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天遁宫的遗址所在,本就是明教教内的一大隐秘。林逸烟为了破解这谜题,曾在大云岛内遍翻教内的遗典,终于发现天遁宫与九幽地府间相互关联的一些蛛丝马迹。他化名风满楼潜入林府,其中的一大目的,便是利用秦家之力收服九幽地府,再寻找到天遁宫。但九幽地府深广难测,近来林逸烟又要全力筹谋瑞莲舟会,一直难以分身细查。
知道这天遁宫与九幽地府之间的隐秘关联的,在明教内也只寥寥数人,余孤天却是其中之一。当年因余孤天是个“哑巴”,决不多言泄密之忧,反为林逸烟选为弟子,得以随侍左右。日久天长,林逸烟翻查天遁宫的遗秘所得,余孤天便也略知一二。
那晚卓南雁和林霜月退入九曲遁天谷后不知所踪。万秀峰久居临安,多年来武林豪客深入谷内探险遇难的往事他都一清二楚自不敢贸然涉足,借口转日瑞莲舟会上还要参赛,便即拉着余孤天远走。
余孤天性子细密,回去后却越想越是不安。他深知经过龙骧楼苦训的龙骧士往往求生之能极强,若要力保龙蛇变的万全,必然将卓南雁斩草除根。沉思良久,他终于决定再探探那九曲遁天谷,便精心备好绳索火把诸物,施展龙骧楼的追踪秘法“蹑踪术”,重又小心翼翼地攀下。
他也略晓明教的圣火灵文,入洞后见了天遁宫的遗迹登时大喜。但在这漆黑一团的曲折山洞内施展蹑踪术,实在是费劲至极,饶是余孤天心细如发,循着两人遗下的淡淡足迹追踪,也是进境缓慢。几次他都想中途退出,但想到天遁宫似乎隐藏着明教的极大机密,卓南雁于瑞莲舟会前逃跑更是事关重大,余孤天便只有咬牙前行。
他起步本晚,又没有卓南雁那感知四周的忘忧心法,是以行速奇慢,费尽心思地寻到石壁之前时,卓南雁和林霜月早已脱困多时了。余孤天初时懊恼无比,但蓦然间瞧见刻在石壁上的“三际神魔功”的法本,登时怔住了。
自得龙骧楼主完颜亨传功后,余孤天一直难以驾驭体内的浑厚真气,夙命渴盼的,便是能有缘一睹明教上乘内劲的修炼心法,哪知会在这山穷水尽之际,骤然得睹明教失传数十年的镇教奇功心法。
霎时余孤天心头狂喜,激动得泪花四溢,追寻卓南雁的心思刹那间便丢到了九霄云外。“天助我也!这莫不是天助我也?”他仰望高耸面前的石壁,陡地双膝一软,跪下来嘭嘭地连磕了八个响头,这才抬头细瞧法本全文。
他数月来一直苦思如何调御体内真气,此刻潜心默诵碑文,当真如饥得食,如旱得雨,不知不觉之间,真气便随意运转。这三际神魔功跟他自幼修习的明教功法一脉相承,更是当世第一魔门心法,效验之奇,普天下也只有天衣真气可与之匹敌。余孤天依法潜转内气,顷刻间便进入恍兮惚兮的境界,真气如道道滚烫的热流,随心流转,浑身畅快难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耳边水声潺潺,他睁开眼来,才见火把早已燃尽。余孤天喜不自胜,但想到陈铁衣还在自己手中,依着“风满楼”兵分两路的安排,他还须回去依计混入建王府的划手内。他默算时辰,知道再也不能耽搁,再燃起一根火把,仰天依依不舍地望了望石壁,蓦地心中一动,将法本背得滚瓜烂熟,便挥起利剑刮去字迹,这才出了洞门,急匆匆赶回。
陈铁衣早被“风满楼”擒住,施了灵巫印,暗中囚在林府。余孤天赶回林府后便入室静修,候到天明才换了装束,挟持着陈铁衣一同赶到了西子湖畔。因陈铁衣神志受控,心神恍惚,余孤天混入建王府划手队中也就顺顺当当。只是余孤天也没料到他厌恨无比的林府军事“风满楼”,竟是自己一直畏如蛇蝎的师尊林逸烟所扮,更料不到会有洗兵阁之变,竟致“风满楼”再难赶回对陈铁衣施展巫术。
眼见陈铁衣神志渐清,终于挣脱灵巫印,余孤天忙拍中他腰间麻穴,亲自出马。虽只苦练了半晚三际神魔功,但余孤天根基素厚,体内真气之雄浑,更是当世罕有人匹敌,这半晚之间,竟突飞猛进地修到了第二重的仙魔劲。魔功和真气豁然贯通之下,不但全身真气运转如意,更能借气出力,功力陡然增了数分。
此时高台激战,余孤天神功乍运,果然便让卓南雁难以应付。
天色愈发沉黯,吹在脸上的风已夹了些霏霏雨丝。余孤天昂起头来,望向空蒙的天穹,却见烟霾般翻滚的浓云似乎就压在自己头顶,这让他骤然生出一种难言的压抑空虚。“大哥,本来你我不必如此的!”他幽幽地一叹,“小弟孤苦伶仃,承你自幼就带着我、护着我…小弟却一直防着你、瞒着你…”
“不错,”卓南雁听他语带感伤,心底竟也生出几许怅然,苦笑道,“其实自小到大,我都看不懂你!”余孤天孤傲的双眸掠过一抹痛楚之色,却“嗤嗤”笑道:“若是咱们还做兄弟,小弟自可跟你慢慢说起我的身世。可惜…”他说着冷冷摇头,“你永远也没有这机会了!”
