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波一晚,卓南雁赶回客栈,也觉疲倦,一觉睡到了午后,才被莫愁唤醒。原来金鲤初会的时辰将到。两人立即唤了唐晚菊,一同起身赶往金鲤初会所在的南屏山。
卓南雁不愿跟唐晚菊提起昨晚听到的他师徒对话,看唐晚菊时,果见他神色抑郁,落落寡欢。莫愁笑话唐晚菊,说他担心唐门夺不下武宗六脉。唐晚菊却幽幽一叹:“这些江湖争斗,小弟早已心灰意冷,待会儿擂台比武,我是决计不会登台的!”
南屏山在临安城外西南处,其山怪岩耸秀,上横石壁如披屏风,因山左净慈寺钟声悠远,故“南屏晚钟”之名早著。阴沉沉的天色掩不住群豪按捺不住的喜色,离着决战选秀还有一个时辰,江南各路群豪已齐聚山下。山前大片空旷的平地上早搭起了数丈高的擂台,擂台遍涂红彩,台上更以大红绸缎围饰,数十面猩红大旗遍插四周,迎风招展。擂台上下忙碌的格天社往卫也全换作大红衣衫,有的四下穿梭忙碌,有的握刀挺立。举目望去、擂台四周全是红色,这寂寞了许久的山谷都焕发出一片红灿灿的光来。莫愁一眼便瞧见擂台当中高悬着一块黑漆大匾,匾上是四个黄澄澄的金字:“金鲤初会”,落款却是“会之”二字。四处望不到头的红色中,这块黑匾金字显得分外醒目,似乎这满山的红绸赤旗,全为了衬托这一块金匾。
“会之,会之,”莫愁喃喃自语,“这会之却是何人?”唐晚菊冷哼一声:“会之,是秦桧的字,这金鲤初会乃是秦桧亲题!嘿嘿,独夫之心,日益骄固!”卓南雁也不由苦笑一声:“赵祥鹤为了显出这四字金匾,可是煞费苦心呀!”谈笑之间,却见方残歌大步迎了上来。“卓兄!”方残歌老远便躬身行礼,“请卓兄来我雄狮堂这边落座!”卓南雁自然认得方残歌,从未见过他如此客套,忙也拱手还礼。莫愁笑道:“方老三,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你怎地也跟大雁子客客气气?”
方残歌疾步走近,满面愧色,低声道:“惭愧,方残歌误会南雁兄多日,直到昨晚师尊亲临,才道明原委。”他越说脸色越红,又叹道,“可笑方残歌终日自命不凡,听不得旁人之言,与南雁兄的侠义肝胆相比,当真是井底之蛙,不足一哂。”
“自命不凡,听不得旁人之言!”莫愁拍着方残歌肩头,仰头大笑,“这几字用在你英武睿智的方老三身上,当真再恰当不过。嗯,算你小子还有自知之明!”卓南雁眼见方残歌满面羞惭,倒不忍再说什么,笑道:“小弟在芮王府中也曾误伤方兄,给你骂上几句,也是应该,大伙儿算扯平啦!”
