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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了木匣

    水月的心似乎还沉浸在诗里,她的胸口不停地起伏着,怔怔地回答:“我真羡慕她。”

    “你羡慕谁?”“羡慕这首诗里的女人。”

    我愣了一下:“羡慕她?死去的美人?”

    “是的,她虽然死了,虽然化为了幽灵。但她却赢得了一个男子的心,赢得了深深的怀念和爱恋。”忽然,水月的眼睛闪烁了起来,她对着窗外幽幽地说:“如果我死了以后,也能和她一样幸运的话,那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水月的话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她的眼睛太忧郁了,她的心灵也太敏感了。忽然,我伸出手合上了书页,轻声地说:“别谈这些了,你应该更快乐一些。”

    她终于微微笑了笑说:“谢谢,刚才那是日本人的诗,你想想听听中国人的诗吗?”

    我点了点头:“说吧。”

    水月随口吟出了一首诗:“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

    相比于刚才立原道造的诗,从她口中念出的中国古诗,又是另一种味道了。虽然只有短短四句话,十六个字,却让我沉默了许久。

    “像是乐府诗?”我忽然想起了前天晚上,她在大堂里电唱机前的话,“是《子夜歌》吗?”

    “没错。《子夜歌》总共四十二首,我全都能背出来。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刚才这一首。”她又低下了头,轻声地说,“其实,《子夜歌》并不是诗,而是一个女子的情歌。”

    这时候我沉默无语了,只是呆呆地注视着水月,一下子气氛有些尴尬了。

    她忽然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打扰你了。”

    虽然我还想叫住她,但水月已经飞快地跑出了房间,消失在了昏暗的走廊里。

    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气味,我不禁贪婪地深呼吸了几口。

    额头不知不觉沁出了许多汗珠,我索性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直到精神重新好了一点,才坐起来继续写我的小说。

    这个下午异常闷热,几乎连一丝风都没有,房间就像是个大蒸笼。虽然窗户一直都开着,但后背心的汗珠却止不住地往外淌,整件衣服都湿透了。

    我一直坚持到四点钟,但再也坐不下去了,平时在天热的时候,我都会去游泳池消暑,夏日里泡在水里的爽快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在每年最热的日子里,我还会去普陀山的海滩游泳。想到这里,我忽然看了看窗外的大海,这里不是现成的吗?

    于是,我立刻决定去海里游泳。

    我带上了一条游泳裤,飞快地跑出了幽灵客栈。我沿着海岸线一路跑去,寻找适合游泳的地方。但这里到处都是悬崖,只有在靠近坟场的地方,找到了一块相对平坦的小海湾。

    趁着海水没有涨潮,我迅速脱掉衣服,并换上了游泳裤。在岸上活动了一下身体,我就摸索着下水了。

    海水非常凉快,直渗入我的皮肤,只是脚底下都是小石子,感觉不是太舒服。但我很快就适应了,走到深水处游了起来。

    小海湾里风平浪静,只有小小的浪头掠过我肩膀,那感觉舒服极了。我的全身被海水包裹着,每一根毛细血管都在吸收着海里的凉气。说实话,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如此畅快地游过了,这里简直要比普陀山海南岛还要舒服。唯一的缺点就是暗礁太多,一定要眼睛看清楚了游。

    我越游越兴奋,直向海水的更深处游去,慢慢地就游出小海湾了。我憋了一口气向海底看了看,只见底下一片漆黑,深不可测。

    当我把头抬出海面时,发现天色已经阴暗了下来,一阵风从海面上掠过。心里忽然产生了一股奇怪的感觉,也许就快涨潮了吧?我又回头看了看海岸,没想到已经游出那么远了,海湾和悬崖都被抛在身后,我看到了远处山坡上星罗棋布的坟墓,甚至还能看到幽灵客栈,这是我第一次从海上的角度看它,但距离实在太远了,只能看到它孤独地矗立在海边的轮廓。或许,远方的船只来到这片海域,首先能见到的就是它了。

    现在该回去了,于是我向小海湾游回去。

    突然,我听到了某种声音———和昨天晚上一样的歌声。

    心跳一下子加快了,我有些不知所措。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我发现那歌声似乎是从海底传上来的……

    正当我拼命地游回去时,一刹那间,我感到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脚腕!

