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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战败以后,厚木佑三的生活似乎是从与富士子的重逢开始的。与其说是同富士子重逢,还不如说是同佑三自己重逢呢。

    “啊,她还活着!”佑三看见富士子,大吃一惊。这单纯是震惊,不夹杂着任何欢乐与悲伤。

    佑三发现富士子的身影的瞬间,无法判断那究竟是人像还是物体。佑三是同自己的“过去”重逢了。“过去”是凭借富士子的形体出现的,佑三却觉得它是一种抽象的过去的化身。

    然而,“过去”是以富士子的具体形象表现出来的,那么“过去”就是现在了吧。眼前出现的“过去”和现在重叠了。佑三惊讶不已。

    此时此刻,对佑三来说,过去与现在之间存在着一场战争。

    勿庸置疑,佑三这种怪诞的惊愕,也是这场战争引起的。

    也可以说,这种惊愕是由于在战争中早已被埋没的东西又复活了。那场杀戮和破坏的浪潮,竟然无法消灭男女之间的细碎琐事。

    佑三发现富士子还活着,如同发现自己也还活着一样。

    佑三同自己的过去彻底决裂,犹如毅然同富士子分手一样。

    他以为自己早已把这两桩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就是在战乱中,天赋的生命也依然只有一次。

    佑三与富士子重逢,是在日本投降两个多月以后的事。那时候,时间概念似乎已经消失,许多人都沉溺在国家与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已经颠倒错乱的漩涡之中。

    佑三在镰仓站下了车,仰望着若宫大街上的一排排高耸入云的青松,感到树梢上正常流逝的岁月是和谐的。人们住在受战火洗劫的东京,对这种自然景象是很容易忽略的。战争期间,各地的青松相继枯死,并不断蔓延,仿佛是国家的一种不祥的病斑。然而,这一带的街树,大都还活下来了。

    佑三收到了住在镰仓的友人的明信片,说鹤冈八幡宫将要举办“文墨节”,佑三就是前来赴会的。举办这次盛会,似乎表明当局决定实行文治,也意味着战神已经改变了这个社会。前来参加这个和平节日的人,再不去祈求什么武运和胜利了。

    佑三来到神社办事处门前,看见一群身穿长袖和服的少女,顿觉耳目一新。因为当时人们还没有脱下防空服或是难民服,穿着盛装的长袖和服,就显得色彩异样绚丽了。

    占领军也应邀参加了盛会。这些少女就是为这帮美国人端茶送水的。这些占领军在日本登陆以后,也许是初次看见和服,觉得新奇,竞相拍起照来。

    如果说,两三年前还保持这种风俗,连佑三也是难以置信的。佑三被领到露天茶座内,置身于褴褛灰暗的服装之中,这些少女的服饰就显得艳美到了极点。佑三对少女们这种服装,赞叹不已。缤纷多彩的服饰,映衬着少女的表情和动作。这也像是在唤醒佑三。

    茶座设在绿树丛中。美国兵老老实实地并排坐在神社常见的长条白木桌旁,露出一张张单纯的好奇的脸。一位约莫10岁的小姑娘端来了淡茶。她那活像模特儿的服装和举止,使佑三联想起旧戏里的儿童角色。

    这么一来,大姑娘的和服长袖和鼓起的腰带,很明显地令人感到和时代的气氛很不协调。健康的良家闺秀竟这般穿戴,反而给人一种可怜的印象。

    如今看来,这种花哨的色彩和图案,未免有点庸俗和粗野。佑三不由得思索着这样一个问题:战前和服缝匠的工艺和穿着者的趣味,如今为什么竟堕落到如此地步呢?

