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黑帆船上的人居然还没有死绝。
一个炮手在看到满天紫光的一瞬就吓得晕了过去,幸而躲过了那场屠杀。恰好他所在的船又被另一具船舶的遗骸钩住,一时没能完全沉没。刚才被海水一浸,那人缓缓醒转,听到大威天朝号上有人,恍惚之中拉下响环,向这边开了一炮。
一尊红衣大炮在仅隔数丈之外当面轰出,威力岂比寻常!唐岫儿只见那枚炮弹旋破夜空,哧哧作响,瞬时已到头顶。
突然,一道电光划破夜空,一枚铁箭从天朝号后方飞速赶到,与那枚炮弹迎个正着。只听巨大的暴响直如钧天雷裂,在大威天朝号上空炸开。
一爆之下,那枚炮弹竟被铁箭当中穿过,裂为碎块,跌在甲板之上,铁屑纷飞,深嵌木里足有三寸多深。满天碎片中,唐岫儿下意识的伸手一挡,只觉那箭速度丝毫不减,从她袖侧掠过,向远空飞去,瞬时已不见了踪影。过了好久才远远传来落水的声音。
唐岫儿立定身形,骇然看着地下的弹片,这种出了膛的精钢炮弹居然能被一根铁箭穿碎,这一箭之力简直是匪夷所思。
唐岫儿转身望去,就见来箭的方向上,正泊着一叶狭窄的扁舟。
上面一条黑衣大汉如标枪般笔挺的立着,双手合抱胸前,怀中是一张大得出奇的弓。
这张弓样式奇古,弓身上脉脉乌光,在月下流转不定,映出黑衣人一张冷漠的脸,上面就像涂了一层黝黑的砂子——那只能是烈日和风沙的痕迹。他那指节凸出的大手,正轻轻摩挲着弓背上九颗赤红的宝石。
卓王孙向那人拱手笑道:“想不到后羿神弓庄先生也来了,郁某船上还有两间空房,倒也正好。”
众人悚然动容,莫非那人就是号称天下第一神箭的庄易?
据说这个人无亲无友,漂泊天下,唯独对箭术一道上已经嗜好到了痴狂的地步。他十岁的时候就一路乞讨着来到蒙古,在草原上射狼而食,掘地而眠,足足等了三个月,才得到了和蒙古大汗比箭的机会。两人一共比了七天七夜,各射麋鹿两千头,不分胜负。然而此人箭术虽高,行事却极为狠毒,箭下从不留活口。年轻时为了投师学箭,竟连妻儿都杀了。所以提起他的为人,江湖上的人多不以为然。
但是大家都害怕他手上的弓。据他自己说,那张后羿神弓真的是上古神物,全由乌金打成,足足有千斤之重。而上边镶嵌的九颗宝石就是当初后羿射落的九日。虽然江湖上没有几个人愿意相信这个传说是真的,背后还常常嗤之以鼻,说他故弄玄虚,但提起那张弓的时候,都不免帮他把这个传说再说一次。何况,他刚才的确是站在一叶起伏不定的扁舟之上,出箭射落了一枚飞旋而来的炮弹。一个人有这样的箭术,无论他说出什么样的传说,都没有人敢觉得它荒诞了。
庄易抱着弓,向卓王孙点了点头,当是还了礼:“不错,庄某的确是有事出海,想借这位公子的船一用,不过却不是现在。”他一顿足,足下扁舟飞一般的向开炮的残舰标去,他来到跟前,轻轻一抬手,就拦腰将开炮那人提了起来。那人身材本来也算得上魁梧,被庄易提在手中,却如同一个被掏空了的稻草人,一点反抗之力也没有。
庄易一手持弓,一手提着那人,足下小舟平平向后退去,道:“庄某现在公务在身,必须把这个倭寇余孽带回县衙,明早日出之时,庄某自当再来,与诸位同游海上。”话音未落,小舟已退出老远,片刻之间就只剩下圆月中的一粒黑点。
偌大的海面寂静如初,唯有水波微微动荡。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过。
谢杉摇摇头道:“像庄易这样的人居然肯为刘家港县衙做事,倒真是不可思议。”
敖广扶了扶拐杖,笑道:“老朽倒是觉得这为县衙做事只是个引子。”
谢杉道:“引子,什么引子?”说完了却警惕的扫了敖广一眼。
敖广笑道:“谢公子不必紧张,此次就当闲聊,下次有什么好生意,谢公子多多照顾老朽就是了。”
谢杉脸上一红,道:“还要多多请教前辈。”
敖广道:“不敢,老朽以为庄易替县衙做事,不过是为了引他上这艘船。”
谢杉道:“难道他上这艘船另有目的?”
敖广笑道:“只怕上这艘船的人都另有目的,难道谢公子不是?”
谢杉脸上微微有些尴尬:“我和表妹只不过是为了追查倭寇的下落,替天行道,聊尽侠道中人的本分。”
敖广瞥了他一眼,笑道:“说不定人家庄先生的目的也不过如此。只是想不到不可一世的刘家港倭寇居然就被那位小晏公子在一举手间铲除的干干净净,妨碍了两位行侠仗义的雅兴。”
唐岫儿突然惊道:“铲除干净?难道刚才那些黑帆船上的人都是倭寇?”
