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9月29日)
藤沼纪一的卧室(凌晨2点40分)
回到房间锁上走廊一侧的门,我让默默地跟在身后的由里绘打开右首卧室的门。我用眼角确定通向书房的那扇门好好地关着,便穿过起居室,径直向卧室走去。
“你也一起来。”
我在里面对立在门口的由里绘说。她仿佛梦游病人一般踉跄着走进房间。
在拉上了窗帘的中院侧的窗外亮起了白色的闪电。一秒、二秒、三秒……我一边在口中数着到雷声响起的时间,一边走到床边打开台灯。在灯点亮的同时,雷声落了下来,似乎并不是很近。
由里绘遵照我的命令在床头坐了下来。她一直低着头,不想看我的脸——白色的面具。
“心情平静了吧!嗯……就是说能冷静地说话了吗?”我压抑着心里隐隐作痛的剧烈的情感——困惑、不安、焦躁、愤怒……极力用平缓的语气对她说,“首先,那个男人——就是三田村为什么会在你的房间里?你不知道他要去吗?”
由里绘缓缓地摇摇头。
“你是说你不知道吗?”
“是的!”声音很低,但确实,她是这么回答的。这是故意在对我撒谎。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到现在她还想欺骗我吗?
“说谎可不好啊!”我说,感觉都快吐血了,“你说不知道是在撒谎!你知道他要来的。不是吗?”
她将小手叠放在并拢的膝上,蜷缩的细肩哆嗦了一下。
“为什么你不对我说真话,由里绘?你,到底想怎么样?你不肯回答我吗?”
于是我下定决心。坐在轮椅上,我一动不动地盯着低着头的她,说:“我知道的。晚饭前,在小厅里你和他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由里绘的肩又哆嗦了一下。她微微抬起头,从前面垂下的头发下面投来胆怯的目光。
“他说今晚12点过后,要去你的房间。这你是知道的。”
或许还没等我告诉她,她已经察觉到了这件事——我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幽会。她又低下了头,膝盖上的双手轻轻地颤动起来。
“我一直在等着,看你什么时候来告诉我。我想信任你。但是,最终……”
我停了下来,举起戴着布手套的双手绕到了贴在脸上的面具的后面,解开绳子,缓缓地揭下白色的橡胶皮肤。于是我让自己那令人诅咒的真面目暴露在昏暗的灯光下。
“由里绘!”我从未听到过自己呼唤她名字的声音竟然这么冷,“抬起头来!抬起头来看着我的脸!”
可她还是低着头。
“三田村如约来到了你的房间,对吧?而且那是你去洗澡前的事情。你让他等着,自己去洗澡,不是吗?你——你本来真的想投入他的怀抱吗?”
电光再次亮起,过了一会儿,雷声轰然作响,仿佛在嘲笑我们演出的无聊剧目似的。对于由里绘的无言,我好像快发疯似的紧紧地握着从脸上拿下来的白色面具。
“就现在,由里绘,我请你把你所有的想法告诉我。或许我一直都误解你了。现在,我怎么也看不见你的内心。”然后,我将带着自己体温的橡胶面具放到了床头的小桌上,又从长袍的口袋中取出那封“恐吓信”,“你还记得这个吗?”说着,我把折成四折的便笺向由里绘的膝上扔去。她的双手从膝盖上举起,打算去接飞过来的便笺。可没等飞到她跟前,它就突然失去了速度落在了地板上。便笺“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她却不打算把它捡起来了。
“告诉我!”我说,“为什么你要写这样的东西?”
那时我已经明白了,这封信的主谋不是别人正是由里绘。我明白了,那时——昨天从西回廊到大门口去迎接来访的三个客人时,或者是回来的时候——起居室的门下已经有这张便笺了。
是的,最终只是我没有发现而已。或许——不,我的眼角也许看到了像“污迹”一般落在地毯上的这封便笺,但是(你可以笑我)我没有发觉……
“打开书房的门也是你干的吧?”我接着说,“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是为了让我害怕吗?可是为什么……”
在隔壁的起居室里,看到被解开封印的书房的门时,我想到了两种可能性。其中之一就是由里绘是“元凶”。※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对岛田说弄丢了门的钥匙是我撒的一个谎。实际上那把钥匙放在这间卧室里的柜子抽屉的最里面。除此以外,不可能还有其他钥匙。事实上,掉在地板上的那把钥匙就是从那个抽屉里取出来的,我后来确认了这一点。
这样,直截了当地考虑的话,这么做的只可能是她了。因为知道钥匙在哪的除了我和由里绘以外没有第三个人。虽然这么想,但我还想在内心深处极力去否定这个再明显不过的答案。然而——如果由里绘真是“元凶”的话,那就可以理解其手法为何如此拙劣且幼稚。对于人生中超过一半时间是在这馆内的塔屋中,在被极端地隔绝了外部世界的信息的状态下度过的她来说,“恐吓”之类的事情恐怕是最与自己无缘的行为了。如果是普通的现代人,通过街头巷尾泛滥的读物或者电视剧、犯罪报道等在不知不觉中就学会了“恐吓”的技术。然而作为被封闭在这个馆中,直到去年为止连收看电视都不允许的她来说,写字的时候做出掩盖笔迹的努力这肯定已经是绞尽脑汁了。
“回答我,由里绘!”对于保持着沉默的她,我控制着激动的声音说,“为什么你要用这种方法来恐吓我呢?‘从这里滚出去’——在里面你是这么写的。这真的是你的愿望吗?”
“不是的。”这时终于从她的口中冒出了话来。
“不是?”我不给她喘息的机会,追问道。
“我想离开这里。我,想离开这里到外面去。所以……”
(所以——)
我又说不出话来了。
(所以才恐吓我吗?)
由里绘说到这里又不出声了。我也默不作声地在混乱的脑袋中思考着。
由里绘想离开这个家——这也许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爱着她,想和她一起在这个谷中度过平静的时光。我也一直相信她也是这样,但是……不,不是这样!我并非完全是出于这样的想法。其实我是暗自害怕,害怕将来她看到外面的世界,憧憬外面的世界,抛下我离开这个山谷。
这种恐惧,由里绘可能也敏感地察觉到了。她也知道,即使对我说了想出去,也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就算说了想一个人出去,我也不可能答应。所以……
(所以想用“恐吓者”的身份来恐吓我,从而离开这儿吗?那时我也会一起出去的。她是这样想的吗?)
