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招实出云飞的意料之外,鼓圆了眼睛道:你别叫,别叫!我求求你了,我
什么都听你的还不行吗?罗彩灵不理睬云飞,嗓音反而越叫越大了:快来人呐,
打色狼呀,救命啊!云飞急得都不知道急什么了,只是不停地作揖。
农夫们见有一少年捂住一少女的嘴,那少女还死命挣抗。一人用四川话骂道:
光天化日之下奸淫妇女,这淫兽太猖獗啦!一人用山东方言骂道:打死他,
打死他!一人用河南本土音骂道:把他抓来阉了!都拿着农具来打。眼见众
人潮水般地冲过来,天神地煞一般模样,云飞双手乱舞道:我没有,我不是!
这钉耙、钐镰打在人身上可吃不消呢。
玩笑归玩笑,可不能过火,罗彩灵急忙喊道:别打,别打!我们是闹着玩儿
的!云飞涨红了脸道:各位老乡,你们误会了!众人见罗彩灵一脸顽笑,方
才明白了因果,指手画脚地走开了,道: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没规矩了!
现在可不比咱们那个年头啦!和他们比起来,咱们都是老古董罗!
云飞见罗彩灵欢笑自若,竟以此为儿戏,道:你的脸真和鳄鱼皮一样厚。
罗彩灵道:那又怎么样,我就是要欺负你,还要把你掐在我的手掌心里。云飞
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天色已昏暝,松鸦归巢,牛羊入圈。俩人一走一停地回到神庙,只见大门上插
着一把雪刃,带着一封书缄,云飞便知事情不对劲,忙把书缄取下抖开了看,梗概
过眼,道:李祥被红教抓去了,现正关押在凌家庄!罗彩灵惊道:你说什么?
云飞将书缄递给她,罗彩灵看过,道:都怪我们自顾自的,撇下他不管,他又不
会武功,出个三长两短,怎生是好!云飞道:事不宜迟,咱们赶快到凌家庄去。
罗彩灵道:只怕有诈!云飞道:顾不了这么多了。
凌家庄为红教一分舵,庄主凌铖五旬开外,即掌此舵,平日好善乐施,做
了许多因果好事,深得民心,为红教复出江湖打下根基。凌铖与昝舵主相约,一方
抵挡螭遢狂侠,一方设计擒罗彩灵,怎知昝舵主事败,凌铖还未得信。
庄内有那数不尽的宽阔庭院、幽深廊庑、亭台楼榭、花草山水,富丽堂皇的龟
头殿内,以皂罽铺地,燔鹅草之臭,燃九光九徹之灯。两厢列着矛、锤、弓、弩、
铳、鞭、锏、剑、链、挝、斧、钺、戈、戟、牌、棒、桦、杈等十八般兵器。
咚咚咚!听得鼓桴猛槌。这鼓桴可不一般,乃是人的股骨;这面鼓皮也不
一般,乃用人皮包就。凌铖在众人的呐喊声下威武升堂,高坐虎皮交椅,后挂梼杌
壁帘。鹰隼们都在丹墀侍立,李祥五花大绑在堂中跽跪。
红教即出江湖,凌铖便撕下伪善的面皮,鼓了鼓掌,从灰蟒罘罳后走出来一乐
班,吹篪打铙,好不快活!他们拿起封了眼窟窿的髑髅作饮酒的器皿,咬着猪提胮,
还对撞髑髅如撞杯般笑饮,摊开《欧杀范五脏图》指点评骘,鸡血酒从髑髅的鼻孔
流入他们的嘴中。
李祥只顾嚷嚷:你们抓我干什么,我啥也不会,只会吃饭。凌铖一指李祥,
咄喝道:你可知犯了哪款天条吗?李祥堆着笑道:其实,嘿嘿,咱们是自己
人。凌铖哦了一声,鼓了一掌,幕后拉了天人教的沈香主出来,摁跪在地。
凌铖道:既然你自称是自己人,去把他的脑袋割下来!一教徒给李祥解了绳子,
递把雁翎刀给他,李祥拿了刀直发抖,不敢割。
凌铖喝道:你不敢割,还说是自己人!来呀,把他洗刷干净,腌在盐坛子里,
明儿给俺们下酒!两个手下拿着绳綯应声而来,李祥叫道:小人真的是自己人
哪,只是小人天性胆小如鼠,不敢杀人哪!凌铖怒喝道:还在老子跟前唱戏!
