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其实我让快递给你送过来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呢?”费城打开门让夏绮文进来。
夏绮文换了拖鞋,冲他笑笑。
“我可不愿意让快递知道我住在哪里,我是说,他们有可能会认出我来。"
费城一拍脑袋,“哦,他们肯定能认出你,我没想到这一节。你没雇保姆吗,让她代收不就行了?”
“我不习惯有保姆住在自己家里,我对她们总是缺乏安全感,所以保姆只是定时来我家打扫。啊!”夏绮文惊呼一声,因为毛团又跑到门前,“喵呜”叫了一声。
费城揪着后颈把它拎到面前,对着它的眼睛和扁鼻子说:“不要每次来客人都跑出来,要知道不是人人都喜欢你哟。"
毛团被扔到早已经变成猫乐园的封闭式阳台关了起来,它努了努嘴,摆摆尾巴,找了个位置趴下来张望外面的世界。
“不要给我弄茶,说实话我对它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有什么其他的饮料?我就不和你客气了。”
费城打开冰箱看了看。“冰可乐?”
“这是不健康的饮料。”夏绮文俏皮地皱了皱鼻子,这个属于少女的动作让她顿时年轻了五岁。
“不过我喝。"她接着说。
费城把《昨日的世界》取出来给她,夏绮文接过,放进她的CHLOE大拎包里。
“没想到你看得真是快,这书还挺厚的呢。"夏绮文说。
“我昨天……看了一晚上。”费城说。
“哦,这么用功。觉得怎么样,应该对茨威格这个人有大概的了解了吧?”夏绮文问。
费城沉吟不语。到底要不要把某些事情告诉夏绮文,他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样的事情,本该告诉夏绮文,可是万一她听说之后,甩手不演,那该怎么办?
杨锦纶答应提供资金,其中有相当程度的原因,是夏绮文肯出演。要是夏绮文缩了回去,资金也极有可能泡汤。而这出戏要是演好了,不管是作为导演还是演员,费城都是前途大好,可以从经纪人这个对他来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行当中解脱出来。导一部有影响的剧,是他做梦都想的事情呵。
“怎么,对这本自传不满意吗?”夏绮文误会了他默然的原因。
“哦,这本书的确和我原先想象的不同。实际上,茨威格并没有把笔墨的重心放在自己身上,而是借着自己的经历,来写整个时代,即一次大战前到二次大战前的欧洲。还有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整个欧洲的文化名人们,他个人的东西很少,甚至连他的婚姻都没有提及。”费城决定把这件事情瞒下来,一宗虚无飘渺的神秘事件,如果夏绮文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没准说出来还会被她嘲笑呢。
“晤……"夏绮文应了一声,低下头去吸起了可乐。
白色吸管一下子变成了乌黑,她吸得很慢,吸了一大口,所以很长时间,她都没有抬起头。费城有些担心,她或许是看出了什么,又在怀疑着什么?韩裳说得对,真正有水准的演员,都具备一颗敏锐的心。
夏绮文抬起了头,向他微笑,仿佛什么都没有想,一切只是他多心。
“这么说,你还是得多看一些他的小说之类找找感觉呀。”她笑着说。
费城点头。
“去!”一声喝斥带着星点唾沫溅在面颊上。
跛腿张收起卑微的笑容,脸上的皱纹又凝固起来。他直起腰,拖着那条瘸了的左脚漠然离开,双肩一高一低地向另一辆停在路边的车走去。
昨天他还在离这里三条街远的地方行乞,可是夜里有几个比他更强壮的乞丐把他赶出了那个路段。他们说,那儿已经饱和了,再容不下他。饱和对他来说是个不怎么熟悉的词语,他只知道自己笑得好,腰弯得也低,每天讨来的钱都比他们多一点。
每次路口红灯亮起,他都会挨个走过排队等候的车辆,向司机讨钱。戴袖章管交通的老头收了他两包牡丹烟,就不再管他了。绿灯的时候,他会到一些停在路边的车辆跟前讨,就像现在。
跛腿张在驾驶室的门前站定,透过深茶色的玻璃,他看出里面有人。笑容再次出现在脸上,刀刻一样的皱褶变得更锋利了,让笑也变得深刻起来。他尽量让自己显得更恭敬些,双手合十,不说话,只是不停地鞠躬,腰弯成九十度,一次又一次,像个虔诚的礼佛者。
车窗玻璃降了下来,但只落了一半就停住了。
里面的人露出脸来,冲老乞丐笑了笑。
跛腿张向后一缩。
不是所有的笑容都代表亲切,比如眼前这个左脸上爬了一条“蜈蚣"的人。
车里人笑得更加欢畅了,他知道怎么让自己的笑容变得狰狞可怖,有那道伤疤,他很容易就能做到这一点。还没出狱的时候,他常常以此吓唬新犯人。
跛腿张低下头,决定放弃,早点从这个人身边离升。
“喂。”
跛腿张应声回头,一枚亮闪闪的硬币从渐渐升起的车窗里翻转着飞出来。
“谢谢,谢谢,谢谢。菩萨保佑你。”他又鞠了几个躬,慢慢走开。
收回望向跛脚老乞丐的目光,他又开始紧紧盯着不远处那幢大楼的出口处。
他已经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他不知道还需要呆多久。
他抬头向上看,那儿太高,被车顶挡住了。他又等了一会儿,并没有一点不耐烦。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浮躁,都已经被铁窗生涯磨平了。有时候浮躁是因为害怕,因为对这个世界的陌生。见识到足够多的东西之后,人就会平静下来。