这里我可以作出各种假设。我感到似乎总算能够搞清楚由里绘的真实意图了,但是越是这样想就越是觉得她那颗以前我一直觉得很了解的心——还有在那里面(我一直相信)的爱——最后逐渐变成了说不清、摸不到的东西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什么也没说,伸手去拿放在床头的桌子上的面具,然后把它卷好放进长袍的口袋里,留下筋疲力尽的由里绘,独自走出了卧室。
藤沼纪一的起居室(凌晨3点)
我把轮椅靠近窗前,望着外面的黑暗。黑色的窗户玻璃上隐约浮现出自己脱去面具的脸。
(多么丑陋的脸啊。)
这时,我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
以前不是这样的。在镶在卵形脸庞的双眼中,有一种更锐利、更有光彩的东西。现在它是那么空虚,那样卑鄙,仿佛恐惧的野兽一般……
我在心里想像着留在隔壁房间的由里绘无力地垂着头的样子。因为太想脱离这个家才想到做出如此愚蠢的恐吓行为的她,作为“女人”,作为“妻子”而不是作为少女想要背叛我的她,一直被封闭在扭曲的时间和空间中——因此浑身上下都楚楚动人却又过于愚蠢的她……在“静寂”就要崩溃的现在,她会在她未成熟的心里想些什么?今后她又会怎么样?
我一直热切地渴望、拼命地维系着“静寂”。就好像人总有一天会死一样,“静寂”也同样是为了被打破而存在。可能很早以前我就已预感到破灭的到来。
今后她——还有我以及这座水车馆会怎么样呢?
(太迟了吗?)
(不。)
尽管我已经隐约听到了崩溃的声音,但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地想去否定它。
(还没有)
我从长袍的口袋中拿出脱下的面具,按照原样戴在了脸上,强打精神将轮椅向走廊移去。
(还没有。我还有办法。)
这时——嘎嘎……嘎嘎嘎……
不知从哪里响起了异样的声音。并不是很大,但却是和直到目前为止一直包围着这间屋子的声音明显不同的、仿佛金属摩擦一般的声音。
嘎嘎嘎……嘎嘎……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那声音仿佛与西回廊外面转动的水车声音步调一致,尽管声音不大却沉重地传来,震荡着房间里的空气。好像在哪儿听过,我想。什么时候,在哪儿听到过同样的声音。
(是那天晚上。)
马上,我触及到了那片记忆。
(那天晚上,那个时候……)
嘎嘎嘎……
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我竖起耳朵,拼命寻找声音的所在,终于我得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结论。
(不会是……)
是从门——被关上的书房的那扇门的那边传来的。很快,声音停止了。我在轮椅中僵直着身子,所有的神经都集中到闪着黑光的红木门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将要发生什么?
我的汗毛竖了起来,被一个可怕的预感吓得瑟瑟发抖。冷汗流满了全身。我拼命咬紧牙关,探听着门对面的动静,等待着那里即将发生(不应该发生的!)的事情。
“喀哒”一声响了起来。这次并不是刚才那种听不习惯的金属声音,而是好像具有自己的意志进行动作的东西。
(有什么东西在里面。)
我直觉地感到,身体更加僵硬了。
咔哒,又响起了一声。接着好像是衣服摩擦的声音。
啪哒……啪哒……
是缓慢而谨慎的脚步声。在隔壁房间的地毯上,有什么东西——不,是有谁在走着!
(不可能!)
黑色的疑惑眼看着膨胀起来,把我推下恐慌的激流之中。
(绝对不可能!)
在被关着的房间里有一个不应该存在的人在走着。是谁?
为什么?从哪儿来的?
所有的疑问全部突破了我心中的理智和常识,一起向着一个答案奔去。
脚步声向这边的门靠近了。而且——咔嚓……
响起了旋转把手的声音,它瞬间就击碎了处在现实和幻想之间的我的平衡。
“别过来!”我绝望地叫道,“回去,回去!”寝室里响起了由里绘的悲鸣。她一定也在害怕门对面奇怪的声音,陷入和我一样的恐慌之中。
旋转把手的声音持续着。眼看锁打不开,终于,出现在书房里的人敲起了门上的镶板。
“不要!”我塞住面具上的耳朵,发狂似的叫着,“我求求你,不要过来!”
是他。果然是他。那天晚上消失的他又回来了。送恐吓信的和开书房的门的,都不是由里绘。实际上是他在这个馆内徘徊,做这些事来折磨我的……
我完全失去了平静。
我忘记了自己应有的立场,胡乱地喊着。我先叫他不要过来,继而又用抽泣般的声音恳求他。不知道我说的话对方有没有听懂,但敲门的声音戛然而止了。静寂伴随着疲惫感一下子从外面下个不停的雨声的间隙中降落了下来。
我全身无力,瘫坐在轮椅之中。
“老爷?”通往走廊的门外面传来了仓本的声音,是听到了我的叫声而过来的。
“藤沼先生!”
“主人?”
留在饭厅的客人们好像也一起来了。
“老爷,怎么啦?‘’”啊……“我向上了锁的门那边回答,”没……没什么!“
“可是,刚才的声音……”
“没什么,真的!”
这时,从里面的卧室传来了轻微的金属摩擦的声音。我侧耳听着,心脏差一点停止了跳动。
(刚才的声音是……)
我觉得好像是开门的声音。如果是这样的话,是从卧室通向书房的门?
(不会是由里绘……)
是她从橱里取出钥匙打开那扇门的吗?是因为忍受不了那可疑的声音?还是被突发性的冲动所驱使?
“啊!”
她轻轻地叫了一声。接着是和刚才相同的脚步声。但这次不是在书房而是在卧室里……被关在里面的那个人从由里绘打开的门里出来了。
脚步声向这边靠近。不久,卧室门上的把手缓缓地开始转动起来。
(如果是脚步声的话?)