快给老子绑起来!看着两个煞星一步步逼进,李祥的魂都被吓掉了,大哭道:
大人饶命呀,可怜小人家中尚有位八十岁的老娘无人赡养,望乞饶恕小人的性命
则个!两个手下听得悲怆,牵着绳綯犹豫起来。
凌铖大怒道:还磨蹭什么!手下忙依命将李祥掀翻套上绳綯,准备吊在悬
梁上洗刷。四处的音乐正在大吹大擂,就像送葬之歌。李祥扯着绳綯,东张西望,
四处狰狞可怖,扯着头发叫道:天哪!就算我要死,也要挑个风景好一点的地方
啊!凌铖哈哈笑道:这儿风景别致,你也死得其所了!李祥大叫:你们不
能吃我,我有性病,吃了要烂嘴巴...两教徒只当不知。李祥的脖子已被吊起,
勒得他脸红脖子粗,大声嚷道:在我临死之前,让我把遗言讲完!凌铖一挥手,
示意手下松开他,道:好,你说。李祥捏了捏脖子,感到心脏似乎在火里嘘了
一下。
沈香主却没李祥好运,被人刭割,作了无头之鬼。李祥看得吞了一口涎,清了
清嗓子,道:小人的拜把子兄弟螭遢狂侠乃是天挺英雄,不管你们多少人,在他
眼里都如蚂蚁一般,你若杀了我,定会死无全尸!不如好酒好菜端上来,等我兄弟
来了,替尔等美言几句,免尔等之罪。凌铖一把将酒杯捏得粉碎,怒道:岂有
此理,敢小窥我,好,就让你多活片刻,待他来,看我如此锉败他!
李祥心中快意,只待云飞来救,这家伙倒有点鬼画符,故意要他们操练武艺,
消耗体力,让云飞救时方便些。凌铖却看不透,有意卖弄气势,数了十个手下在大
堂上呯呯嗙嗙地打斗,笑问李祥:我这总教头操练得怎样?李祥笑道:
纪律严明,孙膑再生亦不过如此。
凌铖大笑欢颜,道:捧我啊,想我饶你一命么?李祥道:作人谁想死呢。
凌铖哼了哼,吩咐暨师爷点兵围剿云飞。共有卒三百余人,师爷点了九成兵,凌铖
道:杀一个人要带这么多人手去吗?李祥暗自吞笑:嘿嘿,回来的就没这么
多人啦!暨师爷谏道:螭遢狂侠不可小睇呀!想当初他在武林大会上连克群雄,
连武林盟主都敬他三分哩!凌铖一吹黄须,道:螭遢狂侠那小虾米有什么了不
起的,我一向就不服他,减一半人!暨师爷苦劝了两回,凌铖依旧不听,暨师爷
只得服从旨令。
凌铖诗兴即起,吟道:人间天下谁第一,人间天下俺第一。天下人间谁第一,
天下人间俺第一。手下一人叫作邵马屁,这时竖起大拇指,躬着身子,笑呵呵道:
大人文采彧彧,云蒸霞蔚,作出的诗自出仙意。看此诗格律精严,韵高辞雅,风
格清空;上厥集览汉唐之精华,下厥启承当世之文风;凌云健笔意纵横,文章老使
成。啊呀呀!大人之造诣杜甫不及,李白不及,孟子不及,孔子不及,神农不及,
黄帝不及...手下们连忙人云亦云,誉不绝口。
凌铖哈哈大笑道:从即日起,你就是指挥了。谢主隆恩!邵马屁叩头
如掏蒜。凌铖意筹兴壮,唤人摆上酒席,他的用度近日来极为阔绰,案上疱膳穷水
陆之珍,视者眼花。李祥还在堂中跪着,早上到现在还打着饥荒,见凌铖吃得爽利,
喉咙里直痒痒,道:大人手里握的这只鸡腿长得好漂亮喔!凌铖饮下一樽佳酿,
笑道:怎么个漂亮法?李祥口角流涎道:嗳呀,圆圆墩墩,肥香盈盈。天可
怜见,如果能让我嗅上一嗅...凌铖便下座,伸着鸡腿给李祥嗅了一口。谁知
嗅过之后,李祥的肚里倒更加饿了,趁机说道:如果能让我尝上一口,那...
做梦!凌铖回到座上,喝道:在没把你碾成碎末之前,给我老实点!
李祥不肯死心,扬着脖子望向雕案,道:这些红红的熏肉也好可爱耶!凌
铖把鸡腿一扬,道:小子,你只是我砧板上的一块肉,还想吃肉,门都没有!
匀一点嘛!闭嘴!
李祥道:既恁地,赏杯水酒喝吧,我的喉咙都渴得冒烟了。滚!