    天哪!我条件反射似地喊了一声,一小口海水便灌入了我的口中,呛得我晕头转向。我又猛吸了一口气,但脚上的感觉越来越重,似乎那只手正把我往下面拉。

    我用尽全力蹬着腿,但却无济于事。我的眼前一黑,全身都被拉进了黑暗的海水里。

    叶萧,在这个瞬间,我想到了死。

    但我趁着刚才吸进去的那口气,努力地憋着,在海水中睁大了眼睛。但我还是在继续下沉,这里真的深不可测,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四周都是冰凉的海水,绝望正在笼罩着我。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那个幻影了———虽然海底一片黑暗,但我还是看到了她的影子,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我确实看到了。

    她就悬在深深的海水中,白色的长袖随海水而飘荡———她在海底唱歌。

    我也听到她的歌声了。不,我胸中的那口气就快用光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到自己又恢复了动力。我努力扑动着双手,飞速地向上浮起,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猜海水的深度至少有二十米,在最后一口氧气耗尽前,我终于浮出了海面。

    又能呼吸到空气了。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是极度的恐惧?还是极度的兴奋?至少我还活着。

    我一边大口地呼吸着,一边不顾一切地向岸上游去,也许是借着涨潮的水势吧,我很快就游进了海湾。我小心地避开暗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终于回到了陆地上。

    这时我浑身都虚脱了,脚踩着地根本就站不稳,一头倒在了地上。

    天已经快黑了,暮色笼罩着大海,而无数的坟墓就在不远的山坡上,理智逼迫着我站了起来。我胡乱地擦了擦身体,匆忙地穿好衣服,这时候只感到浑身冰凉。但幸好我又缓过一点劲了,便拼命向幽灵客栈的方向跑去。

    当我精疲力尽地回到幽灵客栈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一把推开了客栈的大门,一阵冷风随着我吹进了大堂里,悬在房顶的电灯不停地晃动了起来。在一阵摇曳的惨白灯光下,我看到他们都围坐在餐桌前,那阵冷风吹乱了水月的头发。他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就好像在看一个淹死的落水鬼。

    “去哪儿了?”

    丁雨山站起来问道。

    “我去游泳了。”我抱着自己的肩膀,颤抖着回答,我犹豫了片刻,没敢把刚才在海底看到的一切说出来,只能搪塞着说:“海水太凉了,我一不小心就抽筋了。”

    “天哪,你能活着回来真是个奇迹。”

    他的表情非常惊讶,就好像我应该被淹死似的。

    我点了点头:“是的,这是个奇迹。”

    “你看到了什么?”

    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继续问:“我问你在海底看到什么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却不回答。我用眼角的余光向餐桌上扫了扫,正好和水月的目光撞在一起。

    丁雨山忽然压低了声音问:“你看到海底的幽灵了?”

    “你别问了,别问了。”我低下了头,不愿意再回答了。

    “告诉你吧,客栈周围的海水里有幽灵,曾经有许多人都死在这片海里。就在上个星期,有一艘渔船在附近的海面触礁沉没了,船上的十三个人全都死了,至今也没有一具尸体能打捞上来。”

    “别说了。”我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抱着瑟瑟发抖的肩膀说:“我现在又冷又饿,能吃点什么吗?”