到这时,我才发觉自己妄想的荒谬。
(怎么会有这种可能呢?)
“是谁?”走廊里的仓本他们并没有离去的迹象。但我还是忍不住喊了起来。
“你是谁?”把手停止了旋转,门向里面打开了。从仅有床头台灯灯光照耀的昏暗的卧室中现身的是……
“啊,真失败!”浅黑色瘦削的脸中间,白色的门牙闪闪发着光,他——岛田洁说,“我本以为必须原路返回了,幸亏由里绘小姐给我开了门。”
同一房间(凌晨3点30分)
岛田缓步从愣在那里的我的身边经过,向走廊的门那边走去。他的灰色衬衫到处都是污迹,同时,一种令人恶心的臭味直冲鼻子。他打开门上的锁,将外面的人们招了进来。
“啊,岛田先生,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主人,到底刚才的声音是……”
“老爷……”
我背对着雪崩似的冲进来的三人——大石、森滋彦、仓本——一句话也没说。
“各位,正确的拼图终于浮出水面了,”岛田朗声说道,“大体上和我想的差不多。啊,当然也有出乎意料的犯罪。”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是说你发现真相了?”
岛田咳嗽着离开三人,回到了我的面前。
“对不起!因为刚才很多灰,喉咙有点不舒服。刚才吓着您了吗,主人?”
“是怎么回事?”我用背麻木地感受着伫立在门口的三个人的目光,终于开口说,“那就请你解释给我们听听罢。或许……”
岛田皱起浓眉,不断地打着响舌道:“你就承认了吧,主人!你既然已经设计了这么多令人毛骨惊然的凶杀案,难道结局时就不能干脆一点吗?”
“你——”我声嘶力竭的叫喊声止不住地颤抖,“你是说我是凶手?”
“不是吗?”
“请你不要乱说。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所有的!”岛田毫不犹豫地说,“杀三田村大夫的是你吧,而且在作案后回房间时,杀死了目击这一切的野泽。”
“胡说!”
“不仅这些,去年的事件也全是你做的。”岛田继续说,“把根岸文江从塔上的阳台推下来的人是你。偷画的人,还有制造地下室被肢解的尸体的人也是你。”
“请等一下,岛田先生。”森滋彦慌忙对岛田说,“这个毫无道理。不管这么说……”
“是啊!”大石附和着说,“要是其他的某个人倒还说得过去。只有藤沼先生是不可能做那些事的。”
“是的,正如你所说的,确实如此。”岛田拍着衬衫上的污迹,点了好几次头,“藤沼先生是不可能做到的。根岸文江坠楼时,他确实不在场。关于地下室的尸体,对于脚有残疾的他来说,一个人也不可能在地下室的楼梯上爬上爬下。至于今天晚上发生的三田村大夫被杀事件也一样。既然电梯已经坏了,对于他来说爬上塔本身就是不可能的。是的,确实应该是绝对不可能的。”
“你好像疯了!”我竭尽余下的所有力气,瞪着站在眼前的他,“看来我把你请进这个家里还是错了。”
“是错了!”岛田不以为然地笑了,“不,也不能一概这么说。就是说,即使我今天不来,可能迟早你都是走向灭亡的命运。”
“命运?”
“是的。作为住在中村青司建造的这座馆内的人的命运。”
“不要说了,”我挥手叫道,“出去。都给我出去。”
“那不可能。”岛田霍然走到我跟前,静静地用怜悯般的眼光看着吃惊地坐在轮椅上的我,说:“你是要我来扒下这个面具吗,正木慎吾先生?”
同一房间(凌晨3点45分)
由里绘口中发出的类似悲鸣的短促的声音传到了我耳里,也许她一直在隔壁的房间里竖着耳朵听着。
岛田洁瞬间转头向那边看去,但马上将视线转回来。
“你担心她吗?”他问我,“要把她叫过来吗?”
“不,不用了。”我缓缓地摇摇头。
“我想起来了,正木先生,这或许只是我胡乱猜想的,不过……”岛田好像认为这早已是不言自明的事情一样,用正木这个名字叫着我,“昨天,我在这个房间前发现的那封信。那应该是她写的吧?”
看着无言的我,他满足地点点头。
“果然如此。‘滚出去,从这里滚出去’。她是想通过暗示在这个馆内有某个人发现了你——不,也包括她自己在内的你们的罪行来恐吓你。大概她是希望能以此迫使你带着她离开这里吧。昨天晚上,我记得你曾对那张便笺何时塞到门下这个问题的可能性作了种种推测。后来,我顺便想到,如果由里绘是这封信的主谋的话,那就是说尽管你从前面的走廊经过,但却忽视了插在门下的便笺。从我发现的情况来看,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小。如果坐在轮椅上视线向下的话,就更不可能了。然而,事实上真的是你没有发现。落在红色地毯上的绿色便笺——如果是普通人的话,那是非常醒目的。然而对于你来说却不是。”
“啊……”我忍不住发出呻吟声。是的。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我没有发现。不,应该说我没有能力发现。
“12年——不,已经是13年前了,由于藤沼纪一驾驶的车发生的车祸,你失去了未婚妻,纪一自己的脸和手脚也都受了伤。但是奇迹般幸免于大的外伤的你,却留下了对于一个画家来说是致命的后遗症——色觉异常,也就是后天性的红绿色盲,对吗?”
“啊!”我又呻吟了一声。※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是的。我的眼睛从那时起就失去了正常的色觉。那真是致命的伤害,它从根本上剥夺了作为画家的我的未来。红色和绿色看起来像灰色,无法对两者进行区分……
相约一生的恋人和作为画家的未来——最重要的东西一下子都被夺走了,这是多么可悲和痛苦的事情啊!尽管我知道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我还是非常憎恨那场事故以及当时开车的藤沼纪一。
因此,我的眼睛漏过了落在地毯上的那张便笺。主馆地毯灰暗的红色、副馆地毯以及窗帘的青苔色,对于我来说都只是灰色。这房子周围绿色的群山和装饰在中院的花丛也都只是“退色的”、“昏暗而阴郁的灰色”。即使是昨天岛田来的时候,我也被绿叶繁茂的树木所干扰,很难看到他停在坡道下林xx道上的红色汽车。
“岛田先生!”
