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镜把两个装得满满的大垃圾袋扔进弄堂的垃圾箱。
“你这是要搬家呀?”旁边裁缝店的老王头问他。
“就是收拾收拾屋子。”孙镜朝他笑笑。
这两天他清理出的废旧破烂,足够堆满一整个大垃圾箱。这么多年来,这是他头一次认真清理家里的东西,每一扇门,每一面抽屉,每一个箱子,全都翻了个底朝天。
他很快就能够接触到巫师头骨,也许他会和斯文·赫定一样,感觉到头骨中的神秘力量;也许他什么都不会发现。从1934年到1969年这三十五年间,围绕着头骨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孙镜现在所有的兴趣都在于此,至于原先的重点,比如怎么把它运出国外,在拍卖会上可以拍到多少万欧元,已经抛在脑后了。
徐徐的精力全都投入到欧阳文澜甲骨个展的筹备上去了。他的生日就在下个月,在这之前要和各个博物馆打交道商借展品,时间非常紧,徐徐忙得像只不停挨鞭子的陀螺。在这方面孙镜不方便过多出面,所以比搭档悠闲得多。他期盼着亲眼见到头骨的那一刻,却又不愿意把时间都放在等待上。
自己住的这幢老房子里,会不会有曾祖父当年留下的线索呢?像威尔顿留给后人的那个笔记本之类的东西。孙镜这样琢磨着,开始了一次庞大的彻底的清理工程。
两天以来,他发现了许多藏在记忆深处,几乎被忘却的东西。比如拨浪鼓、铁青蛙、几卷粮票、一盒各种质地的领袖像章、两根拧在一起的麻绳——那是自制的跳绳。还有一些他从未见过的东西,像情书——父亲写给母亲的,以及祖父写给祖母的,它们竟然被捆在一起;一个锈住的八音盒;两块塞在箱底,用报纸包着的残缺龟甲,孙镜辨认了一下,似乎曾经在《铁云藏龟》②里看到过,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父亲、祖父或者曾祖父的手里。
一件件旧物出现在眼前,它们所代表的那些年代的背影也开始在这幢老房子里若隐若现。看着这些东西,总归会有些感慨,可却不是孙镜最想要的收获。
——————————
①太戊在位七十五年,在他之前的两位商王,雍己在位十二年,小甲在位三十六年,雍己和小甲都是太戊的哥哥。
②《铁云藏龟》是第一本甲骨著录。1903年刘鄂从自己收藏的五千余片甲骨中精选出一千零五十八片,编成《铁云藏龟》六册。刘鄂字铁云,也是《老残游记》的作者,1909年病死后所藏甲骨多被人收购.流落四方。
扔了垃圾,他轻轻拍着手。已经差不多整理完了,也许自己该把书房里年代最久的那书翻一遍,说不定在某一页上会记这心什么呢。
当然,他想要的东西可能藏在那不再属于自家的房间里,可能在多年前已经被邻居随手扔掉,更可能曾祖父严格遵守了他向祖先发下的誓言,什么都没有留下。
回到自家楼下,孙镜打开信箱。拿开塞进来的卫星安装广告,下面有封信。.
