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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口是心非

    真的没有谎言吗?

    我却在小簿子的最后一句话,给自己打上了一个问号。

    这里是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2009年9月19日,上午十点。

    西部的阳光在此时射入铁窗,透过厚厚的玻璃洒在我的额头。

    刚写完一年多前的杭州之行,我重访了发生车祸的地方,也和莫妮卡一起发现了某些秘密。但这并不能唤醒我的记忆,直到今天都没有唤醒,就像我仍然无法自己解释,为什么会蹲在这座美国的监狱里。

    陪审团认定我有罪,一级谋杀罪;法官判我终身监禁,永远关押在这间囚室中,直到埋葬入操场边的古老墓地。

    但是,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不是杀人犯。

    无论我怎样为自己辩解,陪审团就是不相信我。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小恶魔,一个堪比吃人博士汉尼拔的恶魔。

    这是一桩冤案。

    可惜,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之外,也许只有那个真正的杀人凶手,才能为我洗清罪名。

    我不知道他是谁,抑或是她。

    再度陷入我的故事,也许能从一年多来的记忆里,发现某些被忽略的细节,有助于找到为自己沉冤昭雪的可能。

    手里的小簿子又写完了,我换了第三本簿子,继续回到上海以后的记忆——

    水。

    不是西湖的水,也不是断桥的岸,而是阴郁森林环抱中,神秘星空俯瞰下,那池黑色的水。

    我——十四岁的少年,孤独地来到午夜的水边,赤脚踏入冰凉的水中,从脚腕到膝盖再到胸口与嘴巴,直到整个人被湖水吞没。

    黑色的水底闪烁幽暗的光,我看到长长的水草,古老的沉船,皑皑的白骨,腐朽的钱币,以及深不见底的另一个世界。水波带着我沉下去,像古井像墓穴像深渊,永远都不知道将沉到何处,将沉到何时。

    忽然,我摸到了一个柔软的身体,接着是一张诱人的脸——她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白皙的脸蛋紧闭着双目,像水底千年的女妖,也像被沉入湖底的人间尤物。她的四肢都还在挣扎,胸口剧烈地起伏,正处于窒息毁灭的边缘。而我也同样无法呼吸,黑色的水封住了我的口鼻,最后一点点氧气即将耗尽……

    梦,又醒了。

    我梦见的那个少女是谁?来不及多想,今天是周一,又得起早赶去上班了。

    今天的地铁是最拥挤的,似乎所有人都没睡醒,是否周末玩得太疯了,患上了周一上班综合症?我的这个周末太特别了,虽然去了一趟人间天堂杭州,却感觉离地狱又近了一程。原本懵懵懂懂,连打开秘密的方向都不知道,一下子却来了那么多线索,让我无从着手。只有莫妮卡知道我的行踪,可她值得我信任吗?她身上有许多秘密和更多谎言,如果不是我古怪的读心术,大概早就变成她的猎物了。

    这时对面挤来一个硕大的胖子,几乎占到两个人的位置,四周的人们怨声载道。他的肚子顶着我的胸口,让我的呼吸变得困难了,我仰头厌恶地盯着他的眼睛,却看到了大胖子的心里话:“这个臭小子干吗盯着我,是不是喜欢上我了?对长得普通,但也可以玩玩。”

    原来是个变态狂!我急忙转身挤到另外一边去,只想离那个胖子越远越好。车厢里的人们被我挤得前仰后合,迎面一个年轻的女白领,我在距离她十厘米处停下来,两个人鼻子对着鼻子,几乎可以交换呼吸。我被迫看到了她的眼睛,发现她心里在说:“讨厌!小色狼,真猥琐,快点滚开。”

    我的的很猥琐吗?算了,遂她的心愿吧,我转身挤向另一边。

    这回面对一个女中学生,发型打扮却是嘻哈风格她逃避我的目光,却还是被我抓到心里话:“哎呀,他干吗这样看我啊?好像有些眼熟,是不是学校里新来的猥琐男老师?我可是骗了医生的病假条出来逃课,千万不能被他们抓到!”