    他们立刻给我让了一个空位,阿昌盛了一碗热汤放到我面前。我一口气就把热汤喝得精光,然后我端着饭碗狼吞虎咽起来。

    这时候我听到丁雨山在说:“阿昌,去给他烧洗澡水。”

    我跟着阿昌走进了浴室的走廊。

    我来不及换衣服就进了浴室,很快水龙头里就放出了热水。我钻进放满热水的木桶里,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我再也不敢想象,刚才在海里发生的一切,我更愿意相信那只是场恶梦。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便低下头看了看脚腕。真不敢相信,在我右脚的腕部,竟然真的有一道红红的印痕,甚至还有一种被人拉住的感觉。难道海里的那些东西都是真的?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急忙在热水中使劲地按摩脚腕,但那红色的印痕却始终没有消退。

    很快我就洗完澡了,从浴室里出来以后,却发现大堂里空无一人。于是,我快步跑上了二楼。

    当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雨来了,窗外的大海正笼罩在漆黑的夜色中。我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便一头倒在了席子上。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我突然间睁开了眼睛,看了看表才晚上10点钟。这时候,我才感到已休息得差不多了,精神也要比刚才好了很多。于是,我打开了旅行包,重新拿出了那只木匣。又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念头,我忽然决定去找一个人,而且——要带着木匣。

    我把木匣包裹在一件衣服里,悄悄地走出了房间,走上了三楼的楼梯。

    按照昨天晚上的记忆,我轻轻地推开了那扇房门。

    在柔和的灯光下,我看到她正坐在床边上,脸色有些苍白,手腕处还包着一块纱布。

    她的第一眼显得有些意外,但转瞬又恢复了高傲的神情,冷冷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有些拘谨地说:“我只是来看看你,你的伤好些了吗?”

    “谢谢你,我想我已经没事了。”她又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问:“告诉我,你出什么事了?”女人的眼睛真是太尖了,我惊讶地说:“你看出来了?”“你脸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你见到什么东西?”我的脸色又有些发白了,断断续续地回答:“大海……在大海里。”

    瞬间,她的神色变得凝重无比,冷冷地盯着我的眼睛,停顿了许久之后才说:“你去海里游泳了?见到那个东西了?”“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她轻吐了一口气,低声地说:“昨天晚上差点杀死我的,也是那个东西。”

    “告诉我。”“周旋,我不能。”“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那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叫秋云。”

    我怔怔地问道:“秋天的云?”

    “没错。”她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轻声地说:“作家真的很会说话。”“你连这个都知道?”她眨了眨眼睛,显出一副慵懒的神态说:“好了,还有什么事吗?”“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然后,我打开了包裹着木匣的衣服,把它放在了秋云的面前。

    她立刻睁大了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木匣。我注意着她的眼神,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味道,似曾相识,但又难以言说。

    秋云忽然大口地喘息了起来,仿佛木匣里有一股特别的空气。突然,她问道:“这究竟是什么?”

    “你不认识它?”

    她似乎对木匣有些忌讳,把身体往后挪了挪说:“不,我从来没见过。”

    我不知道她是否说谎,但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我重新用衣服包好了木匣说:“算了吧。”

    “等一等,周旋,这只木盒子是从哪里来的?”

    “你真的要知道?”我冷冷地看着她的眼睛,犹豫了好一会儿,也许全都说出来以后,她还能记起什么有用的东西。于是,我把这只木匣的来历,也包括田园离奇的死亡,全部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秋云。

    我足足说了半个多小时,说到最后连我自己都有些后背心发凉了。

    在这整个过程中,秋云一直都默默地听着我说,始终一言不发。最后她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回忆和思考,终于她说话了:“我认识田园。”

    “什么?”我的心立刻抖了一下,也许我找对方向了。

    秋云叹了口气说:“几年前,有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来到幽灵客栈,她的气质非常特别,立刻就吸引了我的注意。也许是休假吧,她在这里住了有一个多月,经常和我在一起聊天。我知道她的名字叫田园,是一个戏曲演员。我还记得有几次,在半夜里发现她在客栈的底楼徘徊,我问她在干什么,她却惊慌失措地躲开了。我所知道的就这些了。”

    我点了点头,至少我知道田园曾来过这里,幽灵客栈对于她一定有特殊的意义。

    “谢谢你,秋云。”

    “周旋,你要当心啊,你的脸上有一层灰色。”

    “灰色?”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摇摇头说:“再见。”

    我带着木匣离开了三楼。

    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我的目光落在了木匣身上。

    该如何处理它呢?

