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南雁一直牵挂罗大秘约赵祥鹤之事,却又不愿让两位兄弟跟着冒险忧心,当晚便独自溜出客栈,悄然赶回了三元楼。
深宵之中,御街上许多店铺兀自灯火闪耀。倒是那白日里热闹非凡的三元楼不知为何冷寂了不少,只三楼一间暖阁内亮着灯。远远地只见楼下彩画欢门前竟也黑黢黢的,但却伫立着数道人影,隐隐有刀剑之光闪动。
卓南雁暗道:“罗大这厮秘会赵祥鹤,竟还动用这多人手把风!”展开轻功,从酒楼的侧门跃入。楼内却没几人看守,他一路畅通无阻地悄然直上到了三楼。却听一缕琴声自那暖阁内悠然而出,曲调沉郁,古朴中透出几丝苍冷来。
卓南雁知道罗大武功了得,不敢贴窗细瞧,只侧耳凝听,似乎阁内只有两人。除了那抚琴之人,另一人呼吸几不可闻,显是内功精深,料来便是罗大了。
“赵祥鹤还没到?”那抚琴之人忽地一声低问。卓南雁登时一凛:“怎地是他?”这正是那日在天目山被龙梦婵所困的赵公子的声音。却听罗大毕恭毕敬地道:“属下已与他敲定,吴山鹤鸣是当世大宗师,这点担当还是有的!”卓南雁心下更奇:“连这不可一世的罗大也为这位赵公子效力当真奇了!”
“他是个难得之才,只是胆魄稍逊,不知今晚敢不敢来?”那赵公子的声音依旧淡淡的,但琴声却陡地激越高亢了许多,险峻如奇峰兀立,苍郁如松涛长吟。跟着琴声渐缓渐悄,却始终有一股金戈铁马之气在勃勃跃动。
琴声将逝之际,回廊间忽地响起一道笑声。这笑声突如其来,几乎便在同时,一只手在卓南雁肩头轻轻一拍:“老弟,你也在此!”卓南雁一凛之间,那人已经闪到了暖阁门前,只见那道高大的黑影正向着暖阁大门虾米般躬起了身子,朗声道:“太子有约,老朽怎敢不至?”正是赵祥鹤到了。
回廊上又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跟着虞允文的笑声响起:“赵大人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让我辈在楼下苦候了多时。”罗大已大开阁门,沉声笑道:“原来祥鹤兄是在此听琴来着!”一眼瞥见卓南雁,呵呵笑道,“我料得老弟定会前来,太子殿下也念叨你好久了,快请快请!”
卓南雁登时一震:“原来这位赵公子,竟是被封为建王的当今太子赵瑗!”想到江南四公子之首的虞允文和这目视云汉的罗大都对他毕恭毕敬,随即释然,“若他不是太子,又怎能有如此气魄!”
二人大步而入,赵祥鹤已抢着跪倒。卓南雁正要施礼,已被太子赵瑗拦住:“老弟是我的救命恩人,便算知己。赵先生,此处不是朝廷,咱们不必拘礼!”挥手请二人落座。
赵样鹤还没坐稳,便呵呵笑道:“老朽早就到了。但听得殿下这一曲《风雷引》慷慨激昂,有驱千骑、斩长鲸之意,老朽听得一时忘情,未敢打扰。万望太子殿下见谅!”这话看似谢罪,实是夸赞赵瑗琴艺高绝,不着痕迹地大拍马屁。赵瑗的脸色果然一缓,低笑道:“噢,赵先生听我这琴曲可还入得耳吗?”
赵祥鹤笑容又增了几分:“太子这琴曲中有一股雄放之气贯穿始终,当真使豪杰魄动,侠士发立!嘿,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卓南雁见这赵祥鹤身子高瘦,老脸上皱纹纵横,谄媚之笑正自那一道道沟壑般的皱纹中前仆后继地涌出,想到白日间听得他在万花轩内叱咤群雄的豪气,当真判若两人。
“赵先生过誉了。”赵瑗淡淡一笑,顺手拨弄琴弦,发出悠扬的声韵,悠然道,“传闻大慧禅师琴、书两绝,当世无双,可惜未曾一晤,憾哉憾哉!”赵祥鹤面色微变,不知如何回话好,只得干笑两声。
卓南雁却道:“我倒见过大慧上人两面,禅圣的琴艺书法冠绝天下,最难得的却是他一个方外之人,却有一颗忠义之心。近日他更亲自护送张浚大人入京,不辞劳苦,让人钦佩。”
一旁的虞允文却叹了口气:“老弟有所不知,和国公张浚到了行在驿馆之后,却又离奇失踪,至今下落不明!”他说着目光灼灼地扫向赵祥鹤,“除了张浚大人,李光、胡铨等一批老臣也在入京途中先后失踪!”