李祥实在忍不过,顾不了男人的面子,哭将起来。凌铖与众人都看得大笑:
没想到逮了一个娘娘腔!
此时,一道士走出灰蟒罘罳,只见他星冠耀目、鹤发蓬松、布褐长春、面目清
臞、年约五旬。凌铖见道士好容易出来,满脸关彻之情,起身问道:蒯栅老仙家,
天死水练成否?蒯栅从怀里拿出一个赤色的小罂瓶,瓶嘴用包着红布的木塞
堵着,笑道:贫道做事,你还不放心么。这瓶天死水,配以人间九九八十一种形
色各异的草毒、兽毒、砂毒,再加毒王乌董草,毒力之盛,足以让一城的人命染黄
泉。凌铖大喜道:好好好,段教主正差这玩意练功呢,我明儿就亲自送去。
蒯栅把天死水递到凌铖手上,问道:你们教主到底练什么奇功,非要藉此巨毒不
可?我也不知详细。凌铖将之放置案上。蒯栅一揖道:你托贫道之事,贫
道已办妥,就此告辞。凌铖道:何必慌着走,我们教主还未亲自答谢老仙家呢!
蒯栅道:离了鬼谷山已半载,两个徒儿令人放心不下,贫道练的丹药怕他们偷懒
耽误了。凌铖道:既如此,他日定当登门拜谢!蒯栅道:金帛倒不需了,
只请赐些丹砂、白矾、石英或硇砂等矿物就好。凌铖道:一定,一定。与蒯
栅拱手作别。
好东西总有人盯着,李祥的眼睛便在天死水上打起转来。
堂外一声报,听得靴履响、脚步惊,剿杀云飞的一百多个死客如今只回来了一
个,那人象从鬼门关逃出来一般惊惶失措,在凌铖面前扑嗵跪下。凌铖惊问道:
怎么只有你一个回来?那人道:螭遢狂侠太、太、太厉害了,全、全、全军
覆没了!
什么!!凌铖气得乌珠迸出,盻视那人道:你难道不是人吗!只听得
堂上一声惨叫,那人的天灵盖被打得稀烂。凌铖骂道:一群废物!暨师爷与众
手下低着头,不敢作声。乐班还在吹篪打铙,扰人耳根,凌铖道:还吹个狗屁吹,
打个鸡屁打,给我滚下去!暨师爷连忙敲敔,乐班挨个儿退下了,只是音乐倏忽
阕止,让人感到差点什么似的。
且看云飞与罗彩灵惦记李祥的休咎,解决了碍事者后,追风而行,李祥被掳,
云飞心里却不像罗彩灵被掳时那般焦急,难道李祥不重要吗?他也说不明是种什么
原因。
云飞道:不知李祥现在是个什么情形?罗彩灵眯眼笑道:先前我还为他
担心得不得了呢,但是一想他那脾气,说不定正乐着呢。云飞道:他身处刀林,
还乐得起来么?一定吓得哭叫才对。罗彩灵道:李祥的脾气我最清楚不过了,
那家伙最是目中无人,见了天王老子也不过打个哈哈,红教小兔子们一定都被他摆
平了。云飞还是不信。
转眼已到凌家庄,只见房中烛明如丹丘,打梆和徼巡的象走马灯一样,令人无
机可趁。云飞与罗彩灵埋伏在三丈外的小丘后,正在哨探,一杂兵道:这回诱得
螭遢狂侠来,不知庄主如何对付?另一杂兵哆嗦了一下,道:唉,我好担心,
那人武功之高,格外恐怖,不知明天还有没有脑袋吃饭!是啊,只望菩萨保佑
他不要来!
云飞笑道:想不到,他们也害怕呀。罗彩灵道:再看下去也是浪费时间,
我们一齐冲进去吧!云飞道:不成,万一他们狗急歹生,把李祥一刀宰了怎办!
罗彩灵犯愁道:他们人多势众,你看这巡逻的,一个个眼睛瞪得要吃人似的,咱
们溜不进去啊!云飞又侦察了两眼,道:没关系,人都会眨眼,乘那一瞬间,
可以窜过去。罗彩灵吐出舌头,道:你有那么快的身手吗?云飞笑道:你
在这里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吧!话音刚落,几纵身便跃进凌家庄,犹如烘云托月,
视高墉如矮埒,罗彩灵会心地一笑。
再看李祥跪在堂中,看见桌上的东西不能吃,酒又不能喝,一边呱呱地哭一边
呱呱地叫:鸡腿、熏肉,我好想吃啊!美酒啊,我好想喝啊!凌铖一边吃一边
道:祈祷螭遢狂侠快些来吧,不然我就吃你哩!说完大笑。
一阵清风掠过,云飞鬼魅般来到李祥身旁,见他满面流涕,还以为他在思念大
家,心中一热,道:灵儿错了,你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啊!熟悉的口音回响
不绝,李祥抬首一望,宛如旱苗得雨,嘴巴都乐成了八瓣,高声叫道:云飞,你
真是俺重生的父母,再养的爹娘呀!快杀了那些乌鸦仔子们,好让俺吃饭!