格天社这回准备得甚是细致,雄狮堂等江南各大门派均有坐席,更为每家参会帮派精制了数面大旗。旗子全是一般得尺寸,一般得鲜红,上绣门派堂会之名,字迹也是大小相同,不偏不倚。
莫愁是丐帮中有名的独脚仙,斜眼瞅了瞅西北角的丐帮大旗,吐吐舌头道:“帮主老爹在那里,本公子只好也去雄狮堂那里避难!”唐晚菊本来也不愿跟唐门诸人相见,便与卓南雁、莫愁一起在雄狮堂的大旗下坐定。卓南雁转头四顾,却不见雄狮堂的大师兄翁残风,低声一问才知,原来翁残风近日行踪莫测,谁也不知他在忙些什么。
忽听得几声号角悠然吹响,跟着丝竹之声大作。众人精神一振,全往擂台上瞧去。鼓乐声响了片刻,却见一个身材矮胖的汉子大步上台,拱手道:“众位英雄请了!”这人衣着华贵,满面精明强干之色,正是赵样鹤的得意弟子万秀峰。他中气充沛,鼓气大呼,满谷皆闻,群豪登时寂静下来。
“方今四海承平,万家安乐,正是难得的太平盛世,全是托了万岁爷的洪福。万岁圣德如天,爱民如子…”万秀峰滔滔不绝地先将皇帝赵构称颂一番,跟着再说起赵构圣辰将至,普天同庆,各路好汉若能在这金鲤初会中夺魁,不但风光门庭,更得机亲近天颜,实乃“祖宗八代修来的造化。”群豪都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些垫场面的废话最讨人嫌,好在万秀峰口才颇好,在歌功颂德的锦言绣语中,不时蹦出几句江湖中人常挂在口边的大白话,群豪听得也不致厌烦。
最后万秀峰再一抱拳,回首指着那黑漆漆的大匾笑道:“诸位朋友看清,这‘金鲤初会’四字,乃是圣相亲题。圣相他老人家那日听赵大人说起金鲤初会这百年不遇的武林盛事,甚是欣喜,当场挥毫泼墨,一气呵成地写出这四个大字!圣相爷兴致高,腕力足,这四字笔力雄健,神完气足,让人叹为观止!”他话音一落,台上台下的格天社众铁卫蓦地齐声大叫:“圣相爷身子康健,实乃社稷之福!”这一喝显是训练有素,散布四处的百十号人齐刷刷地喊来,煞是惊人。参会群豪全是江湖中人,大多瞧不起卖国媚金的秦桧为人,但听得众铁卫突如其来的訇然一吼,均不禁心底一颤。卓南雁低声笑道:“嘿嘿,原来这四字金匾题得大有学问!”方残歌也道:“听说秦桧老贼已数日未曾上朝,坊间更是传他早已病入膏育。万秀峰说秦桧兴致高、腕力足,看来实是用心良苦!”台下群豪都在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好戏就要开场,在下再唠叨几句!”万秀峰说着四下拱手,“除了南宫堡和霹雳门两家直接入选武宗六脉之外,还剩下四个席位。每一门派若能连战五场而不败,那便是得了一个席位,除了能在瑞莲舟会上当着万岁爷的面,再显身手之外,更能领得朝廷颁发的‘忠勇无敌’金牌一面!得此金牌者便与霹雳门和南宫世家并列当今天下众望所归的武宗六脉,这可是咱们武林中人千载未遇的风光盛事!”
南宫世家和霹雳门在江湖上威名赫赫,又素与官府特别是格天社往来甚殷,格天社操办的这瑞莲舟会给这两家特意留下席位,也在群豪意料之中。说起来在天子驾前操一回龙舟,在诸多武林豪客眼中,也不算如何出众之事,但那面刻着“忠勇无敌”四字的金牌和“武宗六脉”的名头,却让群豪怦然心动。
要知武林中人大多好逞气血之勇,凡事必全力争先,那面金牌上的“忠勇”二字也还罢了,但那“无敌”两字,实是群豪梦寐以求的无上荣誉。行走江湖图的便是风光快意,谁不想夺来金牌,衣锦还乡!
格天社这“武宗六脉”的提法一出,即令丐帮、唐门等本来声名远播、懒得出手的帮派也不得不登坛一搏。否则朝廷颁出“武宗六脉”的名头,若榜上无名,本门本帮千百弟子便没脸在江湖上混了,而诸多黑道帮派更是蠢蠢欲动,均想,若能为本派争得朝廷认可的“武宗六脉”的地位、不但荣光无限,更隐隐赢得了朝廷赦免,今后刀头舔血的买卖大可风光收场。
一时嘈嘈杂杂,群豪议论四起,摩拳擦掌。东南角侄有人高叫:“万兄唠叨完没有,何时开场?”“他奶奶的。早打早结,老子早得金牌,你这矮子啰唆够了吗?”