话音一落,余孤天十指“咯咯”作响,指尖耀出诡异的白光。卓南雁知道他的三际神魔功已蓄势待发,生死之际,只得抛却杂念,凝定心神,霎时间头顶的浮云、耳畔的雨丝、脚下的碧波,甚至湖底的游鱼,都被他收入心底。
他昨晚曾以“幻空诀”惊走了林逸烟,此刻对阵余孤天,只盼也能重入三际托空的妙境。却不知这等禅境须得实实在在地悟得,卓南雁对禅学一知半解,昨晚于九死一生之际,得大慧禅师以禅门狮子吼功相助而契入妙境,实乃误打误撞。这时越是强求,越是难以进入悟境。
余孤天蓦地振声厉啸,声若万鬼齐哭,震得围绕台下的舟上群豪心胆俱寒。卓南雁一凛之间,余孤天已如鬼魅般掠到,左爪右掌分进合击,出手正是明教的天魔万劫掌。卓南雁双掌齐振,劈面迎上。这时他全身功力提到十成,这招“玉碎势”使得气韵横生,却不带一丝掌风。
林霜月在白堤上望见卓南雁兀自苦斗,芳心绞痛,忽地扯住罗雪亭的衣袖,凄声央求:“罗老,求您快想法子救他,叫他…叫他不要打了!”罗雪亭忙振声大喝,呼喊卓南雁下来,但见卓南雁兀自苦战不理。他也无奈摇头,黯然道:“南雁性子刚直,此刻决计不会退缩…况且此战,他未必会败!”远远伫望,但见卓南雁将“寓至刚于至柔”的武学妙理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心底既感欣慰,又觉忧虑。
余孤天尖啸不止,掌势爪影变幻莫测,天魔万劫掌生出的强大气劲,已把卓南雁掌势封得密不透风。劲气交击之声密如爆豆般地响起,两人瞬间疾拼了十几掌。卓南雁一声闷哼,脚下拖泥带水般退开数步,胸前衣衫碎裂,口角竟也渗出血丝。余孤天也觉气血翻滚,但见卓南雁脸色惨白,他双眸寒光乍闪,冷笑道:“大哥,你斗志已失!”嘶声怪啸,又再掠来。
两人这次交手,卓南雁以疲弊之身迎战养精蓄锐的余孤天本就颇为吃亏,偏偏高台狭窄,功力暴增的余孤天可恃强横冲直撞,卓南雁却无处腾挪。此消彼长之下,卓南雁更难应付。又过数招,余孤天蓦地翻掌直出,这一击快如掣电,卓南雁难以闪避,只得挥掌相对,登时胸腹剧震,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
“雁郎…”林霜月失声惊呼,芳心痛得如被万箭攒刺,蓦地银牙紧咬,自白堤上疾跃而起,直抢到一艘虎头舟上。虎头舟上的两个校尉见一个明艳绝伦的少女从天而降,惊奇得竟忘了呼喝,一愣之间,已被林霜月挥指点了穴道。她挥桨如飞,驾舟便向莲池冲去。湖上巡视的其他虎头舟校尉忽见一个美貌少女纵舟驰向龙池,均感大惑不解。
万秀峰此刻正在莲池外仰头观战,只盼余孤天快些了结此战,骤见林霜月挥舟而来,忙挥起龙旗,横了黄龙舟拦上,冷笑道:“圣驾在此,林姑娘不可乱来!”