你来得正好!凌铖一声喊,宛若喤喤钟鸣,只见他如鹫冲天,双掌平推,
一股劲风排山倒海而来。云飞一招水蟒翻身,提起李祥避过锋头。凌铖纵身一
跃,只听得咔嚓一声,一根三尺宽的房柁被他着力扳下,就势呼啸着投向云飞,
钎凌无匹。云飞耸若昆仑,平推一掌,只见一股激流源自掌心,带着惊天撼地之势,
手起手落,顸直的房柁已在飓风下化成满天碎末!
螭遢狂狭果然名不虚传!凌铖哈哈大笑,道:能与螭遢狂侠单打独斗,
死亦足慰平生了!李祥亦威风起来,叫道:就凭你这副德性,还想吃俺,看俺
的兄弟把你砍成一十八块!凌铖大怒。别顽嘴了。云飞要李祥先退到后面,
以免被风刀擦伤。李祥咕哝几句,退下了。
红教教徒都潮水般地涌进龟头殿,看主公与螭遢狂侠大战,对李祥这无关紧要
者则放任不管。云飞见观众多了,朗朗笑道:我本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生,只参
加了一次武林大会,竟跻身至超一流高手之列,被江湖朋友津津乐道,还送我一个
堂皇名号,实在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不必过谦,接招!凌铖两臂挥浪,
起手便是独门武功飞电流光的压轴第五式幻霓青芒,只见数百条流光带着
嗾嗾的风声飞锬过来,狠辣绝伦,三十年来,不知挫败了多少一等一的高手。
云飞面含微笑,犹如利箭出韬上弦,单臂在胸前画出一道赤虹,听得鼍龙鼓躁,
那道赤虹就似马蹄刀瓢里切菜,将流光收得滴水不漏。往往高手过招,一招便能定
下胜负,凌铖已知云飞的功力精湛得难以想象。
云飞面色自若,笑问道:下一招是什么?这一句话震得凌铖脑子里嗡嗡作
响,身体在不自觉地颤抖。云飞厉叱道:你若黔驴技穷,就让我教教你!说罢
双掌朝天,呼啸随起,头发上指,身体似被一块螺旋上升的风团包住,令人望之胆
寒。那条陆龙卷风越卷越猛,上端与云层相接,下端与地面相接,屋顶都被掀起。
眼看狂风似龙吸水,人的衣服几乎都快被抖破,李祥忙抱住木柱,红教教徒一个个
牵扯在一起,不敢分开,怕被卷飞。亏得凌铖千斤坠功夫牢深,才勉强稳住了身子。
云飞收了功夫,顿时风止,李祥这才离开木柱,向云飞投向无尽的笑意,道:
好刺激呀!真爽!红教教徒们则一个个的腿脚发软,站不起来了。云飞环顾四
周,笑道:再玩一次如何?
凌铖脸色发青,急喘数声后愕然大叫,赶忙脱了木屐砸向云飞,提着兔子腿,
狂风一般逃匿掉了,云飞也不追赶。李祥笑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凌铖刚逃出门口,额头上便被淋了一滴老鸹粪,这且不说,要知道,他在教主
面前夸下海口,说要生擒螭遢狂侠,回去之后怎生交待?
云飞威慑的眼光横扫千军,红教教徒们皆看得触目惊心,主公都不是对手,早
已无心恋战,弃甲曳兵,哓哓乱嚷,四下骛窜。云飞笑道:这些人都是蚱蜢变的,
跳得真快呀!理了理嗓子,自语道:打得我口也干了。一会儿,木桌、酒菜
等物件都从半空中掉了下来。云飞拿了一个歪倒的银酒壶摇了摇,一滴酒也没有,
却发现有一小罂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揭了塞子,一扬脖子,咕噜咕噜全进了肚
庙,咂了咂嘴道:好怪的味儿。
李祥一蓬风地跑上前来,扯着云飞的衣领,大声嚷道:你全喝了!!云飞
打了一个嗝,道:全喝了又怎的,还不怎么解渴呢。李祥又惊又吓地将这天死
水的可怖之处前后备细说了一遍,云飞只觉真阳冲动,肾水沸腾,喜上眉梢道:
太好了!只怕我的功力又深了几层呢!李祥舒一口气,却忘记了这家伙是毒宗
哩!肚中突然呱呱叫了起来,忙去找吃找喝,大笑道:哗,好大的一只鸡腿!哇,
好香的一块熏肉!