    同其后的舞蹈服相比,人们的这种感触就更加强烈了。神社的舞殿正在表演舞蹈。或许古雅的舞蹈服很特别,而少女的衣装却很平常。眼前少女们的盛装,也是特别值得欣赏一番的。不仅是战前的风俗,连女性的生理特征,她们也表露无遗。舞蹈服的料子质地好,颜色鲜艳。

    浦安舞、狮子舞、静夫人舞、元禄赏花舞——这些衰落的日本的剪影,犹如笛音,荡漾在佑三的胸中。

    招待席分设在左右两侧,一侧是占领军席,佑三他们则坐在植有大银杏树的西侧。银杏树的叶子已经有些枯黄了。

    坐普通席的孩子们向招待席蜂拥而来。以这些孩子的褴褛衣装为背景,少女们的长袖和服就像泥潭里的一枝鲜花。

    阳光透过杉林树梢,洒在舞殿的红漆大柱的柱脚上。

    一个像是跳元禄赏花舞的艺妓,从舞殿的台阶上走下来,同幽会的情人依依惜别。佑三目睹她那衣裳下摆拖在碎石地上远去的情形,心头蓦地涌上一阵哀愁。

    她的棉和服鼓鼓囊囊,露出鲜艳的绢里,华丽的内心隐约可见。这下摆酷似日本美女的肌肤,也像日本女性的妖艳的命运——她毫不珍惜地把它拖曳在泥土上,渐渐远去,艳美得带上几许凄凉,漾出一缕缕纤细、悲枪、肉感的哀愁。

    在佑三看来,神社院内宛如一幅肃穆的金屏风。

    也许由于静夫人舞的舞姿是中世纪的,元禄赏花舞的舞姿则是近代的,战败不久,佑三看着这些舞蹈,简直失去了抵御能力。

    他以这种眼光追逐着舞姿,视线里闯入了富士子的红颜。

    “啊!”佑三不觉一惊,一瞬间反而感到茫然了。他暗自提醒自己:看见她会招来没趣的呀。然而,他并没有觉得富士子是活着的人,或者是什么会危及自己的东西,他也就没有打算马上把视线移开。

    望着富士子,刚才被舞衣下摆勾起的感伤,全然消失了。这倒不是富士子给他留下了多么强烈的印象;他仿佛是一个神志昏迷的人,刚刚恢复了意识,而富士子只不过是映现在他眼帘里的一个物象。这就好像在生命与时间的洪流汇合处浮现出来的东西一样。于是,在佑三的心曲里,产生了一种肉体的温馨,一种似乎同自己的过去重逢的依依之情。

    富士子的目光也茫然地追逐着舞姿。她没有发现佑三。佑三看见了富士子,富士子却没有发现佑三。佑三觉得有点蹊跷。原先两人相距不过十来米,可谁也没有发现谁,这段时间是令人不可思议的。

    佑三无牵无挂地匆匆离席而去,或许是看见富士子有气无力、神思恍惚的缘故吧。

    佑三冷不防地将手搭在富士子的脊背上,那股子热情劲儿好像要把神志不清的人唤醒过来似的。

    “啊!”

    富士子眼看快要倒下,忽又挺直身子,全身瑟瑟的颤抖传到了佑三的胳膊上。

    “你平安无事吧?啊,吓我一大跳。你平安无事吧?”

    富士子笔直地站着。佑三却觉得她仿佛要靠过来让自己拥抱。

    “你在哪儿?”

    “什么?”

    富士子像是问他刚才在哪儿观赏舞蹈,又像是问他战争期间同她分手之后果在哪儿。对佑三来说,他听到的,仅仅是富士子的声音。

    不知阔别了几年,佑三才又听见这女子的声音。他忘却自己是在人群中同富士子邂逅了。

    佑三发现富士子时的那股子新的激情,从富士子那里得到了加强,复又倾泻在佑三身上。

    佑三心想:同这女子重逢,势必面临道德问题和照顾她的实际生活问题。可以说这真是冤家路窄。刚才佑三也有所警惕。然而,此时此刻,他恍如突然跳越一道鸿沟,将富士子捡了回来。

    所谓现实,就是达到彼岸的纯洁世界的活动范围,而且是摆脱一切束缚的纯洁的现实。过去突然变成这样的现实,这是佑三从未经历过的。

    佑三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同富士子会再度泛起了新婚的感情。

    富士子毫无责怪佑三之意。

    “没变啊,你一点也没变啊。”

    “哪能呢。变多了。”

    “不,真的没变。”

    富士子很是感动。佑三接口说:

    “是这样吗?”