森滋彦和大石踏入屋中,来到沙发边上:“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藤沼先生是正木慎吾……正木去年被杀了啊!”
对于惊慌失措的森滋彦问的问题,岛田回答道:“那具——就是在地下室发现的被肢解的尸体并不是正木慎吾的尸体。你们也很清楚,那具尸体被烧毁了,无法辨认他的容貌。那是凶手准备的替身。”
“但是,指纹不是被确认了吗?”
“是啊!”说着岛田举起自己的左手,“只有掉在地上的无名指的指纹,对吧?”
“啊……”森滋彦好像终于明白了。大石和仓本的嘴里也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只有那个无名指真的是正木慎吾的。那个手指并不是被认为是凶手的古川恒仁为了夺走正木慎吾的戒指而砍掉的,而是为了让大家相信焚烧炉里的尸体是正木,是他自己切下来留在那里的。”
然后,岛田面对着我说:“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奇怪。你还记得在晚饭后,作为你的‘癖好’我曾指出来过吗?你用左手拿烟斗或者酒杯时,总是竖着外侧的两根手指,就是小指和无名指。”说着,他将自己的左手握成拳,试着竖起小指和无名指。但是,小指一下子就直立起来了,但无名指却无法同样地竖起来。
“就是这样的,竖起一根小指这种癖好是常见的,但如果是两根的话,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很好地竖起来。于是我觉得很奇怪,同时隐约地对你那只手套里面的手指产生了怀疑。教授、大石先生,请回忆一下刚才三田村大夫的尸体。是的,就是我作为临死前的信息指出的那个手形。用扭曲的右手握着左手的手指,大石先生说那是想要把戒指拔下来。但是,并非如此。他不是指戒指,而是想表示带着戒指的那根手指——左手的无名指。他是想通过这个来向我们传达凶手是谁。”
“不过,三田村君为什么会被杀呢?”
“问得好,教授!”岛田答道,“停电的时候,因为我的失误,他不是从轮椅上摔了下来吗?我想就是那个时候。当时,扶他起来的三田村大夫不是握住了他的左手吗?他可能从对手的触觉产生了怀疑。是这样吗,正木先生?”
正如岛田说的那样,当时三田村握着我的手,显出怀疑的神色。于是,我想不好了,或许他察觉到了我的左手少了根无名指。
“所以你决定杀了他,对吗?为什么要在由里绘的房间里进行,我就搞不明白了。”
我一声不吭地咬着嘴唇。是的,岛田说的也是一个原因。但是在我下决心杀他这件事上起决定性作用的是,那个时候在塔屋的门前,从钥匙孔内看到的那幕情景……
知道了那个好色的外科医生深夜要去由里绘的房间,我怎么能够无动于衷呢?
长年来一直过着轮椅生活的藤沼纪一——就是带着面具的我,只要电梯坏了就不能靠一个人的力量到塔屋去。但是,如果不被人看见,不管它有多高我都能用自己的腿在楼梯上爬上爬下。
我等时间到了,就悄悄地溜出了起居室,将轮椅停在饭厅门外,等着三田村的到来。不久,他来了。他用两手摸着头发,急急忙忙地上楼到塔屋去了。我从轮椅上下来,跟在他的后面上了楼梯,然后潜伏在楼梯平台上,秘密地窥探着里面的情况。
一开始,三田村就像他最初告诉由里绘的那样,一边看着装饰在塔屋里的几幅一成的画,一边发表着自己的感想。但是,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变成了甜得发腻的诌媚声,嘴里的话也变成赞美由里绘美丽的甜言蜜语……不久传来了两人衣服厮磨的声音和低声的喘息……
“不要——不要这样!”由里绘的声音传了过来。然而她的声音里并不能让人觉得有责备、拒绝那个男人的行为的语气。
“别这么说,由里绘,我……”
“不行。”
“你讨厌我吗?”
男女之间的陈词滥调式的问答持续了很久,最终——“我去洗个澡!”由里绘小声地说出了如此“女人”的台词。
“太好了!”三田村呼吸急促地说,“我等你,小姐!”
我用戴着手套的右手紧紧地抓住事先准备好的起钉器。血已经完全冲上了我的头。最初我是打算等他从由里绘的房间里出来回副馆时袭击他的,但是膨胀起来的杀意已经不允许我再迟延片刻了。
我从钥匙孔里一看到他坐在钢琴前并且背对着自己,便打开门潜入房间。可能是在想像着呆会儿的快乐,他坐在钢琴前的椅子上,呆呆地沉思着。
办完事情后,我急忙从房间里出来,跑下楼梯。这是一次没有多余时间去仔细制定计划的杀人行为。为了做出有入侵者的假象,我想到了打开后门的锁,便从饭厅飞奔到北回廊。于是和正好从厕所里出来的她——野泽朋子碰了个正着。
她肯定没搞懂怎么回事。那是情理之中的事,因为本来应该坐在轮椅上的腿部有残疾的人却用自己的脚飞快地跃入了走廊。我追上狼狈不堪地逃走的她,从后面飞身上去用双手卡住她的喉咙。她连发出一声惨叫的时间都没有就断气了。于是,我拼命地稳住狂乱不止的心回到起居室,等着不久就可能传出的由里绘的惨叫声……
在说破直到我杀死野泽朋子为止的经过后,岛田又补充说:“刚才你回房间后,我又去看了一次野泽的尸体。我在尽量不触及尸体的情况下,调查了尸体的喉部——也就是扼杀的痕迹。结果,虽然很轻微,但从喉部的指痕看上去,左手的手指好像缺了一个。”
用面具隐藏自己的脸,用宽松的长袍使体格上的差异蒙混过关,不自然地做出沙哑的声音,坐在轮椅上,用在左手无名指内塞了东西的手套掩盖双手……就这样,这一年来我一直扮演着“面具的主人”。我常常小心谨慎,特别是提防着仓本的眼睛。在从昨天开始来家里拜访的客人们面前,我更加注意。然而那个时候——追杀野泽朋子的时候——恐怕是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留心扼杀她时的指痕了。后来我才想起了这件事,等到看见三田村留下的表示“左手无名指”的信息时,我开始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小聪明的计划将要化为泡影了。
“你又打开后门的锁,是为了向我们显示凶案是外面的人干的——弄不好就是被认为是去年凶案的凶手古川恒仁干的呢?还是打算把即将看破真相的我们全都杀掉,然后把所有的罪行又全部推到恒仁身上呢?真是难以想像!”