“张浚大人竟失去了踪迹?”卓南雁想到那晚舟中密谈,心内一紧,“莫非龙蛇变已对这些老臣们下手了?”转头着赵祥鹤时,却见他眼望酒杯,脸上似笑非笑,浑若未闻。
“赵大人,”赵瑗眼内光芒一闪,淡淡地道,“你也是朝廷老臣了吧?靖康十八年,你斩杀五马山寨的六王爷,处事刚劲果决。雷霆手段,忠义肝胆,万岁至今念念不忘,常和本王说起。”
五马山寨之事乃是赵宋朝廷的往事。那时候金兵南侵,北宋灭亡,赵构南逃后以徽宗九子的名分登基,是为南宋。但当时风云变幻,赵构到底根基不稳,在黄河以北的五马山寨,便有人以徽宗六子的名号挥师抗金。这六王爷毅然留在金国抗金,比之仓惶南逃的九王爷赵构,显得更有骨气和胆魄,一时豪杰四下归顺,聚众数十万。六王爷也自命正朔,不听赵构的调遣。赵祥鹤便夜探五马山寨,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了六王爷的首级,给赵构朝廷去了一个心腹大患。
赵祥鹤料不到他突然提起此事,想到当年的豪情壮举,眼内也不禁闪出几丝难见的锋锐,笑道:“犬马之劳,却还让万岁和殿下挂怀,老臣当真感恩不尽!”口中说到“万岁”,急忙又将腰弯下数分。卓南雁看他谄笑满面,弓着腰缩在那里,哪里有半分武林宗师的气魄,心下暗叹。
“这是扶正祛邪的大事,可不是犬马之劳。”赵瑗的脸色又和善了几分,慨然道,“当年陈刚御使出使金国,酒宴上金国几名随行的龙骧士言语无礼,又是你出手,以神功慑服金人,一鹤摘七星,使我大宋神威扬于上京!”卓南雁听得心中称奇:“这赵祥鹤素来对金人卑躬屈膝,不想还有这等事?嗯,只要完颜亨不在,别的龙骧楼武士的确难以胜他。”
却不知这更是赵祥鹤的得意之战。当时金强宋弱,宋朝使者到了金国,都不免战战兢兢,以防受辱。而变着法子地羞辱宋使,却几乎已成了一些金国官吏争相显示胆魄的赏心乐事。但那次宴会上,酒意上涌的赵祥鹤却挺身而出,以一敌七,力胜七名龙骧士,威名远震,被金国武林称为“一鹤摘七星。”哪知那时已是秦桧亲信的赵祥鹤,回来后却挨了秦桧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赵祥鹤自此绝口不言此事,江南武林便也知之不多。
赵祥鹤显然想不到赵瑗对这“一鹤摘七星”也清清楚楚,老脸上霎时腾起一片红,忙道:“这是臣当日轻狂之举,殿下…抬爱,老臣受宠若惊!”赵瑗一笑:“怎么是轻狂之举?这是振我国威的雄风豪举!万岁看重你的,便是你的忠心和血性!你可要把握得住,别辜负了圣望皇恩…”
这话显然是暗自点拨,让他别只顾跟着秦桧父子一条道跑到黑。赵祥鹤浑身一震,竟突地跪倒,慨然道:“殿下放心,万岁和殿下的洪恩圣德老臣铭记于心,日夜称颂,念念不忘。老奴必将竭尽驽钝,报效圣上和殿下天高地厚之恩…”
“起来吧!今儿让罗先生请你过来,是想问几桩事。”赵瑗听他几乎声泪俱下,心底暗喜,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地道,“先说这瑞莲舟会。父皇五十圣寿,怎么大张旗鼓地将江南各大帮派尽数聚到京师?是看天下不够乱吗?”这话单刀直入,又突如其来,筵席上登时气氛一紧。
“殿下说得是!”赵祥鹤先满脸堆笑地应了一声,不慌不忙地道,“但这是相爷的意思。天下太平日久,相爷是要借瑞莲舟会之势,树朝廷之威,扬大宋之雄,使四国八番震服。”
赵瑗瞥他一眼,道,“那金鲤初会什么的,又是怎么回事?”赵祥鹤脸上依旧波澜不惊:“近来魔教妖人林逸烟重出江湖,蠢蠢欲动,大小黑道帮派望风而降。老朽办这金鲤初会,乃是给江南英雄一个正大光明的较技之所,只盼能将江南各派雄豪一举收服。”这番话乍听上去入情入理,实则颇有不通之处。
卓南雁暗自冷笑:“这老贼瞪眼胡说的本事不小!”赵瑗的脸色也不由阴沉下来。他今晚苦心孤诣地试探赵祥鹤,本以为会让这位江南第一高手回心转意,但听他两个对答却是避实就虚,心中便是一沉。
“张浚、胡铨等一批老臣,为何忽从天南海北被调入京师?也是为了树朝廷之威?”赵瑗的声音越来越冷,“适才允文说了,这些老臣一入京师就销声匿迹,格天社难道全然不知吗?”
