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山的路上,阿宽又正式给我下达了第二个任务:发展金深水做我们的同志。他说:“我预感。要完成‘迎春’任务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们要发展更多的同志。我多次听你说起,老金为人正直,行事低调稳重,这样的人正是我们需要的。”看我沉思着,他又说:“你感觉他跟静子的关系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我说:“我感觉还没有热火起来。”他说:“这是与狼共舞。”我说:“但你一定希望他们共舞吧,这样对我们有利。”他笑道:“我希望他与我们共舞。”
我心里其实一直在为二哥是真是假的问题纠缠着,接着他的话,我说:“我希望你对我说实话,他真是我二哥吗?”他哈哈笑道:“这我干吗要骗你嘛,如果我骗你,那也是因为他把我骗住了。”我问:“你这说的什么意思?”他说:“就这意思,我第一次见他这个样子,听他那么说后也曾经怀疑过,包括阿牛开始也不相信,但当我们问了他一堆问题,阿牛问他家里的事,我问他组织内部的一些事,他都不假思索地一一回答了,没有一点差错,足以证明他就是二虎。而且你看他,除了面孔有些异样外,其他的,像身材啊,声音啊,举止啊,哪一点不像二虎嘛。”
我说:“我就觉得他声音变了。”
他说:“这完全是你的错觉,真的没变。”
我说:“那你看过他大腿上有没有被移了皮的疤痕呢?”
他说:“这我倒没有看过,但我想一定是有的,否则他不可能这么说,因为这是可以当场验证的嘛。还有,我在想,你也可以试想一下,如果说他是假的,他说的那一些也全是假话,可作为假话,这假话也太低级了,谁听了谁都不相信嘛。”顿了顿,他进一步说道,“我是说,如果他要骗我们完全可以编出更可信的假话,比如说是找了家大医院,花了大价钱,经历了多少曲折等等,尽可以挑玄的话说,反正我们也无法去查证。可是他现在说的这些,确实太那个……不可思议了,一般情况下谁都觉得不可信。他明知这不可信,还是这么说,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是真的。”
这个解释不无道理,我以沉默的方式表示了接受。
接着阿宽又对我道出一个在他看来不乏证据的事实,他说:“现在有一点不容置疑,如果他是假的,二虎一定见过他,并和他有非常深的过往,他要把二虎以前经历的、知道的、看到的、做的,甚至想到过的所有事都如数转达给他。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就算是都转达给他了吧,那么好了,我们又可以设问一下,他为什么要来扮演二虎这个角色,如果是为了钱,把二虎的钱财卷走后消失了,这可以理解,他为谋财害了二虎的命,在夺命之前把二虎所知的一切都引诱出来了。但他没有这样,他还留下来替二虎出生入死,这又是为什么?当然也有可能,他是敌人,重庆也好,鬼子也好,伪军也罢,总之是我们的敌人派进来的,目的就是要捣毁我们组织。可是快一年过去了,我们组织没有因此有任何损失,他倒是为我们组织做了大量的事情,四处奔波,买药购枪,还在南京开设了分部,探获了敌人最大的罪恶、最深的秘密。”
我亲爱的阿宽,你不该说这个,你这是画蛇添足了,把我本来已经降服的心又搅翻了天。我心想,这恰恰说明你是合谋者,这出戏是你导演的,这个人是你安排的,他本来就是我们的同志,他是替二虎来完成他未完成的事业的。你这么说,恰恰……
但我没有说出口,我依旧以沉默的方式表示了怀疑。我发现,我其实害怕去揭穿阿宽——真能揭穿他吗?我不敢试,心里的疑窦依旧活着,像一盘蛇恶毒地盘着。回到水佐岗家里,我明显有点魂不守舍,看见小红和赵叔叔,脑海里都顿时浮现两个二哥的形象。我想跟他们聊聊二哥,又担心阿宽不高兴,或是把他揭穿了。可是不说,我心里堵得慌,我心乱如麻,像丢了魂,以至晚上临睡前都忘了给阿宽一个吻。在我和阿宽相处的日子里,我一直坚持每天晚上睡前吻他一下,这既是我们内心相爱的体现,也是我们感谢上苍的一种仪式,感谢老天给我们相知相遇的机会。我们有约定,只要在一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吵嘴也好,干架也罢,这个吻必须不少,它是我们在一起的见证,也是我们要爱到永远的誓词。从来,我没有忘掉过,可这天晚上我忘了,是阿宽提醒后我才吻他的。
阿宽以为我是被他下达的两项任务压迫所致,安慰我说:“也许我不该给你这么大的压力,一天内给你压了两大任务,我是不是太缺乏领导艺术了?”