    她随即转身向后面挤去,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有个男的填补了她的位置。

    那男的年纪稍长我几岁,看起来也是个疲惫的上班族,虽然与我眼对着眼,却丝毫没有在意我的存在,而是走神想着自己的心事,正好被我看个真切:“今天是最后一天,该死!我怎么向领导交代呢?一百万的公款被我拿去炒股票,本以为这轮行情怎么抄底了,没想到股票还在跌,一百万只剩下零头。不,我不能回去了,我要买张飞机票出去避避。”

    忽然,我发觉能够看到他人心底的秘密,竟然这么有趣,就像偷窥隔壁邻居的老婆偷情。

    试着用读心术去看车厢里的每个人的眼睛——从没有这样大胆,以往我都是躲避别人的目光,现在却是我主动迎上去。有人转头躲开,有人在心里念“神经病”。我发现许多人心底最隐私的话,或是某些邪恶的欲望,或是已经犯下的罪行,抑或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比如有个家伙正想象自己的穿越,要到唐朝去做富豪,让武则天、杨贵妃都成为他的小妾;还有个相貌平平的女孩,正幻想晚上回到家,突然发现周杰伦正微笑着等她,然后牵着她的手步入一辆跑车。

    地铁在黑暗的隧道里飞驰,带着成千上万个男女,也带着成千上万个秘密。

    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秘密。

    上午八点五十五分。

    我挤进公司的电梯,里面已经站了八九个人。电梯升上去的时候,才发现莫妮卡也在电梯里。我和她之间隔了两个人,她看到我就把脸转向另一边,不想被我盯住眼睛。电梯里还有两个天空集团的同事,我也没和他们打招呼,默默地坐到19层。

    莫妮卡走得特别快,来不及喊她,她就冲进了办公大厅。我飞快地跟在后面,走进公司的高层办公区——我这种底层员工平时没机会来的,她突然回过头来:“对不起,你不能在这里。”

    她那冷漠的表情,生硬的话语,就像老板训斥做错事的部下,让我一下子难以适应,这就是昨天与我一同走在西湖边上的美人?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在公司根本不配和她说话,“对不起。”

    羞愧地回到销售部,坐在自己的电脑前,老钱和田露都已经上班了,侯总照样躲在他的小房间里。世界还是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为周末的杭州之行改变,而我还是我,就像眼前的两只小乌龟。

    突然,我听到隔壁老钱发出奇怪的声音,虽然那声音非常轻微,办公室的环境又很嘈杂,但我的耳朵清楚地听到了——好像是用手指轻轻抠鼻孔的声音,又将那团鼻屎擦在办公桌的下面。

    这么细小的动作,就像在拥挤的车厢里飞过一只苍蝇,怎么能被我“听”到呢?

    我充满疑惑地悄悄抬头去看老钱,发现他的左手正伸在鼻孔中,右手却放在办公桌下面。

    毫无疑问,我的耳朵听得没错!

    又听到一阵细微的声音,从田露的方向传来。虽然当中有隔板看不到,依然分辨出了唇膏摩擦嘴唇的声音,甚至听出了上嘴唇和下嘴唇!相比她早上出门匆忙,现在在办公室里补妆吧?就算田露自己也未能听到吧?为了证实,我悄无声息地转到田露身后,她果然在抹唇膏,猛然转头蔑视地说:“有什么好看的?”

    立刻缩回自己的作为,却听到两张桌子以外的小李,正轻声煲着电话粥。尽管他捂住手机,把头埋在一堆文件里,我却清晰地听见电话里他的新女朋友的声音。三张桌子外的小于,偷偷在办公室里打游戏——不停地使用方向键和鼠标,几乎没碰过字母键,显然在玩抢滩登陆之类的游戏。还有四张桌子以外的老王,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虽然没打呼,但肯定在偷偷睡觉。至于侯总的小房间,我听到她烦躁地来回走动,不时用手指摩擦裤边,用牙齿咬着嘴唇——该死!这些声音就算站在身边都未必听的出。

    老天,这是怎么了?我对周围的一切变得无比敏感。尤其是我的听觉,灵敏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就像是一台人体声纳或雷达,如果发生战争我就要被当做宝贝供养起来了。无数声音信息涌入我的耳朵,像洪水汹涌灌入海绵般的大脑,那些敲打键盘的声音,简直是建筑工地上刺耳的嗓音,让我的脑袋要爆炸!