一封不是寄给他的信,没有署名。
信封上写着“孙镜先生转徐荫女士收”。字是打印在小白条上再贴上去的。
徐荫即徐徐。这是此次巫师头骨计划里,她对外宣称的假名字。
孙镜捏了捏信封。很薄,里面应该除了信纸没有其他东西。正准备拆开,手机响了。
“你在哪里?”电话啦徐徐没好气地问。
孙镜笑了笑,把电话摁掉,走上楼去。
“我在这里。”他走到一楼半,抬头对站在二楼他门前的徐徐说。
虽然现在具体的事务都是徐徐在做,但是孙镜需要了解掌握整个计划的进展,电话里讲不清楚。得定期当面交流,就像是开工作会议。
“附近随便找个地方吃饭吧,我已经累垮饿扁没力气了。”徐徐没样子地往墙上一靠,说。
“好,我换件外套。”孙镜拿钥匙开门,看了看徐徐,说,“你这样子就像只累瘫的小狗,就差把舌头吐出来了。”
徐徐立刻伸了半截舌头出来,身体贴在墙上,像被打飞到墙壁上的的卡通人物。注意到孙镜的眼神,她很快把舌头缩了回去。
“这走廊上的墙就和青铜器一样。”孙镜并没有立刻进屋,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徐徐的造型说。
“什么?”徐徐不明白。”我是说,你很难想象它原本的颜色是什么。”
“呀。”徐徐叫起来,向前猛一跳,孙镜一伸胳膊,就把她接到了。他看着徐徐的眼睛,侧过脸去吻她。
“你这个王八蛋。”徐徐用手推着孙镜的胸膛,咬牙切齿地说,“上次我就告诉过你,你没机会了。”
“你这个骗子。”孙镜搂着她的腰说。
“累垮饿扁没力气了。”嘟囔完这句话,徐徐的肚子咕的叫了一声。比她说话的声音还响,连孙镜的肚子都感觉到震动了。
“谁让你那么爱在上面。出去吃饭?”孙镜说着伸手在徐徐屁股上拍了一下。
徐徐从孙镜身上翻下来.躺在旁边,扯了一角被子盖在肚子上,说:“先躺一会儿。”
孙镜听着耳畔轻柔的呼吸,一时以为她大概睡着了。不过片刻之后,听见她用自言自语的口气说:“要是欧阳文澜知道我一直在骗他,会不会很难过。”
停了一会儿,她又说:“他总会知道的。”
“你在忏悔吗,好吧,你可以把我当成神父。”孙镜说。
“把别人骗得团团转的时候,我总是很满足,不过有的时候,我会想,当他们发现这一切不是真的时候,还是挺残酷的。”
“你开始有负罪感了。”
“偶尔。”几个呼吸之后,徐徐说。
“任何一个真正的老千,迟早都会面对这个问题。看清楚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看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然后解决它。”
“怎么解决?”徐徐问。
“洗手不干,或者坚定地干下去。”
“听起来和解决不了没什么两样。”
“所以重要的是前面。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两眼模糊,但我们这行干的就是琢磨人心的活,有天赋的人很早就会看见这道关口。”
“把你的说给我听听。”
“世界在每个人眼里都不一样。”孙静说。
但是过了一会,他又开口说:“如果你觉得自己对别人产生了伤害,那么负罪感就会产生。”
“难道不是吗?”
“食品厂的工人把一堆添加剂放进食物的时候、建筑工同劣质水泥和铁管造房子的时候、饲养员用化学饲料喂鱼喂猪的时候、炼钢厂印刷厂工人努力工作把废水废气排入河水或天空的时候,他们会不会觉得对别人产生伤害?”
“但并不都是这样的。”
“司机按喇叭会给人造成心理压力,压力积累就会有创伤;路口闯红灯的人拥有许多追随者,其中的倒霉蛋有朝一日会死在因此产生的交通事故里;看见小偷偷窃的时候大喊一声或许会让失主挨刀。任何举动都有可能带来伤害,我想说的是,伤害是常态。它总在发生。”
徐徐想着孙镜的话.嘴里淡淡地应了一声。
“人总是看不清自己,其实看清自己的欲望,就看清了自已。我们让别人付出代价,这样他对自已的欲望就认识深刻。”孙镜轻轻笑起来,“这是等价交换,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很难说哪个更重要。”
“当然,就我而言,不会对那些还没成长到需要看清自己欲望的人下手。”孙镜补充了一句。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足够油水吧。”徐徐说,“但我怎么觉得,你还有螳没说。”