赵祥鹤的身子又虾米般躬下来,一迭声地道:“这个…胡铨等老臣进京后便该由林一飞安排,眼下去向何处,下官实在不知…这真真是失职!下官这就去派人查个明白!”他听得赵瑗接连问起政事,忙改口自称下官,但口风兀自守得紧密无比。
“林一飞?”赵瑗眼中锋芒一闪,淡淡地道,“听说他近来招揽了一位奇人,叫风满楼?”
赵祥鹤干巴巴的脸终于**了一下,嘿嘿地笑道:“这风满楼据说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虽然不会武功,却是能掐会算,连相爷都对他持礼甚恭。但下官却只闻其名,从未见到过这位神仙的本来面目。”他一口一个神仙,显是对这以旁门左道邀宠的风满楼大是不屑。
这时酒菜已穿梭价摆上来。这是便宴,赵瑗和赵祥鹤全是便服而来,罗大、虞允文也在侧坐相陪。花样百出的菜肴一上,几人便不再提丝毫正事,只是举杯应酬。卓南雁耻于与赵祥鹤同桌,连筷子都没动上一动。
几个人各怀心事,略尽了几壶酒,建王赵瑗便停著不动。赵祥鹤见机,忙起身告退,临行前,再次信誓旦旦,决不辜负“圣上的浩荡洪恩。”
赵祥鹤一退,楼内便是一静。闪耀的灯烛映得建王赵瑗的那张瘦峻的脸孔忽明忽暗,沉了沉,他才轻轻一叹:“吴山鹤鸣这一代宗师…可惜了!”罗大和虞允文都知太子拉拢赵祥鹤不成,颇有憾意。
明晃晃的灯影下,建王赵瑗的脸色先是一黯,随即抬头向卓南雁笑道:“哦,我说过咱们会在临安再见面的!老弟别见怪——这里不是朝廷,咱们不必这么繁礼多仪。你是救过我的恩人,我还叫你老弟,你叫我赵兄便是。”
这话在旁人听来,必会当作建王礼贤下士的谦逊之语,定然毕恭毕敬地连称不敢。但卓南雁性子疏狂,却张口叫道:“好!小弟今后便叫你赵兄了!”虞允文和罗大都是面色微变,哪知赵瑗自幼长于深宫,见腻了溜须拍马之辈,反而甚喜他的爽直大胆,哈哈大笑道:“是啊,这才是真豪杰,真性情!”