    抬头仿佛又见到陆海空——吊绳拖着他长长的身体,不断摇晃在我的头顶。

    电话铃响了,是前台小姐打给我的,破天荒头一回有客户找我。

    难道是上次那个被我打破了头的畜生?它要来寻仇报复了?正想要找地方藏起来,身后响起老钱的声音:“高能,有人找你。”

    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做好了和对方拼命的准备,才发现是一个陌生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穿着笔挺的西装,戴着眼镜温文尔雅,伸出手说“高先生,你好,我是端木良。”

    “端木良?”

    “前几天我们还通过电话。”

    “哦,我想起来了,你好你好。”

    急忙和他握手,他是我最近认识的客户,说近期会登门拜访,我以为不过是客套话,没想到真的来了。

    “高先生,上次你说的那个方案非常好,我已经和我的客户都商量过了,如果条件能进一步优惠,就会考虑与你们的合作。”

    “啊?”手忙脚乱地给他倒茶,上周的打架事件已人尽皆知,连自己他失去了信心,“这个……这个……真是太好了!”

    迅速打印出一套资料,又做了一份合同交给他。

    他看了看材料说:“没问题。但请再给我两个星期,我的客户需要时间来确认。”

    正好看到他的眼睛,我听到了他内心的话:“你果然是个特别的人,尤其是看人的眼神。”

    但我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继续聊生意上的细节。他看起来很诚恳,除了刚才那句话,我没从他眼里发现其他疑问。我们聊得很投机,甚至说到了几天前的一场足球比赛。

    端木良走了以后,老钱探出头来笑着说:“恭喜你啊,高能,终于谈成了一笔生意!”

    这家伙没事就喜欢偷听别人说话,我尴尬地说了声“谢谢”。

    回想端木良眼里泄露的那句话——他怎么知道我是个特别的人?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平庸的窝囊废吗?干吗还给他那么好的脸色?我也学会装腔作势了?

    我好像戴着面具在生活。

    今天,是侯总的三十六岁生日。

    销售七部的员工下班后都没回家,全被侯总去了钱柜唱歌。老钱送了一个大蛋糕祝寿,田露送了一瓶男士香水,还有人送了领带和皮包,最值钱的是一太商务手机。我则把侯总的生日忘了个一干二净,只能临时抱佛脚在钱柜门外买了束鲜花。

    侯总喜欢唱歌,拉着田露合唱了好几首,从《当爱已成往事》到《深情相拥》直到《广岛之恋》。虽说侯总一贯走音,嗓音般不堪入耳,却赢得大家一片喝彩掌声,只有我始终捂着嘴巴,害怕把晚饭吐出来。

    同事们点了许多红酒,侯总尽兴地喝了不少,给大家许下豪言壮语:年底完成公司销售任务,给每个人发五万到十万年终奖。至于大家组关心的裁员问题,他却避重就轻三缄其口,老钱等人一个劲拍马屁,把侯总吹得天花乱坠——当然侯总心里一清二楚,他最看不起老钱,最想修理的也是老钱,无奈老钱的资格够老,油滑得像条黄鳝,总是无从下刀。

    唱到十点多钟,我仍孤坐在角落里不声不响,既不喝酒也不去拍马屁,好像包间里凭空消失了一个人。侯总喷着满嘴酒气说:“高能!你怎么不去唱歌?不给我面子嘛?快点去点几首歌,每个人都必须要唱的哦!”

    犹豫的时候,田露推了我一把,难得温柔地说:“快去唱歌,大家都等着你唱呢!”