我说:“你能这么安慰我,说明你的领导艺术还是蛮高的。”
他说:“我相信你一定能完成任务的。”
我说:“你这么鼓励我,你的领导艺术又高了一层。”
他说:“别跟我逗嘴皮子,逗开心了又睡不着了,我看你很累,快睡吧。”
我说:“你该罚我—个鼻子,刚才我忘了吻你了。”
他说:“这可不是一个鼻子够罚的。”
我说:“那就两个。”
他说:“至少三个。”
我说:“你把我鼻子刮塌了,我变丑了,你还会爱我吗?”
他说:“你就是变成丑八怪了,我还是爱你到永远……”
我喜欢这种感觉,躺在床上跟他逗嘴、打情骂俏,没大没小,无轻无重。一般人也许很难想象,阿宽这么大的一个首长,会跟我这样卿卿我我,这么富有情调。这是我用心培养出来的,可能也是母亲在九泉之下专门给我保佑来的。小时候,我最不喜欢父亲老是在母亲面前板着面孔的样子,长那么大我没看见父亲对母亲说过一句情话,父亲经常大声训斥母亲,而我母亲,只要父亲说话声音一大就会埋头沉默,像个八辈子欠父亲债的罪人。除了在一个房间作息外,我觉得母亲就像家里的其他佣人一样,让我时常为母亲伤感。我爱父亲,也爱母亲,但不爱他们那种夫妻关系,冷冰冰的。我想,母亲一定希望我找一个能哄我、逗我,对我情意浓浓,能给我甜蜜生活的丈夫。
我相信,我找到了。
这天晚上,阿宽为了给我减压——其实也是给我压力和动力,还跟我说了好多宽慰我的甜话,情深意长。其实他想错了,我心乱不是因为他布置的任务,我是被二哥折腾的。这件事对我冲击很大,阿宽不知怎么的似乎没有太在意。我一直没有理由说服自己,那人就是我二哥,不但睡前如此,睡着了还是如此。晚上,我梦见父亲,我在梦中不停地问父亲,“二哥”是不是真的是我二哥。父亲一直没有回头看我,他的背影越来越小,时而往远处走,时而往高处飞,腾云驾雾,隐隐显显,急得我要哭。后来,父亲像被狂风吹的,翻着跟斗从天上跌下来,摔倒在我眼前,我跑上前去搀扶他起来,却发现搀扶的是“新二哥”,他脸色比白雪还白,像僵尸,把我吓得大声惊叫。我就这么惊醒了,也把阿宽吵醒了。
“你怎么了?”阿宽看我浑身发抖,流泪满面,心疼地把我揽在怀里。
“我做噩梦了。”我说,“我梦见二哥了……二哥……”我不停地喊着二哥,不知道说什么。
他说:“你是不是梦见二哥死了?”
我说:“是的,阿宽你告诉我,二哥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死了?”
他说:“我的点点啊,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为什么不相信他就是你二哥?你的二哥也是我的二哥,他真的要不在了,我为什么要拿一个假的来骗你?”
我说:“你怕我伤心,因为二哥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我们又围绕二哥开始了新一轮的质疑和反质疑。不知我是着了魔,还是……反正不论他说什么,似乎都说服不了我。包括后来,阿牛哥也好,赵叔叔也好,郭阿姨也好,凡是跟二哥有过往的人,都坚决又坚决地告诉我他就是我二哥,可我还是信服不了。我的理智在这件事上显得无比固执,冥顽不化。如果说有什么说服了我,也仅仅是感情上的,那就是阿宽——我没有理由怀疑他会如此信誓旦旦地欺骗我。
阿宽曾对我发过誓:二哥就是二哥!
我正是以此笃信,不许自己再存疑虑,但凡偶尔冒出来的疑虑都被我狠狠掐死,没商量的。可是在他临终时,我还是有种冲动,想最后问他一次——由于没有及时问,他永远离别了我,我又为此后悔。这说明我心里的疑问还在啊,我所谓的笃信不过是笃信他对我的爱,他对我的真。现在二哥也走了,阿牛哥也走了,而这个疑问却还在我心里活着。就让它活着吧,我在这里太孤独了,就让它陪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