他从旁边的座位上把金属盒子拿起来,将塔罗牌倒出来。他闭上眼睛,让身体沉静下来,他想象有一道光从天外缓缓而来,自他的额头入,贯通了整个身子。然后,他把牌按照一定的顺序切了三遍。
这是一种仪式,人类通过某些特定的仪式来表现自己的虔诚,以换取帮助。
现在,最上面的那张牌,就是指引。指引总是晦涩不明的,它不会明确地告诉你未来是什么,有时候看到指引的第一直觉,才是最宝贵的钥匙。
他挺直地坐着,从颈椎到尾椎一条直线,所以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没来得及低头看手里的牌,就见一辆黄色跑车从目标大楼的地下车库里慢慢驶出来。
和车的颜色与式样形成反差的是,两侧车窗的颜色比他这辆车还要深,以至于完全看不清驾驶员的面目。
他不需要看见驾驶员的脸,这辆车实在太显眼了,他知道坐在里面的那个人正戴着一副大墨镜,明星总是这样。
在大城市里,跑车的性能再好,也发挥不出来,更会平添危险。夏绮文小心地踩着油门,她的一个朋友就是因为在路口起步时,油门踩得稍急,车头撞上了前一辆起步缓慢的轿车后厢。
在她的后视镜里,一辆黑色的桑塔纳正从路边驶离,跟了上来。
对一个没有反追踪经验的人来说,车来车往的马路上,这样的情形太平常了……夏绮文已经离开了一会儿,费城捧起一本茨威格短篇小说集,很快就看完了第一个短篇《普拉特的春天》。
这个短篇里的主人公是生活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欧洲的一位交际花,因为一次小事故,使她得以有机会重新回到朴素的乡村姑娘的状态,找到了她的春天和爱情。
实际上费城并不觉得这篇小说有多好,那些华丽的词藻和散发着春日慵懒青草气味的故事一点都没法打动他。他放下书,站起来,在书房里踱了几圈。
大概,不是茨威格的小说不好,而是他始终不能让自己安静下来,进入茨威格的小说世界吧。
费城对自己的定力感到失望,可是没办法,那个挥之不去的梦魇总是盘踞着心里的某个角落。
或许真的需要心理辅导呢,他想起看过的一些香港电影,那里面担任心理咨询师的全都是妖娆的美女。记得有一个梁朝伟主演的片子,女主角就是心理医生,有着长腿和电眼,由陈慧琳扮演。韩裳的腿也很长,眼神也不错,但不是媚,而是犀利。她似乎随时准备着,要和别人来一场论战,让别人在她的观点下匍匐。
这样神游了一小会儿,他反而觉得安心了些。但他不准备立刻接着看茨威格,而是坐到了电脑前。小望:
你好,你去德国已经快一年了吧,一直都没有联系,不知你过得可好。或许你听说了,我叔叔去世了,最近忙得焦头烂额。
我碰到了一些事情,可能是麻烦。具体的以后有机会再详说,眼下有一件事,请你务必帮忙。
你在德国,不论是上德语因特网或者去图书馆,有几个人的资料,需要查一下。
首先是三个演员,应该是上世纪初去世的,请查一下是否有这三个人,去世的确切年代,以及去世的原因。
1.阿达尔贝尔特·马特考夫斯基(AdalbertMatkowsky),应是德国人。
2.约瑟夫·凯恩茨(JosefKainz),奥地利人。
3.亚历山大·莫伊西(AlexanderMoissi),奥地利人。
还有一个人,可能难查一些,我这里查不到他的原名,中译名叫阿尔弗雷德·贝格尔,可能担任过维也纳城堡剧院的经理,有男爵爵位。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查到了请立刻回复我,谢谢。
费城2006/10/31
费城移动鼠标,轻轻一点,很快就看到成功发送电邮的窗口弹了出来。
17
韩裳正在看书——《昨日的世界》。
这本是三联书店版的,装帧不如费城买的那本漂亮,是费城走后,她在家门口的打折书店里买到的,价格要便宜不少。
她看得很快,其实她以前看过这本书,当时并没有特别留意费城指出的这些段落,只当作是一宗异闻,看过就忘记了。
或许每个人在看这本回忆录的时候,在这一章节都一笑而过,不会当真。只有费城笑不出。
她已经飞快地把全书浏览了一遍。除了“我的曲折道路”这一章,茨威格在任何别的地方,都没冉提到过他的戏剧创作,以及这一连串神秘死亡。
这本回忆录,是茨威格回顾自己作为一个奥地利人、犹太人、作家、人道主义者、和平主义者所经历的十几世纪最后及二十世纪最初的数十年。就像缓缓播放着一部历史幻灯片,讲述个人见证的历史大事件中的一些小细节,社会各种思潮的剧变,以及自已所分析的两次世界大战的远因和近因。名为自传,其实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茨威格扮演的是一个旁观的解说员身份,极少会把笔墨花费在只对他个人有意义,而与整个世界无关的事情上,遵循这样的原则,他给自己的婚姻和两任妻子的总篇幅不超过二个字。可是,他却用数千字讲了一个“鬼故事”,显然,这一连串的事件给他的震动太大,让他冉怎样克制,都无法不提上一笔。
韩裳把《昨日的世界》合拢放到一边,先前泡的茶已经凉了。
她喝了一口,茶浓得发涩。她要在咖啡里放大量的糖,可是茶却:喜欢泡得很浓;她睡眠不算好,却又爱喝浓茶。这很矛盾,但人就是矛盾的动物。
她需要收集足够的资料,然后才能进一步地分析。可以想象,如果最终可以证明,艺术竟然会对人产生这样恐怖的影响,将要引起多么广泛的争论,甚至衡量艺术的标准都会改变。从来没有人系统地对这方面做过研究,现在就让她从茨威格做起。