    终于挪到点歌的屏幕前,醒来后的半年,我还从没唱过卡拉OK,虽然许多歌我都认识,但不知该点哪一首好,便进入歌手点歌的也面,从头到尾翻着歌手的名字,将近最后几页,一个名字跳入眼中——张雨生。

    点开张雨生那些曲目,感觉每一首都那么熟悉,心里涌起一般热流,传遍全身的毛细血管,我点了一首张雨生的《大海》。

    很快轮到我唱了,随着旋律的开始,同事们用异样的眼神盯着我。我尴尬又紧张,就像第一次走上舞台,当字幕打出“从那遥远海边慢慢消失的你/本来模糊的脸竟然渐渐清晰/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有把它放在心底……”,我自然地唱出来,契合旋律与节奏,就连音调也如原唱那么高亢清亮。

    完全不是我的声音,平时唱歌绝对没有那么高。唱到高潮部分,简直不认识自己,完全脱胎换骨了一般,不再畏畏缩缩,也不再含蓄内向。眼前不再是狭小的钱柜包房,而是无数闪光灯下的个唱舞台;观众也不再是侯总老钱田露他们,而是举着各色牌子的亿万狂热粉丝。我忘情地举着话筒,随着MTV里的张雨生而高歌,仿佛刹那间灵魂附体。

    “如果大海能够唤回曾经的爱/就让我用一生等待/如果深情往事你已不再留恋/就让它随风飘远/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就像带走每条河流/所有受过的伤/所有流过的泪/我的爱/请全部带走!”

    当我嘹亮的歌声唱向最高音,包房里的人们都已惊呆了,老钱流下长长的哈喇子,田露掉下了她的假睫毛,侯总则把一杯红酒洒在了裤子上。等我唱完大家都沉默了,像看外星人一样盯着我,包房里死一般寂静了半分钟,接着便是暴风骤雨般的掌声。

    “太棒了!”

    “高能,你简直是技惊四座!”

    “快点去报名参加选秀比赛,你肯定能得全国冠军!”

    “张雨生复活,也不过如此嘛!”

    ……

    面对雨点般的赞誉,有些受宠若惊,我不过是无权无势的小职员,没有理由对我拍马屁,显然我震撼到了他们。

    我又点了好几首张雨生的歌:《天天想你》《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心底的中国》《大地的天使》《两个永恒》……

    同事们也都不唱了,赛过免费看演唱会,聚精会神地欣赏我唱歌。我像着了魔,这些歌几乎从未听过,拿起话筒却唱得如数家珍。嗓音也配合音乐而变化,似乎天生就适合唱张雨生的歌。等到嗓子几乎唱哑,田露急忙给我倒了一大杯胖大海,“高能,前两年你也和我们出来唱过歌,却从没听你唱过张雨生,是不是最近半年一直偷偷练歌啊?”

    茫然地摇着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仿佛灵魂还停留在另一个世界。

    离开钱柜已经很晚,侯总喝得烂醉只能由老前开车送他回家。我独自坐上一辆出租车,时间已过了午夜,便关照司机打开电台。

    又是“午夜面具”节目,主持人秋波不动声色地听着别人的倾诉,我将身体蜷缩在后座里,静静地听着她的磁性声音——

    “好了,请大家休息一下,如果午夜梦回,也不要乍暖还寒,接下来是张雨生的《口是心非》,因为每个人都有口是心非的时候,但请在今夜敞开你的心。”

    《口是心非》?又是张雨生,我在钱柜唱过这首歌,随后听到那熟悉的歌声,宛如我刚才卡拉OK里的录音:“口是心非你深情的承诺都随着西风缥缈远走/痴人梦话我钟情的倚托就像枯萎凋零的花朵……”

    仔细听真的非常像,与我平时说话的嗓音不同,难道除了可以看透人心,我的声带也有某种超人之处?

    一曲听完百感交集,每天我都口是心非地上班,口是心非地面对周围的人们,口是心非地度过我的人生。

    这是我要的生活吗?

    出租车在午夜飞驰,不相信田露的话——我肯定曾是个张雨生的歌迷,并经常唱他的歌,足以到以假乱真的地步。虽然丧失了全部加以,张雨生却永远埋藏在我的潜意识深处。

    不是所有的记忆都可以被抹去。

    周二。

    严寒与方小案依然没有任何消息,有人传说他们都已秘密自杀了。

    同事们还在议论昨晚的事,我一下子受欢迎了许多,有人推荐我去参加一项选秀比赛。就连侯总也难得没骂我,大概觉得我给足了他生日的面子。

    午餐后在门口碰到田露,她趁着四下无人把我叫到楼梯间,穿了一套性感的低胸衣服,散发着诱人的香水气味,靠近我的胸膛说:“昨晚,你真的很棒。”

    她的表情和语气让我很紧张,不禁退到墙脚,“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的。”

    “高能,真没想到你还有另一面,本来一直以为你是个猥琐男,对不起。”

    田露暧昧地微微一笑,轻佻地伸出手指划着我的下巴,让我痒痒得难以自持。我急忙往旁边躲了躲,“你……你……想说什么?”

