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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现在是陈家鹄苏醒后的第二天晚上。

    正如医生说的,只要他醒过来,康复是指日可待的,就像破开了密码,译出密电只是个时间和工序问题,不用担心的。从今天早晨起,陈家鹄已经开始吃流食,自己去上厕所,下午还在窗前站了一会,忧愁满面的。显然,他的记忆像飞出去的鸟,又飞回来了,恢复了,即使没有全部恢复,关于惠子的那部分肯定“历历如在目前”了。

    除了昨天跟海塞斯说过π的几位数,之后他一直没开口对任何人说过任何话,包括对医生护士,交流经常是以点头或摇头来达成。显然不是开不了口,而是不想。说π时,他是如梦初醒,也许还没有完全回到现实中,现在回来了,体力和一大堆烦心事都跟着回到眼前,沉入心里,写在脸上。

    陆从骏看在眼里,愁上心头,他想也许要不了多久他就又会来跟我谈惠子的事,这头倔牛会因为这次劫难改变对惠子的想法吗?不可能的,只有我们去改变惠子。

    所以,吃罢晚饭,陆从骏把老孙叫到办公室,商量对策。

    老孙干脆地说:“那你就见她一下吧,她不是想见你嘛,你就借机向她揭发一下陈家鹄的风流韵事。你看,我都给你准备好家伙了,效果不错的。”

    是两张照片,一张是林容容的单人照,胸部以上,身子前倾,笑得甜蜜,穿的是毛线衣,饱满的胸部毕现。照片还描过色,嘴唇红红的,牙齿白白的,两个腮梆子也有淡淡的桃红。另一张是林容容与陈家鹄肩并肩的合影照,显然是做出来的,陈家鹄的表情很不自然,两人的样子也不是太亲昵,甚至有点紧张,但这恰恰说明是偷拍的。

    陆所长翻来覆去地看了几个回合,越想越觉得可行,脸上不可抑制地露出欣赏的表情,“你这下算是追到我肚子里来了,好,很好,就需要它们,口头嘉奖一个。嗯,是什么时候做的?”

    “就昨天。”老孙说,“陈家鹄醒了,我就想陈先生肯定还要继续扮他陈世美的角色,就着手做了。”至于为什么是林容容,是可想而知的,那天林容容的表现太投入了。陆所长晃着林、陈的合影照,问老孙:

    “你觉得他们有戏吗?”

    “我觉得林容容心里绝对有陈先生。”

    “这好啊,我就希望他们之间有戏。”

    “你其实早有预感,否则就不会想到让林容容下山来。”

    “有一点吧。你没看她那个劲,只要说起陈家鹄,尽挑好词用。”陆所长兴致很好,对老孙挤眉弄眼地说,“可惜林容容没看到陈家鹄醒来,要看到了当时你抓拍它两张,效果肯定比这个好。以林容容的性格,一激动她没准会钻在陈家鹄怀里哭呢。”

    “要不请她下山来安排一次见面?”

    “这就不必了,她早激动过了,我已经跟她在电话上说过,陈家鹄被她叫活了,把她乐得恨不得飞下山来,我坚决不同意。”

    “为什么?”

    “惠子还没除。”

    “这一招没准就能把她除掉。”老孙指着林容容的照片说,“她这照片照得还真不赖,有杀伤力,我看够惠子受的。女人都是爱吃醋的,她凭什么死皮赖脸赖着他,她还年轻嘛。”

    “真要是这样那就是我们的福气了。”陆从骏叹口气道,“我估计不会这么容易。”他看过陈家鹄和惠子每一封往来书信,他深知他们俩的感情有多深。“你去安排吧,让我尽快见到她。”说的是惠子。

    老孙走后,办公室里陡地安静下来,静得有些空落落的。陆所长在办公桌前坐下来,将手搭在抽屉的把手上,竟莫名其妙地连连叹气。他迟疑片刻,最后还是拉开抽屉,拿出一叠信。这是陈家鹄与惠子的所有来往信件,有的是备份,有的是原件。自从打定主意一定要拆散他们后,陆从骏就再没有让一封信走出过这个办公室,也就没有备份的必要,全存的是原件。他已经将这些信读过多遍,有些话由于它们富有的诗意和浓烈的情意,已经像一口口痰一样粘在他心头,经常冷不丁从脑海里跳出来,恶心他,嘲笑他——