    “从那以后……你一直干什么呢。”

    “打仗呗。”佑三直率地说了出来。

    “骗人,你不像是打仗的人。”

    旁人吃吃地笑了。富士子本人也笑了起来。周围的人生怕妨碍富士子。毋宁说,人们看见这对不期而遇的男女,都表示出善意,流露出快活的神色。在这种气氛之下,富士子有点软弱娇羞了。

    佑三顿时也觉着不好意思,他刚才注意到的富士子身上的变化,显得更加清楚了。

    原先富士子丰满浑圆,现在骤然消瘦了,只有睫眉深黛、眼角细长的眼睛,还在不自然地闪动着亮光。从前那道弯弯的枣红细眉是用黑里透红的眉墨描画过的,如今也不再描画了。脸上的脂粉,只是轻抹淡施,那张脸显得扁平和特别苍老了。肌肤白皙,颈项处有点发青,露出了一张干净的脸。颈项的线条,直落胸口,蕴蓄着深沉的倦意。她甚至懒得把秀发梳成波状的发型,脑袋显得很小。一副十足的寒酸相。

    仿佛只有眼睛依然深沉地凝聚着看见枯三时涌现的激情。

    往日佑三对两人年龄的悬殊,是非常介意的。现今这种感觉淡漠了。这样,佑三反而产生一种不自在的安稳感。但是,青春的心灵的颤动,却没有消失。这倒是不可思议的。

    “你没变啊。”富士子又说了一句。佑三从人群后面走了出来。富士子盯视着佑三的脸,也跟了上来。

    “尊夫人呢?”

    “……”

    “尊夫人呢?……平安无事吧。”

    “唔。”

    “那太好了。孩子也……”

    “唔,让她们疏散了。”

    “是吗,在哪儿?”

    “在甲府农村。”

    “是吗。房子怎么样,在战火中幸免于难吗?”

    “烧掉了。”

    “啊?是吗?我的房子也烧掉了。”

    “哦?在哪儿?”

    “当然在东京。”

    “你一直在东京?”

    “没法子呀。单身女人,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无处去啊。”

    佑三打了个寒颤,脚步一下子变得飘飘忽忽了。

    “我倒不是贪图东京安逸,反正是豁出去了。唉,战争期间,过什么日子、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我身体倒蛮好。那时谁还顾得上悲叹自己的遭遇呢。”

    “你没回故乡吗?”

    “哪里回得去呢?”

    富士子反问了一句。她像是在说:回不去的原因还不是在你佑三吗!但是,她并无责备佑三之意,口气里还带着几分娇嗔呢。

    佑三一时粗心,竟触动了自己的旧伤疤,不觉万分懊恼。富士子仿佛还处在某种麻木的状态中。佑三生怕富士子会清醒过来。

    访三发现自己也有些麻木,不禁惊愕不已。他在战争期间把自己对富士子的责任和道义感完全抛诸脑后了。

    佑三之所以能够同富士子分手,之所以能够从多年的不幸姻缘中脱身出来,也许是战争的暴力使然吧。纠缠在男女之间的细碎琐事中的良心,也可能早已抛在战争的激流之中了。

    富士子是怎样从战争的死胡同里生活过来的呢?刚才突然看见富士子的姿影,佑三不觉吓了一跳。不过,说不定富士子也早已把怨恨佑三的事忘得一千二净了。

    当年富士子那副强烈的歇斯底里的神情,像是渺无踪影了。佑三不忍从正面瞧一眼她那双有点湿润了的眼睛。

    佑三用手扒开站在招待席后面的孩子们,走到神社正面的台阶下。在倒数第五六级台阶上坐下。富士子依然站立着。她回头仰望着上方的神社说:

    “今天来了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是来参拜的。”

    “也没有人向神社扔石头嘛。”

    群众在石阶下的广场上,绕着舞殿围成圆圈,通往神社的道路为之堵塞。直至昨天,谁也没有料到在这个节日里,元禄时代的艺妓舞蹈和美军的乐队竟会在八幡宫舞殿登台表演。所以,对于参观这种节日活动,无论思想上或服饰上都没有做很好的准备。从神社院内的杉树林下,大牌坊对面路旁的樱花丛中,乃至高高的松树林间,到处都是络绎不绝的看热闹的人流。目睹这般情景,一阵秋天的凉意不觉沁人心脾。

    “镰仓没有遭到洗劫,真太好了。烧过和没烧过可大不一样。就连树木和景色,也还是一派日本的情趣。看见了少女们的风采,实在令人吃惊啊。”

    “那种衣裳怎么样?”

    “乘电车不方便。有个时期,我也穿那种衣服坐电车或逛大街呢。”富士子低头望着佑三,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望着少女们的服装,我觉得高兴,心想:还是活下来好啊。过后又想起什么,就觉得糊里糊涂地活着,也着实可悲。我也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了。”

    “恐怕是彼此彼此吧。”佑三避开了这个话题。

    富士子穿的一条藏青色碎白花纹的扎腿裤,像是用男人的旧衣服修改的。佑三记得自己也有一件类似的碎白道花纹的衣服。

    “夫人她们都在甲府,你一个人在东京?”

    “唔。”

    “真的?很不方便吧?”

    “嘿,别人也不方便嘛。”

    “我也和别人一样吗?”

    “……”

    “尊夫人也跟别人一样,身体好吗?”

    “唔,大概好吧。”

    “没受过伤吧?”

    “唔。”

    “那就好。我……躲警报那阵子曾想过:万一尊夫人有个三长两短,我却太平无事,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呐。这种事只是偶然想起。是偶然的啊。”

    佑三毛骨悚然。富士子仍然柔声细语地说:

    “我真担心啊。我自己也发发可危,为什么还要惦挂尊夫人呢。真傻,实在遗憾啊。可是,我还是提着一份心。我想过,待战争结束之后,见到你,我就把这种心情告诉你。转念又想,即使告诉你,你会相信吗?你会反倒怀疑我吗?的确,战争期间,我常常忘记自己,为别人祈祷。”

    这么一说,佑三也想起一些情景来。极端的自我牺牲与自我中心,自我反省与自我满足,利他与利己,道义与邪恶,麻木与兴奋,竟不可思议地在佑三的心灵上交错在一起。

    说不定富士子一方面盼望佑三的妻子猛然长逝,一方面又祈祷她太平无事呢。她没有意识到这是恶意,只顾陶醉在那善心里。也许这是她为了熬过战争所采取的一种生活方式吧。

    富士子的口吻完全是诚挚的。她那细长的眼角,涌出了泪水。

    “对你来说,尊夫人比我更重要。所以我惦挂着她的身体呢。无可奈何啊。”

    富士子执拗地谈起佑三的妻子。佑三自然也思念自己的妻子。

    此时佑三也产生了一些疑惑。他从没有像在战争年月那样眷恋自己的家室。可以说,他爱他的妻子,爱得几乎把富士子全忘了。爱妻成了他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了。

    然而,佑三一见富士子,就如同和自我相逢。不过要想起妻子,还需要经过一番努力和一段时间。佑三看到自己已经身心交瘁。他又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头带着配偶的动物在彷徨而已。

    “能见到你,我一时也不知道求你什么好。”富士子语气缠绵,“听我说呀,求求你,你不听,我生气啦。”

    “我说,请你收养我吧。”

    “什么?你说收养……”

    “暂时,暂时收养一段时间也可以。我一定守本分,不给你添麻烦。”

    佑三终于露出不乐意的神色,望了望富士子。

    “眼下你是怎样生活的?”

