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韩小姐隐在屏后,见得济公这个样子,不觉噗的一笑,济公忙跑到屏外,一把就将韩小姐拖住。大众大吃一惊,以为王府的千金小姐,何能容得个和尚浑闹,兼之韩小姐手脚不弱,大约必要大大的发作,闹得个主不成主、客不成客的呢。那知韩小姐是位巾帼英雄,并毫无一点娇怯憎恶之状,反转说:“师傅去吃酒罢,不可耽搁了酒兴,要与女子有话讲说,女子便进前领教。请师傅吃着酒,说着话最好。”济公听说,便丢了手话道:“最好最好,快些来。”一面招着手,一面就走到席上,重新坐下,拍手称赞道:“这才算得是个好女子呢!”搭眼见毓英已走至旁边椅上坐下,说声:“韩小姐,俺听说你本领不弱,怎么替我修大成庙的一个监督,你就打起他来么?”毓英道:“不怪女子放肆的,却怪是他自取其辱。他假传圣旨,还值不值得一打吗?”济公道:“你遇见假传圣旨,你就要打他;若遇见弑君篡国的人,你怎样呢?”毓英道:“立时杀却。”济公道:“恐怕未必罢。那假传圣旨,因为他碍着你家里,自必负心负意;至于弑君篡国,你家此时又没人在做官,俗语说过的,‘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家瓦上霜’。俺看你也只得出双耳朵听听罢了。你不必欺俺了。”韩小姐一听济公之话,不觉蛾眉倒竖,杏脸通红,立起身来说道:“圣僧这句话,未免太轻看女子了。人生在世,国与家一体,君与亲同尊;乱臣贼子,人所共忌。女子生逢盛世,谅无这些意外之事,倘有不测,不是女子在圣僧前说句狂话,大约我这刀尖上,总要发个利市呢。”
济公暗想:这女子被我激着了,俺索性激他一激,弄得他牢牢札札,俺才放心得下。想罢,复行对韩毓英一声冷笑,用手指着道:“你这妮子,要算是有点血气之勇。你晓得外面飞墙走壁的能手甚多,恐怕你这点伎俩,只好关着门,同金仁鼎那些不值价的货物卖弄卖弄。”韩毓英听毕,直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的样子,道声:“师傅,你不必小看女子,我韩毓英情愿遇见能手,把个头颅送在他手里,死了都是佩服。若是临了大敌,就便遇着的是三头六臂,要想我韩毓英退后一步,恐怕我韩毓英做得到,这两只腿子未必做到。到明明就分别了我是鸡蛋,他是鹅卵石,怕的总是要碰碰的。”济公听说,拍手大笑道:“好呀妙呀,妙呀好呀,这才是一个好女子呢!”说着,也向身边掏出一个柬帖来,封得好好的,站起出了席,便交与韩毓英道:“明日夜分亥初三刻,你代俺开缄,照样行事,风雨无阻;但此柬帖,不可预先开启。总叫你杀个爽快,替国家干一件非常的大事罢了。”韩毓英向济公一顿发呆,暗道:你这个和尚,既要用我,就明说也好,偏偏要用这一片的激功。韩毓英当下接了柬帖,说了一声“遵命”,转身就往内走。济公见大事已毕,也就不再入席,大踏步往外就走。曾先生、韩公子以为他顺便出外小解,还在席上呆呆的候着,过了许久,走到外面查点,方知他已走了多时。这边韩府,各人自必议论纷纷,不在话下。