在G00GLE中文版里输人“茨威格”,搜索到了超过十六万的相关网页。最有用的相对会集中在前一百个,韩裳往茶里加了些热水,坐在电脑前一页页点开。
茨威格生逢乱世,这种不幸常常会造就文学大师,知识分子总是能在纷乱混沌中发出指路的光芒。另一方面,与社会的险恶相反,茨威格有幸生活在当时欧洲文化的中心维也纳。几十年中,贝多芬、莫扎特、约翰·施特劳斯父子、李斯特、肖邦在那里生活和活动,群英荟萃,人才云集。茨威格生长于维也纳一个犹太富商的家庭,父亲经营纺织业发家致富,母亲出身于金融世家,属于奥地利上层社会。在十六岁那年他发表了最早的诗歌,从此便踏上了通向大师的道路。
实际上韩裳对茨威格早就有了相当的了解,研究弗洛伊德理沦是她的研究生课程,也是她的个人兴趣,而茨威格算得上是在所有的小说家巾,把弗洛伊德理沦应用得最得心应手的一位。
茨威格是比弗洛伊德稍晚的同时代人,早在维也纳时期,茨威格就拜访了这位“伟大而严肃的学者"。两人是好朋友,彼此一直有书信往来,在一起探讨过许多问题。弗洛伊德在提出精神分析学说之初,备受非议,被学术界嗤之以鼻。在那样的岁月里,茨威格却盛赞“不只是一个观察者,而且是一个毫无同情心的明察秋毫者。……如果说尼采用的是锤子,那么弗洛伊德整个一生用的就是这把手术刀在进行哲学思考。"
这样的推崇本身就说明了茨威格对弗氏学说的深深认同感,从小说到人物传记,这份认同几乎在他每一部作品里都留下了烙印。他不仅重视探索精神世界,更是多次描写梦、潜意识、性幻觉等传统文学很少涉及的领域。
就“激情”主题而言,在茨威格之前的不少作家都曾以此为题材。比如狄更斯笔下,那个为了自己所爱的人,甘愿替情敌慷慨赴死的人道主义英雄卡尔登;巴尔扎克作品中,那个由于贪婪嫉妒而激起邪恶激情的邦斯舅舅;司汤达更是立专著论述那种修女似的激情之爱……与他们相比较,茨威格笔下的激情显然呈现出了不同的特点。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在他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心灵激情是带有精神分析印记的。他着意刻画的是潜意识的冲动,欲望与意识之间的冲突,本我和自我的冲突。如果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专用术语来表达,茨威格作品中的激情就是心理结构中的潜意识、人格结构中的本我活动。
弗洛伊德把潜意识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在他之前,没有人相信潜意识具有超凡的力量,甚至远超过了意识。如果把意识比作海面,那么潜意识就是幽深的海底,那里充满了暗流和旋涡,并且漆黑一片。不过,正如现实中人类对深海的无知一样,在弗洛伊德的引领下一百年来越来越多的人把目光投往意识之海的深处,可那儿依然保留着太多的神秘。
大多数介绍茨威格的网页都会提到弗洛伊德,韩裳在浏览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好的艺术作品,可以让人在看的时候产生明显的情绪波动,然而从心理研究层面上说,并不是所有的情绪波动都是表面化的。有许多的波动可能连本人都无法察觉,或者不愿意承认,但却会产生深远的影响,就如海面和深海之间的关系一样。那么一个研究弗洛伊德理论,并把潜意识理论应用到创作中的作家,其作品对读者的影响力,是否也会深入到“深海"呢?在当事人自己并没有感受到异常的情况下,意识海的深处已经被搅成一团乱麻,以至于连健康状况都大受影响。
这个思路让韩裳大受振奋,也许这就是关键所在!在茨威格的小说传记的读者中.可能也有许多因此而健康恶化,甚至死亡,但其迹象不如名演员死去这么显彰,所以没人把这两者联系起来。
可是这样一来,茨威格岂不是变成了一个可怖的杀人凶手?这个推想让韩裳自己也有些瞠目结舌。而且依此推想,自己看茨威格的小说和自传,岂不是也暗伏着危险吗?
韩裳摇了摇头,又有些狐疑起来,要对潜意识产生这么极端的影响,已经超出了心理学的一般范畴。对任何生物而言,生存下去是原力,她的推想,等于是承认茨威格有逆反原力的力量,这可能吗?
她重新拿起《昨日的世界》,又读了一遍相关内容,想看看自己是否漏掉了什么东西。
她的确想到了一些新东西——一个被她错过了的盲区。
导致了三位名演员和一名导演死亡的四部剧,后来的命运到底怎样?是就此停演,还是换角继续排练而后演出呢?——
在阿达尔贝尔特·马特考夫斯基出演《忒耳西忒斯》死去之后,茨威格这样写道:
算了,我心里想,就此结束。虽然现在还有其他两家宫廷剧院——德累斯顿王家剧院和卡塞尔王家剧院愿意演出我的这出剧,但我已兴味索然。马特考夫斯基去世后,我想不到还有谁能演阿喀琉斯。
这样的叙述,很容易让人产生这部戏此后再也没有上演的印象。可是细细想来,却又未必。
茨威格只是一个剧本作者,在卖出剧本之后,是否上演、什么时候上演的权利在剧院,而不在他。站在剧院的立场上考虑,主演在演出前死去,并不一定会影响整部剧最终的演出,特别在剧院方对剧本满意的情况下更是如此。他们大可以换角出演。
并且,在首演之后,会有其他剧院不同版本不同演员阵容的演出,还可能翻译成不同的语言,在不同的国度演出。那么这些之后的演出死人了吗?