“够啦够啦,在下这就下台!”万秀峰眼见自己几句话间惹得群豪眼热心功,心下得意,大笑道,“再说下去,只怕性急的朋友就该用暗青子招呼在下啦!”群豪本已等得颇为不耐,听得这话,不由轰然大笑。万秀峰又道:“待会儿鼓声一响,金鲤初会便即开战。咱们有言在先,大伙儿比武要点到为止,但这刀剑无眼,便有了误伤,也不得在京城内寻仇滋事!”
卓南雁听了这话,暗自皱眉。一旁的方残歌冷笑道:“不得在京城寻仇?原来大伙儿出京之后,便可冤冤相报了!”莫愁也苦笑道:“嘿嘿,万矮子这冠冕堂皇的一句话,却将秦老贼的满腹鬼胎全抖搂了出来。”唐晚菊叹道:“嘿嘿,武宗六脉,仇杀之源!”
万秀峰猛一扬手,台上八面战鼓一起擂响,隆隆之声,响彻山谷。万秀峰的朗声长笑在雷鸣般的鼓声中仍是字字不乱:“良机难得,望各位珍重!不知哪派英雄敢为人先?”大笑声中,退到台边旗下,让出了台心空地。
但听鼓声轰然作响,催得众人心内振奋,热血汹涌,都想上台厮杀一场,性急者更忍不住纵声长啸。霎时四下里啸声起伏,伴着震雷般的鼓响,将红光弥漫的山谷搅得风生水起。但众人全是久走江湖的老行家,谁也不愿先行上台冒险,都要先看看旁人底细。叫喊半晌,台心还是空无一人。忽听有人大喝一声:“人娘撮鸟的,你们只会在台下干嚎,还得老子上来先打头阵!”蓝影闪处,一个干瘦汉子飞跃上台,正是五湖帮的帮主胡断眉。万秀峰倒识得他,高叫道:“五湖帮胡帮主好胆魄,恭祝胡帮主旗开得胜!”
“老子先上来耍耍威风!”胡断眉丝毫不理万秀峰,挺胸叠肚在台上走了半圈,忽地虾着腰四下作揖,“各位朋友,老胡若是得了金牌,五湖帮百十号弟兄便他娘的受了朝廷招安,再不用干那些亡命买卖!有好朋友吗?快些上来捧场,最好连输兄弟五场,兄弟回头重金相谢!”
群豪见他刚上来时气势汹汹,但转眼间便低声下气地连声哀求、不由齐声哗笑。有人打趣叫道:“老胡,输你一场给几百两银子?”胡断眉道:“二百两银子,成不成?”立时有人讥笑哄闹。胡断眉怒道:“笑什么?他娘的,五场可就是一千两啊!若还嫌少,老子便去万花轩再给你们抢五个如花似玉的小娘们儿!这没本钱的买卖,老子可是手到擒来!”台下群豪笑得打跌。连万秀峰也拿这浑人无可奈何。
轰然大笑声中,一个黑袍文士飞鸟般跃起,轻飘飘地打个盘旋,稳稳落在台上,高叫道:“胡兄,小弟奉陪一场!”胡断眉见他身法轻灵飘逸、伸出个巴掌叫道:“你老兄武功挺高啊,你要是输给老子,老子给你五百两!”
黑袍文士笑道:“好说,好说!胡兄,小弟攻你三招,这便下台!”长笑声中,左掌轻挥,向胡断眉脸上拂去,口中道,“第一招,仙人指路!”胡断眉身子微侧,翻掌相格,双掌相交,只觉这文士掌上虚浮无力。他知道这文土存心相让,喜滋滋地叫道:“多谢老兄!”那文士左掌疾收,右拳直直捣出,喝道:“第二招,黑虎掏心!”
