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我会认识他:刚才在对面楼里张望我们的那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他名叫小野,二十四岁,中等个子,肌肉发达,目光明亮,走起路来,步子迈得急促又轻松,给人感觉很精干。他的白大褂里总是穿着军服,领章上缀着少佐军衔。这天,自我们进去后,他一直立在阳台上注视着我们,直到我们离去,他才离开阳台,下了楼,往幼儿园这边走来。
以下是后来静子向我复述的一幕——
小野过来,在静子屋前停下。静子以为他要来找她,可他停顿一会又继续往前走,脚步加快,似乎刚才的停顿给他加增了脚力。
断手佬注意到小野在往自己走来,主动迎上来,面带笑容。是一种带着惧怕的笑容:他似乎从对方急匆匆的脚步和严肃的表情中读到了恐惧。果然,小野冲到他面前,二话不说,重重地甩了他一个耳光,骂:“是谁让你放他们进来的!”
断手佬挨了打,反而泄放了恐惧,不服气地顶撞他,“她是园长,我能不听她的。”
小野喝道:“有些事园长也要听我的,我们要为她的安全负责。”
断手佬说:“那你要跟她说,否则……下次她又叫我开门怎么办?”
小野哼一声,“不会有下次,记住,不要放任何外人进来!”说罢,转身离去。
小野又来到静子屋前,又像刚才一样略为停顿一下,却没有像刚才一样走掉,而是上前敲静子的门。静子一直在注意他,这会儿为他打开门,不冷不热地问他:“有事吗?”
“我来看看它。”小野走到石狗前,一边看着一边说,“原来是一只狗,嗯,有意思。最近我看园长你经常外出,是不是有了如意郎君?这东西就是你的如意郎君送的吧。”
静子瞪他一眼,“你管的多。”
小野笑道:“我怎么敢管你,你是园长。”
静子看小野要把石狗翻过来看,“嗳,你干什么,别去动它。”
小野说:“我看看底下有没有机关。”
静子说:“你还是看看自己脑袋,什么都怀疑,这是石头,比铁还硬的石头,哪里去藏机关。”
小野笑笑,“园长,凡事小心为妙,我要为你的安全负责。”
静子冷漠地说:“谢谢,我很安全。”
小野说:“这些中国人良心大大的坏,你要大大的小心。”
静子说:“去对你的教授说吧。”
小野说:“教授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国宝。”
静子说:“我知道,这里的安全措施都是为他,不是为我的。如果是为我,对不起,我不需要,搞得跟监狱似的,烦死了。”
小野说:“心里安静就不会烦,你看教授,整天待在楼上,从来不下楼也不烦。”
静子说:“他能下楼吗?”
教授就是腾村龙介,著名科学家,皇亲国戚。但这里,人人都叫他“教授”。
教授下不了楼的,他的脚筋断了,两只脚形同枯木,着不了地,只能靠轮椅代步。以后,接近教授成了我的噩梦,因为他是难以接近的,他每天呆在对面楼里——所谓的医院,几乎足不出户,过着像时钟一样精确、刻板的生活。好在他身边有四个女助手,分别叫千惠、百惠、十惠、小惠,个个年轻、漂亮,各有专长。她们除了负责陪教授工作、生活之外,还有一个职责就是:写日记,全程记下她们陪教授度过的每一分钟,每一件事。我对教授的了解和想象均来自她们的日记,那记得真是事无巨细,活灵活现。从千惠的记录看,我们离开幼儿园时,教授正坐在轮椅上。在二楼室内运动场里对着墙壁打网球,打得大汗淋漓。千惠帮他捡球,她专长是运动、保健,主要负责教授的身体健康,每天下午陪教授运动一小时,完了做按摩,晚上熬汤焖药,次日安排教授分餐定时定量进食,强身健魄。
“教授,时间到了,不打了吧。”
“好,今天到此为止。”
千惠开始捡球,她穿裙子,捡球时有些姿势可能很性感,让教授受了刺激,上去摸了她的屁股。千惠一下显出万种风情,上来搂住教授说:“今天晚上要我来陪你吗?”
“你行吗?”教授冷冷一笑。
“怎么不行?”千惠说,“我的每一个细胞都等着您的召唤。”
“可是今天不行。”教授说,“我知道的,你正在‘休假’。”
千惠顿时惊慌地察看背后,从屁股一直看到脚,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教授说:“你以为有血迹?没有的事,干净得很。脏了才知道就不是我了。”千惠问他:“那您怎么知道的?”教授大笑着说:“我是研究生命科学的,生命对我来说没有秘密:我可以从你眼睛看到肝脏,从你嘴唇看到阴唇,从你头发看到血液,所有看不见的秘密都在我的眼睛里。”
千惠上前亲了一下他的额头说:“啊,教授,你真不愧是我们大日本国的国宝。”
教授说:“等我在中国的全部研究计划完成了,就不仅仅是日本国的国宝。”
千惠说:“而是世界的。”
教授说:“对,到那时全世界人都要感谢我,就像今天的欧洲人感谢希特勒一样感谢我。”
千惠帮他擦汗,教授继续说道:“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直是人类的灾难,一种是犹太人,再一种就是我们身边的支那人,人类要安定,要公平、秩序,要正义,必须要把这两种人都灭掉,灭绝……”就在这时,小野进来,毕恭毕敬地向他汇报刚才静子带人进来的事。教授一直默然地听着,眉宇间透露出一种高贵、睿智,目光里却藏匿着冷漠、阴鸷:冷得有一丝杀气,阴得有一股毒劲。不等小野汇报完毕,他手一挥,发话:“叫野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