    “还不至于混不到饭吃吧。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想要改变自己的私生活。请让我从你那里起步吧。”

    “不是起步,是走回头路!”

    “这不是走回头路。只求你为我的起步鼓鼓气。我一定会很快离开你家的……依然如故是不行的,依然如故对我是没有希望的,请你拉我一把吧。”

    佑三听不出哪些是她的真心话。仿佛这是一个巧妙的陷阱。仿佛又是悲哀可怜的倾诉。这个在战争中被遗弃了的女人,难道要从佑三身上摄取战后生活下去的力量?难道要在佑三这里重新振作起来?

    佑三本人也因为遇见昔日的情人,唤起了自己意想不到的生命活力。可是他担心:自己这个弱点,是否被富士子看穿了?不用富士子说,被牵拉着的情丝已经埋藏在自己的心底。佑三沉溺在灰暗的思_绪里;莫非自己从罪孽和悖道中,悟到自己的生存?他有点悲枪,垂下了眼帘。

    传来观众的掌声,占领军的军乐队入场了。他们头戴钢盔,散散漫漫地登上了舞台。约莫二十来人。

    吹奏乐齐奏时发出的第一个音响的那一瞬间,佑三陡地振作起来。他豁然觉醒,灰暗的思绪便云消雾散了。清脆的乐声,使人感到犹如自己的身上挨了一根软鞭子的抽打。观众的脸,又恢复了生气。

    那是一个多么光明的国家啊。佑三现在才对美国惊叹不已。

    在鲜明的感受鼓舞之下,佑三变得单纯了。就是对待富士子这种女子,也要表现出男子汉的明快气质。

    车子驶过横滨,物影渐渐淡薄了。这些影子仿佛被大地吞噬,暮色浓重起来。

    长期散发着的刺鼻的焦臭气,总算没有了。经常尘土飞扬的废墟,带来几分秋意。

    看见富士子的枣红细眉和满头秀发,佑三不由得想起“寒冬将至”这句话来,自己像是背上了包袱,也许正遇上俗话所说的“流年不利”吧。他不禁苦笑了一下。焦土上也显现出季节的推移,实在令人感慨不已。然而,连这种感慨,仿佛也在助长一种依靠别人的懦弱情绪。

    佑三本应在品川站下车,他坐过了站。

    佑三已经四十一二,多少也体验到人生的痛苦与悲伤将会不知不觉地消失在岁月的流逝之中,任何难关与纠纷也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自然获得解决。疯狂呼号也罢,沉默旁观也罢,都难免落个同样的下场。佑三何尝没有这种经验呢。

    连那样一场战争,不是也过来了吗?

    而且结束得比预期的还早。那场战争持续的时间是短还是长,四年前佑三他们是无从判断的。好歹战争总算结束了。

    以前,佑三在战争中将富士子丢弃不顾。这次,刚刚重逢,他竟又复萌旧念,企图让时间的激流把富士子卷走。上次是战争的风暴把他们两人吹散,从而结束了关系。以往“结束”这个字眼是会使佑三十分激动的,如今他却每每会从中看到自己的狡猾和自私。

    一般认为自私的打算,也许比陶醉于“结束”更合乎道理规范。可是,佑三的心情却是矛盾的。

    “到新桥了。”富士子提醒说,“你是要到东京站吗?”

    “嗯,唔。”

    这种时候,富士子也许会想起两个人习惯于双双从这个车站走到银座的往事。

    最近佑三没到过银座。他上班都是从品川站乘车到东京站下。

    佑三心不在焉地问:

    “你上哪儿?”

    “什么哪儿……我也要到你去的地方。怎么啦?”

    富士子露出了些许不安的神色。

    “不,我是问你现在住在哪儿。”

    “什么住在哪儿……会有什么好地方吗?”