众人见这文士掌势笨拙,喊的招名更是粗鄙简陋,不禁哄笑又起。哪知这文士喝声未绝,霍地矮身欺近,左腿其快无比地横扫而出。这一腿出其不意,奇快如风。胡断眉漫不经心地去挡对手这记“黑虎掏心”,浑没料到他骤然变招,他武功本就不及这文士,登时被这招“落叶扫”踢中小腿。
只听“咔嚓”声响,胡断眉双腿齐折,“哎哟”一声大叫。群豪笑声未落,胡断眉已惨号着跪倒在擂台上。这一下变起突兀,台下的江湖豪客大半愕然,山谷中齐刷刷地腾起一片惊呼。
“人娘撮鸟的!”胡断眉极是硬气,只惨叫一声,便即忍住,怒目大骂道,“你这狗贼使诈…”那文士悠然笑道:“小弟说过攻你三招,这便下台,却忘了告诉你是谁下台!这是第三招。”倏地抢上,双腿连环踢出,右腿又将他肋骨踢折数根,跟着凌空一脚,将胡断眉踢得高高飞起,直向擂台下跌落。好在台下立着不少五湖帮的弟子,乱糟糟地拥上,将半死不活的帮主接住。胡断眉本是横行不法的巨盗头目,在江湖上素来名声不佳,但他为人爽直仗义,却也交了不少酒肉朋友。群豪见这金鲤初会上首位登台的一帮之主竟落得这个下场,心下均自惴惴。
“这是头一个!”卓南雁长长吐出口气,“这金鲤初会,还不知会有多少人血溅擂台!”
“‘落井下石’骆无愧!”一直在凝眉苦思的万秀峰忽然双目一亮,向那文士拱手叫道,“哈,原来是骆…骆先生光临!”他见闻广博,见了这黑衣文士最后这两招凌厉腿法,终于想到这人便是数年前有名的江湖恶客骆无愧。骆无愧当年纵横江湖,外表和善,但心狠手辣,两面三刀的恶事干得太多,终于得了“落井下石”这个绰号。万秀峰当着他面脱口叫出了这恶号,心下歉疚,本想叫他一声“骆兄”,但着实鄙夷他的为人,仍旧改口叫“骆先生。”骆无愧刷地展开折扇,嘿嘿笑道:“怎么,兄弟便不能来吗?我虽是单人独骑,但若能连赢五阵,是否也能领块金牌拿回去玩玩?”
万秀峰听他言语轻桃,心底老大不快,却也不屑跟他辩驳,旁顾左右地笑道:“听说骆先生给仇家纠缠,五年前便入了逍遥岛,怎地今日重出江湖?”逍遥岛乃是和无极阵、九幽地府并称江湖的武林三大禁地之一,岛主断魂客行事亦正亦邪,不准黑白两道任何帮派踏入岛内一步,却专门收留诸多走投无路的江湖豪客。传说无论何人,之前做过何等恶事,一入逍遥岛,便即恶事勾销,不得追究,但从此以后,这人也不得再回江湖作恶。五年前骆无愧在巴蜀一代作恶,连着奸污多个良家女子,惹得仇家和正道侠士连番追杀,走投无路之下便入了逍遥岛。这事江湖中人大多知晓,却不料骆无愧竟敢大模大样地在这金鲤初会上现身。
“逍遥岛?”骆无愧脸色倏地一白,折扇呼呼猛摇,干笑道,“那鬼地方岂是人待的?老子赢回一面金牌,天大的事儿,照旧一笔勾销,还用得着在那鬼地方受罪?”忽听得台下有人怒喝:“姓骆的狗贼休得猖,鹰爷来教训你这龟孙子!”大喝声中,一个干瘦老者已飞身上台。卓南雁倒认得这老者,正是当年在长江上暗算他的巨鲸帮副帮主宋天鹰。一旁的莫愁苦笑道:“巨鲸帮的宋天鹰跟胡断眉最是臭味相投,嘿嘿,这老头子性子刚硬,武功狠辣,但对上骆无愧,却不知能否应付得来。”
“上台比武,生死由命!”宋天鹰老脸铁青,怒喝道,“但你这狗贼使诈耍奸,也太卑鄙!”骆无愧斜院着宋天鹰,点头冷笑道:“兵不厌诈,你懂得什么!哼哼,一只老得没毛的秃尾巴鹰,正好给我凑数!”