    “我想向你道歉。”她忽然忧郁起来,给人怜惜的错觉,“其实,你也知道侯总是有妇之夫,他不可能为了我离婚的。我和侯总也不过逢场作戏,他在公司对我照应,我在其他方面给他抚慰。除了我以外他还有好多女人,有时候我真的讨厌他,但在这儿又身不由己。”

    然后,不需要看他的眼睛,我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我不是不需要女人,而是不需要再次受到伤害,至少我还没有愚蠢和天真到这种程度!

    说完匆匆跑开,身后传来她轻声的诅咒:“懦夫。”

    仰头身呼吸了几下,发觉自己开始有些判断能力了,也许能更好地保护我。

    今天照旧不知道干什么,整个销售部无所事事,不少人趴在电脑前,偷偷追看起点中文网的YY小说。看来美国的经济危机,确实影响到中国许多出口企业,自然也像多米骨牌,重重地砸到了我们头上。

    无聊地在网上搜索新闻,却越来越烦躁,情不自禁地打开那致命的论坛——兰陵王秘密。

    前几天在杭州没看多久,而且用的是莫妮卡的电脑,许多论坛发言被忽略了。我用新找回的密码登陆BBS,使用搜索功能,找到我的最后一条主帖。

    发布时间是2006年10月25日,标题为“兰陵王是魔鬼还是天使。”

    下面是我和一个叫“蓝衣社”的ID,展开的激烈残酷的论战。我高度赞扬兰陵王,自称兰陵王第49代孙,而对方持完全相反的观点,认为兰陵王是一个长着天使面孔的魔鬼。

    这场BBS论战长达十几个小时,从晚上持续到第二天早晨,我和“蓝衣社”不眠不休战斗。在杭州我只是简略地看了看开头,后面大部分内容都没有看到,现在我得仔细看看,当时我和对方究竟辩论了些什么。

    说完历史真相问题之后,我的ID——“兰陵王传人”激动地跟帖:“我只在乎兰陵王的悲剧人生,不在乎你如何评价历史!请不要再跟我纠缠这些狗屁理论,反正你我都没有亲眼见过他。史书说兰陵王‘历司州牧、青瀛二州,颇受财货’,也就是他公开受贿的意思,但我认为这是他保护自己的办法,让皇帝认为他并无政治野心,只是个贪财好色之徒罢了。”

    我的记忆里从没有过这些知识,恐怕是出事前临时补课来的。

    蓝衣社的回复是:“你知道兰陵王是怎么死的吗?”

    兰陵王传人:“鸟尽弓藏,兔死狗蒸,中国许多武将的命运,都和兰陵王一样。北齐后主高纬猜忌兰陵王功高震主,甚至拥兵取而代之——这在南北朝很普遍。有一次后主和兰陵王聊起邙山大战说:‘入阵太深,失利悔无所及。’兰陵王感动回答:‘家事亲切,不觉遂然。’这句话在皇帝看来,竟是兰陵王谋反的征兆,过与家都是皇帝的,即便堂兄弟也不能混肴。公元573年,后主高纬给兰陵王送去一杯毒酒。兰陵王愤怒的说:‘我忠以事上,何辜于天,而早鸩也!’他的妃子说:‘何不求天颜?’但兰陵王长叹一句:‘天颜何由可见?’说罢饮下毒酒,享年三十岁。”

    蓝衣社:“呵呵,传人,你果然看了不少史书,掉进书袋子了。”

    兰陵王传人:“失去兰陵王这样的将才,北齐自然一蹶不振。他死后仅仅四年,北齐便被北周灭亡,高氏黄族几乎全部被屠杀。只有兰陵王高长恭的一个遗腹子幸存了下来,传递了四十九带——直到我。”