一段原先忽略了的内容似乎印证了这个猜测。在写完因《大海旁的房子》而死去的阿尔弗雷德·贝格尔男爵的遭遇后,茨威格写了这样一句话:
即使到了十多年以后,当《耶利米》和《沃尔波内》在战后的舞台上用各种可以想得到的语言演出时,我仍有不安之感。
综合网上可以查到的资料,茨威格一共写过,或者说公开了七部剧,除了导致死亡的《忒耳西忒斯》、《粉墨登场的喜剧演员》、《大海旁的房子》之外,还有《一个人的传奇》、《耶利米》、《沃尔波纳》、《穷人的羔羊》。也就是说,算上皮兰德娄的译本,他也只有一半的剧作死了人。茨威格当然不会把这个“鬼故事"告诉要上演他剧目的剧院,所以,以《耶利米》和《沃尔波纳》的受欢迎程度,他的其他几部戏,也应该有类似的待遇才对。
为什么不是茨威格所有的戏剧都会让主演死亡这个问题,韩裳还勉强可以用不同的艺术作品对人的震撼力程度不同来解释。可要是那几部死了人的剧,都只有在首演的时候,才会死一个主要演员或导演,她的艺术影响情绪致死的推想就要垮台了。
难道真的存在什么诅咒吗?
韩裳用手按住两边的太阳穴,那里正在“突突’,地跳着。
她还不愿意就这样放弃自己的推想,有缺陷的理论并不代表没有价值,她需要更多的线索来完善。
网上查不到《忒耳西忒斯》等三部剧之后的演出状况,有什么其他的渠道可以了解呢?
18
这是十月三十一日的夜晚,万灵沸腾之时。
公元前五百年,居住在爱尔兰、苏格兰等地的凯尔特人认为这一天是夏季正式结束的日子,也就是新年伊始,严酷的冬季开始的一天。他们相信,在这样的夜晚,故人的亡魂会回到旧居地,在活人身上找寻生灵,借此再生,这是人死后能获得再生的唯一希望。于是人们就在这一天熄掉炉火、烛光,让死魂无法找寻生者,又把自己打扮成妖魔鬼怪把死魂灵吓走。而在某些部落里,他们甚至会选择在这个夜晚,把活人杀死来祭奠亡灵。
这是一幢空房。如果把挑高穹顶垂下的辉煌水晶吊灯打开,金色的光线就会从无数个切面折射出来,照亮整个考究的欧式客厅。座椅和柜子是西班牙风格的,火焰状的哥特式花格以浮雕形式出现在各个细节上,涡卷形、人形和花形等深雕图案则以镀金涂饰,尽显繁复、华丽的西班牙风情。沙发和茶几则更近于意大利风格,几乎所有的切割都以黄金比例,展现出一种浑然之美。在墙上还挂着一幅油画肖像,这是一位名画家为主人画的,女子在画中浅笑着,美丽而神秘。
如果走进旁边的卧室,则会有全然不同的感觉。这里几乎所有的家具,包括床,都是产自印度尼西亚的藤制品,竹藤做的大床,红藤屏风一侧的白藤梳妆台,造型收敛宁静,充满东方气息,就连墙上挂着的画都是水墨的国画。
不过现在,华丽或雅致的一切都隐藏在黑暗里,一团一团,影影绰绰。
在黑暗里传出一声“吱……哑”,宛如叹息。
很轻,但在这个绝对安静的环境里,显得很清晰。如果主人在的话,她会被吓得亡魂直冒。屋子里没有老鼠,也没有养任何宠物,这个声音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呢?
不过,时常会从半夜里醒来的人,听见什么地方传来突兀的怪声,并不是罕见的事。或许是地板的一次爆裂,或许是气流吹动了门帘,或许是其他的什么。所以这样一记声响,可能并没多少怪异之处。
一道白光如电般闪过。
窗外的夜空并未下雨,也没有雷声。这白光是从屋子里闪起的。
“嚓”的一声,又是一道电光。
白光闪灭的速度太快,如果有一个旁观者,这白光只能在她的视网膜上留下些残影。但要是这个旁观者就是房间的主人,瞬间的残像,已经足以让她发现,一团团重新遁人黑暗的影子里,有一团原本并不属于这问屋子。
“嗒、嗒、嗒”,一连串的轻微声响从门口响起。
然后是更清脆的哗啦啦声,门开了。
手在门边熟练地一按,玄关处的灯亮起。
夏绮文回来了。
刚参加完一个万圣节的假面PARTY,喝了些红酒。还好没有警察在路上把自己拦下来测试酒精,她庆幸着。不过这一点点酒,也未必能测出什么来吧。
换了拖鞋,把包随手扔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径直走进浴室。脸上的妆虽然不比出席公众场合时的浓妆,但也得快点洗掉。干这一行皮肤保养很关键,拍戏时的浓妆和为了一些特殊效果上的特殊妆,外加高强度的工作时间,对皮肤的伤害太大了,平时得抓紧机会补回来。
植村秀的卸妆油不错,用指腹在脸上慢慢研开,妆立刻浮上来,一洗就干净了。然后是洗面奶。
夏绮文微微弯着腰,细致地按摩着脸上的皮肤。客厅里的大灯并没打开,整个家里只有玄关处的小灯和浴室里亮着灯,其他的地方都是暗着的。她并不喜欢在晚上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一个人住,太过灯火通明,会寂寞的。’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地上的影子向门口延伸,修长的脖颈让头影正好伸出门槛,和手影混和在一起,在浴室外的地上缓缓变化着形状。
水从龙头里流出来,在洗脸槽里打着转。卫具很高级,不会有水花溅出来,水流声也很轻,如果这里不是这么安静的话,甚至轻得听不见。
