说:“真好,我知道你们是体质嬴弱,营养不良,可还有一个体质羸弱营养不良的死瘸子居然一直跑在我的身边…”现在他看见我了,便遥远地指着我叫嚣,“孟烦了,我不是在夸你!你那样反拿了望远镜,是觉得离我远一点儿比较安全?”
我悻悻地放下望远镜,让一切回到一个正常的距离。
“去检查阵地!我会来找你麻烦的!”死啦死啦看了眼仍死心眼儿在坑底使劲儿的阿译,“挖不下去你也垒不上来吗?从这往上垒呀!我的营座爷爷!”
我连忙在他还没工夫来找我麻烦前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