眼见偌大的一座庄院狐散兔走,成了一个空壳子,云飞见兵器众多,随意取了
一把青钢剑,佩在背脊上,这叫作洞宾背剑。李祥一边吃一边提建议:这狼窝不
知害了多少人,咱们一把火烧了它吧!云飞道:庄内金银衣锦倒有不少,烧了
怪可惜的,不如叫毗邻的百姓取了去,任凭他们处置吧。李祥言称有理,问道:
灵儿呢?
李祥话音刚落,突然从门外传来呃啊一声嚆叫。云飞听得直哆嗦,道:
灵儿出事了!猛拍脑袋,不该又把她单独留在一处,顾不得李祥,飞奔出外,
迎头便是一阵冷风。
只见罗彩灵娇弱的身躯躺在厅前砖地上,闭上了眼睛。
我真该死!忘了提防适才蜂拥逃亡的红教教徒!云飞跪在罗彩灵身前,用
手搁起她的后脑,喊道:灵儿,你怎么了!见她没反应,急道:灵儿,你别
吓我呀!到底怎么了!
罗彩灵突然睁开眼睛,伸出舌头,笑道:我死了。云飞倒抽了一口凉气,
为之哭笑不得,撇着嘴道:你别开这种玩笑好不好...我,我快被你吓死了!
云飞的语气很重,他还是情愿罗彩灵是在糊弄他,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罗彩灵爬了起来,道:生气了?云飞吊起脸来不理她,罗彩灵推着云飞,
道:哥,你别不理我呀!云飞道:招惹你不得,咱肚子小,装不了许多气。
罗彩灵道:哥,你知不知道,你们在里面打打杀杀的,留我一个人在外头,又枯
燥又无聊!好了好了,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行么?
不!云飞道:我要接受历史的教训,坚决不和你说话了!罗彩灵用指
一搉他的腰,笑道:还接受历史的教训呢,是哪个笨蛋在跟我说话呀!云飞一
摇头,真是对她一筹莫展啊!
李祥扔了手中的食物,慌慌张张跑来,见罗彩灵无恙,抹了抹油嘴,道:灵
儿,你没事吧!罗彩灵笑嘻嘻道:逗你们玩儿呢!嗳,你羊入虎口,没被怎么
样吧!李祥笑道:那家伙,活梗是个白痴,还不被我三下五去二耍得团团转!
罗彩灵一跷大拇指道:我在路上还说李祥能干呢!两人取笑一回,云飞道:
李祥,你把善后处理一下吧。李祥一拍胸,道:我办事,你放心!想到自
己做着布施金银的大善事,一笑道:百姓有福罗!出了庄门,顽顽耍耍去也。
云飞与罗彩灵也回到龟头殿中。
罗彩灵突然喔唷大叫一声,瘝痛地跪在地上,双目紧闭,浑身战抖不住。
云飞笑道:你也真是的,要骗人也要换种新样点的嘛!见罗彩灵面如纸白,捧
心蹙眉,虚汗淋漓,不似伪装,云飞匆忙用食指把她背后的衣服戳了两个小圆洞,
然后将掌心对着洞口直抵命门、阳关两大重穴,运起纯阳内功给她疗伤,只觉自罗
彩灵身体传来脉脉冷气,栗烈无比,砭人肌骨。
两人禅坐在地,蒸气腾腾,约摸过了一炷香的光景,云飞脸上绷紧的肌肉渐渐
松弛下来,道:你的体内有一股极阴寒的气流,却不是疟疾,好怪异!罗彩灵
道:你也很冷吧!这话说得鼻息深重,云飞点点头,道:我的手臂竟也感到
麻颤了。甩了甩手,思度了一下,道:以我百年纯罡内力,若常守在你身边,
待你病疾发作时,尚能救护;若你单独一人,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平时是谁替你驱
寒的?