莫愁眼见卓南雁势窘,心下焦躁,昂头嚷道:“大雁子撑住了!本公子前来助你!”他身旁的头名划手正是丐帮长老醉罗汉无惧,见他挺着肚子蹿上了龙头作势欲跃,忙叫道:“莫愁,你武功不成,去不得!”莫愁骂道:“去你姥姥的,去不去得,试试才成!”猛然提气,掠上丈外的木桩。
哪知铁索相连的木桩距离莲池中心的金台甚远,莫愁心急火燎地蹿上木桩,才想到以自己的轻功实难凌空一下跃上金台。但此刻众目睽睽,有进无退,莫愁只得斜身踏上铁链,只想寻个近处跃出。不料他双足踩上滑溜溜的铁链,脚下立时剧晃不止。莫愁肥胖的身子随着铁链左右摇晃,惊急之下只得展开龙骧步,沿着铁索疾掠而出。
人在动中,反倒更易平衡,只是这一来莫愁势成骑虎,只得脚踏铁链飞转不止。他口中“哎哟、哎哟”“他姥姥的”地大叫不止,肥胖的身子却越转越快。这本是极为滑稽可笑之事,但龙舟上各派群豪都昂头凝望金台上生死攸关的激战,竟没一人发笑。
激战既久,余孤天的三际神魔功运转得愈发得心应手,掌上劲力一招猛似一招。卓南雁颓势尽现,却觉一股执拗之气弥漫胸底,将“变动不居,周流六虚”的补天剑意化入掌法中,双掌圆转激发,苦苦封住余孤天猛恶的掌势。两道身影倏进倏退之间,猛听二人齐声闷哼,却是卓南雁一把撕破了余孤天胸前衣襟,但左腿却被余孤天森冷的指力注入,遍体生寒。他进退不灵,愈发险象环生。
本来卓南雁适才不敌,尚可全身退走,但此刻胸口内伤隐隐作痛,腿上僵硬阴冷,已是欲退不能。眼见余孤天掌上沉浑的劲力抽丝缚茧般将自己紧紧缠住,卓南雁心底一阵黯然:“我这一去,却让小月儿情何以堪!”
忽一昂头,但见漫天乌云滚滚,压顶而来。心念俱丧之际,这寂寥幽暗的苍冥映入眼内,竟显得万分恢弘广阔,猛然间一句话利电般地闪入心底:“茫茫广宇,悠悠万物,惟在我心!到我无心之境,复有何物可以扰我?”
他的心神才动,便觉一股蓬勃之气随意流转,陡然间映在眼内的天地万物都活泼清晰起来。忽听余孤天厉声低啸,十指箕张,劈头凿下。“到我无心之境,复有何物可以扰我?”卓南雁仍在咀嚼这句言语,左掌却顺势轻拨,一股浑厚的掌力随掌涌出,于间不容发之际荡开余孤天沉着的掌力。
“完颜亨!”卓南雁心中蓦地一动,随即想到,这句话正是完颜亨在翠鹤山顶施展天衣真气时所念的修炼要诀,“那时完颜亨激战狮堂雪冷和天刀门主两大绝顶高手,也是生死一线,却为何要念这一句话?莫非这正是他千难万险之际悟出的天衣真气的诀窍?”刹那间深印心底的天衣真气的字句又再显现,更觉完颜亨所说的这句话,正是高屋建瓴的纲领之语,登时他心底一片恢弘气象。
心念才动,一股澎湃的劲气便自腹内腾起,隐隐欲与天上翻滚的云气相接。卓南雁忽然明白了当日罗雪亭所说的“无法摆脱的魔功”之意,只需修炼有成,便会欲罢不能,此刻心念沉浸其中,全身真气竟在不知不觉间发动起来,循着天衣真气之法悄然流转。若在平日,他自会转念不思,但这生死攸关之际,骤然发觉了对抗三际神魔功的无上妙法,哪容他再斟酌他顾!