    家鹄,还记得吗,那一年春天,我们一起去福田君(应是在美国的日裔)的庄园里玩,你走时偷走了一棵小樱花树,种在我们望湖苑宿舍区的公园里。哦,转眼已经过去两年,那棵树一定长得比我还高了,我好想去看看它。其实我每天都在看它,因为它就种在我的心田里,它在我心里生根、长大、开花。好美好美的花哦,灿烂如霞,热烈如焰,我深深地为此陶醉、迷恋、守望。家鹄,我是如此地相信,你的心里也一定盛着同样美妙的风景……

    惠子,亲亲,我的宝贝,你说的没有错,我心里也盛满了这样一片迷人的景色,它们是如此的美,如此的妙,如此地温暖我,是因为有你的爱在浇灌,在滋润。尽管我们在战争频发的年代中相爱,但我深信我们爱情的这片净土将永远没有战火,没有离别,没有欺骗,没有丑陋,只有爱,只有美,蓝天的美,大海的美,森林的美,而你就是这一切美的根,美的源……

    彩虹是需要阳光的,家鹄,有了你这片深情、活泼的阳光,我才能色彩斑斓;有了你这片和煦、温暖的阳光,我才能明媚照人。有了你,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彩虹,没有你,我只能在长夜里沉睡,在风雨中凋零,在黑暗中黑暗,在寒冷中寒冷,在哭泣中哭泣……

    惠子,凡是你给我的,我都会存在爱的存折里,用我的一生来支付你百倍、千倍、万倍的利息。如果失去了你的爱,我的世界将会完全失明,我的人生将毫无意义。惠子,我永远的爱人啊,我贪心地觉得,一生一世的爱是不够的,我要你来生来世、生生世世都与我相爱,点亮我的人生。记住哦,不光是今生,还有来生……

    家鹄,这又是一个极端的想念你的夜晚,睡眠突然离我很远,远得就好像去了你的身边……我忽然想起我们在美国时,你要随导师去华盛顿参加会议,要去大半个月。出发之前,你拉着我,说了很多话,走了很多路,然后彻夜欢乐,彻夜不眠。后来你告诉我,那只是为了分别的幽独。家鹄,现在幽独已成了折磨,时间也变得薄如蝉翼,我只有反复回忆我们在一起时候的一切,把自己关入过去的时光,才能用泪水减轻离别的痛苦……

    惠子,我何尝不是如此痛和苦。《我是猫》里面夹着一片树叶,那便是那个晚上你拾起的梧桐叶。亲爱的,你可以把它读作一点,也可以把它读作一切,在那个飘满徽凉的季节,在那个余音绕粱的晚上。你的爱是那么的单纯、固执,与以往一样迁就着我的一切,带给我非常非常轻柔的温暖和诗意般轻灵的祝福。我会永远牢记那所有我们相依为命的时光,而离别带给你的伤楚,我会给你一万倍、十万倍的补偿,以我最真诚的态度和最坚定的决心。相信我,度过现在的黑暗.灿烂的明天将变得更加灿烂……

    多恩爱的一对啊!

    读着这些情深深、意绵绵的情书,陆从骏有时也会恍惚:他究竟该不该对他们下毒手?他这样棒打鸳鸯,会不会遭报应?难道这是必须的吗?我是不是该去找杜先生说说情?如果惠子的身份确有瑕疵倒也罢,现在看来她几乎绝对是清白的,仅仅是“为名除害”,值得吗?

    但他一直没去找杜先生,因为他知道找了只会遭骂,只会给自己在杜先生面前减分。以前在三号院,现在在五号院,在杜先生手下工作这么段时间,他最大的体会是:党国的利益是神圣的,为了党国的利益,他们可以置任何个人的生死不顾,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不计后果,可以不讲良心道德,他认为在这个国家和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这并没有错,所以他甘愿为之努力,为之奋斗,为之付出——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更不要说良心道德。

    维护党国的利益就是最大的良心和道德!

    这么想着,他毅然划亮火柴,毫不迟疑地烧了这些信。对着燃烧的火焰,他庄严地告诫自己:不要再儿女情长,投鼠忌器!快干吧,别让杜先生久等了,黑室是多么需要陈家鹄去效劳啊,党国是多么需要我们献出忠诚乃至灵魂血肉,筑起钢铁长城,去阻挡侵略者的铁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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