宋天鹰怒不可遏,双掌一分,正待扑上,陡觉眼前一花,一人已挡在身前。这人三十来岁,一身青袍,形容枯瘦,身量竟比宋天鹰还矮小一圈。这般悄没声息地闪到,简直便似一股淡青色的烟雾也似。宋天鹰见他身法奇快,微微一愣之间,那人已伸掌在他臂上一推,干巴巴地道:“宋爷先歇歇,小弟跟这姓骆的有些旧账要算!”他单掌轻送之际,宋天鹰便觉臂膀一阵酥麻,心知此人武功胜己甚多,当下笑道:“好极好极,姓骆的狗贼,你的老对头到啦,倒省得老夫动手!”转身飞纵下台。
骆无愧一见这青衣人,脸色登时一僵,腾身斜退两步,颤声道:“是你?”青衣人双肩一晃,瞬间又逼近两步,冷冷地道:“是我!”骆无愧霍地折扇一收,向万秀峰干笑道:“万兄,这…这里可是金鲤初会,你瞧,这厮无意争夺金牌,却来此寻衅滋事!”这话色厉内荏,分明是在向万秀峰求援。群豪眼见这行事肆无忌惮的骆无愧一见这青衣人便心惊肉跳,心下均觉疑惑。
“你怎知人家无意金牌?”万秀峰自然不愿替他出头,笑道,“嘿嘿,凡我大宋好汉,均可登台一战!这位仁兄若能连胜五局,自然也可领得金牌,回去开宗立派!”
青衣人目光牢牢锁住骆无愧,木然道:“我来,只为寻你,这狗屁金牌,要他作甚?”也不见他如何运气作势,左掌便毫无征兆地印向骆无愧面门。
骆无愧一直凝神戒备,折扇疾挥,横切青衣人脉门,出手狠辣至极。青衣人左掌轻飘飘地向他扇子上抓去,右拳笔直击出。骆无愧的折扇扇骨边缘均已开刃,利如刀剑。但不知怎地,他却不敢给这人的肉掌抓到折扇,又见那人射来的这当胸一拳,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劲力笼罩八方,难以招架,情急间只得飘身退出丈余。
伫立台边的万秀峰蓦地一震,大叫道:“第一招,仙人指路,第二招…黑虎掏心!”台下众人听得真真切切,心底均是一凛:“不错,青衣人这两下攻敌,用的正是这两招。适才骆无愧便使这两招戏弄了那胡断眉,这青衣人却倒过来对付他。只是一假一真,难易当真差之天壤。”莫愁惊道:“怪哉怪哉,没听说胡断眉有这么个武功高强的瘦猴朋友啊?”
青衣人听得万秀峰的惊呼,冷冰冰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喝道:“第三招‘落叶扫’!”霍然双肩一矮,倏地欺到骆无愧身边,左腿如电弹出。骆无愧又惊又怒:“你当老子当真怕你不成?”知他这招“落叶扫”要横扫自己下盘,腾身跃起,折扇凌空下击。
“好!”卓南雁双眸乍亮,低喝道,“他输了!”
话音未落,猛听青衣人奋声大喝,左腿疾收,滴溜溜地一个疾转。这一转奇快无比,身法奇妙异常,竟直蹿入骆无愧怀中。骆无愧本是防他攻击下盘,哪料对手那一腿只是虚招,他身子才落,折扇已被青衣人拦在了外门。仓促间难以变招,胸前被青衣人屈肘横推,重重击中。
骆无愧惨叫声中,死鱼般跌落台上,胸骨也不知断了多少,片刻才周,他竟落得比他手下败将还渗的下场。
“你…使诈!”骆无愧挣扎着说也这话,口中已是鲜血汪喷
“我也忘了告诉你,那‘落叶扫’却只有半招,后半招变作了‘穿心肘’!”青衣人说着缓步蹿上,森然道,“你不辞而别也就罢了,怎地忘了当日入岛时的誓言,出岛之后,又干那伤天害理的勾当?嘿嘿,你当自己易了容貌,改了装束,咱们便认你不出吗?”