在余孤天开山断岳般的掌力催逼下,卓南雁杂念尽去,掌劲愈发开阔浑厚,针锋相对地疾拼数掌,竟不落下风。天上云气四合,激荡翻滚,忽有一道云气亭亭如盖,如龙取水般向卓南雁头顶上涌来。刹那间卓南雁体内真气与天地相应,浑身大气鼓荡,陡然间只觉腿上一畅,余孤天注入体内的寒气尽去,心神大振之下,掌势愈发磅礴雄浑。
“大哥怎地忽然间换了个人一般,难道适才一直在假意示弱?”余孤天跟他连拼几掌,只觉卓南雁的掌力一浪高过一浪,震得他经脉裂痛,难过得似要吐血。
“莫不是…天衣真气?”罗雪亭仰望天宇上烟舞龙奔般垂下的浓重云气,忍不住惊呼出声。林霜月本待纵舟冲入,忽见卓南雁掌势暴涨,芳心惊喜,仰头观望,如在梦中。四方百姓乃至舟上群豪都觉大开眼界,跺脚撮唇,拼力呼喝,呐喊声震耳欲聋。
卓南雁体内劲气一足,便不敢再运天衣真气,但他此时内伤尽愈,真气暴增之下,掌力已如怒潮决堤般沛然难御。余孤天内劲上的威势一去,短处尽现,不由越斗越惊,越战越是胆寒。
蓦然间两人汹涌的掌力激撞一处,爆出惊雷般的一声劲响。那条玉龙发出咯咯脆响,龙身竟被掌力震裂。余孤天身子剧晃,心念电闪之下,横扫一腿,将龙嘴中衔的龙莲踢得高飞而起,远远向湖心落去。他身子疾纵,猛向龙莲抓去,旁观众人发出潮水般的一声哄叫,既惊于龙莲飞落,更慑于两人惊神泣鬼的武功。
卓南雁大喝一声,怒龙腾霄般掠起,凌空一掌“断流势”拍向余孤天背心。余孤天身在半空,堪堪要抓到龙莲,但觉背后掌力如潮涌到,只得扭身接掌。两股掌力在空中并迸,登时激得龙莲再次飞起。卓南雁意气飞扬,一掌才出,第二章“玉碎势”便又汹涌而至。
便在此时,忽听有人振声怒喝,一道紫影箭射而到,拳发如电,猛向余孤天劈来。正是陈铁衣此时运气冲开穴道,自龙舟上横空跃来。他这一击蓄势良久,满腔愤懑悲怒,俱化入这一招三舍夺魂拳中。
余孤天正全力应付卓南雁开山断岳的六阳断玉掌,骤见陈铁衣合身扑到,惊得肝胆皆丧,半空中疾展大天罗身法拼命腾挪,却仍难以尽数避开两人的掌力,惨哼声中,鲜血狂喷,陡向水中落去。
众人又发出轰然惊呼,那朵金莲却摇摇晃晃,终于飞坠而下。这时莫愁恰好摇摇晃晃地履着铁链奔来,猛一伸手,竟将龙莲抄个正着。“我得了龙莲啦!”莫愁大喜之下,再难站稳,扑通落入水中,不顾汩汩灌入口中的湖水,兀自狂呼不止,“他姥姥的,本公子得了龙莲啦…”
这一轮惊心动魄的龙莲之争,最后竟然如此巧之又巧地落入丐帮莫愁之手,当真是谁也料想不到。万秀峰、南宫禹等人或惊或恼,均是懊丧无比。丐帮群豪却齐齐振棹欢呼,将湿漉漉的莫愁拽上龙舟。堤岸上的万千百姓更是拼命叫喊凑兴,喧嚣之声沸反盈天。
乘这一乱之间,余孤天已潜入水中,疾向孤山西麓游去。适才他两面受到,于电光火石之间权衡利弊,将卓南雁刚猛绝伦的掌力避开了十之七八,以背心硬生生接了不死铁捕一记三舍夺魂拳。饶是陈铁衣穴道刚解,这一拳也让余孤天经脉剧震,五脏撕裂般难受。好在他自幼在洞庭湖畔修炼,水性精熟,身入水中,反倒浑身一松,三际神魔功悄然运转,自水底鼓气游窜,水蛇一般悄然游向孤山。
陈铁衣一击得手,肩头也中了余孤天拼死反击的一记肘锤,强忍剧痛飞落到一艘虎头舟上,眼望湖面上若有若无的一条水线,大喝道:“抓住他!”卓南雁纵下金台,正落在林霜月的虎头舟上,跟林霜月合力操舟,循着余孤天的水痕穷追不舍。