夏绮文的手停了,她慢慢抬起头,眼前是面椭圆形的镜子,清楚地照出了身后的情形。
她的呼吸和心跳都快了起来,有些犹豫地转头向后看。
和镜子里照出的一样,什么都没有。
她长出了口气,心跳逐渐正常起来。
或许是一个人住的孤单感,夜晚,她时常会有回头看的冲动,仿佛在她看不见的角落,有什么怪异的令她恐惧的事情正在发生。深夜里走夜路的人常常有这样的恐惧,可夏绮文知道,自己已经超出了正常的情形,这是强迫症,一种心理疾病。就像刚才,镜子已经告诉她身后什么都没有,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
是的,什么都没有,这个家里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夏绮文这样告诉自己。
洗去洗面奶,擦干脸,夏绮文褪去T恤和牛仔裤,打量着镜子里的身体,伸手摘去胸罩,连同底裤一起抛进洗衣篮里。她站得远了一点,好让镜子照出大半个身体,又侧过身子,用手托了托乳房下沿。
依然是让每个男人都呼吸困难的形状,但她自己知道,和十年前比,已经稍有不同了,可能再过几年,衰老就会飞速降临。
夏绮文不喜欢盆浴,满浴缸的泡泡对她来说没有一点吸引力。所以她只装了简单的淋浴房。她喜欢急促的水流冲击在皮肤上的感觉。
她并没有关上浴室的门,只有她一个人在,这没必要。
淋浴房的内侧挂满了水珠,又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雾。影影绰绰的身体在里面变化着各种姿势,比刚才完全赤裸时更具魅惑。
水流溅击在躯体上的声音突然停了,夏绮文关了淋浴龙头。身上还有些泡沫没有洗干净,她皱着眉,心里疑惑不定。
刚才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可淋浴龙头的水声太大,掩盖掉了,没有听清。现在关了龙头,却又什么动静都没了。
几滴水珠滑落,发出极轻的“哒哒"声。
是听错了吗?
隔着淋浴房,看出去模模糊糊的。夏绮文拉开了一线,往浴室外扫了几眼,轻轻吁了口气,关上门重新开了龙头。
她把水量开得小了些,竖着耳朵,一边洗一边注意听有没有异常的动静。可是没有,她想自己是听错了。
洗完擦干,夏绮文披上浴袍,开始做面膜。这是一种黄绿色的矿物泥,从额头开始均匀抹开,一直到脖子,只留下双眼和嘴唇。
冰冰凉凉的很舒服,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这些从海底挖出来的泥会慢慢变干,一周做两次,效果很明显。
夏绮文没有看自己在镜子里的模样就走出了浴室。晚上涂这种面膜,有时候会被自己吓到,整张脸变得青黄木然,露在外面的双眼和嘴就像三个窟窿。
她打开卧室的灯,浴室的灯并没有关,她总觉得今天整间屋子的气氛有些奇怪,让灯多开一会儿,心里安定些。
她应该换上睡衣,等会儿面膜洗去,上了晚霜就该睡觉了。或者,她可以先挑好,明天出去该穿哪身行头。
卧室里有一整面墙,全都做成了衣橱,还沿着墙角拐到了另一边,互为直角的两排衣橱加起来,足有七八米长。这屋子里只有衣橱不是藤做的,而是花梨木。
不管是睡衣还是明天的上装下装,都在衣橱里。
可夏绮文只是看着衣橱,迟迟没有伸手去拉门。
面前这一长排衣橱里,挂的都是当季的衣服,而另一边较短的一排,叠放着其他季节的衣物。卧室里的这排衣橱是特别定制的,里面的空间容量特别大,很深,并且是打通的。如果几个小孩子来家里玩,一定会选这里玩捉迷藏,当然,藏进个成人,也不成问题。
夏绮文目无表情地盯着衣橱,脸上绿泥的水分正在一点点挥发。这段时间里她不能有任何表情,否则是起不到保养效果的,甚至可能会有皱纹。
心跳又加快了。她伸出手,拉开衣橱的一扇门。
吱……呀。
里面挂着的衣服轻轻晃动着,她按了门边的开关,大橱顶上的灯亮了,夏绮文等了会儿,按着身上的浴袍,深吸了口气,把头伸进去。
一排排的衣服,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
她慢慢把脸转向另一侧。
一如往常。
她松了口气,去取睡衣。
深蓝色的丝质睡袍,穿在身上,缎子柔滑的感觉舒服极了。可是夏绮文愣了一下,这件睡袍并不在它该在的地方。虽在不远处她就找到了这件睡袍,可是记忆里,她不该放到那里的。
只能是自己记错了。
夏绮文换上睡袍,在冰箱里取出一瓶矿泉水,从床头柜上的药瓶里倒出两粒药,和水吞下。
咿……呀……
夏绮文的心脏猛然收缩。这声音不是卧室里的,似乎在客厅。
她一时找不到什么能带给她安全感的东西,只好从床头柜上拿了一本厚厚的书作为武器。
水晶吊灯亮了,折射出的千百条光线瞬间照亮整个客厅。
什么都没有。她快步走到每一个房间,打开每一盏灯,然而,的确只有她一个人,在客厅里的大穿衣镜前,她又一次被镜子里的青面人吓出一身冷汗。
重新把各个房间的灯都关了,她打算回浴室洗去脸上的面膜。
玄关小灯熄灭的刹那,夏绮文全身一下子就僵硬了。
客厅重归黑暗,除了浴室方向有光线外,在她的正面,也有一缕光线。
那是从门上的猫眼里透进来的光。
外面楼道上的感应灯亮着!