“崔兄,崔兄…”骆无愧的身子簌簌发抖,呻吟道,“求你看在咱们当日的交情上,放过…小弟一马!”他双手微抬,似要拱手作揖,猛然腕子一抖。折扇内机关触动,三根扇骨激射而出;同时提起残余真气,奋力跃起,疾向台下纵出。
青衣人怒喝一声,屈指疾弹。只听铮铮锐响,那三根锋锐至极的扇骨倒飞而回,直贯入骆无愧后背。骆无愧本已跃出高台,被扇骨贯胸透出,不由惨声尖嚎,反手想抓住擂台边缘,却已再没气力,终于软软滑落在地,一动不动了。几丈高的擂台上,多出几道触目惊心的血色指痕。台下观战的五湖帮众哄罗齐声喝彩,涌上去便要乱刃分尸,却被胡断眉厉声喝止。
“这位仁兄…”万秀峰这时也是惊魂稍定,回头正待细问那青衣人姓名,才发觉那青衣人已然踪迹皆无。好在他应变奇快,扬声长笑道,“这位仁兄胆魄太小,一战之后,便逃之夭夭!金鲤初会选的乃是忠勇无敌的英雄好汉,可不是胸无大志的草莽狂徒!”
这时台下却已群情耸动,均觉这姓崔的青衣人武功精奇,更兼倏来倏去,浑没将朝廷的这金鲤初会放在眼内,这一下逍遥岛倒出足了风头。或惊或叹的纷乱窃语声中,自有格天社铁卫上前拉走骆无愧的尸身,扫净地上的血迹。一阵山风吹来,骆无愧抹在擂台边缘的几道血痕也渐渐干涸。
卓南雁凝望那惨红的擂台,长叹道:“原来这擂台漆成红色,居然还有一处妙用,那便是不管流多少血,也全然看不出来!”
万秀峰却照旧凝立台上,招呼各方好汉上台决胜。许是台上的血迹激发了群豪的血性,万秀峰话音才落,只见两道人影闪动,一个干瘦老者和一个中年壮汉不约而同地跃上擂台。那老者口中骂骂咧咧,正是扬州两淮镖局的总镖头池三畏。那壮汉却是金鼓铁笔门下的“金笔铁判官”金长生。
池三畏瞥一眼金长生,冷笑道:“金贤侄,咱们好歹有过几面之缘,当真要跟老夫动手吗?”金长生干笑道:“小弟是先给掌门师尊趟趟道儿!池老伯,你一大把年纪啦,回家抱孙子是正经,何苦来这儿拼死拼活?”池三畏蓦然间火冒三丈,骂道:“辣块妈妈,老子只有一女,你让老夫回去抱孙子,那岂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讥讽老夫无后?再则,老夫的女婿刚死,闺女又未孕,你若是说我抱外孙,那便是讥讽老夫的千金红杏出墙!”
群豪听他“旁征博引”地乱发脾气,均是乐不可支。金长生却笑嘻嘻地道:“你怎知你闺女没有红杏出墙?只怕早就耐不住寂寞…”池三畏不待他说完,怪叫一声,疾扑过去,双手交错抓出。他说起话来乱七八糟,手下功夫却决不含糊。这招淮阳大力鹰爪功中的“左右交错”,左掌抓右,右掌抓左,飞扣金长生双肩肩井穴,迅疾如风。金长生惊呼声中,错步退时慢了半分,肩头衣襟被他一把扯下。
“老不死的找死!”金长生怒气勃发,翻手掣出判官笔,当胸便刺。池三畏嘴上毫不吃亏,骂道:“小不死的才找死!”鹰爪如风,在一对判官笔中穿来插去,居然丝毫不落下风。他武功远在金长生之上,虽是空手,仍是迫得对手步步后退。群豪见他两人手中激战,嘴上也是针锋相对,妙语如珠,不由哄笑又起。卓南雁也不由莞尔,心底却暗叹道:“这般打来骂去,实则是给官府中人当作猴耍!”莫愁懒洋洋地打个哈欠:“这般乱七八糟地打来打去,岂不要打上一两日?”忽见一个瘦小乞丐从人群中东拐西绕地挤了过来,不由皱眉道,“是帮主老爹差你来的?快走快走!告诉帮主老爹,便说本大少正跟好朋友在一处忙着探究天下大事…”
“莫大哥神机妙算,这回可算错了!”那小丐却笑嘻嘻地向他只一哈腰,便向卓南雁拱拱手,递来一只锦囊,笑道,“跟莫大哥在一处的,自然便是卓南雁卓少侠了?小弟受一位姑娘之托,将这物件给你。”卓南雁怔征接过,打开,却见囊内竟是一只玉色柔和的凤钗。莫愁一眼瞥见,叫道:“哎哟,这莫不是玉凤钗?这玩意可是价值连城!大雁子,你必是勾引上了皇帝老子的闺女,快快从实招来!”卓南雁却心中剧震,转头对那小丐道:“这…这钗子你从何而来?”那小丐道:“是位姓龙的姑娘给小人的。这龙小姐人挺和善,出手便给了我五两银子。她还说,请卓少侠速速前来见她,却万不可带上旁人。若是让她见了旁人,只怕会让卓少侠悔恨终生!”