    “这么说,彼此彼此。”

    “你现在带我去的地方,就是我的住处呀。”

    “那么,以前你在哪儿吃饭呢?”

    “没吃过像样的饭。”

    “你是在哪儿领配给的东西呢?”

    富士子望了望佑三像是动怒的脸,沉默不语了。

    佑三怀疑她不想说出自己的住处_

    他还想起了刚才经过品川站时。自己默不作声的情景。

    “我现在寄住在朋友那儿。”

    “同住?”

    “同住是同住,朋友租了一间六铺席的房子,我暂时挤了进去。”

    “能不能多住我一个人?三重同住可以吧?”

    富士子有点纠缠不清的样子。

    在东京站的月台上,六名佩戴红十字标记的护士围着一堆行李站着。佑三前后看了看,没有看见复员士兵下车。

    佑三经常乘坐横须贺线电车往返东京、品川。在品川站的月台上,他时常看见成群结队的复员兵。有的是与佑三从同一辆电车上下来,有的则是乘前一班电车到达,他们列队站在那里。

    这场战争打败了,将许多士兵遗弃在远隔重洋的异国他乡。就这样把他们置之不顾而投降了。这种败仗是史无前例的吧。

    从南洋群岛复员的士兵也拖着营养不良、奄奄一息的身躯,来到了东京站。

    目睹这一群群的复员士兵,佑三心头涌起一阵莫可名状的悲痛。他又觉得自己的心灵被醒悟、诚实、自省荡涤干净了。的确,一遇见败北的同胞,就不由得心情沮丧。他们不同于东京的街坊或者电车上的邻人,而是像纯朴的邻居从远方归来,不禁使人产生一种亲近的感情。

    事实上,这些复员兵总是一副纯朴的表情。

    也许这只是一副长期病号的脸面。疲劳、饥饿、沮丧带来衰弱与潦倒。他们的颧骨突出,双眼深陷,肤呈土色,面部连露出一点起码的表情的力气也没有了。这就是虚脱现象吧。可佑三又觉得不全然如此。战败后日本人的样子,还不至于虚脱得像外国人认为的那样严重。复员兵的激情,可能还在翻腾吧。的确,他们吃过人类不能吃的东西,干过人类不能干的事情,九死一生,终于回国了。他们身上似乎有一种纯洁之情。

    佩戴红十字标记的护士站在担架旁。有的伤病员被直接平放在月台的水泥地上。佑三险些踩在他们头上,只好绕道躲闪过去。这些伤病员的目光还是透亮的。他们毫无敌意地望着占领军上下电车。

    一次,一声低沉的“VeryPure”传入了佑三的耳朵。他心中一震,事后想道:可能是说“VeryPoor”,自己听错了。

    佑三觉得眼前佩戴着红十字标记的护士,随侍在复员兵身旁,比起战争期间来,也纯洁得多了。也许是一时的比较吧。

    佑三从月台的台阶上走了下来,自然而然地向八重洲口走去。待看到过道上挤满朝鲜人,他才猛然想起似的说:

    “咱们走正门吧。平时我总从后门出站,所以疏忽了。”

    佑三又折了回去。

    佑三经常看见一群群朝鲜人在这里候车回国。月台上不准长时间列队等候,他们就挤在台阶下。有的靠在行李上,有的铺上脏布或棉被,蹲在过道上。还堆了一些用绳子捆绑起来的锅桶一类的行李。看样子有些人早已在这里连宿打夜地等候了。大多是一家一户的。孩子们的相貌很难同日本孩子区别开来,其中也可能混杂着一些嫁给朝鲜人的日本妇女。有时还看见有些人身穿崭新的白色朝鲜服,或是粉红色上衣,特别显眼。