我听着岛田朗朗的声音,无力地低下了头。
“岛田先生,岛田先生!”大石嘶哑的声音从旁插了进来,“现在还有一点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能不能再简单地给我解释一下?”
“嗯,这个么……”
岛田略微停了一下,好像是在窥探着我的动静。
“那么,我就简单地说一下我找到真相的推理脉络吧,虽然我也没什么证据。
“老实说,我最初一点也没有猜到,只是感觉有某种模糊的‘形态’存在。或许是我认为古川恒仁不是凶手这种作为朋友的感情先入为主吧,不过即使客观地来看,去年凶案的那种‘解答’也只能看做是在表面上看到的情况下,牵强附会地做出的解释。
“接着来到这里听了大家说的情况以后,我得出的根岸文江坠楼可能是由某个人制造的谋杀,这个疑问成了决定性的东西。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可能进行谋杀的人是三田村大夫、森教授、大石先生和正木先生。然后从时间上考虑的话,也可以再加上仓本。就是说他说从饭厅的窗户看到文江坠落的证词是谎言。其他人——纪一、由里绘、恒仁各自都确实有不在场的证据,所以至少不可能是文江事件的凶手。
“那么——于是我就想,如果将文江作为他杀,那么为什么要杀她呢?
“想来想去,我都找不出答案。因为我觉得只要是从看到的事实来考虑的话,怎么也找不到必须杀她的理由。在这里首先就碰到了一堵墙。
“那么,下一个是古川恒仁的失踪事件。他是怎么从副馆的二楼脱身的呢?
“警察将这种情况看做是在楼下大厅的三田村大夫和森教授的‘疏漏’,但我觉得这样太草率了。听了详细的情况以后,这种想法就更强烈了。
“于是,我首先想到的是在副馆二楼的某个地方可能有秘密雨道。这是已经在侦探小说的世界里被抛弃的想法。不过正如大家所知道的那样,调查的结果,那里根本就没有这一类的东西。在这儿我又碰到了一堵巨大的墙。不过,森教授!”
“什么事?”
“那个时候——就是调查副馆五号室的时候,我说过还有另一种可能性,你还记得吗?”
“嗯,好像就在停电之前。”
“是的。要是说那是什么可能性的话,就是在事件发生时和恒仁在同一层楼内的正木慎吾可能帮助他脱身这种可能性。就是说恒仁从那里的窗户出去,然后正木插上插销。
“然而这种想法也被否定了。房间的窗户正像当时确认的那样,在构造上没有可让一个人通过的间隙。浴室的窗户被镶死了。走廊的窗户也和房间里的窗户构造相同,即使插销的问题得到解决,也不可能从那里出去。
“的确是完美的密室状态。然而在现实中确实有一个人从那里消失了。只要我不赞同是三田村大夫和森教授的‘疏漏’这种‘逃避’式的解释,那我就不得不改变我的世界观。
“其实,对发生了这种不可能状况而感到最为吃惊的人恐怕是正木先生你了吧?对你来说,恒仁只要是在奇特的情况下消失就行了,只要让大家认为他偷了画逃走了就行了。三田村大夫和森教授那么晚还在下面的大厅里下国际象棋,这完全在你的计算之外了,对吗?
“想通了以后就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了,但在这之前真让我伤透了脑筋。总之,坚持绝不赞同‘疏漏说’这一点来解决问题,最终成了最为关键地方。也就是说,极尽可能地思前想后,这种不可能的状况,正因为看起来是不可能的,所以最终只能无可回避地归结到一个答案上,一个极其简单的答案。”
岛田仿佛等待学生举手的老师一样略微停了一会儿,依次将森滋彦、大石和仓本看了一遍。
“当时彻底搜查的结果表明并不存在秘密通道。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个人消失了。所谓的消失,是指这个人在物理上从某个地方到这个空间以外的地方去了。在当时的情况下,除了通到楼下的楼梯,与外部空间相联系的就只有窗户了,但从这里出去也是不可能的。
“这里需要一个严密的理论。一个人不可能从那些窗户出得去,但这‘一个人’是指‘活着的一个人’。一个人在活着的状态下是绝对不可能从那些窗户出去的。
“但是,如果是这样的呢?一个人在死了的状态下被分成一块一块后再被弄出去,这不就成为可能了吗?换句话说,如果古川恒仁从那个空间中消失是事实,那么他只能是作为被肢解了的尸体而消失的了。”
从森滋彦和大石的嘴里发出了仿佛长长的叹息一般的声音。岛田继续说:“可能会‘疏漏’的‘疑惑’以及古川恒仁就是犯人这一先入为主的观念,使得大家看不到这一明显的答案。当然,其后正木自己和由里绘小姐看到的恒仁‘活着’的身影也成了掩盖这一答案的绝妙的幌子。
“古川恒仁在从副馆二楼消失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死了,而且被肢解了从那个窗户里扔到了外面。顺着这个看似有悖常理的答案重新思考的话,去年的事件便在一个明确的轮廓内以一个极其合理的‘形态’显现出来了。
“如果说古川是在副馆的二楼被杀、被肢解,那么能够实施这些行为的人就只有正木慎吾了。这样一来,后来发现的被肢解的尸体,不是正木慎吾而是古川恒仁。这种‘尸体替代’的图式不就立刻清楚了吗?
