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会从生活中寻找并发现乐处的人,生活的意义就丢掉了大半,这样的人得到的再多其实都是最少的。这样的人,往往也是自私的、干巴巴的、不为人喜欢的。相反,有一种人,他们常常可以在困难和苦楚中找到你意想不到的乐处,并由这种乐处悄悄地滋润着他们的生活、心灵。对我来说,这种乐处多半藏在书本中,也正因如此,我对书籍的爱变得越来越深刻。爱到深处人孤独。越是孤独的感受,显出几分怪诞是不足为奇的。
说真的,我对书的爱惜几乎有种病态,比如我从不用没有洗净的手去碰书,买书,我不买那些卷了角或有斑迹的书——这些书就让不爱惜书又需要看书的人去买吧,反正我是不要买的,哪怕是本绝版书。书到了我家里,无异于到了宫中,红木书橱使任何一本廉价书都变得华贵,在干燥的石灰粉和臭香臭香的樟脑丸的保护下,它们又变得娇气。但无需担心,因为石灰粉和樟脑丸都是足够的,也没有过期。每个星期六上午十点,我书房的那方窗户总是准时地传出电机转动的嗡嗡声,有人以为我是在为周末的约会塑造发型,其实我是在给书打扫卫生,嗡嗡声是一只造型像松鼠的吸尘器发出的,不是吹风机。
有一次——那还是几年前的事,我一个老战友和女儿来城里看一位歌星演唱会,正好是星期六,两个人一“老”一少,我如果仅以给书打尘之由而不陪他们去,那真不知老战友会怎么想我。于是就陪去了。出门和回来的路上,我都在想,今天我没有给书打尘,晚上不管怎样都要抽时间补上。但回家后,我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金鱼缸打落在地,碎成几块,金鱼们在经历了痛苦的挣扎之后无一幸免,色彩斑驳的尸身,像花瓣一般悲壮地躺在地板上,几本我正在看的书(有一本是我最喜欢的爱伦·坡的书)好像刚从倾盆大雨中跑回家,正累得趴倒在地上瑟瑟发抖。
开始我以为家里来了“时迁”,但经再三检查,没见得一丝贼的迹象。事情很神秘,迫使我陷入了神秘的探究。我想得很多,也很远,但就是想不出个所以然。而我老母亲似乎早看透了究竟,她念念有词地打开所有门窗,焚燃香火,并要我和她一道跪在袅袅香烟前忏悔思过、祈求保佑。这是一个老人的理性和力量,奇怪的是我居然接受了——因为事情太蹊跷,令我的理性和力量丧失殆尽,我跪在袅袅香烟前,心里一片虚空,不知道该对谁膜拜。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书。
是的,我对自己说,事情一定是我的书干的。这些书啊,被我当宝贝似的护爱着,又被我视神灵一样膜拜着,我的过分的敬仰和需要,也许早使它们得了道,升了天,成了书中的精灵,能呼风唤雨,阴阳自由,魔法自如。你可以不相信世上有神灵,但如果相信了,那么我说它们其实都是这样出世的——由于你过分的心念,它们不是一朵世上最初的蘑菇,由天地云雨滋生,它们是由我们的怯弱和恐惧滋养派生的。由于你过分的敬重,它们变得很娇气,很脆弱,很容易被伤害,所以我们也很容易遭到惩罚——它们怎么可以让你伤害?你稍有不敬它们就要惩罚你,这是你给它们的权力,它们不会放弃的。现在,我没有遵守诺言按时给它们打扫灰尘,所以它们生气了,所以它们就要把我鱼缸打烂——给你点颜色看看!为什么不毁其他就毁鱼缸,这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我在鱼身上投入的似乎太多了,它们看不惯,甚至怕失宠,所以怀恨在心,一有机会也就下手了。由此看来,它们不但被我呵护成了仙,而且还变得娇气了,也变得自私了。
我知道,我这么来解释事情的蹊跷难免被人耻笑,但身为一介书生,被人耻笑实在是常有的事。既然是常有的事,也就无所谓了,何况在我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好笑的,我甚至觉得家里有个“书鬼”是件浪漫又温馨的事,尽管它娇滴滴的,而且还自私,但总比有个其他什么的鬼要更令人坦荡、平安一些。
1997年1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