    这些人都是要回去新近独立的祖国,看起来像是难民,不少人还是战争的受害者呢。

    从这儿出八重洲口,又看见一队队日本人在排队买票。第二天售票,头天晚上就排队等候了。佑三深夜回家路过这里,依然看见一排排的人。有的人蹲着,有的人和衣而卧。前面的人靠在桥栏杆上。桥脚下满地粪便。大概是露宿者的便溺吧。佑三上班经常碰到这种情景。下雨天就得稍稍绕点远路,从车道上通过了。

    每天所目睹的这种情景,突然又在佑三的脑子里涌现,所以他才从正门走出去。

    广场上,树叶沙沙地响。“丸”大厦侧面,染上了淡淡的霞光。

    来到“丸”大厦前,他看见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一手拿着细长的浆糊瓶和短铅笔伫立在那里。她穿着一件灰色衣袖的红黄色旧衣服,脚登一双男人穿的旧大木展,样子很像是沿途乞讨而来的。姑娘每次遇见美国兵,都央求似的向他们打声招呼。然而,过路的人,谁也没正面瞧她一眼。有的人被她的手触到了裤子,也顶多觉着诧异,好像对待小女孩似的,把她上下打量一番,然后一声不响,漠然地扬长而去。

    佑三担心她手里的液体浆糊会不会粘在对方的裤子上。

    姑娘斜耸着一边肩膀,拖着那双大木展,踉踉跄跄地独自横穿过广场,消失在昏暗的车站那边。

    “真叫人讨厌!”富士子目送着她的背影。

    “原来是个疯子。我以为是叫化子呐。”

    “不知怎的,近来我一见这种人,仿佛自己很快也要变成那副样子,真叫人讨厌啊……多亏碰上你,我不用担这份心了。没有死去毕竟是件好事。因为只有活下来才能见到你啊。”

    “也只好这么看罗。地震那年,我在神田,房子倒塌,我被压在一根柱子底下,险些送了命呢。”

    “嗯,我知道。腰部右侧还留下伤疤……你不是告诉过我了吗?”

    “哦……那时候我还是中学生。当然,那时日本在世界面前并没有被放在罪犯的位置上。因为地震的破坏,只是一场天灾。”

    “地震那年我出生了吗?”

    “出生了。”

    “我在乡下,什么都不晓得。我要是能有孩子,也要在日本的情况稍有好转的时候再生。”

    “什么……正如你方才所说的,在火的洗礼中,最能磨炼人。在这场战争中,我还没遇上像地震那样大的危险呢。对我来说,突如其来的天灾反而更危险。就说最近吧,生孩子不是无所谓吗?毫不避讳地就生下了嘛。”

    “真的?……我和你分手以后经常想:早知你要去打仗,真想生个孩子呐。这样活下来能见到你……随时都可以罗。”说着富士子将肩膀靠近过来。

    “所谓私生子,往后恐怕不会再有了吧。”

    “哦?……”

    佑三皱皱眉头,想不到踩空了一个台阶,觉得有点目眩了。

    也许富士子谈得很认真,现在佑三发现,自从在镰仓相遇以来,两人就尽说些荒唐、枯燥、离奇的话,他心里发颤了。

    方才佑三也曾怀疑过,不能排除在富士子这种果敢言辞的背后,含有个人的打算。她仿佛还麻木仁,会不假思索,就要投身过来的。

    不论是对富士子,还是对同富士子邂逅后的自己,佑三判断事物的立足点,都是游移不定的。

    乍一看见富士子,佑三有一种现实的打算,他种下孽缘,害怕旧事重提。但是这种打算一旦变成现实,他又不敢正视了。

    他远离疏散的妻子,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在秩序混乱的城市里流连徘徊。这种时候,他又轻易地把富士子捡了回来。这像是无可抗拒似的。本能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同富士子紧紧地拴在一起。

    无疑,佑三把自己连同现实生活,一切的一切都献给了战争,并且陶醉其中,才落得如此结局。但是,在八幡宫发现富士子的时候,他恍如自我重逢,惊愕之余,便领着富士子漫步来到这里。一路上,他心头仿佛掠过一抹阴影,觉得自己遭受了毒害,也就更加茫然若失,无比惆怅了。