敖广叹道:“除了刘家港倭寇,就是大明水师也不见得有那么整齐坚固的战舰,一时也调不出十几尊红衣大炮来。说来也是那帮强人罪有应得,无怪那位小晏公子出手如此残忍。”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问:“不过这位小晏公子的武功的确是奇怪之极,杨盟主,不知你可从他的身手中看出点什么来?”
杨逸之似乎并不愿意理他,只淡淡道:“没有。”
敖广笑道:“说句冒昧的话,如果我说那位小晏公子的武功不在盟主之下,盟主以为然否?”
杨逸之叹道:“只怕很难说他在任何人之下。”
步小鸾不知什么时候从相思怀中挣脱出来,问道:“你们说的那位哥哥好漂亮,他到底是谁呢?”
敖广道:“小鸾小姐,莫非你有什么看法?”
步小鸾脸上一红:“我?我不知道啊,不过……”她回头拉了拉相思的衣袖:“不过,我可以让姐姐帮忙猜一猜,她刚才也和我一起看了那位哥哥好久,也许会知道呢。”
相思脸上微微一红,瞥了卓王孙一眼,道:“我……”
卓王孙微笑道:“你只用把你认为的讲出来就是了。”
相思低声道:“是……这位公子来自东瀛,从气质举止来看必定是家世显赫的贵族,而其容貌,武功,无一不是举世罕见,这样的人物,日本国内应该只一人而已。但是……”相思微微皱起秀眉,道:“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我只能想出他就是十四岁继承家业,十六岁官拜关白、大纳言,如今统一全国已指日可待的尾张国少主,织田信长。”
众人闻言都是一怔,唐岫儿已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还请唐大小姐指教。”相思轻声道。
唐岫儿正色道:“织田信长统一大业未竟,战事缠身,为何要到中原,又为何还在此地出手剿灭倭寇?姑娘这么说,只怕是还没有睡醒吧?”
相思解嘲的一笑,并没有答话,一旁方天随高声插言道:“唐大小姐如此说就欺人太甚,日本觊觎我国疆土甚久,近十年来,更传说上至皇室,下至幕府,串通一起,定下了诡计,图谋非小,也许织田此次化名来,正是为了这个天大的阴谋。”
唐岫儿冷笑道:“织田信长少年得志,所行离经叛道,自恃天上地下,唯他独尊,当真遇佛灭佛,见神杀神。而刚才那人满眼俱是忧郁悲悯之色,似乎行事不忍,却又不得退于事外,绝非的六天魔王的态度。”
方天随道:“本官以为,奸猾到了织田的地步,喜怒哀乐俱可内敛,一点神色,说明不了什么。如果唐大小姐以为他不是织田,那又有什么别的高见?”
唐岫儿道:“难道方大人以为自己附和的这几句胡话,能算得上什么高见?”
敖广满面笑容,打断道:“两位万万不要为这点小事争执,既没有什么好处,还伤了和气……郁公子,您又怎么看?”
卓王孙道:“诸位可曾注意他的衣服。”
敖广若有所思的道:“轻如灵风,寒于玄冰,绝非一般的质料。”
卓王孙微笑道:“衣角的绣花呢?”
众人猛地想起,他那袭淡紫的长袍上,有一丛用银色的丝线隐绣的九瓣菊花纹。
九瓣菊花纹是日本皇室血亲专用的图案。
卓王孙似乎没有在意众人的惊讶,道:“这位小晏公子就是后奈良天皇第十四子,馨明亲王。”
敖广讶然道:“馨明亲王?莫不是那个一出生就被几个妒忌的皇妃害死的十四皇子?”