“命运。”孙镜无声地笑,“让别人感觉到命运的捉弄,这很有趣。某种程度上说,我参与了他们命运的制造。”
“但把握自已的命运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你的期望值很高啊。”孙镜伸手到床头柜上拿起那封信,交给徐徐,“这儿有封你的信。”
徐徐撕开信封,躺着把信看完,交给孙镜。
“挺有趣的。”她说。
孙镜把信的内容草草溜了一遍,这居然是封匿名举报信,被狠狠攻击的对象是文贞和。比如管理能力低下。多次对女实习生性骚扰,贪污办公费用等等。
让写信者意料不到的是,他的努力抨击并没能改变文贞和在徐徐心目中的形象,因为本来已经足够糟糕了。
“这个笨家伙怎么对文老头怨气这么大?”徐徐问。
吞吞吐吐假模假式的匿名写信者在徐徐看来着实可笑。对文贞和的情况这么了解,又知道在徐徐这里败坏文贞和的形象,好叫他当不成所谓的私立博物馆馆长的人,当然只有文贞和唯一的下属小陈了。
“那天我就看他表情不太对劲,回头我去了解一下。”孙静说。
咕叽。徐徐的肚子又叫起来。
她像是恢复了力气,跳起来站在床上,探出一只脚丫子在孙镜两腿之间拨弄,“起来起来,出去吃饭了。”
孙镜捞住她的脚踝一扯,徐徐惊呼着重新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是周六,博物馆的人都休息了,捎带着徐徐也空了一些。但还有场地租借要赶紧敲定,开幕式嘉宾得一一邀请,算起来事情也烧不到哪里去。前些日子忙起来,欧阳文澜那里照应得少了,休息日里也得抽时间去陪陪老人,还没到卸磨的时候,要多哄着。
在欧阳文澜处带了两小时,一出门徐徐就打电话给孙镜报喜。
“欧阳文澜自己跟东博联系过了,馆长答应签好租借协议,投了保,最快下周就能把巫师头骨送过来。他的面子真是好使,这样你的时间就充裕一点了。”
“还有可能更充裕。”孙镜报了个地址,问徐徐多久能到。
这是在五角场,离复旦大学很近的地方,二十年前还极偏僻,现在的房价已经不比市中心低多少了。
一小时后,徐徐从出租车里钻出来。
孙镜在路边抽烟,看见徐徐,灭了烟头扔进废物箱。
“你猜陈炯明为什么这样恨文贞和?”孙镜问。
“小陈?他女朋友被文老头把走了?”
“他年终奖被罚光了,原因是私自带外人进入文物仓库。”
“外人?”徐徐眨眨眼,然后吃了一惊,“韩裳?”
“就是韩裳,在她死的前两天。韩裳带了个数码摄像机,把巫师头骨好好拍了一通。”
“聪明。”
“文贞和知道了立刻就通报上去,我们第二次去找文贞和那天,陈炯明刚收到处罚通知,扣发年终奖。”
“怪不得,这个可怜的人。你是想把韩裳拍的录像搞到手?查到他父母住处了?住在这附近?”
“是你去搞到手。一个男人去他父母家要遗物……呵呵,你去的话就不会让人多心了。”
“怎么要?”
孙镜对她笑笑:“你说呢?”
徐徐想了想,说:“欲取先予。”
“基本功不错。”孙镜从包里拿出一款没拆封的新款佳能数码相机递给徐徐,“刚买的,香港行货。”
给徐徐指了韩家在那幢楼,孙镜在小区花园里找了张干净的长椅坐着等她回来。他没有和徐徐具体讨论怎么欲取先予,没这必要,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小伎俩。比如说自己从香港出差回来,才知道好姐妹的死讯,数码相机是韩裳托她从香港带的,现在只能交给韩父韩母了。徐徐和韩裳差不多年纪,这样一说谁还会怀疑她身份。录像的事也很好办,就说那摄像机里有一段聚会录像,想拷贝回去作为对逝者的追忆。能把摄像机借回去最好,要在韩家当场拷贝,多考一份巫师头骨的录像也很好找说辞。至于为什么找不到聚会录像,必然是被删掉了,只能表示万分遗憾。
凭徐徐的本事,活肯定能做得比他想的更漂亮。
坐了半个多小时,徐徐回来了,脸上的表情非常古怪。
“早呢么,不顺利?”孙镜奇怪的问。
“他爸爸和妈妈都在,他们说,韩裳租的屋子已经退了,遗物也全都整理好了。”徐徐说到这儿,眉毛愈发地皱起来,”可是没见到摄像机。“
“什么!”孙镜猛吃了一惊。
“他们说,知道女儿有个数码摄像机,但就是没找到在哪里。”
韩裳拍完巫师头骨的第三天就死了,中间隔了不到四十八小时,摄像机会去了哪里?
掉了?坏了送去修了?
这么巧?
徐徐走过来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沉吟着说:“会不会……那天晚上?”