    蓝衣社:“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兰陵王传人:“谁都逃不过命运的安排,兰陵王就像许多英雄一样,没有倒在战场上,却死在了毒药之中。”

    我和蓝衣社继续激烈的辩论,从兰陵王的历史命运的必然性,又谈到了美与丑的问题,甚至提到了古希腊的悲剧美学。盯在电脑前看了一个钟头,直看得我头晕眼花,若不是最近生意不景气,早就被侯总发现一顿臭骂了。

    看完这条超长帖,我进入搜索功能,这回搜索的是用户名“蓝衣社”。

    才发现“蓝衣社”有论坛的管理功能,早在“兰陵王秘密”BBS刚刚建立之时,蓝衣社就已有了,说不定就是论坛的站长?再看他那些发帖记录,大部分都是版务方面,比如封杀某某的ID,发布某某论坛公告,但只有与我的ID对话时,这个蓝衣社才如此滔滔不绝。

    2006年秋天我从论坛里消失之后,“蓝衣社”就接着消失了,不再发出任何帖子,包括版务方面也是其他ID发出的。

    这个蓝衣社究竟是谁?

    我想起当年我的博客上所写的话——

    “我终于见到了蓝衣社,一个让我不寒而栗的人。”

    让我不寒而栗的人?后背心有些发凉,上网搜索“蓝衣社”三个字,得到的结果却更让我吃惊——

    “蓝衣社”是三十年代国民党一群热血青年所创建,最终却沦为了可怕的法西斯组织,其在历史上的臭名昭著有如纳粹的党卫队。1929年,留日归来的黄埔四期学生腾杰,秘密聚集了一批爱国青年,要以“复兴民族”为宗旨,建立一个铁与血的组织。1932年3月1日,蓝衣社成立,正式名称为“三民主义力行社”,蒋介石亲任社长,希望蓝衣社借鉴“复兴的德国和意大利运动,或日本的武士道精神”。

    蓝衣社成立之初,具有严密的组织纪律——“生的进来,死的出去”,若有触犯即从肉体消灭。无论级别高低,都厉行节约俭朴,严禁贪污腐败。他们成功整治了黑恶势力横行的武汉开启著名的“清流武汉”及“廉政风暴”,积极参与对红军的“围剿”,在大别山屠杀了三千余人,在各大城市制造白色恐怖,深受蒋介石的宠幸。1933—1936年的“新生活运动”,蓝衣社将“绝对信仰三民主义”改成“绝对信仰法西斯主义”,成为中国的法西斯组织。蓝衣社的大名甚至远播纳粹德国,希特勒就曾对蓝衣社赞赏有加。

    但随着蓝衣社的法西斯化,起内部矛盾与个人腐败也愈演愈烈,彼此之间勾心斗角争权夺利,早已背离了最初那群爱国青年的理想。抗日战争爆发不久,蓝衣社即告解散,其成员多达三十万人,大部分加入三青团,剩余的进入新成立的“军统”组织。

    “蓝衣社”竟然是个法西斯组织,虽然早已成为历史,听起来仍令人毛骨悚然。

    不,这个网络上的ID“蓝衣社”,只不过是借用了这个名字,大概也是个相信铁血主义的青年。不知道的人听到这个名字,大概还会觉得很时尚吧。

    可我确实在自己的博客里,用“不寒而栗”来形容蓝衣社——不敢再多想下去,随手关掉了这个网页,回到“兰陵王秘密”BBS,用兰陵王传人的ID登陆。

    在电脑前犹豫许久,才下定决心在论坛上发出一条主帖,距离我的上一次发言,已相隔一年零七个月——

    兰陵王传人:“我回来了!”

    下午,办公室忽然一阵骚动,许多人都往一个方向看。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女子,其中我们的销售总监,还有新任的总裁助理——莫妮卡,但这回被簇拥的并不是她,而是现在最当红的电影明星——洪冰冰!