虞允文暗自长出了一口气,向卓南雁笑道:“前几日和国公张浚曾传信过来,说了你冒死卧底龙骧楼之事,殿下早就赞你侠肝义胆,铁血丹心!不想那日我们深林遇险,正赖老弟相救!”卓南雁忙道:“不敢,允文兄智珠在握,遇险不惊,便没小弟在旁,那妖女也奈何你们不得。”转头望见罗大正捋着长髯斜睨着他笑,也笑道,“罗老也别见怪!今日我误打误撞,得知你私下约请赵祥鹤,还当你…”
罗大嘿嘿笑道:“还当我什么,跟赵祥鹤勾勾搭搭,暗中为秦桧老贼效命,是吗?”卓南雁丝毫不窘,道:“抱歉。倘若真是如此,我也只得跟罗老你再干上一仗!”虞允文笑道:“哈哈,原来罗老也有无可奈何之人。”罗大唯有抚髯苦笑。众人却齐声大笑。当下赵瑗便命撤去酒菜,换上清茶。
建王府的亲随穿梭而来,捧来的茶盏都是闪着莹莹青光的青窑上等好瓷,烹茶的壶、瓯则是水晶制成,端的一尘不染,透亮晶莹。稍时,临安上天竺白云峰产的白云贡茶烹就,清香四溢,四人品茶谈心。
赵瑗等人听卓南雁说起龙骧楼的经历和龙蛇变的大致情形,均是面色凝重。赵瑗眉峰紧蹙,冷冷道:“双管齐下,呵呵,当真阴毒得紧!不知咱们在天目山遇上妖女龙梦婵,是否便是这龙蛇变中的一环?”
罗大断然摇头道:“这倒未必。当日龙骧楼主完颜亨筹划这龙蛇变时,决不会把巫魔萧抱珍算计在内。眼下巫魔虽然新近投靠了完颜亮,立功心切,但也不会与掌控龙骧楼的刀霸联手。依老朽看,殿下和虞公子那趟微服私访,只是碰巧被这妖女窥破了形迹,这才几番纠缠。而这妖女机诈百出,老夫护送殿下一回京师,她便再也不见踪影…”
张浚、胡铨等老臣忽然失踪,巫魔萧抱珍师徒悄然南下助阵,龙蛇变又增了几番变数。饶是卓南雁、罗大都是胸藏甲兵的奇士,但各抒己见、一起商议多时,依然揣摩不透这龙蛇变的真义。
赵瑗见虞允文久久不语,叫着他的字,道:“彬甫,你有何见解?”虞允文眼中锋芒一闪,面色凝重地道:“属下于这龙蛇变已有了些计较,只是此时却不便说出。”
罗大“嘿”了一声,道:“允文老弟还要卖关子?”虞允文淡淡一笑,却不言语。罗大浓眉连掀,本待再问,又怕他不说,只得强自忍下。虞允文却望向赵瑗,缓缓道:“属下最忧心的,还是那秦长腿!”秦桧腿长躯瘦,有“秦长腿”的浑号,赵瑗等人恨之入骨,私下里常以这绰号呼之。
“这老贼坏纲纪,乱朝政,早已万死莫赎!”建王赵瑗提起秦桧便脸色铁青,切齿道,“最可恨的,是他竟敢借着金虏之势,要挟万岁。陈铁衣离京前,曾打探来一个消息,说这老贼对我甚是忌惮,竟然在父皇面前搬弄是非,更屡次试探父皇,要废了我这建王之位,重立太子!”卓南雁等人虽知这十几年下来,秦桧羽翼早丰,却不料他竟恃仗金人之势要挟皇帝,在皇帝立储这等大事上插手。
众人心底均是一沉。一阵夜风袭来,淡红的灯焰在贴金红纱桅子灯罩内突突乱抖,楼内的气氛更紧了数分。沉了沉,罗大才叹道:“殿下不必多虑!凡事盛极必衰,传闻秦老贼近来体衰病危,正是咱们扳倒此獠的大好时机。”
倒是虞允文不动声色,缓缓道:“可秦长腿越是病势加重,越是留恋权势!为了让他秦家的人继承相位,老贼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这回胡铨等一群老臣被召到京师,却又全都下落不明,只怕就是秦家做的手脚!”
“当务之急,就是救下这批老臣!”赵瑗身子一震,刀锋般的眉毛又再竖起,“只是咱们明察暗访至今,依旧毫无头绪。”罗大垂下头,低声道:“属下无能!”
虞允文忽道:“属下倒有个计较!今日这赵祥鹤装腔作势,浑然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但他手下那桂浩古,却是个十足的草包…”罗大双目一亮,抢着道:“你是说将这厮抓来硬审,探出端倪?”
虞允文笑道:“眼下秦党势大,敌强我弱之际,咱们若是明着对桂浩古用强,只怕会给秦党抓住把柄!去擒捉审问桂浩古之人,必要胆大心细,武功精强,还不能让人看出是建王府派出的。这等人物可极是难寻…普天之下,还有谁比卓老弟更合适?”