“那天晚上,正木慎吾杀害了回到房间的古川。然后正木慎吾脱下古川的衣服并把他搬到浴室里,用事先准备好的切肉刀和劈柴刀将尸体分成六部分。再将尸体的各部分装入黑色塑料袋,然后从房间的窗户扔到外面。衣服和刀具大概也同样扔到了外面。在房间里烧香是为了消除血腥味。这样让古川‘脱身’后,再用打火机或者手电向在塔屋里待命的同犯发出事情完成的信号。”
“同犯?”森滋彦一边扶正眼镜,一边说,“那么,由里绘她……”
“是的。刚才我好像也说过了。除了由里绘小姐以外,再也想不到还有谁会是正木的同犯了。而且,那时正木发出的信号就是仓本碰巧看到的可疑的亮光。”
那个晚上的可怕的情景又在我的脑中清晰地展现了。
晚上11点前,上了二楼的我到古川恒仁的房间去拜访时,看到了他那张苍白的脸。他由于缺乏经济实力,便无法将热爱的一成的作品弄到手而深感苦恼。我装做安慰他的样子,绕到他的背后,用绳子勒住了他的脖子。
他很快就断了气。我调整了一下呼吸,锁上房间的门,开始了下面的工作。
因为待会儿要在焚烧炉里烧,所以必须把尸体肢解。而且,对于古川来说,他必须在这里作为偷画的贼消失一次。但是,为了将尸体藏到地下室,就这样把尸体背出去在馆内走动,危险性是很大的。
我脱去他的衣服,把它塞进准备好的黑色塑料袋内。然后,自己也全裸着身体(为了过后冲掉血迹),将尸体搬到浴室。打开淋浴器的冷水龙头(这里不能用热水,因为血液凝固后可能会沾在浴缸上),用切肉刀切开肉,再用劈柴刀切断露出的骨头……飞散的“灰色的血”溅满了全身,血腥味呛得我差点喘不过气来,我花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才完成了尸体的肢解。
我把各个部分塞到塑料袋里,从房间的窗户扔到了外面的黑暗中。外面急促的雨点不断地下着,而且这个房间正下方的三号室正好是森教授的房间,所以我断定如果他摘下了那个眼镜型的助听器而上床睡了的话,听力不好的他不会听到东西落下的声音。另外,即使有人从窗户向外看,也不用担心他会注意到散落在黑暗中的黑色塑料袋。
我专心地将浴室的血和肉片冲掉,洗干净被弄脏的身体。用香来消除血腥味是因为碰巧看到了放在房间桌上的香盒。否则,我本来是打算打碎装满古龙水的瓶子的。
我控制着翻滚欲吐的胃,潜入走廊,用手电向塔屋里的由里绘发出信号……
“收到暗号的由里绘下了塔,取下了北回廊上的一幅画。而且,大概就暂时藏在那个楼梯小屋里了。因为发觉画消失必须是在古川‘逃走’之后,为了表示逃走者的存在而打开后门的锁后,她便来到纪一的房间告知了变故。
“这样,画被盗事件便开始了,接着通过得知古川恒仁的消失,首尾呼应地将事件引向错误的方向。
“正木知道纪一并不积极地希望警察的介入,而且通过傍晚警察打来的电话,他也知道道路塌方了,警察来不了。否则,为了尽量延缓警察的介入,他大概也曾想过要切断电话线吧。在这期间,如果让纪一把这里交给自己处理,恐怕他也不能不听从。这一点应该也是在正木的计算之中的。
“由里绘撒谎说在后门外边看到了人影,正木就去追那子虚乌有的古川了。他让纪一回房等着便自己跑了出去,然后转回到副馆的窗下,将落在花丛中的装有尸体的塑料袋运到后门附近。
“不过,虽然之后正木慎吾把古川的尸体扔在焚烧炉内烧毁了,但是在让别人以为尸体是自己以后,他又打算做什么呢?消失的不是古川而是正木,那么这个正木在那以后又去哪儿了呢?
“到了这里,把消失的正木慎吾和现在的藤沼纪一画上等号就是极其容易的事了。面具、手套、轮椅、嘶哑的声音、体格、作为同犯的‘妻子’……在这里使得这种替换成为可能的所有条件都已具备了。”说完,岛田又转向一直保持沉默的我说,“你想的完全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你是企图抹杀掉已经在人生中落伍,甚至犯了难以走回头路的罪行的自己,并且把美丽的由里绘小姐、这个家以及这里的财产和收集在这个家中的画——所有的这一切都变成自己的东西。你的目的是让正木慎吾这个人在这个世界消失,自己摇身一变,作为藤沼纪一继续活下去。当然在这里面恐怕也存在对将自己的人生推向毁灭的罪魁祸首——藤沼纪一进行报复的念头吧!
“大概在去年4月你请求纪一让你在这里寄宿后,就和由里绘发生了男女关系吧?而且,以对自己倾心的她的协助为前提,你想出来的就是这个计划。
“你留心纪一的外貌和生活。他在人前必定戴着面具,也不和其他人见面,一直把自己关在这个家里。因为体型上并没有很大的差异,所以你觉得把他杀了以后假扮成他是有可能的。
“你一直留心观察纪一的说话方式、癖好、生活上的特征,得出了自己通过模仿完全有可能假扮成他的结论。只是这里有两个大问题。其中之一就是根岸文江的存在。
“在这个家里,照顾纪一日常生活的就是她。从帮助入浴到梳头、健康管理……要想瞒过她的眼睛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因此你不得不杀她。如果她死了,以后只要请由里绘来照料就行了。这样必须留意的人就只有仓本了,你判断自己能通过演技骗过他。是吧,正木先生?”