    不少胆大的同时都拥了上去,但被洪冰冰身边的保镖粗鲁的推开。莫妮卡转身对大家喊:“谁都不准拍照!都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

    也怪我根本不关心公司,一问才知道今天要搞个新闻发布会,宣布洪冰冰将成为天空集团在中国的形象代言人,并将赞助她的一项慈善公益活动。

    几十分钟后,莫妮卡他们保护洪冰冰出来,发布会就快在二楼的展览馆召开了。老钱很想去二楼凑凑热闹,但又不好意思一个人下去,便拉着我说:“高能啊,陪我一起下去吧。”

    “没什么好看的吧。”

    “哎呀,洪冰冰啊!听说很快进军老莱坞了,她是我儿子最喜欢的明星,死活催着我要她一个签名。好啦好啦,明天中午我请你吃饭!”

    老钱说请我吃午饭,无非是一碗馄饨或面条,看在他经常陪我说话的份上,我还是和他一起悄悄溜进了电梯。

    来到二楼大厅,才发现已不满了媒体记者,许多长枪短炮对着前面,最后一排还有不少忠实粉丝,整个场面无比热闹,周杰伦的发布会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洪冰冰坐在台上中间,虽然实际年龄以近三十(资料上写着二十五),却打扮得清纯可人,居然走到罗丽塔路线。坐在她身边的是个混血美人,天空集团亚太区总裁助理。我一下子忽略了旁边的明星,眼睛直盯着莫妮卡——她穿着一件得体的职业装,却披着栗色的长发,坐在洪冰冰身边丝毫都不逊色,反而有特别的异域风情,许多记者误以为来了两个明星,互相交头接耳打听旁边那个是谁。

    接着莫妮卡以公司的身份向媒体说话,先介绍了天空集团的历史与辉煌业绩,又宣传了天空集团赞助洪冰冰的一项公益慈善活动。她的每一段话都用中英文分别说两遍,一时间几乎抢了主角的风头。

    洪冰冰隐隐有些不快,主动接过话筒向媒体打招呼,然后一个个记者踊跃提问。她笑容满面地回答,尤其说到慈善公益事业,就显得充满爱心。让老钱这种人都看得有些感动了。

    然而,我总感觉她的眼神有些古怪。我悄悄挤到前面,装成记者的样子,距离洪冰冰有几米之遥。莫妮卡也看到了我,不露声色地瞪了我一眼。而我装作若无其事,继续盯着洪冰冰的眼睛。

    “下个月,我将亲自非到地震灾区,不管会遇到多少危险,我会挑选二十名地震孤儿参加天空集团的阳光计划,还会手把手地教他们唱歌,让他们感受到人生的买好,走出地震造成的心理阴影。”

    虽然,洪冰冰嘴上说得天花乱坠,表情也好像很诚恳的样子,但我却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她心里的另一翻想法——

    “该死的记者们!怎么问起来就没完没了,旁边的小混血也真是的,怎么还不早点结束呢?待会还有西北房产刘老板的饭局,他说只要我今晚陪他过夜,就回送我一套陆家嘴的房子,你们不要耽误了我的好事啊。至于我去地震灾区嘛,白天是留给那些倒霉的小孩子,不过晚上就要留给成都的王老板,他给我准备了一辆保时捷911,就等着我开回去呢!”

    洪冰冰心里的这番想法,让我感到难以置信,但我的眼睛确实看到了,我的脑子也确实听到了——就在她信誓旦旦的时候,却在想着怎么和有钱老板上床,怎么钓来房子和车子!

    我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无法再看她的表演,便起身愤怒的离开了。我的身体挡住电视台的镜头,许多接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莫妮卡立刻站起来看着我。洪冰冰对此很有经验,依旧滔滔不绝地说着,又把所有人的目光引回到她脸上。

    但莫妮卡抛下旁边的明星,低头追出来,冲到二楼电梯口,才把我叫住:“高能!你怎么了?”

    “哦……我……没什么……”我好不容易编了个理由,“对了,刚才想起办公室里还有重要的事情,就急着要回楼上去。”

    “不是!你的表情告诉我不是,刚才我都看到了,你非常生气地离开——发现了什么?”

    莫妮卡堵住了电梯门口,深邃乌黑的眼睛直盯着我,让我也看到了她的心里话:“你发现了什么?你是怎么发现的?告诉我!告诉我!”

    “劝你以后不要再主办这种骗人的活动,那个所谓的明星洪冰冰,从头到尾全是谎言,她的身体和心早就烂掉了!烂掉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激动,让楼层的保安都警惕地走了过来。莫妮卡急忙向保安摆了摆手说:“没事!”