罗大和赵瑗的眼芒都是一亮,顺着他的目光瞧向卓南雁。卓南雁笑道:“允文兄便不夸我胆大心细,武功精强,我也自会前去!对付桂浩古这草包嘛,我倒颇有心得!”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赵瑗也笑起来,“嗯,听说眼下江湖上还有说你叛敌降金的谣传!罗老,传我号令,江湖上事关卓南雁的谣言都是龙骧楼和龙须的蛊惑!自今而后,朝廷官府与江湖帮派,再不得为难卓南雁!”
“遵命!”罗大也笑道,“有殿下这一句话,南雁老弟的冤屈便一朝得雪!”卓南雁却淡淡一笑,心下也没几分欢喜,只想:“我卓南雁行事但求问心无愧,那些浊世俗人怎生着我,却又与我何干?”
当下虞允文将他的盘算大致说了。原来桂浩古生性好酒好色,隔两日便要去临安最大的赌坊千金堂赌个痛快。虞允文早已打探清楚,桂浩古明日必会去千金堂豪赌。千金堂内人多嘈杂,正可乘乱擒他。卓南雁想到那份遍邀天下武林雄豪的乾坤赌局,不由微微一笑:“这千金堂,左右是要去的!”
盘算已定,赵瑗便要起驾回府。罗大眼见宴席将散,终于耐不住问:“允文老弟,你说的对那龙蛇变的计较…到底是什么?”虞允文波澜不惊地一笑:“罗老见谅!小弟有一桩万分紧急之事要去办。在办成此事之前,诸多推测,实在不便明言!”罗大愈发心痒难挠,却冷哼一声:“臭小子,不说便不说,有何稀奇!”
当晚卓南雁自回客栈就寝。转过天来,莫愁喜洋洋地向他和唐晚菊传授掷骰子、除红、打马等当时风行的诸般赌法的窍门。
卓南雁在龙骧楼时也曾给叶天候逼着研习赌技,莫愁见他把自己的几枚骰子耍得老道无比,叹为观止之余,便转而开导对赌技一知半解的唐晚菊,声称只需他作揖为礼,便收他为开山弟子。
三人候到黄昏,才溜溜达达地赶往千金堂。时人称游艺之处为“瓦子”,临安城内共有五处瓦子,万花轩、三元楼都在御街中段最热闹的中瓦子一带,千金堂则在御街北端的下瓦子处。
若说万花轩看上去妙在雅致,这千金堂就是胜在气势。坐北朝南的主院内是前殿后阁的架势,亭台楼阁连绵数十间。院外百步的街面全用二尺见方的大青石铺就,漆红大门四敞大开,十余位劲装汉子正挺身肃立。
莫愁晃了晃那帖子,几个大汉立时笑脸相迎,将三人让进院内。绕过迎面雕着八仙的琉璃大照壁,但见院内灯火辉煌,却冷寂寂的听不见一丝喧哗之声。一个高瘦的黑衣汉子站在丹墀上插手唱喏,朗声道:“小人祁三,奉博天主人之命,恭请莫大少和唐公子来无忧堂赴乾坤赌会!”笑吟吟地瞥了一眼卓南雁,引着三人向无忧堂走去。
无忧堂甚是轩敞,只是堂内有些幽暗,遥遥地只见前面数丈之外燃着一盏八角宫灯。灯旁摆布着几扇屏风。半明不暗的一缕幽光,更衬得堂中阴森森的。此时正有三道黑影静悄悄地立在幽暗之处。
卓南雁正待细看那三个黑影模样,却听其中一人已大声怒喝:“博天主人呢?哼哼,故弄玄虚,好大架子!”卓南形才着清,发话之人身材高大,满面威严,依稀便是青城派的掌门石镜道长。
莫愁低声嘀咕:“嘿嘿.石镜老道竟到了,这老道还是火爆的脾气!”话音未落,石镜的怒目已横扫过来。莫愁却满不在乎地吐吐舌头,笑嘻嘻地打躬作揖,忽见方残歌和金鼓铁笔门掌门管鉴挺立在石镜身旁,忙也向二人挥手微笑。
方残歌板着脸扭头不理,管鉴倒笑吟吟地招呼还礼。却听石镜又向祁三大喝道:“喂,我青城派的《广成灵文》当真在那博天主人手上?”卓南雁暗道:“这《广成灵文》,只怕便是这博天主人用来招罗石镜道长的青城派秘籍了。嘿嘿,这博天主人精挑细选,只引来我们这六人吗?”
