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孔长贵被济公一说他有性命之忧,就吓的惊魂千里,及闻张三说这件事就是大功德,喜之不胜,即要进去回禀金大人,玉成其事。济公恐怕事机败露,故意向他求米,孔长贵正要分付多给他几升,不料里面忽然跑出个人来,咳嗽一声。济公看这人身长八尺开外,腰大十围,面如懈豸,头戴六瓣壮士帽,身穿淡蓝缎绣花大氅,里衬月白密门袄,足蹬快靴,腰悬宝剑,两道粗眉,一个怪狮子鼻,血盆口,颏下一部钢须根根见肉,咳嗽声有如洪钟,就知道此人必是金大人看家师爷。孔长贵见他出来,忙站立一旁道:“何师爷那里去?”那人道:“吾在家中闷得很,想到街上去玩玩。”说罢,把济公、张三看了一眼道:“这二人做什么的?”孔长贵道:“和尚是化斋的,这位张大哥是张大人差来递奏折的。”那人道:“为什么事他自己不去投递,偏要这里大人给他代递呢?”孔长贵道:“听说是为擅动仓谷赈济水灾,所以必须吾们大人在皇帝面前说好话,才来求着吾们。”那人道:“好,他这一来,必有个大大人情,连吾们也好到手些儿。吾近日赌亏了银两,正被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烦你给吾多弄几两凑凑手。”
说罢将要往外走,孔长贵叫住他道:“何师傅慢走,方才这张三说张钦差同吾家大人素有交情,这件事须吾家大人白效劳,所以非但大人的大人事不带来,连吾们零碎开发的银两也没带。吾若此刻不把话儿说明白,第一何师爷先要怨吾没交情,不给你想法子。”说罢,又回头对张三道:“这位何师爷是吾家大人左右第一最得力的人,言无不听,计无不从,若得他去一说,吾家大人看在他分上,必然一诺无辞,胜于吾们几个人的千言万语。你若能走他门路,无虑事不成功;你若不肯走他门路,即是吾们同你尽力说好,经不得何师爷在背地说几句坏话,大人一变心,就白辛苦。”张三道:“原来这位何师爷竟有如此大力量,吾一时不认识,倒失敬了。”那人道:“岂敢岂敢!”济公在旁听得明白,又瞧这人相貌凶狠,断不是几句空言所能吓倒他的,就暗暗念动真言。
忽见那何师爷两眼发直,一言不发,往里就走。金大人正在书房代皇帝批答各路的奏折,听庭中脚步声,抬头一看,见是何师爷。问他:“你来做什么?”那何师爷道:“吾有件大阴德给主人种,主人须听吾,吾平生只付这一次人情,下次就不讨了。如若大人不依从说话,吾就死在大人跟前罢。”金大人大惊道:“何敬卿你今天怎么如此硬讨人情?”何师爷闻言,睁着两眼道:“吾是因为受你知遇之恩,忠心报效。这件事实是为你子孙之地,你莫要疑心我受人贿赂;我若这事得人金钱,叫我身体灭绝,子孙不昌。”金大人道:“你何故出此重誓?我素来信你,言无不听,计无不从,从未疑心你得贿赂,你何必这般光景?”何敬卿道:“这事重大,关系不浅,不得不先设立重誓,以坚大人的信心。”金大人道:“到底为着什么事情呀?”何敬卿就把张三违奏折的情由细诉一番。金大人道:“你的主意也是不差的,只是我从来办事,从不曾给人家白办,被人家讨便宜去的。这一次若听了你说话给他白办,一开了端,下次人家请托,都要援以为例,不好再受人家事了。况这事重大,须得想个计较,在皇帝面前说得圆活动听,婉转如意,方能使此事有成;不然我答应他,皇帝不答应,仍是徒劳无功,倒被人家看轻我不能办事,下次就没人来请教我了。”那何敬卿闻言,双膝点地道:“只要大人肯答应,这件事没做不到的。”金大人本想推却,借此争那人事的,今被何师爷如此恳求,面上逆不过情,只好答应,就说道:“你何必如此,快快起来罢,我准答应你就是了。”