十四皇子出生已是二十三年以前的故事,但如今提起来,中原武林也是无人不知。后奈良天皇一生软弱无权,自鉰壶皇后死后再未立后,却在四十岁时爱上了从四位下右卫门督五原信忠的养女,要继立为后。那养女来历不明,传说本是中土人士。当时皇室上下,反对者甚众,太后甚至以绝食相挟。想不到一生谨小慎微的后奈良天皇居然力排众议,最终策立了五原姬。五原姬出身已非煊赫,又体弱多病,宫内于是盛传她是靠着妖术才迷惑了天皇。五原姬知道后伤心欲绝,终日闭门不出。后奈良天皇干脆另起别院,让五原姬独居其中,不容外人打扰。一年后,五原姬有孕在身,更时刻怕人暗害,过了一年提心吊胆的日子,分娩之时却因难产而死。
其实众人都知所谓难产而死,实际上是几位宫中很有势力的妃嫔所害。可怜五原皇后连尸骨都没有留下,还被诬诋为现出妖形,破空遁去。所幸这位小皇子却被几位宫女舍命保全了下来。
后奈良天皇伤心之余,却也无奈外戚势大,只得偷偷前往看望小皇子。那位小皇子通体异香,静静躺在襁褓里,也不啼哭,待天皇一到,才睁开了眼睛。据说天皇当时竟然被那小皇子的一双眼睛迷住了,立刻册封小皇子为馨明亲王,将他带回宫中,派下重兵日夜护卫,一面宣告天下要立他为太子。
然而就在诏书下达的当天,十四皇子却从层层宫禁中神秘失踪,后奈良天皇伤心欲狂,派人四处逼问皇子的下落,其他的嫔妃当然矢口否认。他又在全国重金悬赏,然而始终没有小皇子的半点消息。后奈良天皇从此郁郁寡欢,将自己关在当年五原姬的别院内,既不见那些嫔妃,也不见满朝大臣。各地大名本来就不服皇室统治,这二十年来就更加猖獗,彼此攻阀,全国已陷入一片混战。
……通体异香,还有一双颠倒一切的眸子,这一切,小晏似乎和那位馨明亲王很像,然而……
敖广全身猛地一颤,声音都有些变调:“馨明亲王已经死了二十三年了,除非……”他猝然住口。
想起刚才那位少年诡异的身法,妖魔一般的武功,不带血色的面孔,众人脊梁上都是一阵冰凉,一句话忍不住就要脱口而出——除非他根本不是人类。
卓王孙看着众人的神色,缓缓道:“他本不是来自人间。”
不是来自人间!众人心中如蒙重击,难道自己刚才看到的真是二十三年前怨魂留在时间的幻影?
唐岫儿咬着嘴唇,颤声道:“郁青阳,你不要装神弄鬼,他不是来自人间难道来自冥界么?”
卓王孙正色道:“正是来自幽冥。”
幽冥,并不真的是阴间,而是传说中的一个岛屿,幽冥岛。
然而,听到这两个字之后,大家的脸色却比刚才还要凝重。
传说东海幽冥岛是天下武学中阴柔一派的极至。极至的意思就是说它的怪异已经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据说与他们交手,无论内力有多高,剑法有多好,最后都会莫名其妙的惨死。因为那分明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和勾魂使者挣命——这就是说,毫无胜算,必死无疑。
因此,大家宁愿把幽冥岛当作一个来自地狱的传说,宁愿相信幽冥岛的武功并非人间所有,自己之所以怕得要死不是因为技不如人,而是人力不能和鬼神相抗。
虽然幽冥岛传人曾几度东渡中土,参加武林大会的角逐,有一次更力压群雄,折桂而去,但大多数人还是坚信幽冥岛上的人靠的都是妖术,而不是一种极高的武学。
只有一少部分人视之为蓬莱仙岛,欲往求学。但此岛隐于碧涛之间,微渺难求,那些强渡而去的人,都是一去不返,近几十年来,再无人敢问津。也有人传说此岛本是来自冥界,每次要等到地狱开启的时候才会现于海面,也有人说幽冥岛百年之前已随火山喷涌而永葬海底,等等奇谈怪论,不一而足。唯一可证的是,幽冥岛弟子现于人间已是百年之前,如今江湖上只存传说而已。
然而这个死去了二十三年的皇子居然就是幽冥岛的传人。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尽是绝难置信的神色。
唐岫儿突然对卓王孙道:“他已经二十年没出现在世间,你又凭什么知道?”
卓王孙道:“郁某的某代师尊曾与当时的幽冥岛主交手,他的内力和这位小晏公子的如出一辙。”
唐岫儿冷笑道:“与幽冥岛主动手的人,没有一个活下来的,难道你师尊是托梦告诉你的不成?”
她话音未落,相思已然一声轻喝:“放肆!”
唐岫儿怒目望着相思,突然笑出声来:“你说我放肆?本小姐是放肆惯了,难不成你今天想来管教我?”衣袖一垂,数点寒芒已握在指间。
而月光下,相思清丽绝尘的脸上连一丝怒容也没有。她静静的站着,只有红袖下纤秀的手指有意无意的动了动。
月色宛如一块巨大的寒冰,沉沉的压下来,众人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开。
这时,卓王孙若无其事的走过去,拉起步小鸾,笑道:“晚上风大,你得回去睡觉了。”步小鸾迷迷糊糊的拉起他的手就往前走,相思低头答了声是。三人再也不看众人一眼,径直往甲板下去了。
唐岫儿脸色沉重,并没有追过去。
水面突然传来一阵汩汩碎响,众人一惊,只见是最后一块船舶的遗骸沉入水中。水面荡漾了一会终于沉静下来,显出一种深黑的颜色,宛如一池凝固了的血。
那少年悲悯的眼神和他挥手割去几十颗头颅的影像似乎交替倒影在水中。
一种难以说明的恐惧和不安就在每个人心中蔓延。
即使他是幽冥岛主,又是如何站在数丈开外,挥手夺去几十人的头颅?
紫石姬、还有那些倭寇脖子上骇人的伤口又是从何而来?
他万里迢迢,远渡中土,又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
大家的脸色和月色一起黯淡下来,远处的海风呜呜咽咽,竟似婴儿夜哭,听去凄惨空旷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