是的。我认为通过面具、手套、长袍以及模仿纪一沙哑的声音可以骗过一年只见一次的客人们的眼睛。而并非把藤沼纪一这个人而是把水车馆这座房子当做主人的仓本,我觉得也应该可以通过尽量少说话来瞒过去。问题就只剩喜欢照顾人的女佣了。
根岸文江去打扫塔屋时,得知客人们到了的由里绘依照事先的约定,告诉她,我——也就是正木慎吾待会儿有话要和她说,请她在这里等着。
我曾经和她谈过有关由里绘的教育方面的事,得到了她的信任和好感。她对由里绘的话信以为真,打扫完了后便留在那间屋子里,等待着我的到来。
仓本从副馆回到主馆,进入厨房的时候,我偷偷地潜入饭厅,爬上了塔。当时使用电梯是因为感觉仓本马上就要从厨房来饭厅了,想尽快让自己隐藏起来。
文江对我乘电梯来也感到一丝惊讶,但并没有表露出更多的警觉,说着说着她就转身背对着我了。我乘此机会对着她的头部猛击并将她击晕,把她从阳台上摔了下去。松动扶手的螺钉也是我事先捣的鬼。
就在她越过扶手即将被扔下去之前,她恢复了知觉,大声地叫了起来。那以后她的身体在长长地惨叫声中,从空中落了下去。
我从楼梯的上面窥视着楼梯下面,确认仓本从饭厅飞奔出去以后便下了楼。从饭厅出来往北回廊走去时,我没有忘记先按下电梯的呼叫按钮,使电梯回到一楼。
虽然也想到了被淋湿的身体,但已经没有换衣服的时间了。我跑过走廊,转到副馆那边。然后紧跟在听到喧闹声向大门那边跑去的客人们身后……
“那么,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怎样将正木慎吾从这个世界上消除。
“普通意义上的‘替换’是以被害人和加害人两者之间的替换这种形式进行的。然而这一次,要让人们把纪一的尸体看成是正木慎吾的这件事本身就非常困难。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即使尸体被肢解后烧毁,纪一肉体上的障碍——脸、手特别是脚上的损伤,被人们发觉的危险性很高。还有就是血型问题。虽说用焚烧炉的高温烧过以后是不可能再验出血型了,但万一尸体是在蛋白质还没有完全被破坏之前就被发现了的话,那什么都完了。
“作为解决的方法是利用第三者的尸体。你分析了从由里绘那里听到的一年一度来访的客人们的特征,选定了一个和自己年龄、体格相似且血型相同的人。他就是古川恒仁。
“你杀害了古川,将其用做自己的尸体,并使他以事件真凶的身份‘逃走’了。在此基础上,你实施了作为你真正目的的行动——杀害藤沼纪一。
“让我们回到对事情经过的追踪上来。在这以后的,很多是我的想像,所以有关细节我也不敢断言……
“你装做去追古川跑出去后,便将装尸体的袋子运到了门口。然后小心翼翼地注意不让仓本发现,去了纪一的房间。由里绘应该也在那里。你装做去报告追踪的情况而走近纪一,寻找机会用钝器打击了他的头部。纪一便从轮椅上滚到了地上。然后你将已经断气的尸体从书房搬到了密室……”
“不是的。”我忍不住出声道,“岛田先生——啊,是不是已经没必要再装出这样的声音了?”我不再用已经成为惯性的嘶哑的声音说,“那我就不再装了。你的想法中有一点不对,只有这一点是错的。我并不知道书房的密室在哪里。我也一直觉得中村青司造这座馆内的某个地方——可能就是隔壁的书房里有密室,但最终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能发现。所以,昨天你说出中村青司的名字并提到你和他的因缘时,我想或许能够找到一直没能发现的机关的线索,所以才邀请你进来的。”
“你不知道?”
岛田略显出一副疑惑的样子,但马上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我本来还觉得你太草率了呢!你能把事情的经过讲给我们听听吗,正木先生?”
将塞着古川尸体的袋子运走后,我先确认了一下应该藏在楼梯小屋内的那幅“消失的画”,然后浑身湿流辘地来到了纪一的房间。他让由里绘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自己在面朝着书房的桌子边等着我。
开门的是由里绘。我把准备好的扳手藏在身后,走到他的身边,然后对着毫无防备地听着我的报告的纪一头上狠狠一击。那一瞬间,的确有一个念头在我心中像火焰一般上下翻滚,那就是对造成12年前那场事故的元凶进行报复的念头。
他从轮椅上滚落下来,倒在地毯上,嘴里发出微弱的呻吟声,不久就不动了。就在这个时候,看到这一切的由里绘,可能是受到这血淋淋的杀人场面的刺激,昏倒在地上。我吃了一惊,就没有去管纪一的尸体(至少我认为是),过去扶起了她。我一边激励着颤抖的她,一边把她带到塔屋,让她睡到床上。
然后我急忙返回纪一的房间。途中,我听到了仓本的声音。他好像发现了楼梯小屋里的画(也是我太粗心了,刚才看了里面以后没有把门关上)。我在走廊里等着他,用手边的东西把他打晕了以后,找出绳子把他绑了起来。然后又用事先装在口袋里的、本来想扔在外面什么地方的古川的手帕塞住他的嘴,把他搬到了饭厅的角落里。
进入房间,我飞奔入书房,那里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我本打算把纪一的尸体埋在外面的森林里。但是——他不见了。
我立刻陷入了恐慌之中。地毯上只留有少量的血迹。说明他因为我的那一击而身受重伤这是事实。我看到他已经不动了,就判断他已经死了。难道他还活着?但是,轮椅还在原来的地方。没有轮椅而且还受到那么大的打击的他是不可能走远的。
为了保险起见,我找了一遍卧室和走廊,但哪儿都看不到他的影子。就好像古川对其他人来说是从副馆的二楼消失一样,藤沼纪一也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想来想去,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就是说他使用了位于书房某处的秘道,逃进了只有他知道的密室中。
这种密室的存在除了可以从那个叫中村青司的建筑家的生平推测以外,纪一自己也提到过,就是把那幅《幻影群像》放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我拼命地寻找密室的人口。我觉得没用轮椅且身负重伤的他能爬行的距离,只可能是在这个书房中。然而对心神不定而且还有多得像小山一样的事情要做的我来说,怎么可能发现呢?当然,事后我也再三检查了书房,但还是没能发现密道。最后我渐渐对消失的他感到害怕起来,只能把书房作为“打不开的房间”了。
因此,我一直对“这件事情的未解决部分”耿耿于怀。我对“在不可能的状态下消失的他”像幽灵一样在馆内徘徊的幻觉感到害怕。作为“恐吓信”的元凶还有打开书房门的“凶手”,除了怀疑由里绘以外,对于消失的他死而复活的恐惧也一直是我挥之不去的。
“原来如此。”岛田洁点点头,接着前面说,“我本来以为肯定是你藏在那里的。”
“在哪里?还有,岛田先生,你到底是从哪里得以进入那间密室的?”