孙镜一拳砸在手心上:“对,一定是这样。”
他长长吐了口气,伸手摸着额头,那儿已经基本长好了。
“他要找的不是韩裳的口述录音,他根本不知道有这东西。他要的是摄像机!这么说韩裳的死是因为她拍了这段录像?仅仅一段巫师头骨的录像有什么要紧,只隔不到四十八小时就下手杀人,这么匆忙,究竟她拍到了些什么东西?”孙静的眉头越皱越紧。
徐徐的思考角度却和孙镜不同。
“如果这段录像是杀人动机,可是这么短的时间里,有几个人能知道这段录像存在?难道是……文贞和?”心底里对文贞和的厌恶,让这个名字第一时间在徐徐的脑海里蹦出来。
“他的确有嫌疑。如果巫师头骨因为什么原因不能曝光,他这么强硬地拒绝我们进库房就有了理由。但嫌疑者不止他一个,韩裳餐馆文物仓库的第二天上午,文贞和就向馆里通报了陈炯明的违规行为,所以知道的人很多。这事情有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意思,许多人都当八卦在传,没准一些和博物馆关系密切的人也会跟快知道。”
“这样啊……”
“要是能看到这段录像就好了。你再去韩家一次,说不定韩裳会把拍到的内容拷在她的手提电脑上。”那天晚上孙镜在韩裳的屋子了大概看了一遍,不记得她有台式电脑,笔记本电脑没瞧见,但向来是肯定有的。
“别手提也被那家伙一块儿顺走了。”徐徐说。
“不会,要是带这个手提,他没跑得那么利索。”
“徐徐再次前往韩家,这回孙镜没法像先前那样悠闲,转着玉戒指,时不时往徐徐的去路上看一眼。”
现在孙镜已经认定韩裳必然死于谋杀,至于凶手究竟怎么让谋杀看起来像一场意外,他却没有多想。参加神秘实验的人个个都有古怪,一定有办法做出常识之外的谋杀案来。
只隔了二十分钟,徐徐就回来了。孙镜远远一打量就知道没戏,去时一个提包回时一个提包,什么都没多出来。
徐徐的表情却并不很失落,说:“韩上的手提给他们卖了,因为放着睹物思人心里难受,就前几天卖的,不知还赶不赶得及。卖之前他们把磁盘给格式化了,只要找到机子,恢复起来不会很困难。”
手提电脑是卖给附近一家电脑医院的。两人找到那家小店,店主人打了个电话,然后告诉他们电脑还在。
韩家把电脑卖了两千八,现在他们得花四千块买回来,包括一个恢复硬盘内容的服务。这都不是问题,他们等了两个多小时,在附近随便吃了点晚饭,终于把这个亮银色的手提拿回了家。
当然还是孙镜家。
只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翻遍了恢复出来的硬盘内容,一无所获。
不过徐徐觉得孙镜还是有所收获的,他们在一个文件夹里居然发现了韩裳对着穿衣镜的自拍照片,乳房挺拔,粉色的乳晕,腰很细,双腿并得很紧。
“人都有不为所知的一面。”孙镜叹息着,“可惜还不够火爆。”
“你还想要看怎样火爆的?”徐徐跳起来去掐孙镜的脖子,“你这个没道德的窥私狂。”
孙镜有点喘不过气来,却不挣扎.搂起徐徐的腰肢,她的手就自然松了下来。
“我看你是因为自己身材没人家好才气急败坏。”
“怎么可能!”
孙镜的手滑进她领口。
“要么让我来拍几张和她比比看。”
徐徐抿着嘴不说话.用力拧孙镜后腰的软肉。
太阳照在眼皮上,徐徐手往旁边摸摸,没碰到孙镜。睁开眼睛,侧过头,看见孙镜坐在餐桌边。
徐徐拉着被子半坐起来,瞧见桌上有油条,有豆浆。韩裳的笔记本打开着,放在孙镜面前。
“你很早就爬起来了?”徐徐迷蒙着问,还没完全醒过来。
“一个多小时。”
徐徐“唔”了一声,坐在那儿舒服地发了会呆,又问:“你在看她电脑啊,昨天不是仔细看乐好几遍嘛,什么都没有。”
说刭这里,她突然醒过来,一掀被子跳下床,怒气冲冲,“你又在看她照片!”