是我爹。罗彩灵叹了一声,道:我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打一出世,骨头
里就似植了玄冰,不时便感到身体内有如刀刮一般痛苦。隔一两月便要发作一次,
不过,我已经习惯了。鼻子一酸,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搜出一块手帕拭着。
云飞听得满面愁云,问道:你这病可有药根治么?罗彩灵道:如果有药
能医,我爹早替我治痊了,从小到大,三秀九茎都吃腻了。说罢缓慢地从腰间取
出个一拃高的翡翠小瓶,倒出一粒赤色药丸,道:这是我爹娘从嶓冢三老手上抢
来的黄帝纯阳若木丹,发病时服上一粒便浑身通热,寒澈自去。转身望向云
飞,道:不过,有你在我身边更好。她满眼托身之意,云飞的手在颤抖。
罗彩灵叹道:唉,我算什么,你根本就不在乎我。看着药瓶,茫然道:
这药还剩五粒...又勉强地一笑,道:管他的,要死就死,要生便生,我
操个什么凡心?
罗彩灵与一炷香前的光景完全对掉了一副模样,面色萎黄,嘴唇发白。云飞给
她诊了脉,脉象果然与心中所料无异,中空无力、气衰血亏,竟是芤脉。罗彩灵道:
我体质很虚吧。云飞忖道:跟了你这么久,怎么我一直都没觉察出来?抽
回了手,道:你真是病得够戗。想不到她这样活泼的一个女孩,竟染有如此绝
症,好似被钢锯锯着身体一般痛苦。
罗彩灵似乎察觉到了云飞的痛苦,道:你说我病得够戗,怎么个够戗法呢?
云飞道:我不过粗懂医理,看你这病情,乃体内血瘀积郁、阴多寒盛、阳少正衰、
阴寒伤了中脏、阳气少湿邪困阻,必需湿里排毒、温阳益气、扶正祛邪、用补气补
血之药为上佳。吞吐了一下,道:补药用多则伤身,黄帝纯阳若木丹也只能解
一时之急,最可惜没个药来拔根,身体就这么拖误下去,总会有灯枯油尽的一天。
云飞说罢,长叹一声,他愿意长久地为她疗寒,但他却不能。
罗彩灵粲然一笑道:仔细想来,我最大的敌人还真的是自己呢!不过,自己
一定要给自己信心,如果自己都被吓得退缩了,那还活着做什么?所以作人哪,一
定要开开心心的,不去想它,就什么都不怕了。云飞一愕,从她弱不禁风的身上,
看到了她坚强不屈的灵魂。
罗彩灵好希望云飞在这时能将自己抱紧,而云飞却像一个傻瓜不懂得安慰人。
等了好久,罗彩灵失望地嗨了一声,垂着隐目,道:就算神仙下凡,医好这
病,也医不得这命...云飞本在左右徘徊,听了这话,心中之痛,不可尽言。
两珠泪花在罗彩灵眼里沦沦颤动,升目凝望着云飞,云飞被她凄凉的眼神瞧得一阵
颤栗。
罗彩灵垂下头,道:你还是离我远点,我这病会传染的!云飞强笑道:
传染就传染吧,只怕它不传染呢。罗彩灵提高了嗓音:我不是和你说耍,是
真的!云飞揉了揉眼睛,笑道:我也没和你说耍呀,我不在乎。罗彩灵瞵视
着他,眼神仿佛在说:你不在乎,自有人在乎。
罗彩灵轻声问道:哥,倘若我死了,你会年年祭拜我么?云飞猛抽了一口
凉气,大声责斥道:不许说这种话!罗彩灵见他急得眼泪都要下来,笑道:
我现在不说,万一我将来死了,没机会说怎办?云飞握住她的手,摇摇头,道:
不要说了。罗彩灵道:我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你每年能抽空看我一次,在我
的坟头前插一束兰花,我就心满意足了,记得哦,是兰花,不是桃花。云飞垂头