慢慢把眼睛凑近猫眼的途中,夏绮文觉得她的心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在猫眼能及的范围内,楼道里看不见任何一个人。
夏绮文觉得自己后颈上的寒毛正在立起来。这幢楼楼道里装的感应灯,并不是老式的声控灯,而是红外线感应灯,一个有足够热量的生物,再怎样放轻脚步,都会让灯亮起来。
灯光灭了。
但是夏绮文知道,就在刚才,她的门口必然有过一个人。
洗去了面膜,夏绮文半躺在床上,仍然心神不定。大门已经反锁上了,可她还是觉得不安全。
今天晚上能睡着吗?
先前手上抓的那本书的一角已经微微有些变形。她调亮了台灯的光线,把书翻开。
既然一时睡不着,就看看这本《昨日的世界》吧。
19
韩裳知道自己在做梦。
她曾经做过一次关于梦境的调查,问题就是“有没有在做梦的时候知道在做梦”。有点饶舌。
一部分人说,从来没有过这种经验。也有人说,知道自己在做梦的时候,梦就醒了。这两种人最多。
只有极少的人,当他们在做梦的时候突然知道这是梦时,就能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自己的梦境。比如成为超人,像《骇客帝国》里的尼奥那样。
从来没有这种经验的人,通常梦做得也很少,他们习惯在现实中释放情感;一领悟是在做梦就醒来的人,常常不具备丰富的想象力,对自己的梦想在内心没有信任感;而能掌握梦境的人,对未来有着强烈的期盼。
韩裳自己没有接受这次调查,否则,就会出现第四种答案。
知道自己就在梦中,但是无法醒来,也无法操控。梦境如缓慢的泥石洪流,卷着她前行。
那种感觉有点像梦魇,每当这时韩裳就会由衷地生出无力感,而这恰恰是她最痛恨的。
很暗。
不是没有光的暗,而是灰色的,让人透不过气的暗,真接压在心上的暗。
有太阳从窗户外射进来,冷冷的,没有一点温度。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韩裳一直想不清楚。直接去观察四周时,周围的一切就会模糊。梦有自己的意志,它想给你看什么,你才能看到什么。
面前站着的人正在低着头说话。先前还看不清脸面,忽而又能看清了。这是个中年男人,有着棕色的头发和大鼻子,显然这是一个欧洲人。嗯,其实,韩裳知道,他一定是犹太人。
他说话的速度时快时慢,并不是用中文,可能是德语。梦总是这样,你知道某件事,但却不明白理由。韩裳不懂德语,可这是在梦中,她完全理解这个犹太人在说什么。
他在忏悔着,为自己怪异的癖好而深深不安。
他是一名牙医,每天都有许多的病人,当然,其中会有些年轻的女性。他让她们张大嘴,用扁平的木签伸进去拨来拨去。这看起来是工作的一部分,然而没有人知道,粉红色的、温热的、湿津津的舌头对他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他知道这是可耻的行为,这一定是受到了魔鬼的引诱。但每一次病人在他面前张开嘴,自己的手就不再受控制了。
她聆听着忏悔。实际上并不是她,而是他。她在扮演着某个人,某个站在教堂里,听忏悔的人。对了,她现在知道了,这里是一座教堂。
不知什么时候,牙医忏悔的内容变了。他担忧日本人会不会建立和纳粹德国一样的集中营,然后把他们全都杀死。周围忽然围拢了很多人,所有人,包括韩裳扮演的那个,都非常担心。
梦的进程就此变得纷乱不堪,在各个场景中跳来跳去。他们被关进黑屋子里,拿着刺刀的日本人为他们做剖腹仪式,刀切进身体的感觉,不痛,但是很冰很凉,转到了毒气室里,穿着党卫军制服的德国兵拧开了毒气开关,笑嘻嘻地看着他们。
韩裳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可是她又奇怪,为什么面前的党卫军却没事?
她终于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正俯卧着,整张脸深深地陷进了柔软的枕头。她翻了个身,眨了眨有些酸胀的眼皮。清晨的天光从窗帘的缝隙间透进来,没有一点生气。她知道外面的天气,肯定像梦里那样阴暗。
二十多年了,她已经做了多少次这样的梦?
那个教堂,那些犹太人,究竟想告诉自己什么?如果说这是一种预兆,一种暗示,二十多年千百次累积下来,等待的是怎样的一次爆发啊!