正乱之间,不知是谁嘶声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孤山祈安坛后便是秀木掩映的高台楼阁,那本是给高宗和嫔妃歇脚时所用的简易行宫,此时却是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祈安坛上观舟的君臣和贺使、持械护卫的禁军和铁卫,尽皆大惊。猛听砰然一声震响,玉坛西侧的彩棚内竟又爆出一片火光,道道烟雾自珠帘内升腾而出。帘内的众嫔妃宫娥被那怪烟呛得睁不开眼,再也顾不得体面,尖声嘶叫,仓惶奔出。
众铁卫禁军乱糟糟地四下奔突叫喊:“有刺客!”“什么人惊了凤驾?”霎时间狂呼声、嘶喊声、哭喊声闹成一团。赵祥鹤的头忽然大了一圈,形势混乱如此,已全然出乎他的意料。“护驾!护驾!”他扬眉大吼,振臂将身侧六神无主的铁卫推得四散飞跌,拼力向赵构处挤去。
“太子!”当先醒悟过来的却是虞允文。适才舟会上的诸般变故,早让他心底生疑奈何大宋规矩太多,圣驾端坐玉坛上,他官职卑微,难以近前。此刻形势一乱,他登知只怕有龙须混杂其中,乘机刺杀赵瑗。
卓南雁和陈铁衣眼见祈安坛上侍卫和群臣狼奔鼠窜,也是齐齐一凛,均知形势骤乱,二人只得舍了余孤天,调转舟头,疾向祈安坛驶来。
纵火的人正是扑散腾和完颜婷。
原来余孤天出手夺莲,无论成败,事后均需乘乱脱身。余孤天一上金台,扑散腾便悄然离座,直奔坛后的行宫伺机下手。以他的武功机智,这等煽风点火的小事,自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完颜婷则早就扮作宫娥混入彩棚内,待行宫火势一起,便悄悄燃起一枚雷火弹,跟着趁乱退出,去接应余孤天。
龙蛇变最后的这般变化是乱中求胜,陷中脱身,势必会危及格天社大首领的乌纱帽,事后自不能让赵祥鹤得知。
丝丝细雨中,那行宫其实火势不猛,但那彩棚里的火却是自内而发,其势熊熊,顷刻间棚内薄纱帷幕已尽数燃了起来。烈焰升腾,烟雾弥漫,熏得满面焦黑的宫娥和内侍鼠窜豖突,祈安坛上已混乱不堪。赵构的脸色煞白一片,却扭头冲着秦桧冷笑道:“好啊,爱卿…你…你给朕办的这一场好寿宴!”
秦桧自见陈铁衣暴起出手,便知大势已去,待见玉坛上烟火四溢,心中已是惶急失措。这时被赵构劈头喝问,他陡觉浑身如坠冰窟,脑内匪夷所思地闪过四个血淋淋的大字:“东窗事发!”
猛听惊雷一声,从天劈落,道道闪电惊蛇般地在云层后飞窜,天地间忽明忽暗。恍惚间赵构那张冰冷的笑脸在摇曳的闪电中似是化成了索命的阎罗,秦桧张口待辩,但那本已衰朽不堪的残躯瞬间变得麻痹冰冷,只无力地吁出一口气,便昏了过去。他身旁还有死党近臣,惊呼“太师”,七手八脚地给他捶打揉按。
殿帅杨存中这时眼内却只有皇帝赵构,跟太子赵瑗分从左右抢上来,拥着赵构便退。赵祥鹤急切间抢不到皇帝近前,焦躁起来,腾身跃起,在几个侍卫头上轻踩,凌空两个起落便落到赵构身前,大叫道:“陛下莫慌!老臣在此!”
雷声滚滚,玉珠渐密。赵构见四周越来越乱,才骤然想到了传得神乎其神的大金国的龙蛇变,本已双腿酸软,忽见江南第一高手从天飞落,恍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揪住赵祥鹤衣袖,惊叫道:“救我,爱卿…救我!”
这时陈铁衣已纵舟冲上岸边,劈手自一个侍卫手中夺过一杆长枪,腾身跃起,直向赵瑗扑来,口中大吼:“太子小心!”