孙镜指了指拉开的窗帘,然后徐徐手忙脚乩开始穿衣服。
“人会有盲点的,所以我早上起来又看了一遍。”孙镜说。
“切,昨天四只眼睛都没找到,谁知道你一早起来在看什么。”
“别对自己那么没信心。”孙镜笑了,“我还真找到了点东西。”
这时徐徐已经穿好衣服,冲到孙镜身边。
屏幕上显示的,却是韩裳存放13述录音文件的文件夹。昨天早已经看过了的。
“这有什么问题?”徐徐不明白。
“昨天我们都没注意,你看,这里有九个文件。”
“啊!”经过孙镜这一提醒,徐徐反应过来,存在u盘里的只有八段录音,这里多了—段。昨晚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可能是巫师头骨录像的视频文件上,也没细看就忽略过去了。
“多了一段最新的录音,看时间是韩裳死的前一天晚上的。那个时候她已经把U盘放到吊灯灯罩里去了。”
“你怎么不早点把我叫起来,她说了什么?”
“我等着和你一起听。”孙镜笑笑,“也不急你这点睡觉时间。先去洗脸刷牙吧。“”噢。“徐徐低眉顺目地乖乖走去卫生间。
手提电脑里传出韩裳的声音。
上次听见这个声音到今天,还不满一个月。但孙镜此时听来,却多了一份亲切,一份悲凉。
“借到巫师头骨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实际上我已经不抱希望了。东博甲骨部的负责人不好打交道,我不确定他是太古板还是胃口太大。不过昨天我成功地绕过了他,他的下属把我领进了库房,让我见到了巫师头骨。但他最多也就只能做到这步了。
“也许是之前太多期望和想象,见到它的那一刻,我竟然有点失望。我以为可以在第一时间感觉到它的不同寻常之处,也许是一种灵魂的悸动,也许我的幻觉会再次出现。然而都没有。当然,在我用摄像机绕着它细细拍了一圈又一圈后,头骨上环绕着圆孔的古老符号开始让我感觉到一些神秘的气息。它缓慢地浸润人心,并不急风骤雨。但我又怀疑这只是错觉,也许任何人看见古老的甲骨都会生出神秘感吧。
“我还不明白为什么斯文·赫定这样重视巫师头骨,一定有文物价值之外的原因,或许他有我无法企及的洞察力吧。拍回来的录像我会在以后的时间里好好研究,也许并不会有什么结果。毕竟几十年来.那么多专业人士部研究过头骨上的甲骨刻字,却一直没有得到公认的合理破译。”
说到这里。韩裳轻咳一声,稍稍停顿。
这几句话韩裳说得有点急,给孙镜的感觉并不是急切.而是浮躁。之前所有的录音里,除了提到她死去的男友,韩裳表现出来的情绪都是冷静的,她镇定地讲述所遭遇的一切,甚至像个旁观者。”
但这段录音不同。也有语气平缓的时侯,可孙镜觉得那是故作镇定的造作。听到这里,语速时缓时急,断句犹犹豫豫,显然韩裳情绪不稳,心不在焉。
“带我进入库房的人叫陈炯明,他先前又发短信给我,约我明天见面。说有关于巫师头骨的重要消息告诉我。也许他想再多要些钱,呵呵。”
录音里韩裳轻笑了两声,笑声稍显生硬。孙镜和徐徐已经愣住了,韩裳在这里说的明天,就是她死的那天呀。
“我打回给他,想问清楚一点,他却关机了。明天就是《泰尔》首演的日子。我一直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他约的时间恰好在首演前,地方有点奇怪,但离剧院不远。我也很期待他会告诉我些什么事情,希苴别耽误我太长时间,呵呵。”
她又笑了笑。
“我……明白她为什么会在那里停下来了。”徐徐喃喃地说。
韩裳没说约定的地点奇怪在哪里,但孙镜和徐徐都明了她的意思。一般人约见的地点,如果不是茶馆咖啡厅之类,那么就是大厦的入口或某个标志物前。但陈炯明短信上告诉她的,多半只是一个小街的门牌号。韩裳找到这个普普通通的门牌号,停下来等待约她的陈炯明,然后就被坠落的花盆砸死了。
韩裳还在继续说。