“姓龙的姑娘?”卓南雁双眸僵直,劈手当胸揪住那小丐,叫道,“她在哪里?”那小丐给他摇晃得骨骼作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哎哟,疼死我啦!你再晃,小的可要散架了…”卓南雁登时醒悟,一震收手,道:“抱歉,抱歉!这位小哥,麻烦你带路,咱们这就动身!”他顾不得那小丐满身污腻,单臂将他揽起,架在肩头,转身对莫愁和方残歌道,“这金鲤初会怎么也要厮杀两日,小弟有件急事要办,咱们稍时再会!”
原来这只玉钗确实价值不菲,正是完颜婷大婚之夜所戴,后来她浪迹江湖,一直别着它。即便那日卓南雁在刀霸手下救出完颜婷,仍清楚瞧见她微乱的秀发上插着这玉钗。这时听得小丐言语,登时料到是完颜婷落在了阴山妖女龙梦婵的手中,却让他如何不急。
方残歌察言观色,挺身道:“卓兄遇上了什么仇家吗?若用得着雄狮堂之处,方残歌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卓南雁心如油煎,懒得多言,只挥一挥手,便扛着那小丐大步走出。莫愁见他不言不语地瞬间掠远,摇头嘀咕:“你姥姥的,会个公主小情人,也不必如此失魂落魄!”
昨晚完颜婷困倦欲睡,陡见卓南雁走入屋来,一惊之后,忽想:“难道…难道他是来寻我的?”一念及此,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大喜悦蓦地将她裹住,忍不住颤声道,“你来…做什么?”
立在灯形暗处的卓南雁却不言语,只是淡淡一笑,向她摆了摆手,转身便出了屋。“难道他怕弄出声响,惊动小鱼儿?”完颜婷心内且惊且疑,起身跟出。卓南雁身形几闪,便悄无声息地掠出了宅院。他的身法奇快,完颜婷几乎跟不上他。看他在街角处一闪,便没了踪影,完颜婷疑心更甚,只得提气疾追。堪堪便要转过街角,斜刺里蓦地伸来一根玉指,完颜婷陡觉肋下一麻,便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完颜婷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洁净明亮的暖阁中。忽听身旁水声潺潺,一人侧对着她,正自洗脸。看到“卓南雁”慢慢洗去脸上的油彩和面粉,完颜婷的一颗心渐渐冰冷。
“婷郡主,”龙梦婵终于回复妖娆娇媚的本来面目,“咯咯”一笑,“说起来咱们以前是仇家,现下却是自己人了…”将自己受师尊差遣潜入江南,暗助龙蛇变之事大致说了。
“完颜亮这奸贼当真狡诈,竟放心不下小鱼儿,明着派来仆散腾,暗中又派出巫魔师徒出马!”完颜婷心内更惊,冷冷道:“你到底要怎样?”
“卓南雁当年卧底龙骧楼,谁也不知道他对龙蛇变所知多少。这小子眼下死心塌地地给赵瑗效命,若不除他,龙蛇变必多几番波折!”龙梦婵说着美目莹闪,斜睨着她道,“喂,你这小情郎将你抛在一边,你就不恨他?”完颜婷怒道:“我恨不恨他,关你甚事?”