卓南雁悚然一凛,不知他意欲何为,只得与林霜月挥棹如飞,自后疾赶。
“陛下,当心刺客!”赵祥鹤目射寒芒,陡自赵构身旁纵起,双掌疾发,排山倒海般的掌力陡向陈铁衣劈去。卓南雁遥遥望见,振声大吼:“住手!”腾身自舟上掠起,奋力跃去。
陈铁衣人在半空,无从闪避,却只以左臂横遮,右掌的长枪兀自不管不顾地激射而出。卓南雁这时才瞧清陈铁衣要攻击的人,却是趁乱疾向赵瑗掠去的一名格天铁卫,瞧那人胖脸翠服,依稀便是桂浩古。陈铁衣这一矛凌空飞掷,浑如神龙天降,桂浩古猝不及防,嘶声惨呼,已被长枪贯胸而过。
几乎就在同时,赵祥鹤凌厉无俦的掌力已斜刺里拍到。他执意灭口,这一招“鹤入云”实是运上了毕生功力,陈铁衣的单掌仓促间如何招架?闷哼声中,身子高高飞起,重重跌下。
赵祥鹤一掌出手,自知对手必然无幸,回过头来,已是满面忠贞凛然,向赵构跪下道:“这厮惊扰圣驾,心怀叵测,已被老臣毙了,请陛下勿惊。老臣背负陛下速离险地!”将赵构背负起来,几个起落,犹如鹤舞鸾翔般迅疾远去。
“铁衣!”赵瑗却见陈铁衣满襟鲜血,心中惊痛,俯身扶起他连声呼唤。这时卓南雁和虞允文也已飞身掠到。眼见陈铁衣手指着横尸在地的桂浩古,口中轻语,卓南雁一凛,低头瞧见桂浩古面容诡异,登知有异,伸手在他脸上一搓,立时易容的面粉颜料簌簌落下,露出一张消瘦的脸孔来,却是余孤天的亲随祁三。赵瑗虽不识得祁三,但想此人易容成桂浩古模样,形迹鬼祟地向自己掩来,必是刺客无疑。
“殿下!”陈铁衣“呵呵”一笑,有些涣散的目光在细雨中幽幽闪动,“铁衣终究…未负太子…”赵瑗却不知陈铁衣这淡淡的一句话背后惊心动魄的许多变故,眼见这位忠心耿耿的属下面如金纸,他心底痛如刀绞,紧攥住陈铁衣的手掌,泪水扑簌簌滚下。
云潇潇踉跄奔来,望见陈铁衣气息奄奄,登觉天旋地转,全身如被抽干了般空荡荡地难受,悲泣道:“铁衣,你…你不可抛下我一个人哪!你答应过我会回来陪我的,你答应过潇潇的呀…”卓南雁伸掌抵在陈铁衣背心,缓缓注入真气,听得云潇潇泣不成声,心底也是凄伤无限。
这时罗大已率人匆匆赶来,眼见四周火起烟腾,兵卒嘶喊,乌云掩得天地间昏黑一片,忙道:“铁衣,你莫要多想,速去静处养伤要紧!”赵瑗点头,正要招呼校尉护送陈铁衣,忽见一个“御龙直”打扮的校尉冒雨奔来,嘶声叫道:“形势紧急,请殿下速速回避,以策万全!”
这校尉来得奇快,转瞬间便跃过几排侍卫,闪到卓南雁身侧。卓南雁立即闻见一抹若有若无的淡香,他骤然一凛,斜眼瞥见这人灼灼跃动的双眸,登时心神剧震,厉喝道:“站住!”
话音未落,陡见兰光暴散,那人已扬手打出一串诡异暗器,疾向太子射去。卓南雁身形电闪,左掌挥出一招“周流六虚”,狂猛的掌风激得暗器反向天上飞去,右掌横推,已将赵瑗远远送出。虽是猝然发动,但卓南雁这一下,左掌雄奇,右掌沉稳,间不容发之际仍是拿捏得妙不可言。
那校尉怪啸一声,大袖飞扬,漫天暗器被他袖风抽中,蓝芒如电,再向落足未稳的赵瑗射去。罗大暴喝声中,横身挡在赵瑗身前,挥掌击向蓝光。劲风到处,蓝芒倒卷,却仍有几点寒星诡异绝伦地钻入,直打在罗大胸前。
虞允文腾身冲来,折扇一合,疾点那校尉面门。那人的身形倏忽一扭,浑若惊蛇探草般游到了虞允文身侧。虞允文闷哼声中,已被那人挥指戳在胸口。那人的身形却毫不停顿,犹若附骨幽魂般欺来,右掌五指箕张,再向赵瑗脑顶插来。
在灵巫印挟持陈铁衣、余孤天亲自出马、祁三易容行刺这连环杀招尽被挫败,众人心神略缓之际,谁也料不到仍会有人暴起发难。这人出手也是快如惊雷掣电,自他骤发暗器,到连伤罗大、虞允文,全部快似妖击魅舞,紧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卓南雁却已斜刺里扑到,挥掌格在那人掌上。直到此时,群豪之中也只有卓南雁能勉力一战。那人身形微晃,“咦”的一声,两手齐发,分拍向卓南雁左右太阳穴。