“石镜道长,少安毋躁!”堂中忽地传来冷森森的一声长笑,“博天客有礼了!”八角宫灯旁已多出一道黑沉沉的身影。这人身披斗篷,身材异常高大,脸上笼着面纱,瞧不见容貌,只见一双深潭寒星般的眸子凛凛闪烁。最奇的是他的声音,僵硬冰冷,似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听来空空荡荡的,却又有几分说不出得寂寞和空虚。
便在群雄一凛之间,那人探掌在宫灯内一抹,手掌上已燃起一团火光,跟着屈指疾弹,火苗幽幽飘来,将堂内墙壁上悬挂的五根火把依次点燃,堂内登时明亮了许多。
众人更是一震,卓南雁暗道:“这人的手法好生诡异,内功更是深不可测。这博天主人到底是谁?”蓦地心底一寒,不知怎地就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莫非…他便是那神秘莫测的风满楼?”
“好功夫!”石镜却朗声笑道,“你这一手虽然装神弄鬼,内功却比老道要强上许多!老道生平不好赌,那《广成灵文》当真在你手上吗?若是没有,老道便不在此耽误工夫!”博天客还未回答,堂内又响起一道破锣般的沙哑声音:“说得是!博天客,咱们各家各派的宝贝,你敛来了多少,又是怎生敛来的?”这人的问话生硬无礼得多。堂内已明亮不少,但众人转头四顾,却找不到发话之人。
博天客笑道:“不才平生嗜武,多年来重金厚礼,或购或请,费尽苦心地求得一些武林秘本、神兵利器!只是不知真假,这才请各位方家来此赏鉴!”笑声冷硬而又悠然,隐含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味道。
那破锣嗓子却又道:“说得漂亮!嘿嘿,你将大伙儿聚到此地,难道是安的什么好心了?”这人发声却是飘忽不定,让人浑然不知他落足何处,显然也是一门精妙武学。卓南雁却暗自点头:“这人说话很有见识!”
那博天客仰起头,“呵、呵、呵”地干笑三声:“武林中人素好以武会友,今日不才却是以赌会友!乾坤一掷,天地一赌,岂不痛快!哪位若是不愿,便请自便,那大门可是开着的!”
众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果然见无忧堂那精致的厅门敞着一道缝隙,院中闪耀的灯火清晰可见。
那破锣嗓子也“呵、呵、呵”地大笑三声:“老子可不是胆小之人。乾坤一掷?好,咱们便玩他娘个痛快!”众人听他学着博天客怪模怪样的干笑,全不禁笑了起来。
莫愁却霍地一震,低声道:“怪哉,这声音…他姥姥的,怎地有几分耳熟?”唐晚菊见他满面正经地扭头四顾,忍不住笑道:“这天下没有莫大少不认识的人,你听得耳熟的人多了!”莫愁脸色才一缓,笑道:“那倒是!”
金鼓铁笔门掌门管鉴呵呵笑道:“乾坤一掷!单听这名字就痛快至极,博天主人还不开赌吗?在下的手心都发痒啦!”博天客冷冷地道:“敬请诸位入局!”引着众人,穿过大厅向后走去。
众人眼前骤然一亮,已转入无忧堂后的内堂。这内堂要小上许多,却是美轮美奂,精致异常。众人均是一怔:“这哪里是什么赌厅,分明是一座缩小了的皇宫殿堂!”