单言济公出了韩府把一条湖边走尽,绕到大街,转到北门,进了如意馆,只见雷鸣搭眼便喊道:“你们息息手出来罢,师父来了。”你道陈亮、杨魁此时在后面做什么事?只因吃饭时刻,大家就谈些武艺,杨魁便说出自家毒镖的狠处,陈亮道:“今日师父不知何时才回,你家店里,今日又关门过节,杨兄何不把用镖的法子,教教小弟呢。”杨魁当即允许了,吃饭已完,所以就同陈亮到后面院落里教他的毒镖。雷鸣本是个浑人,他反嫌他们不肯安逸,连看也不看,他就一个人,闷闷沉沉,门外踱到门里,跑得就同走穿花风似的,心里但说师父怎不回来。所以一见济公,心中一喜,就喊个不住。二人在后院听得真切,知师父回来,杨魁忙将地下打的镖,一枝一枝的拾起,同陈亮走到前面。但见济公坐在一张凳上,嘴里喊着道:“今日苦煞了,事件忙多了,快点拿酒来,酬谢酬谢喉咙。”杨魁一见,忙问道:“师父吃饭没有?”济公一听着急道:“你这人委实可厌,咱说吃酒、你偏说吃饭!”杨魁忙改口道:“吃酒吃酒,是我弄错了。”济公听说,格外着急,翻着眼向杨魁道:“吃酒吃酒,难道嘴里吃酒说得如此热闹,就算吃酒了吗?”杨魁见说,好生没趣,忙叫过一个伙计来,着他快些整顿酒菜。不上一刻,均已拿到,四人就坐一桌。刚好四面坐定,济公端着酒碗,向陈亮、雷鸣道:“俺那吃惯的菜,你们办的不成?”陈亮、雷鸣同声说谎道:“今日过节,外面禁屠,别说狗肉罢,连猪肉都没有。”济公听说,哈哈笑道:“我知道你两人为这样菜也跑狠了:陈亮是在后院里跑了半日,雷鸣是在店里店外跑了半日。你们这些狗头,好的好的,要算是很孝顺我师父的!”雷鸣、陈亮被收拾了一顿,只得哑口无言,反转杨魁解烦,酒儿菜儿,奉此奉彼的闹个不住,一直吃到一更向后,济公在桌上,就带吃带睡的打起呼来。雷鸣、陈亮晓得他的脾气,也不喊他。三人就乱吃了点饭,关照伙计把桌上收拾干净,仍摆了两样菜,一壶酒,各人皆散去。到外面踱踱月色,回来见济公仍然坐在那上面,眼睛闭着,手托腮下,鼾呼不已。杨魁要上前喊他,陈亮忙对杨魁摇手,各自归房安息,暂且不表。
更言国舅府中这日庆贺中秋,晚间就在桂花厅将四面窗-推开,熄去灯烛,开了四桌盛席。每席当中挂了一粒夜明珠,同那初上的月光映起来,整个桌上各物,看得清清楚楚。反转厅外西边架了一座彩棚,里面挂着各式花灯。这个取意,是叫做东面看月,西面看灯。一众家人,也在走马檐下开了圆桌下席。厅里一席首座是刘香妙,旁边徐国舅作陪;二席首座是苏莲芳,旁边华氏作陪;东厢一席,是徐森、徐鑫、徐焱三人;西厢一席,是三个媳妇。真个水陆交陈,杯盘错杂。看官,世上做事件难不过是个做书的人,有人看到此处,就想道:这位做书的笔下少检点了,昨日刘香妙、苏莲芳一来的时候,吃的素席,请问今日这四席是-席,还是素的?要说是素的吗,今日一个节期,不能因这两个吃素的,统统皆陪着吃斋;要说是荤的吗,不能叫这两个吃素的忽然从此破戒。要就是有荤有素罢,觉得这样菜能吃,那样菜便望着人吃,又非待客之礼。只因其中有个原故:中秋这日,国舅府例行早点,上下皆是鸡鸭面。苏莲芳起身,晓得国舅上朝,便到了华氏房中。不上一刻,家人就把早面送至。华氏道:“哎呀,我倒忙煞了,连师傅的早点,还不曾关照厨下预备呢!”苏莲芳道:“不必费事,就是这面也好。”华氏道:“师傅莫看错着,这是鸡鸭荤面呀。”苏莲芳红了脸说道:“夫人不必看古皇历了,现今出家人,越有法力,越是讲究吃荤。你不晓得这济颠和尚,他一点法力没有,反转以狗肉和尚出名吗?”华氏因此知道他们皆不吃斋,所以晚间一律皆是荤席。闲话不提。