何师爷这才欢喜起来,忙到外面,叫张三背着折匣立刻进去,到二堂下站着。何敬卿重又到书房中,禀金大人道:“现在那个张三,我已叫他伺候在二堂之外,特来请大人的示。大人还是叫他进到里面来,还是出去见他?”金大人虽然因当时下不去脸,一时答应了,仍是满腹疑心,总猜度何师爷必然得了张钦差重贿,所以肯替他如此出力,而一时又没法去透破他。正在踌躇之际,又见何敬卿重又进来,竟已把张三带进里面,心中又加疑心不定,想了长久,想不出计较来,只一味睁着眼呆呆坐着。何敬卿见他不答话,只得站立一旁,伺候他分付。金大人眉头一皱,忽然计上心来,就分付道:“就着他在二堂上见我罢。”说毕,又叫声:“来人!”几个家人在外间间呼唤声,即时走至,半跪在前道:“大人有什么差遣?”金大人道:“取我令箭一枝,去立传护卫军全队来行辕站差,又传衙役三班,带着刑杖,伺候我升坐二堂。”家人领令去了。
不到片刻,只听外面掌号声,知军队已到,家人回禀说:“已把应传兵役一并传到了。”金大人立刻换上公服,踱到外面,升坐二堂。兵役人等呼威已毕,金大人就分付:“带上张三来!”此时济公借瞧热闹,早已混至二堂之下,听得堂上传呼,就暗暗对张三丢了个眼色,又摇摇头,摆摆手,叫他不要惧怕的意思。张三会意,也对济公点点头,然后慢慢上堂。左右站队的兵役呼喝道:“这是什么地方,还容你如此大模大样?快快儿走上去跪着罢!”张三闻言,立住脚跟,索性不走,又故作怒容道:“我又没犯着法,就是到了朝廷之上,也由得我大模大样,没个好催迫我,何况是个巨子的私宅!你主人也不过是个大人,我主人也是个大人,大人给大人都是一样的朝廷臣子,有什么稀罕?今你主人不以客礼接我,到要装模作样。我不给你们主人一般见识,你到还来同我论快慢哩!”金大人在上面见的清切,勃然大怒道:“这人目无官长,竟敢在国家大臣面前高声争辩,那还了得!先给我拖下,重打二百木棍,然后再说。”张三睁着两眼,厉声指着金人人道:“你这人竟敢仗你自己势力,挫辱同寅的人。你只打我,不算什么真本领,你如敢真给我家主人作对,就把我立时杀了,才算你有手段。”金大人被他一激,那里还忍耐得住,就喝道:“我杀你容易得很,像杀个鸡狗一般。”说罢,就在旁边印信架上拔下一枝令箭,分付两旁站着的护卫军:“把张三牵出去斩首报来!”两旁一声答应,走上堂阶把令箭接了下来,一面就有四五个人,上前把张三掀倒在地,用绳如法捆绑。
金大人虽然喝令把他捆绑斩首,他心中并不真要杀他,不过借此吓吓他罢了,只要他自己肯求饶,或有人从旁代他恳求,就要放的。所以把他捆绑之时,金大人暗暗瞧着张三,看他是何容色。焉知张三并不惧怕,仍照平常毫无惊煌之色,心中很佩服他,道:这个铁汉真不怕死,到了这个田地,还是如此样儿,我正要访觅这种硬汉重用他。正在踌躇之际,旁边吓坏了何敬卿,一骨碌双膝点地,跪在堂上磕头道:“大人使不得,这人是由我引进,现在就把他杀了,叫我脸上如何过得去!请大人看我薄面饶他罢。”金大人本巴不得有人出来求情,何敬卿一跪下去,他那里会不答应?只是今天瞧他举动,大非昔比,竟像痴的一般,不知是何缘故,心中十分诧异。就说道:“吾本来定把这东西杀却,以雪我胸中之恨,今何师爷既代他求情,我就饶了他罢。”说罢,就叫护卫军把张三推转。
张三立而不跪,金大人重又怒喝道:“你竟连跪也不肯跪吗?”张三也睁着两眼道:“我是奉着主人命令来办公事,并不犯什么私罪,你先不应该坐堂见我,倒还来责备我!”金大人素惮张大人清廉,本来有些儿惧怕他,方才所以为难张三,是疑心他暗地送贿赂给何师爷,要想把他一吓,吓出送贿赂的实据来。焉知张三并没一句话,就知方才的疑心是冤枉的;此刻又听张三说话理直气壮,句句有理,倒觉自己不是了。忙说道:“你嫌我坐了二堂,所以不肯跪下吗?这是容易的,我就退堂,到里面去见你罢。”说罢,把手一摆,两面站立的人一声呼喝,金大人立刻退堂。至书房坐定,何敬卿带了张三进来,这才照家人见主人礼,半跪在前。金大人细细把前后事问了个仔细,张三也一五一十的说了,何敬卿又在旁边说了几句好话,金大人点头道:“既然如此,吾就积个阴功,给他白辛苦一次罢。只是你回去,须要好好禀覆你家大人,不可忘记了吾的好处。”张三连称不敢,磕头谢了。正要起来,忽听里面一声咳嗽,大叫道:“大人不可答应。”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