不言。罗彩灵道:你不说话,是不肯么?我也真傻,跟着你,本来就是你的累赘。
我也明白,你巴不得早一天陪我取到青龙宝珠,好回九华山与雪儿姑娘团聚。算了,
我死后就放过你了,你也不用祭我,只当咱们今生今世从未相识过的。
云飞无语相答,罗彩灵伸出双手来,轻轻巴住云飞的右手,把它捧到自己的脸
颊上,斜着头,闭着眼睛,感受温存。好久,松开了手、睁开了眼睛,将星眸望向
窗外。只见半月初霁,她迷蒙着说道:我好像看见月亮上的桂花树都凋谢了。
云飞道:说什么傻话!俗话说,金桂金桂,广寒宫前的仙桂是金子做成的,怎会
凋谢呢?罗彩灵无话,不过是一缕柔肠,牵来扯去。一摸背后,发现衣服破了两
个小洞,道:我背后的窟窿是...云飞道:我为了让真气直通你的穴位,
便把衣服戳破了。
罗彩灵轻轻一笑,道:我不能这样见人,你去帮我买件外衣来吧。云飞道:
如今天色已晚,到哪里去买?罗彩灵道:这庄里的衣物虽多,却都是别人穿
过的,我不穿别人穿过的衣服。
好吧,我试试。云飞接了罗彩灵的一锞白镪,把她抱进凌家庄的轩房里,
穿过丝櫋,转过云母、琉璃双扆,轻轻放在卧榻上,盖上被子,怕一床被子单薄,
又拿了一床较厚的盖上,掩上缃幔,道:好好休息,我马上就回来。罗彩灵点
点头,合上了双眼,熨帖地躺着,衾枕用郁金香薰过,格外暖和。
外面嘈嘈杂杂,火把照得通天亮,李祥正领着邻近百姓分散庄内的财帛。过了
一顿饭的光景,云飞好容易到数里之外敲门买回了衣服,碰上李祥,李祥问道:
你手上捧着女儿家的衣服干嘛呀?云飞道:灵儿的衣服破了,我替她重买了
一件。李祥笑道:她竟然要你替她挑衣服,一定是看上你了。云飞黑了脸道:
别乱说话!灵儿突然吵冷,我刚替她驱了寒毒,等会子再给你说。撇下李祥一
阵风去了。
灵儿病了!李祥脑袋一涨,丢下手里的东西就去追云飞。老百姓都在后面
叫:你别走啊!你走了,谁来分东西啊!李祥回头叫道:你们爱拿什么就拿
什么吧!没了人管,老百姓们乍时抢东西抢得打架。
云飞匆匆回到轩房里,迎着他的是罗彩灵的一声问候:你回来了。云飞嗯
了一声,点上了红烛,道:这是你爱穿的红绫羽衣,店铺都关门了,找了好多家
才肯卖呢。辛苦你了。罗彩灵艰难地撑起身子,缓慢地脱着外衣,云飞忙将
头侧开。罗彩灵笑道:我只是换件外套,你干嘛神经奚奚的。意思是要云飞把
头转过来。云飞始终不肯,十指交叉着搓弄,眼皮频眨。虽说只是脱件外套,罗彩
灵还是好希望云飞能看着自己。
罗彩灵忧愍地换上外套,道:我的口好渴...云飞道:可能是我刚才
送热过度了吧。倒了一杯清茶,竖起枕头,将她扶好,靠在床背上喝了。她心晕
眼花,胸膈蔽塞,又吵头痛得厉害,云飞道:一冷一热的,当然会头痛了。将
右手捂住她的额头,用紫阳真气替她驱渫脑内的毒气,一团拳头大小的红火映在她
额上,发出金色的光芒。不一刻,罗彩灵睁开眼睛,打起气力笑道:头不痛了。
云飞收手,罗彩灵见他额上生汗津津,心怜道:瞧瞧你,若让你那心肝雪儿见了,
不知心肝儿会有多痛呢!
云飞一笑,切问道:还有哪里不舒服的?嗯~罗彩灵撑了一下懒腰,
道:身子软得很,想要人按摩按摩才好。云飞的脸顿时红得像番茄,道:这
个,我...罗彩灵笑道:办不到,是吧。云飞张口结舌,就像个没嘴的葫
芦,情愫难从口出。
那就算了!罗彩灵说得爽利,有些心悸,揉了揉心窝,嘻嘻笑道:你这
一副伺待人的模样,就不怕我取乐你么?云飞一摊手道:你要取乐我,我也没
办法啊!你是病人嘛,我还能不照你的吩咐做么?