但见迎面一张涂满金粉的大壁上雕着一条活灵活现的五爪金龙,四壁也精雕着数十条腾云吐雾的小龙,端的金碧辉煌。墙下是两列八盏造型各异的宫灯,微紫色灯焰映得屋内流光溢彩,却又明暗相宜。当中一张宽大无比的紫檀木长桌和十几张雕花大椅,也全是雕龙刻凤。
整座内堂全闪着一抹堂皇而又绮丽的紫色。在大宋京师内居然有这样一座雕龙刻凤的殿堂,实在是惊世骇俗的僭越之举了。饶是众人均是叱咤武林多年的豪客,这时也不禁微微一凛。
“诸君请坐!”博天客已端坐在长桌一端。他高大的身形恰好嵌入灯芒照耀不到的阴影内,那条巨大金龙就在他身后张牙舞爪,诡异中透出几分君临天下的威严。在他身后则傲然挺立着一个挺胸叠肚的大汉,脸上也蒙着黑纱,看不清面目。两名妖娆美女俏立在博天客左右。二女身披薄纱,露出大片雪白的腰身,几乎妙态毕呈,眼中媚光四射,毫不在乎地向各大武林豪客嫣然而笑。
祁三忙向博天客细细察报到场的诸人姓名。博天客听得莫愁之名,冷哼了一声:“丐帮帮主莫复疆好大的名头,却怎地胆小怕事,未敢亲来?”
“此言差矣!我那帮主老爹怕过谁来?他老人家此刻没来,乃是要事缠身!”莫愁折扇轻摇,傲然道,“再说,本公子过几年便会坐上帮主宝座,本少爷到了,便跟帮主亲临一般。”话音未落,却听暖阁外又响起那破锣嗓子的声音:“放你娘的臭屁!你当丐帮是你莫家的吗?你爹莫复疆活蹦乱跳,怎么着也得再当他二三十年的帮主;便是他几十年后一命呜呼了,也轮不到你这混小子败家子做帮主!”
莫愁被这人臭骂一通,忍不住扭头向外喊道:“过位喜欢放我娘臭屁的先生,何不出来让本大少瞧瞧你老人家的尊范了?”紧闭的阁门忽然后开,人影乍闪,一个鹑衣百结的驼子忽地挺立在长桌尽头。
堂中尽是高手,祁三进厅前更是暗以打手环布堂外,却仍不知这老者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堂内的。
莫愁眼望那弓腰驼背的老叫花子,结结巴巴地道:“帮…帮主老爹!”原来这人竟是丐帮帮主莫复疆。莫复疆将脸一板,向莫愁喝道:“混账东西,你适才不是盼着老子赶紧踹腿归西吗?”这一声呼喝,前半句是他本来声音,后半句又变成了古里古怪的破锣嗓子。
卓南雁暗自一笑:“原来适才那神秘莫测的破锣嗓子,便是丐帮帮主莫复疆!嗯,莫帮主这颠三倒四的脾气其实跟莫愁也差不了哪里去!”莫愁满脸堆笑:“不敢,不敢!帮主老爹怎么也得活上百八十岁…”
他父子二人笑闹声中,卓南雁和石镜、管鉴等人均在长桌旁寻了位子散坐了。
祁三挺立在博天客身旁,目光扫过众人,朗声笑道:“瑞莲舟会未行,乾坤赌局先开。今儿来此乾坤一掷的,全是当今江湖的顶尖人物,实乃武林盛事!请各位先收薄礼!”那两位薄纱美女立时微笑着捧出银盘,穿梭往来,将两封黄澄澄的金子分别堆到各人身前。祁三朗声道:“每人黄金二百两,博天主人薄礼,不成敬意!”
二百两黄金委实算是极重的厚礼了,这博天客出手之豪奢,委实惊世骇俗。“邀买人心”四个字倏地在卓南雁心底划过,“这人到底是谁呢?”
管鉴笑道:“如此重金,我辈实在受之有愧…”博天客冷冷截断他的话:“不必客气!我既然给了诸位,便有把握赢回来!”
忽听阁外一道低沉的声音笑道:“好得很!老夫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金子!”又一个粗豪的笑声响起:“我老头子一辈子见过的金银财宝多了!今日只想瞧瞧他怎生将这二百两黄金赢回去!”
阁门忽启,两位老者已端坐在了长桌的尽头。一人是个青衣长袍的儒雅老者。另一老者却是愁眉苦脸的乡绅打扮。那老儒紧盯住那老乡绅道:“嘿嘿,你也来啦!”那老乡绅干巴巴地道:“你既来了,我又哪能不来!”
唐晚菊却已脸色苍白地立起,来到那老儒身前,纳头便拜:“师尊!不肖弟子唐晚菊见过师尊!”众人均是一震:“原来这老秀才一般的人物竟是唐门掌门唐千手?”