临睡前和刚醒来的人是最脆弱的。韩裳知道自己的理智就像有着神奇魔力的盔甲,失去之后会一片片飞回主人的身上,把她重新武装起来。现在脑子里横生出的可笑念头,很快就要被驱逐出去了。
韩裳把腿盘在厚羊毛毯里,靠着床背静静地抽了支烟。不舒服的梦往往让人记忆深刻,她还在想着那个梦。
她又一次在梦里扮演了犹太教的神职人员——拉比。她总是在倾听着教众的告解,这次是个牙医。
弗洛伊德不厌其烦地说:梦是有意义的。那个牙医,如果在现实生活中真有这么个人,他的怪癖可能解释起来非常简单。这显然和性有关,嘴和舌头在心理学上是女性性器的象征符号,手指或其他长条型器具对应着男性。伸进去拨弄舌头除了意味着发生关系之外,也带有居高临下的支配欲和羞辱对方的含义。梦所反映的往往是现实中被压抑或不敢正视的,可能是儿童期遭受的伤害,也可能是意识到了自己的某种俄狄浦斯情结而产生的羞愧所致。
这个梦境有着很强烈的真实感。特别是不断地做到类似的梦,在每个梦里都有人做告解,都会涉及对日本及纳粹德国的恐惧、对集中营的可怖记忆,让人禁不住怀疑,梦见的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
这当然不是真的,韩裳再次告诉自己。日本人曾经在上海把所有的犹太人迁到一起集中居住,但是并没有搞纳粹式集中营,更没有屠杀过犹太人。梦中出现的情景,是她平时看的关于纳粹德国的影视作品,以及日本在南京进行的大屠杀等记忆元素揉捏在一起后的结果。
韩裳已经记不清最早做这样的梦是在几岁了,或许是三岁c刚开始的时候,梦境比较朦胧,对她的影响不算很大,只是有些怪异和恐惧。但是就读上戏表演系,开始学习表演,揣摩各种各样角色的心理后,她的情绪波动变大,梦境就随之频繁c而且她自己在梦里也渐渐清醒起来,这是最糟的地方,无法从梦魇里挣脱的无力感让她备受打击。
她知道这足以称得上是心理疾病了,如果毕业后从事表演,在各个角色间转换,晚上又做这样的梦,迟早要出大问题。然而她又不愿意把自己的问题托付给素不相识的陌生心理医师,这才决定进修心理学,要找出一条自救的路。再者,把自己的心理问题解决了,重新干表演这行,那些心理学也不会是白读的。
不同寻常的梦并非就此一种,比如那个有茨威格的梦,后来又做过一次。梦的进程几乎一模一样,依然听不见茨威格说的话,也看不到房间里其他人的模样。梦并不太压抑,可奇怪的是醒来后的状态,就像做了刚才那种梦一样,浑身被抽去了力气。这让她意识到,两种梦可能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韩裳从烟盒里拎起另一支烟,又推了回去。不要再想自己的事,可以起床了。关于费城求助的神秘事件,她还有些想法要实施。
新买的彩色墨盒装进了打印机,一阵充墨的噪音过后,打印机开始继续先前未完成的工作。
喷墨头在光滑的照片纸上喷出五彩斑斓的颜色,每张照片一吐出来,他就将其用玻璃胶贴在墙上。
打印机的嚣叫声持续了很久,其间义换了一次墨盒。总共一百多张照片,墙上都被贴满了。
做完了这些,他的目光在照片墙上巡视了几遍,轻轻点了点头。
照片上一个人都没有,拍的是衣服、裤子和鞋。全都是女式的。
工作才刚刚开始。
他从包里拿出一个长方形的黑色皮套,打开,抽出个金属匣子。他把USB数据线接好,显示器上跳出一个方框,系统自动搜索到了这个外来的磁盘驱动器。
他揉了揉鼻子,那儿有些痒。就在他放下手的时候,嗓子眼又迅速痒了起来,他想忍住,但还是立刻低下了头,打了个猛烈的喷嚏。太过剧烈的动作让他的左脸隐隐作痛。昨天就开始嗓子痛,近三个小时打了二十几个喷嚏,他甚至有些担心这样下去,左脸会不会重新裂开。
他点开新的磁盘驱动器。就是因为三天前搞这里面的资料时,被那个保安一个喷嚏,传染了感冒。
费克群小区的监视录像每三小时为一段,按时间顺序排列。他拷来的,是小区两个出入口,从十月一日至十月十九日的所有监视录像数据。
把所有的录像看完,即便用快进,也要很多天。他暂时把当下的窗口缩小,上网,进入自己的新浪邮箱。他等的那封信应该已经来了。
的确来了。这封信除了一个附件,其他一片空白。
这是个TXT文本文件,第一行写着“十月二日上午,出席流江艺术馆开馆庆典”,其后都是诸如此类的消息。
这份文件里没有写到人名,但是他很清楚,这是一份从十月一日至十八日,费克群出席公众活动的时间表。
有了这份表,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就会变得更有针对性,也要轻松得多。等着他的是至少几小时枯燥而耗神的工作,他打算先出去买药,让这该死的感冒赶紧停止。
20
一夜无梦,费城睡得又香又沉。
自从叔叔去世,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刷牙的时候照镜子,黑眼圈还没有褪去,但整张脸已经精神了许多。
昨天傍晚,他把签好的合同快递给了杨锦纶,几小时后接到了杨锦纶的电话。他告诉费城,第二天一早——也就是现在,资金就到账。
这让费城十分兴奋,他甚至希望一觉醒来就到两三个月后首演那一刻,急不可待地要品尝成功的滋味。动能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他觉得已经准备好,干吧干吧干吧。
实际上,杨锦纶并没有给他太长的时间,虽然合同上的第一场演出最后时限为明年三月,但杨锦纶希望尽量在二oo七年的一月进行首演。
在改编剧本之前,整个剧组的班底,现在就要确定下来。演员、音乐、舞美、灯光、道具、服装……所有要请的人,在他看《泰尔》的翻译稿时,就已经在脑海里逐渐成形。
这出戏,有了茨威格的虎皮,和名角夏绮文的出演,其他就不再需要请什么大牌了。相反,在他的构想里,需要加盟的是一批和他自己一样,刚从学校出来,缺乏机会,青涩而锐气十足的年轻人。