“说起来明天会发生很多事,首演,陈炯明,还有孙镜。孙镜就是孙禹的曾孙,我不知道能不能在他的身上,找到些不同寻常的地方。从孙家接连四代的特殊情况,我想这很有可能。我用了一个挺有意思的方式约他见面,希望他喜欢。我想给他留下一个良好而深刻的印象,这样他也许会有耐心听我讲一个离奇荒诞的故事,而不是立刻把我赶走。”
韩裳又停了下来。这次她停了很长的时间,然后,长长地吸气,吐气。
“希望,和他见面……愉快。”她缓慢地,低沉地说。录音到此结束。
“她预感到了。”徐徐说。
“是啊。”孙镜叹息。
这第九段录音,和前八段明显不同。之前的录音,都是韩裳某一阶段的调查有了结果之后,冉以录音的形式将其保存下来。如果按照这个标准,那么韩裳应该在对巫师头骨的录像研究有结论后,或者在和陈炯明见面获得了有价值的情报后,才会录下第九段录音。
可是她没有,在这段录音里,说的只是她刚做了什么,准备做什么,还没结出任何有价值的果实呢。韩裳的口述录音从来就不是心情日记,她力图揭开神秘实验的面纱,把每一步的脚印用声音保存。如此反常,只有一个原因——她对自己的死有所预感,不管这是因为神秘的直觉,还是对茨威格剧本诅咒的恐惧。
想必她的心情是极矛盾的。即便她已经把u盘放人了灯罩,取下来也并不很麻烦。没这样做的原因,是想有个好兆头吧。
……何必这么急呢,仿佛过了今天,就没机会似的。
她一定这样对自己说过。
没有人愿意死去,隐隐约约有了不祥的预兆,就更不愿去做沾染了不祥意味的事情。
录音停止之后,孙镜和徐徐都沉默了一会儿。不管是韩裳的情绪还是她透露的消息,两人都需要一点时间消化。
“怎么……会是陈炯明?”过了会儿,徐徐开口说。
这样一个原以为无足轻重的,甚至有点笨有点可笑的人,突然之间就跳到了舞台的中央。这实在让人意外。
他是凶手?他和神秘实验有关系?可是他怎么又写了那样一封可笑的信给徐徐?
“有问题。”孙镜摇了摇头,“我们原本的假设是,韩裳因为拍摄了巫师头骨才被害,可陈炯明却是领她去看巫师头骨的人。”
“但不管怎么样,得想办法接触一下这个人。”徐徐说。
“就算不是陈炯明,危险人物也一定在陈炯明的周围。怎么接触他,得好好琢磨一下。”
“蓬”,孙镜把一卷厚毡毯扔地上,展开。
他套上橡胶手套,掀开旁边广口大陶罐的盖子。
里面是黄浊的液体,一股难闻的气味迅速在空气里挥发,也不全是臭,还混杂了酒精和酸菜味,恶心得很。
孙镜屏着气.手伸进去,捞出浸在里面的头骨,放在毡毯上。
他用布把头骨抹干净,放在手里慢慢转动。表面的颜色略有改变,比原来稍浅些,还有点泛黄。
往陶罐里加的那一堆佐料可不是为了把头骨洗干净,他把头骨倒过来,拿起锉刀,在下沿处锉了个小口。看过小口里的颜色,孙镜把头骨重新扔进陶罐子,还差至少五小时火候。
毡毯卷起来踢到墙边,洗个澡去了沾上的怪味,出门。
这几天一直没有找到和陈炯明接触的合适机会。尽管两人都觉得,他就是凶手的可能性不大,但贸然约他总不太稳妥。既然不久之后会有一个天然的机会,就耐心等了下来。
今天,徐徐代表欧阳文澜前去东博接收巫师头骨,甲骨部一共就两个人,都能见到。而孙镜则以先睹为快的名义,和徐徐一起去。
实际上,当孙镜和徐徐来到东博的时候,巫师头骨已经装进恒温恒湿的专用保险箱里。程序上,徐徐将和东博的人,由保全公司派车把保险箱送到欧阳家,当着欧阳文澜的面打开保险箱取出巫师头骨。接下来的保管展出,就都是欧阳文澜的事了。
甲骨部办公室里只有文贞和一个人,陈炯明被派去库房取巫师头骨,这时候大概抱着保险箱坐在保全公司的车里等着呢。小人物总是跑腿的命,就算心里对文贞和恨得要死,吩咐下来的活还得乖乖干。文贞和并不在意陈炯明会等多久,给两人泡了茶,吸着烟管,端着前辈的笑容,问问欧阳文澜的近况,问问甲骨博物馆等备的情况,半小时眨眼就过去了。
两人在意的东西,全都在保全公司那辆面包车上,没心思陪文贞和瞎扯。徐徐把杯中茶喝完,文贞和要去加,她就说不用了。
“一会儿我还有个会,今天就不陪着去看欧阳老了,你们帮我打个招呼。等展出开幕那天,我早早给欧阳老拜寿去。车在门口,出去就能瞧见。”文贞和说完,起身送两人到门外。他看起来本不像个周到人,这样礼数周全,不知是否还惦记着徐徐的甲骨博物馆馆长位置。