罗彩灵如喝甜醴一般甜蜜,道: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医生!云飞笑问道:
好到什么程度呢?再世华佗啦!罗彩灵停顿了一会子,道:不!比再世
华佗还要再世华佗!云飞噗哧笑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反正你明白的。
罗彩灵朗朗笑着,就算在病中,只要能和云飞在一起,她的心中也无比快乐。
云飞挑了挑檠上烛捻,接着问长问短,罗彩灵出了一身虚汗,黏得慌,叫云飞
出去,好换内衣。
李祥一直孑立门外,惴惴不安地隔着屏风偷偷看着屋内,又想看又不想看。他
想看,因挂念罗彩灵的身体;他不愿看,因云飞与她如胶似葛。只是前后踟蹰,不
知该进去还是该离开,仿佛身子悬在半空中,听得脚步声响,见是云飞出来,生怕
尴尬的他忙躲到一根赤柱后。
云飞呆立在蜿蜒的走廊上,叉着十根指头,默默静待。罗彩灵更了衣,叫云飞
进来,云飞做了一次深呼吸,踏进门框,罗彩灵依旧靠着床架。云飞愈看她愈觉得
她愈发瘦了,道:想吃什么,我给你做。罗彩灵鼻子一酸,忍不住打了一个喷
嚏,云飞取出一块手帕替她拭着。罗彩灵谢了一声,摇首道:我胃口不好,什么
也吃不下。
你等我一下。云飞出去了,过不一刻,拿了瓶膏来。罗彩灵问道:这是
什么?云飞道:饭可以不吃,药可不能不吃。这家庄主的收藏品不薄呢,这是
云南的鸡血藤膏,可治血虚、肢体酸痛,正对你的路子。罗彩灵忽然想到什么,
笑着嚷道:我知道,我知道!这草藤可有意思了,我家就植了几株观赏,砍它还
会流血哩!云飞暗笑:真是改不了的本性。招呼她调服了。
云飞摸了摸罗彩灵的额头,不算很烫,霍然起身,道:你气血两虚,需要休
息,我就不打扰你了,别想太多,睡吧。他刚转过身,罗彩灵就撑起来叫道:
不,你不要走!我想和你说话!说完一阵咳嗽,咯出一口浓痰,颓废地撑着被
褥。云飞给她捶了捶背,只好留下陪她。罗彩灵道:在床上不舒服,扶我起来。
云飞依言。
罗彩灵的身子现在还是很软,一手挎着云飞的胳膊,一手叉着床沿,挨到琥珀
色的桌边坐下。云飞坐在她右侧,朦胧的烛光下,影子和影子叠在了一起。罗彩灵
的面容在烛光的映饰下,显出一种熠熠的神韵,与雪儿又是不同。她剪了剪烛,接
着抬起云飞的手,问道:别人都说我的眼睛生得水灵,我要你说,这是真的么?
云飞看着她的眼睛,笑道:真的!罗彩灵心潮沸涌,道:如果我的瞳孔
内不见了你的身影,就像没有月亮的夜晚,星星就会显得特别孤独,谁说星辰不是
被月光照耀的呢?云飞发觉陷入了她的布局,只好把心敛藏起来。
罗彩灵缓缓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和你在一起...想到上次
的表白遭到无情的拒绝,双拳不禁紧攥似铁,道:你为什么要救我?救了我,又
不要我。
云飞的心跳得厉害,罗彩灵蔫懒地扑在云飞的心窝上,贴着耳道:让我听听
你现在想着什么?云飞不自禁地看着窗格,上面贴着双蝶连翅窗花,只看了一眼,
慌忙又闭上眼睛。罗彩灵埋着头,在云飞胸前呵着气,道:在我很小的时候,就
梦想着在遥远的某一天,会有一个人来到我身边,走进我的生活、呵护我、保护我;
直到你的出现,原来我的梦是真的,虽然这个梦很迷惑。她突然捉住了云飞的手,
云飞惊异地睁开了眼睛,她握得好紧。
罗彩灵道:请你一定要回答我,如果你先遇到的人是我,你...迟疑了
一下,道:我也不要牵强你说爱我,只是,你愿不愿给我机会?云飞紧抿嘴唇,
微一颔首,虽然并没有表态,但她可以察觉到,他所有的心意都在此刻诉之末尽。
仅仅是这样,罗彩灵就感到满足,那颗心就像杨花入水化作浮萍,飘飘荡荡,喃喃
道:为什么我不能早认识你,为什么你不能早遇见我,如果那样,就不会结今天
这颗苦果了...说着说着,就再也忍不住了,哽咽道:我爱的人是你,我恨
的人是自己。
云飞的胸口,自然就成了女孩子的伤心避难所。
世界上最快又最慢,最长而又最短,最平凡而又最珍贵、最容易被忽视而又最
令人后悔的就是时间。和他在一起时,时间总是过得最快、最短、最珍贵和最令人
后悔。
许久
罗彩灵松开了云飞,泪水绑在脸上结成了一层薄膜,便用手干洗着脸。云飞得
以纾缓心情,和她亲极反倒觉得疏远了,真不知道久留下去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忙
撑着桌面起身,道:我有些困了,你也需要休息,咱们...明儿再聊吧。说
罢便要离去,罗彩灵紧拽着云飞的衣袖,不许他走,就在这一牵一扯中,两人无形
中呆住了,相对凝望,满目都是话,只是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