费城开始挨个打电话。邀请工作进行得很顺利,这样的戏连夏绮文都要动心,谁都明白干好了对未来有多大的帮助。
其中有一个电话,是打给周训的,费城请他担纲道具。周训一口答应,然后犹犹豫豫地问起了茨威格的那个诅咒。
“听起来你要全力以赴地启动了啊,上次那件事,后来韩裳帮到你了吗?老实说,我一个小道具,真要有诅咒也沾不到我身上,倒是你要小心一点。”
“韩裳不相信和神秘主义沾边的东西,她有另一种思路,说这可能是艺术震撼了人的精神世界,产生了负面情绪,而极端的负面情绪导致免疫力下降,让人患病。演员都是精神脆弱的,这听起来有点道理。”
“这……我觉得这世界上还是有些东西解释不清楚的,她这样解释,我感觉稍微有点牵强。总之,你自己要小心点啊。”
“我知道的。反正我已经下了决心,什么诅咒不诅咒的,都要搏它一记。”费城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暗自紧了紧拳头。
“嗯,韩裳的这种说法,倒让我想起一种叫大卫综合症的病n”
“大卫综合症?从来没听说过,这是什么病?’,
“我偶尔从报上看到的,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你知道吧,好像有很多人看了大卫像之后会出问题。如果说艺术会对人有什么坏影响,这肯定能算一例。具体的,你网上一查就知道了。”
无声画面以三倍于正常的速度飞快播放着,这让进出小区的人的动作变得有些滑稽。
他按那封信里的日程表,挑出一些时段,从最靠近费克群死亡时间的那一段看起,已经看了四小时。
这是项需要全神贯注的工作,买来的感冒药没一点作用,头痛得厉害,而且变得有些昏昏沉沉。他打算过会儿就歇一歇。如果因为疲惫闪了眼,之前的辛苦就都白费了。
一个穿着淡蓝色T恤的身影在屏幕上一闪而过。他连忙倒回去,用正常的速度放了一遍。,
因为摄像头的角度关系,只看到了她的侧脸,然后就是背影。这是个年轻的女人,戴着一顶鸭舌太阳帽,下面是一副硕大的墨镜,低着头,完全看不清长相。她正走进小区。
他截了几张图下来,然后调出小区另一个出口这天的监视影像,果然,仅过了二十分钟,这个女人从另一个出口离开。同样,他又截了几张不同角度的图。
干完这些,他站起来,走到照片墙前,来回看了几遍,伸手撕下其中的三张。
一张照片里,是件蓝色的T恤;另一张照片拍的是条牛仔裤;另一张是双运动鞋。
他把三张照片和截图反复对比,嘴角慢慢浮现起笑容。他转过头去,把嘴里嚼烂的口香糖用力吐在墙上。
终于不用再看这些该死的录像了。
他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接通了。
“是我。”他说。
“谁?”对方似乎没听出他的声音。
“我是阿古。"他说完就咳嗽起来。
“哦,见鬼你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感冒了。”阿古咧了咧嘴,“你的猜测可能是对的。”
“你发现什么了?”
“我看见她了,十月十六日下午,她在那儿呆了二十分钟。”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重重吐了口气。
“是的,当然,我早已经和你说过的。”他说,“那么照原先的计划,继续吧。”
“这么做……有必要吗?”阿古问。
对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电话已经挂断了。
“竟然真有这样的病。”费城看着GOOGLE搜索出的一堆网页,喃喃自语。
公元一五。一年,一块白色大理石坯在阿尔卑斯山脉卡拉拉山麓被挖掘出来,送到了佛罗伦萨。米开朗基罗就在那里,根据圣经故事,雕成了此后进入世界艺术史的经典作品大卫像。他在完成作品后表示,这尊大卫像本就存在于大理石内,他只是把外面的多余部分去掉而已。
雕像起初放在佛罗伦萨市政广场,后移入维奇奥宫,现存于艺术学院画廊。每年都有无数的游客和艺术爱好者在他面前驻足,大卫综合症就在他们中间悄然而起。
关于这种病的记载,最早见于司汤达。他于一八一七年记录下了自己在大卫像前的可怕遭遇:“这生动的一切如此吸引着我的灵魂,把活力从我的身体中吸走,我一边走着一边担心会倒下去。”
和司汤达有同样遭遇的名人,还包括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和马塞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
如今,每年都有数百人在大卫像和佛罗伦萨的其他艺术圣品前犯病,他们的症状有颤抖、抽搐甚至意识错乱。曾经有一名四十岁左右的英国游客参观完乌菲齐美术馆后,就一下子虚脱了。救治他的医生回忆说:“他当时的情况非常严重。他在床上不断翻滚,意识完全混乱了。他说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他当时正在看卡拉瓦乔的一幅油画作品,后面发生的事情就一片空白了。”
越来越多的精神病学者开始关注大卫综合症。许多研究者认为,过度接受艺术之美会引发心跳加速、头晕目眩,有时还会产生幻觉。
大卫综合症似乎给了韩裳的猜测一个有力的支撑,艺术有这样可怕的威力固然让人吃惊,但一切归诸到可解释的科学范畴,让费城略微心安。
费城站起来,在房间里踱着方步。归诸于科学并不代表就能解决,现在有一堆精神病学者在研究大卫综合症,这个更严重的“茨威格猝死症”,凭韩裳承诺的心理辅导,就能让他幸免于难吗?
他快速走回电脑前,上网进入了邮箱。不知道在德国的小望是否给他回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