    “莫妮卡,这回你错了,居然请这个洪冰冰为公司代言!她早晚都会出事的,到时候公司形象也要被她搞得一塌糊涂!”

    “What?”莫妮卡盯着我的眼睛,“你是怎么知道的?告诉我!”

    电梯门打开了,我绕开她躲进电梯,独自回到十九层楼。

    腿都有些酸了,刚才过于激动,回到办公捉前大口喝水。耳边仿佛还响着洪冰冰的那些谎言,周围的同事们依然在谈论她的八卦比如前几天刚和哪个男明星一起去逛街,又比如刚和哪个豪门公子一起进酒店。

    看着办公室里的人们,所有人都在说谎,生活中的人们,工作中的人们,甚至在电视上面对镜头侃侃而谈的人们。听到的每一句话,看到的每一行文字,也许全都是谎言……

    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谎言。

    下班回家的地铁上,又一次遇到了盲姑娘。

    这回我幸运地找到一个座位,疲倦地闭上眼睛打瞌睡,没想到睁开眼睛时,却发现盲姑娘坐在我旁边。

    她将导盲手杖收在怀中,几乎紧靠我的肩膀,有几根发丝挂在我脸上,让我非常紧张。突然觉得似曾相识,记忆却找不到这张脸。我很想和她说话,憋足气到嘴边,却有怯懦地缩了回去。等到再抬起头,盲姑娘已站起来,别人纷纷给她让路,她一路说着谢谢下了车。

    无奈地吁出一口起,傻傻地留在座位上,这时爬起来一个乞讨的流浪汉,大家都厌恶地躲开他,而那流浪汉始终不依不挠,他的双腿已严重变形,完全不能正常走路。我掏出十块钱扔给他,流浪汉立即说了声谢谢。我忽然觉得自己还算是幸福的——至少我可以毫无障碍地走路,在阳光撒开双腿奔跑。而他却只能一辈子在地上爬,就连得到一副轮椅都非常困难,如果等会儿能吃上一顿饱饭,恐怕会让他感到非常幸福。

    幸福只是一种相对的感觉。

    回到家,妈妈给我张罗着晚饭,父亲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大概担心我讨不上媳妇吧,这眼神让我感到羞愧。身为他们唯一的儿子,我自知对不起父母,既不能家里带来快乐,也无法改善他们的生活,反而让他们替我操碎了心。

    晚饭后我忽然问妈妈,我以前喜欢什么流行歌曲,是哪个明星的粉丝。妈妈却说不清楚,爸爸指了指我房间墙上的海报——迈克杰克逊。

    “那张雨生呢?以前听我长起过张雨生的歌吗?”

    妈妈茫然地摇摇头说:“张雨生是谁?”

    我失望地回到小房间,在电脑硬盘里搜索“张雨生”。却没有发现任何张雨生的歌,大部分都是迈克杰克逊的,也有其他人比如周杰伦、林俊杰、陶吉吉的歌。我又检查了以前那些CD,也没有发现与张雨生有关的内容。

    奇怪,难道我以往的记忆,连同我喜欢张雨生的证据,都被人偷偷地抹掉了?

    独自发呆了一会儿,我上网进入“兰陵王秘密”BBS,用“兰陵王传人”的用户名登陆,发现上午发出的那条帖子“我回来了!”居然有了回帖。

    急忙打开我的帖子,发现下面只跟了一条帖子,很简单的一句话——

    “不,你不是兰陵王传人。”

    而发帖的ID染我心里颤抖了一下:蓝衣社!

    时隔一年零七个月,这个神秘的“蓝衣社”再度出现,似乎就是专门对着我而来的,自从我消失之后他也消失了,而当我以“兰陵王传人”王者归来,“蓝衣社”也再度粉墨登场。

    喝下一口热水,免得国人激动,一至于引来偏头疼。闭目沉思片刻,才发现蓝衣社这条回帖,是今天下午五点发的,我随即在他的回帖后面。用“兰陵王传人”回复——

    “我是谁,我自己最清楚了!蓝衣社,你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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