当晚国舅府大开筵宴,刘香妙、苏莲芳真个出色出世,头一次到此富贵境界,心中好不欢喜,加之大事成功,他日同到双修庵,更觉称心满意。一面吃着,就此一个个皆喜笑欢欣,谈了些古往今来。忽听徐焱高声叫了一声:“刘道长,请问当日唐明皇同叶无师游月宫,究属这件事是真的还是假的?”刘香妙一听,晓得这人有些见识的,在国舅府中人,必要把他弄佩服了,各事才得顺手。因说道:“这些伎俩,要算是道家随常便饭,何足为奇,怎么说是假的呢?”徐焱道:“难得今日却遇道长,可否今夜带领愚父子到月宫一游呢?”刘香妙暗想道:我怎能有到月宫的法力呢?忽然心生一计:等我来弄点障眼法,混混他罢!因接口说道:“使得使得。”又说道:“既蒙见谕,我等何不将此酒席,移到月宫里吃去呢?”国舅大喜道:“道兄既有此法力,这是最妙的了。”于是刘香妙向家人讨过一把剪刀,一张白纸来,见他把纸剪得滚圆的,向壁上一糊,顺便在杯中含了一口酒向纸上喷去,口中念念有词,忽然满厅的人,觉得身子飘荡。再一细看,四面皆是祥云,一个个皆坐在月宫之中,闻得庭外的月桂,一阵一阵的异香,十分自在,但是不见有人出入。
徐焱又说道:“刘道长,既承仙法,使我等身在广寒,但宫中仙子,可否给个我们见见吗?”刘香妙闻言,心里暗骂道:你这个刁钻鬼,出的题目,要算是越过越难的,幸而我还有点法术,不然是真正活被你丢相了。心中想定,随口又应道:“参议公既想见月宫仙子,这也不难,待我呼来便了。但此时伊等皆在后殿侍宴太阴星君,未便呼唤,必须稍待片刻,候他们席散之后,再行唤来,把诸位见见便了。”看官,刘香妙因何要僭言耽搁时刻呢?只因这个妖道那里能请动月宫仙子,他的居心预备用九天仙女劫妖符,将各处的花妖劫得来,混个场面。但这符须要在手拳上画四十九道,有多时耽搁,故用此缓兵之计。当下徐焱以为实言,依旧吃些酒,同徐鑫、徐森谈些别的事件。那些女席上,同华氏等,也均评论月宫的景致。但是刘香妙此时,也不吃酒,也不出言,右手捏了一个诀,向左手掌心里画个不住,过了许久,只听刘香妙高声道:“诸位请见见罢,诸位仙君皆来了。”大众就此皆站起身来,但见在前来了四个女子,皆打扮得使女的样子,近前打一稽首,口称道:“奴婢白凤仙、彩凤仙、金菊仙、粉菊仙,谨遵法旨。”二起一女子身着素罗裳,头挽堆云髻,近前也打一稽首,口称:“小仙李素春,谨遵法旨。”远远又来了一簇女子,觉得前面隐隐有两盏宫灯引路,一灯上题着“管理群芳”,一灯上题着“协治万卉”。大众皆注目望看,觉得冉冉而来,心中好不欢喜。忽见得那些女子陡然停了步,不往前进,内中蹿出一个邋遢和尚,直奔前来。刘香妙、苏莲芳均大吃一惊,登时拔剑出席,徐国舅、徐森、徐焱、徐鑫,也拔剑相助。那来的五位仙女,尽皆逃散。席前徐国舅、徐森、徐鑫、刘香妙、苏莲芳,把一个和尚顿时围住。不知这个和尚究系从何而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