“唐少侠的大礼,老夫可不敢当!”唐千手侧过干瘦的身躯,袍袖一拂,冷冷地道,“此间之事一了,你我便断却师徒名分!”唐晚菊茫然起身,脸色又惨白了几分,沉了沉,一揖到地,这才黯然回座。除了莫愁和卓南雁,旁人全不知唐晚菊别师出走的缘由,个个心下称奇。
管鉴却紧盯住那乡绅一般的老者,忽道:“这位先生,莫不是霹雳门的雷掌门?”那老者淡淡道:“霹雳门雷震,见过各位朋友!”雷震乃是雷家霹雳门的总门主,非但在江湖中声名显赫更与官府往来甚密。堂中群豪久闻其名,不由齐开“哦”了一声,凝神看时,却见雷震竟是个貌不惊人的干瘦老者,衣着虽然鲜亮,但样式却是老气横秋。谁也想不到,这富甲一方的霹雳门门主,瞧上去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财主一般。
“原来是雷门主、唐掌门大驾光临!”博天客却扬声长笑,“千金堂蓬荜生辉!请二位笑纳薄礼!”两位美女各捧二百两黄金送上。莫复疆呵呵大笑:“好大的派头,快赶上皇帝老子啦!”莫愁打哈哈道:“帮主老爹,咱爷俩都有二百两黄金入账,干脆回去脱了花子服,也开家赌场耍耍!”
莫愁的笑声很快被门外一阵怪异的笑声打断:“嘿嘿…哈哈…嘻嘻嘻…”那声音似哭似笑,听来诡异至极。众人均是一凛,只当又来了什么怪客,齐齐转头向阁门外瞧去。
那笑声忽地大了数倍:“咯咯…不行…我家主人的名讳…哈哈哈…那是万万不能说…说出来…哈哈…”蓦然间红影一闪,一个胖大的红袍和尚飞扑进来,瘫倒在祁三脚下,兀自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
祁三眉头一皱,俯身在红袍僧的肩头猛拍一掌。那红袍僧身躯一颤,笑声顿止,趴在地上吁吁喘息。堂中群豪见这貌不惊人的祁三随手一掌,便解了这和尚被点的笑穴,均是暗自一凛。祁三仰头喝道:“是哪位英雄光临指教?”
阁外忽地响起一道清婉柔和的声音:“小女子不算什么英雄,只是想知道是谁支使这和尚几次三番地盯住我!”一道婀娜的白衣倩影飘然而人,正是林霜月。
卓南雁一见那袭熟悉的白衣,登时胸膛发热,一颗心怦怦乱跳,几乎便想挺身上前相认。但目光凝在她脸上,却觉她那清丽的脸庞竟消瘦了不少,浅笑轻颦后似是隐含着万千幽怨。“…雁哥哥,别迫你的小月儿了!”当日分别时林霜月那声无奈而又凄楚的叹息倏地钻入耳中,卓南雁霎时心底一黯,怔怔地垂下头来。
一直默不做声的博天客见到林霜月飘然而入,也是身躯微震,眼神倏忽一闪。祁三笑道:“不知姑娘怎生称呼?”方残歌早闪身上前,笑道:“林姑娘,你也来啦?”林霜月向他微微点头:“嗯,方兄竟也在这里!”
方残歌的目光跟林霜月的盈盈秋波一撞,立时玉面微红,忙转头对祁三喝道:“这位便是新近登坛的明教圣女林霜月!”祁三立时改容相敬:“久闻圣女芳名,真是天女仙子一般的人物!这和尚只是奉命恭请贵教来赴这乾坤赌局,由于他性子莽撞,想必让林圣女误会了!——请林圣女入席。”
林霜月在众人脸上略略扫了一眼,玉靥微红,笑道:“多谢了。良机难得,那小女子正可开开眼界!”异彩闪耀的灯辉中,卓南雁见林霜月那清澈的眼波跟自己眼神相遇时,微微一亮,随即又闪过一蓬隐含忧郁的迷蒙之光。他心口登觉怦然一热,来之前他脸上特地戴着人皮面具,不禁心中思忖;“她看出我来了吗?”口唇微张,正要说什么,林霜月却已别过头去,寻了一处离他最远的地方翩然坐下。
卓南雁心底一阵怅然,忽听唐千手手抚长髯,森然道:“这乾坤赌局,该开场了吧?”博天客目光一灿,沉声道:“好!”十三个团坐在长桌两侧的人,均是心神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