    同战前的情人重逢的宿缘,使佑三重新背上了“昔日”的“刑罚”,这反而成了对富士子的一种哀怜。

    来到电车道前,佑三脚蹰不前,究竟是到日比谷还是去银座呢?公园近在咫尺,他们信步走到公园入口处。这座公园的变化,实在令人瞠目。他们又折了回去。到了银座,天已经擦黑了。

    富士子没谈自己的住处。佑三也不便说出要到她那儿去。说不定她已经不是独身了呢。富士子也很胆怯,她没催促他到什么地方去,好像在同佑三比耐性,只顾尾随着佑三。行人稀少,废墟一片黢黑,她也不说声害怕。佑三焦灼不安了。

    筑地附近可能还残留着几家可住的房子。但是枯三不熟悉这一带的情况,也就漫无目的地朝机器人舞伎座的方向走去。

    佑三不声不响,拐入一条小胡同,走进了一个隐蔽处。富士子连忙跟了上来。

    “你在这儿稍等一会儿。”

    “不,我害怕。”

    富士子紧贴在佑三身旁,近得佑三几乎想用胳膊把她推开。

    到处是残垣断壁,几无立足之地。佑三面向墙壁,忽然发现这堵墙,犹如一面屏风,屹立在那里。就是说,四周的房屋都已烧塌,只有这堵墙孤零零地矗立着。

    佑三不寒而栗。黑夜阴森森的,鬼气逼人,它龇牙咧嘴,发出了一股焦臭味。黑暗压在倾斜的墙头上,仿佛要把佑三吞噬似的。

    “有一回,我曾想逃回乡下去。那天晚上,也像这样漆黑,在上野站排队……哎呀,不禁一惊,用手摸了摸身后,温漉漉的。”富士子屏住呼吸说,“是后面的人把我的衣服弄脏了。”

    “唔,站得太近了吧。”

    “瞧你说的,不对,不是这样……我吓得直打哆嗦,赶紧离开队伍。男人真可怕呀!那种时候竟……哎呀,可怕!”

    富士子耸耸肩膀,就地蹲了下来。

    “那是个病人呀。”

    “是战争难民呐。他手里拿着一张房子被烧掉了的证明,流落到城里来。”

    佑三转过身子,富士子仍不想站起来。

    “队伍从车站一直排到外面黑黝黝的马路上……”

    “咱们走吧。”

    “唉,我累了。这样下去,恐怕要沦落到黑暗的深渊去哩。我从早晨就出来……”

    富士子闭上了眼睛。佑三依然站着不动,俯视着她,心想:富士子可能连午饭都没吃呢。

    “那边也在盖房子。”

    “哪儿?……真的……这种地方多可怕,是不能住的呀。”

    “说不定有人住了。”

    “哎哟,可怕,真可怕啊!”富士子叫喊了一声,抓住佑三的手站了起来。

    “真讨厌,净吓人……”

    “不要紧的……地震时经常有人在这种临时木板房里幽会。不知怎的,这会儿却叫人害怕。”

    “是啊。”

    但是,佑三却没有松开富士子。

    一种馨香、温柔的东西,使佑三产生一股无法形容的亲切感,像纯朴的安息,更像陶醉在神秘的惊愕之中。

    与其说这是一种由于长期脱离女性温馨而产生的激情,不如说是由于病后接触到女性而恢复了的一缕柔情蜜意。

    佑三搭在富士子肩上的手触摸到的,是嶙嶙的瘦骨。富士子依偎在佑三怀里的,是疲惫不堪的躯体。可是佑三还是感受到自己是在同异性重逢。

    一种依恋之情又突然复活了。

    佑三从瓦砾堆上向临时木板房那边走下去。

    房子似乎还没安窗户,也没铺地板,他一走过去,脚下发出了薄木板被踏破的声音。

    (叶渭渠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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