卓南雁掌势倏吞倏吐,应招也是快逾闪电。双掌再次交击,声若裂棉,两人气血均是一阵翻腾,暗自震惊于对手内力之雄,应变之奇。
一道闪电倏地划过天宇,映得天地间明亮无比。那校尉眼芒利如刀锋般地一灿,脊背忽抖,身后那袭斗篷骤然翻起,乌云盖顶般向卓南雁头上罩来。他的人却奇诡无比地猛自斗篷中脱出,再向赵瑗扑去。
瞬息之间,这神秘怪客疾进疾闪,先前的两记出掌如狂澜惊起,这一下金蝉脱壳更似蛇窜浅草,快得让人目不暇接。
卓南雁此时却是真气弥漫,忘忧心法笼罩四周,这人双肩乍动,他已立生感应,九妙飞天术倏忽展开,间不容发之际避开劈面罩来的斗篷,凌空横移丈余,双掌暴吐,猛拍向那人前胸。
掌风如浪,狂飙怒起。那人心神剧震,只得挥掌相对。两人的掌力第三次交击一处,劲风激射爆响,震得人耳膜欲裂,四只手掌却陡地粘在一处。两人真气勃发,眼芒都是如电闪烁,一时竟是难分上下。
天上焦雷再响,震得人心神摇曳。忽听罗雪亭一声断喝:“大伙儿齐上,莫要放走了巫魔!”
他跟莫复疆、大慧等高手被混乱奔走的校尉禁军阻在了孤山与白堤相连的东麓,此时才赶来,遥见这怪客快如雷公行法的几下疾攻,震惊之余,登时认出了这死对头,忙振声厉吼。
卓南雁心念乍闪,见这校尉人皮面具后现出的双眸犹如女子般灵动妩媚,可不是潜入江南后一直隐身不现的巫魔萧抱珍!他这时只觉掌上传来的修罗真气的道道阴寒之气愈来愈盛,犹似天河倾泻,冰川迸射,霎时浑身如陷冰窟,当下只得猛一咬牙,天衣真气再次提起,雄浑的掌力如长江大河般源源不绝地横推了过去。
白影乍闪,却是林霜月这时抢先掠来,斜刺里出掌,猛往萧抱珍肋下拍去。
萧抱珍阴森的眼神又是一闪,蓦地尖声怪啸。卓南雁陡觉掌前一空,似乎陷入了一个空荡荡的漩涡,一凛之间,萧抱珍猛然张口,噗地喷出一道银光,疾射卓南雁胸口。
林霜月挥掌、萧抱珍收劲再到口射寒芒,都只是惊心动魄的瞬间之事。生死立判的瞬间,卓南雁脑中一闪:“他是假意收劲,必是诱我闪避,再于霜月掌力及身之前,乘我猝然收掌,给我致命一击!”电光火石之间,身子微侧,天衣真气丝毫不收,顺势鼓荡送出。
漫天的嘶喊悸叫声中,三道人影乍合乍分。林霜月一掌击在萧抱珍背上,却被他浑厚的护体真气震得踉跄退开。卓南雁仓促侧身,胸口仍被萧抱珍口中的银针射到,闷哼声中,如飞疾退。
萧抱珍却凌空疾翻,劲风迸射下,那张人皮面具碎裂纷飞,现出了他姣好如女子的俊面,人在半空,已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适才他假意收功,诱敌不成,反被卓南雁开山神斧般的天衣真气趁势袭入,背上又中了林霜月乘虚而入的一掌,前后夹击之下,已受了不轻的内伤。
“好!竟又是天衣真气…”惨笑声中,萧抱珍怪鸟般地远远翻出,只听砰砰劲响,四五个挥刃赶来的侍卫被他撞得血肉模糊,惨叫不绝。萧抱珍却片刻不停,两个起落,便跃入孤山西侧的水面中。
“擒住这厮,巫魔已经受伤!”罗雪亭这时才赶到。可惜他与大慧上人、莫复疆尽皆重伤未愈,也只能陡然怒呼。朦胧的细雨中,只见湖面上人影闪了两闪,在虎头舟冲上拦阻之前,萧抱珍已飘身上岸,瞬间没入西湖北岸茂密的丛林之中。重伤之下,身法兀自快如鬼魅。
卓南雁却忽觉胸部酸麻,低吟一声,缓缓坐倒。林霜月见他脸色瞬间白得骇人,双目微垂,急忙扑上,手忙脚乱地撕开他胸前衣襟,劈眼便见他膻中穴上插着一根细如牛毛的寸长银针,闪着诡异的碧绿光芒。
“雁郎,雁郎…”林霜月想到这是巫魔口中射出的毒物,登觉浑身发软,伸指便要拔针。唐千手恰在此时跟莫复疆并肩赶来,见状忙道:“且慢!这是巫魔的碧莲魔针,内含奇毒,碰不得!”探掌以卓南雁的衣襟裹住碧针,拔了出来。
“碧莲魔针?”林霜月颤声道,“这毒可解得吗?”唐千手目光闪烁:“这魔针名震江湖,是巫魔的救命暗器,素不轻发。但他平日既可含之于口,可知此针毒性不烈,只需吮出毒液,或可施救!”