面包车已经开到地下.等在门卫室边、徐徐和孙镜还没走到车前,陈炯明就拉开了门笑着招呼、
保全公司的人坐在前排,后厢就是三个人加一个比通常微波炉更大一圈的特殊保险箱。
谋划了这么久,前后生出了这么多变故,所为的巫师头骨已经近在咫尺。这件国宝的意义早不复初时那样单纯,它所具备的魔力,即使被装在保险箱里,也引得两人的目光先后在这银灰色的箱子上打了个转,才投到陈炯明身上去。
这是孙镜和徐徐第一次真正地打量陈炯明。
他身材微胖,长了张国字脸,却并不让人觉得阳刚。眉毛稀疏,小眼睛,目光游移。
能布局杀人者都自有格局,就陈炯明的精气神,怎么看都不像。
被两人这么一看,大概是想到自己写了那封信,陈炯明一下子变得不自在起来。他笑笑,摸出手机拨给文贞和,告诉他徐孙-二人已经上车,这就出发了。
孙镜正想着怎么搭话试探,瞥见他手机是最新款的诺基亚N95—8GB,心里一动,问:“这手机挺漂亮啊。好像才上市没多久吧?”
陈炯明苦笑:“我是刚弄掉了手机,本想着提前透支点年终奖,买了这款,嘿嘿。”年终奖是他的伤心事,这时却不方便多说。
听他说刚把旧手机掉了,孙镜心里开始明白过来。但得再问清楚一点,琢磨着该怎么开口。
“我上个月也掉了个手机,寒露那天。”徐徐说。
“寒露?”陈炯明愣了一下,“这么巧。我也是那天掉的手机。”
今年的寒露是阳历十月九号,韩裳正是在这天收到来自陈炯明手机的短信。
“现在的小偷越来越猖獗,抓到了也没办法,最多关几天又出来了。”孙镜说。
“我倒也吃不准是不是被偷的。回家一看没了,衣服包郜没划破,当时还以为落在单位呢。这段时间真是晦气极了。”
孙镜和徐徐相互看了一眼,陈炯明的嫌疑算是基本消除了,同一个办公室的文贞和嫌疑却急剧加大。
东博离欧阳家不远,不多久就到了,这一次,却是欧阳文澜亲自开的门。看来他对这件从没有真正属于过自已的国宝满怀期待,也有可能是他对于将要以巫师头骨为关键道具的祈寿巫术满怀期待。老人总是淡泊名利的多,无惧生死的少,何况欧阳文澜连名也并不很淡泊。
欧阳文澜满脸笑容,把众人引到一楼客厅。保全公司的黝黑汉子抱着保险箱轻轻放在茶几上,这也是个小小的仪式.等陈炯明把保险箱打开,将巫师头骨交给欧阳文澜,就算大功告成。
两组八位密码输完,再用钥匙在锁孔里转了半圈,轻轻的一声“喀”响,箱门开了。
所有人,包括那个保全员,眼睛都盯在了同一个地方。陈炯明把巫师头骨双手从保险箱里捧出来,送到欧阳文澜面前。
孙镜下意识地停住呼吸,盯着这颗灰白色的头骨。头骨的上半部分色泽偏黄,和下半部分略有不同。这是因为下半部分是后补的,凑近看还能瞧见细细的接口。并不是无法做到天衣无缝,而是故意做成这样,粘合剂也足专用的。需要时可以在不损伤头骨的情况下把两者分开。
头骨顶部的圆孔边缘平滑,在当时要做到这一点就很不容易。环绕着网孔,是那两圈著名的未破解甲骨文。实际上,这到底算不算甲骨文都有争议,许多学者认为这应该是有别于甲骨文字系统的专门巫术符号,孙镜也持这种观点。
欧阳文澜注视着头骨,良久,一声叹息,才伸出手去把头骨接过来。
陈炯明立刻拍起手来,保全员和徐徐也跟着鼓掌,孙镜目光紧跟着头骨,竟是比站在一边的阿宝还慢了一拍。
陈炯明原本并不认识欧阳文澜,这时说了几句恭维话,和保全员告辞走了。阿宝送他们出去就没再进来,大客厅里剩了一老二少三人,围着这件甲骨界最富盛名的重宝赏看。
在徐徐看来,孙镜对巫师头骨的热情有些过度。
在征得了欧阳文澜的同意后,他甚至捧起了头骨从上看到下从里看到外。要知道欧阳文澜也那么多年没亲眼见到巫师头骨了,孙镜这不免有些喧宾夺主。
不过徐徐能够理解,要不是这件巫师头骨,孙镜,以及孙镜的父亲、祖父、曾祖父,他们的人生都会是另一个样子。然而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理解或许有些错误。她注意到孙镜的表情微妙,他发现了什么?