    不能再拖下去了,我来到幽灵客栈已经五天了,这个木匣始终都放在这里,就像个骨灰盒一样看着我。今天我又差点在海里淹死,这难道不是冥冥之中的警告吗?

    这时候,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涌上了我的心头———木匣里面是什么?

    我低下头仔细地看着那把锁,这把破锁锈得都快烂掉了,要打开它的话易如反掌。我的脑子里开始不停地幻想,当打开木匣以后会见到的东西———从一颗僵硬的人头,到一大把的黄金,各种可怕或可爱的东西我都想遍了。够了!与其在这里空想折磨自己,不如把它打开来看看。

    我看着放在写字台上的木匣,深呼吸了几口气。然后从旅行包里拿出一块扳手,那是旅行时经常会用到的东西。犹豫了片刻之后,我用扳手夹住了木匣上的锁,那把锁实在锈得不成样子了,扳手刚一动锁就断开了。

    我小心地取下那把断掉的锁,双手捧着冰凉盖子。我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但木匣里面却似乎有一种力量要跳出来。

    几秒钟后,我缓缓地打开了木匣的盖子。

    暗香浮动。瞬间,我的鼻子闻到了一股奇异的清香。我深深地吸了一记,那味道顺着我的气管而下,充斥了我的肺叶。这种味道非常奇怪,既像是熏衣草香,又像是印度的迷迭香,我没办法说清楚。

    在暗香渐渐地飘散后,我才看清了木匣里面的东西———居然是一套古装!不,更确切的说,是一套戏服。

    天哪,我的眼睛几乎看呆了,只见一团团绝美的刺绣,配合着光滑如新的丝绸面料,在灯光下反射出美丽的光泽。

    我的双手颤抖起来,小心地拿出了其中的一件。很明显这是一件女装,在丝绸面料上恰到好处地绣着一些花团,我想应该是一件女褶吧。我把它敞开来看了看,下摆只到膝盖的位置。木匣里面还有一条青色的裙子,正好配在女褶的下面。我又看了看木匣里面的其他十几件行头,看起来全都是女装的,也许是青衣或者花旦吧。从剪裁的尺寸和风格来看,应该是单独为一个人专用的。

    木匣的外观很古老,那把破锁似乎从来就没被打开过。可想而知,这些戏服也应该有许多个年头了。

    戏服按照某种传统的格式叠放着,恰到好处地挤满了木匣内的空间。我把手伸到了木匣的最下面,那是一件红色的锈花小袄,从剪裁样式来看应该是贴身穿的。

    忽然,我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一股难以表达的恐惧,瞬间充满了我四周的空气。

    我似乎看到了什么?就在同一秒,我伸到木匣里面的手微微一麻,那感觉就像是触电一样。

    突然,窗户无缘无故地自动打开了。于是一阵奇怪的冷风,夹杂着雨点闯进房间,吹得我浑身毛发都竖了起来。

    看了看时间,子夜十二点钟。

    我立刻顶着风冲到窗前。

    我迅速回到木匣边上,把所有拿出来的戏服又都放了回去。

    几秒钟后,我关上了木匣的盖子。

    木匣又恢复了原样,只是少了一把破锁。

    现在我已经知道了,田园曾来过这里,她是戏曲演员出身,现在我已把木匣带到了幽灵客栈,其中或许有某种关联?

    这些疑问如碎片一样在我脑中穿梭,直到我昏昏睡去。

    等我一觉醒来,天色已微微放明了。

    睁开眼睛后,却发现木匣的盖子正开着,那件绣花女褶在清晨光线的照射下,泛出惊艳的反光。

    不对,我明明记得自己入睡前是把木匣关好了的。

    难道我记错了?我随手关上木匣,便洗漱去了。

    来到底楼的大堂,只见到阿昌一个人。我第一个吃完了早饭,就匆匆回房给你写信了。

    写到这里我浑身都快虚脱了,天知道哪来的精力,让我几个小时就写了这么多字。我累了,今天的信就到这里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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