“本来半点儿事也不关,”龙梦婵嫣然一笑,“但我适才听了你和余公子的话,忽然想起一个办法。姐姐能使个法子,让这小子跪在你面前哀求,哭叫打滚,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完颜婷浑身一寒:“你要给他下毒?”龙梦婵摇头道:“这小子在龙骤楼内一番历练,也算百炼成钢,寻常毒物奈何他不得,性烈些的却又会被他识破。姐姐说的,是适才余公子提到的——龙涎丹!”完颜婷娇躯一抖,忽然斩钉截铁地道:“不成!我…我不会这般对他。”
“你还恋着他,盼着他回心转意?但他心底只有那个林霜月!”龙梦婵声音虽低,却字字如刀,“你不想给你父王报仇了?要给你父王报仇,就得让余孤天赢得万岁青睐,就得先将龙蛇变漂漂亮亮地干好!而要施行龙蛇变,就得除去卓南雁!”完颜婷跟她四目相对,忽觉浑身空荡荡地一阵难受。她拼命摇头:“不,我…我不要除去南雁,我不要除去南雁!”龙梦婵娇躯一震,眼里闪过一缕复杂至极的光芒,幽幽叹了口气,低声道:“好,那咱们就不必除去他,只是先将他制住!想要怎样发落他,最后还是依你。你不信姐姐的话吗?你仔细看看姐姐的眼睛…”她眼内精芒越来越盛。
完颜婷突觉五脏六腑都被她眼内的幽光掏空了,耳边龙梦婵的声音一字字地又响起:“他不会求余孤天,但一定会来求你!你不想替他求你吗?”
卓南雁肩头扛着小丐,全力展开轻功疾行,当真快如风驰电掣,片刻间掠出了南屏山,那小丐在他肩头不住出言指点路径。两人向东奔出里许,便见迎面一片枣树林前,有个白衣人牵着马正自迎候。
“奉我家主人龙姑娘之命,特在此迎候卓少侠!”那白衣人老远便恭恭敬敬地施礼。卓南雁放那小丐去了,跟那白衣人同乘一马,再向南奔。这临安的南山连绵不尽,二人在颠簸的山路上疾奔了一灶香的工夫,却又在山道拐弯处瞧见一个黑衣人骑马迎候。
那白衣人勒马止步,道:“小人只能送公子至此,剩下的路径便不识得了,要由这位老兄相送!”卓南雁又急又怒,挥手将白衣人丢下马去,向那黑衣人喝道:“还有多远?”那黑衣人漠然望了望他,忽然指指自己耳朵,口中呜呜连声,却原来是个又聋又哑之人。卓南雁无可奈何,只得跟他催马前行。这一回却调转马头,反向西行,奔出数里,又换了个白衣仆人领路。卓南雁瞧他带的路又绕了回来,不由怒喝道:“这不是在山内打转吗?”他从未被人如此戏耍过,心底大怒欲狂,一把将那白衣人倒提起来,高举在半空。那人也不挣扎,只是哇哇乱叫,竟然也是一个哑巴。
卓南雁心中蓦地一动:“这妖女如此戏弄我,一来是要累得我精疲力竭,二来则是要激我发怒,好让我方寸大乱!”一念及此,只得拼力凝定心神,又将那仆人放下,命他速速带路。果然如此这般,接连换了七八个带路人,直跑了大半日才又转进一座小山坳。
那带路人终于勒住马匹,指着山谷中一座破旧宅院,比比划划。这山谷清静幽邃,眼前院落想必是当年某位财绅所建的观景野游用的别墅,但看这院外荒草,似乎是废弃已久了。卓南雁道:“那姓龙的妖女便在里面?”那人也不知听到没有,便即连连点头,挥手催促卓南雁进去。卓南雁暗道:“龙梦婵费了这好大的心思,决不会最后对我避而不见!嘿嘿,且看看她到底要耍什么花招。”翻身下马,大踏步向前走去。
时近黄昏,天色阴得更厉害。本就黯淡的暮霭给大块的云团掩着,更显得寂寥凄迷。那云晦暗沉重,似乎就压在那孤零零的宅院上空。院外蒿草丛生,风吹草动,满目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