这样想的时候,孙镜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像是有一丝惊讶。孙镜是不把情绪外露的人,特别是现在的场合,按照一个好骗子的标准,不管心情如何波动,脸上的表情该控制成什么样就得控制成什么样,不是吗?
徐徐突然意识到了,孙镜从看到巫师头骨开始,状态就很不对劲!包括那喧宾夺主的行为,以他的控制力,不该做出这种事呀。
孙镜只看了徐徐一眼,就义低下头去,他足足研究了头骨十多分钟,这才交还给欧阳文澜.
徐徐用眼神问他是怎么同事,孙镜这时却已经恢复过来,不动声色,并不理会徐徐的问询。
欧阳文澜对巫师头骨的感情复杂而深刻,这时用苍老的手抚着头骨,唏嘘不已。徐徐一边应和着开解着。心里越来越好奇.明知道孙镜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告诉她真相,还是拿眼角瞄了他好儿回。
孙镜微微摇头,竟转身上厕所去了。
徐徐恨得咬牙,想着找个借口早些走,问个清楚,但又不太合适。拿回巫师头骨,欧阳文澜一高兴,说不定还要留晚饭呢。
手机在这时响了一声,是短信。徐徐拿出一看,是孙镜发来的。
点开短信,内容只有两个字。
但这两个字,却让徐徐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幸好欧阳文澜低着头,没发现她的异常。
徐徐闭上眼睛,再睁开,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
“假的!”
这个巫师头骨,竟然是假的!
厕所里,孙镜把这简单的短信发出去后,也愣了半晌。这枚从东博的文物仓库放进保险箱,郑重送来的巫师头骨,是假的。看欧阳文澜的神情,并没有觉出异常,是他一时未看出,还是说,一直就是假的?
可笑自己还辛辛苦苦准备做一个假的来调包。
这一下的变故,比上次文贞和突然拒绝更让人不知失措。在确认是假的那瞬间,孙镜甚至有被打懵了的感觉。
孙镜深吸一口气,准备走出厕所的时候,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
他立刻后悔,不该现在就告诉徐徐真相的,她也太稳不住了。
但这条短信并不是徐徐发来的,那是个完令陌生的号码。
想要知道关于巫师头骨的秘密,明天早晨八点,你一个人来。
后面留的地址.是小街十四号。
小街十四号,没记错的话,就在韩裳死亡地点的斜对面。
小街十四号——孙镜想起了前天欧阳文澜打给他的一个电话。因为看见报纸上关于小街将要拆除推平的报道,欧阳文澜终于说出了上次谈话时没有透露的秘密:在美琪大戏院建成后不久,一次去看戏经过小街时看见孙禹,喊他却充耳不闻,低着头迅速走进一幢房子。欧阳文澜怀疑,那幢房子就是神秘实验者们聚会的地点。他记不得具体是哪一幢了,但大概的位置,就在小街尽头。
韩裳的死亡、让徐徐惊恐的鬼魂、神秘实验者们的秘密据点、短信上的邀请函。这些诡异的枝蔓,发自同一颗种子。
明天,小街十四号,他就会看见这颗种子。
多么浓烈的危险气味啊。孙镜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一笑,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危险是一把利刃,不要向它而去。但如果有足够的勇气和技巧,再加上一点运气,你也有机会握住把手,调转锋刃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