林霜月再不多言,俯在卓南雁胸前伤处便吸,吮了几口微绿颜色的毒液吐出,便见伤处冒出了绛红的鲜血。唐千手忙掏出个精致瓷瓶,抹了些白色膏藥涂在他胸前,低笑道:“吐了本门辟毒圣藥千灵膏,料来也无大碍!”跟着又走到罗大和虞允文身前,看他二人伤势。林霜月却紧护着卓南雁,美眸眨也不眨。
卓南雁身子微颤,缓缓张开眼来,觑见林霜月脸色如雪,苦笑道:“呵呵,小月儿,你担惊受怕的样子…当真好看!”林霜月嗔道:“迟早有一日会被你吓死!”心惊肉跳之下,声音仍是微微发颤。话音未落,却见卓南雁的身子又簇簇颤抖,大口喘息不已。林霜月惊呼不迭,伸出柔荑去攥住他的手,哪知才触到他手掌,登时被一股巨力震开。
“难道…难道是那毒伤未好?”林霜月见他脸色越来越红,几欲滴血,吓得声音都硬了。
“不是毒伤,是天衣真气的内劲反噬!”罗雪亭大步跨来,伸手按在卓南雁肩头,沉声喝道,“南雁,凝神调息!”
卓南雁这时只觉浑身大气鼓荡,想要凝定心神,但胸口却是烦闷欲炸。他适才苦斗余孤天,万不得已之下,只得运起天衣真气自保,只是他也深明其祸,浅尝辄止,便即停功。但适才又与巫魔萧抱珍这一等一的高手猝然交手,那连环三掌交击看似简单,却是斗智斗力、耗尽心神的一战。最后那掌互拼真气,又让卓南雁迫不得已再次催运天衣真气,实如饮鸩止渴,火上浇油。
更要命的,却是他临了又遭碧莲魔针刺中膻中大穴。那膻中穴是人身聚敛内气的中丹田所在,此刻他毒液虽出,但伤处作痛,难以如法约束内气,霎时间真气便如决堤之水,纵横四溢,再难拴制。
雨水哗哗落下,卓南雁衣衫尽湿,却觉浑身燠热难当,道道热浪直冲脑顶,头脑渐渐昏沉。蒙眬中只听赵瑗、虞允文等人在耳边不住呼唤,林霜月嘤嘤哭泣,他想张口回应,却口舌发僵,再也说不出话来。跟着便听罗雪亭失声惊呼:“怪哉!他的中黄大脉居然无法吞吐真气?大慧老和尚快想办法,老子怕他真气倒灌,奇经八脉难以容纳,会经脉尽废!”
“经脉尽废?”卓南雁悚然一惊,“难道…难道我会成为一个废人?”耳听天际雷声滚滚而作,惊惧、不甘、留恋、担忧,诸般情愫也似一道道的惊雷在他心底回荡不休。
又听罗雪亭、莫复疆和大慧等人纷纷吆喝,在他身上运功揉按,一股又一股或冷或热的真气先后涌入,他浑身经脉膨胀之感稍减,心下惊急,只想张口大叫:“我不要变成废人!不要变成废人!”但口唇哆嗦颤抖,却发不出一个字来。他脑中天旋地转,大口喘息,似乎刹那间跌入了一个可怕难醒的梦魇中。
无比焦急中,却听林霜月低低的呼唤钻入耳中:“雁郎,雁郎,你且安下心来…便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治好你的伤…”声音哽咽着,似乎强抑着心底的裂痛。
卓南雁觉得脸上潮湿一片,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林霜月的泪水。猛听天际訇然一声雷鸣,他心神摇曳,终于陷入无边无际的昏暗。
《雁飞残月天》第二部《暮雨江南》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