“基本上是胡乱猜到的。”岛田理了一下略带波浪状的看上去十分柔软的头发,“我想假如隔壁这个所谓‘打不开的房间’里有什么秘密入口的话,十有八九是下降到地下的电梯之类的装置。我觉得仓本在那天晚上听到奇怪的声音——从时间上的一致性来考虑,可能就是电梯的声音。
“那么,如果真的是这样,如果在那个密室中真的秘藏了那幅,那么为了将这幅据说有百号大的作品搬密入室或者进行修补工程等,肯定会在某个其他的地方修建另一个出口的。而且,如果真的是这样,我想那应该最有可能与作为这座建筑的门面的水车相关。
“于是我就对仓本编了一个理由,请他允许我去检查一下外面的机械室。”
“是在那里吗?”
“是的。在房间的最里面,地板上有几条不注意看是看不出来的裂缝。我仔细地检查了以后,发现在机器的阴影中有一个像把手一样的东西。那块地板是向上打开的盖子。打开一看,果然有台阶延伸到地下。
“还有电灯开关。我打开灯下去了。从机械室的正下方附近向馆内的西回廊方向造了一个相当大的地下室。在它的墙上——真的有哦!那幅大家一直都热切地想看的画。”
“是——吗?”
“真的吗?”
森教授和大石同时开口大声嚷道。
“你,看到了?”
“是的,”说着,岛田微微皱了皱眉,“藤沼纪一怎么也不想让人们看到那幅画,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正木先生,这么说来你也没见过?”
我点点头,岛田低声嘀咕了几句,眉头皱得更深了。
“好了,不说这个了——还有,有一具尸体以对着画伸出手的姿势俯卧在那里。虽然我多少预料到了,但还是吓得腿都软了。真是失败!”
“那么,是从哪里来到书房的?”
“在尸体后面,有一个小电梯,正好勉强容得下一个坐轮椅的人进人入。我坐进去以后,按下里面的操作开关。于是,嘎嘎嘎……电梯就缓缓地升了上来,一直到隔壁的壁炉里面。”
“壁炉……”
“壁炉里面就是一个电梯。在墙壁和烟囱之间,上面不是有一个中空的部分吗?在那里有一个电动机。估计有两个和壁炉的炉体部分大小相同的箱子上下相连。坐到下面的箱子里降到底下,上面的箱子就下来填补空间。你怎么找都没有发现,可能是因为只有下面的箱子里有操作面板吧。
“好了,密室的揭秘就到这里,这以后凶手的行动——各位,不需要我再解释了吧!
“他把运到门口的装着尸体的袋子搬到地下室,和衣服一起在焚烧炉内烧毁。凶器也一起烧了。正木慎吾穿的衣服也烧了。尸体左手的无名指在肢解的时候就已经切下来了。这可能埋在了外面的某个地方了。然后就是最恐怖的事情了。正木先生,你必须切断自己的手指。你大概是用烧热的火筷子烫了伤口来止血的吧?真的很了不起。即使准备了什么止疼药,我还是学不来啊!
“你拔下戒指故意把手指扔在地下室的地板上。拔下的戒指不知是藏在了什么地方,或是扔到了河里?你将某种东西塞进左手手套的无名指部分,换上纪一的衣服,戴上一枚面具。已经变成屋子主人的你估计尸体充分燃烧后,救下了被绑住的仓本。由里绘作了从塔上看到古川身影的伪证后,事情便从发现烟囱的烟向发现尸体推进了。想起来,‘被偷的那幅画’估计是混在保管室内其他的画中藏起来了吧?
“这样一来,‘杀死’了正木慎吾,把古川恒仁推到罪犯位置上的你摇身一变就成了藤沼纪一。你将38年来自己的人生化为灰烬,换来的是成功地获得了免于对已犯下的罪行的制裁、巨额的财产和心爱的女人。”
岛田停了下来,瞅了一眼手表,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拿出那个像印章盒一般的烟盒,轻声说了一句“这是今天的一支”,将里面的香烟叼进了嘴里。看上去他好像正在搜寻着符合名侦探身份的总结性的台词。
这时——从不停呼啸的风雨声和水车声的远方,传来了金属质感的尖利的警笛声。警察来了。
藤沼纪一的卧室——书房——密室(早晨4点50分)
对于传来的警笛声,在场的每个人都在一瞬间愣了一下。
就在同一瞬间,我迅速从轮椅上飞奔了出去。将站在前面的岛田撞开,便直接向卧室的门奔去。场面顿时混乱起来。我打开门跑了进去,飞快地上了锁。
“开门!”岛田慌乱的叫声和敲门声……
由里绘在床上。全身裹在毛巾里,怯生生地看着我瑟瑟发抖。
“你听到了吧!”我说着扔掉了白色橡胶做的我这一年来的脸。“啪”的一声,被压扁的面具落在地上。
“由里绘。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对于我好不容易从嘴里挤出的这个问题,由里绘略微有些迟疑。她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真实的脸。
“我不知道。”
她这样说。去年夏天,在塔屋里她将脸靠在弹钢琴的我的肩上(对于左手少了一根手指的我来说,怎么也不能再像去年那样弹钢琴了……)说出爱的语言。可是现在,同一张嘴却在她自己的意志下说出了这样的话。
这个由一个叫正木慎吾的男人将她第一次从被封闭的空白的十年中解脱出来的少女。这个就这样明白了什么是“男人”,懂得了“爱”的含义,并完全遵照那个男人说的,被充满血腥的犯罪站污了双手的女人。这个在那以后,在那个男人希望的“静寂”中,逐渐被对外面世界的憧憬迷住心窍的女人……
我终于明白由里绘不再是受我操纵的人偶了。
我爱上被藤沼纪一抽去了灵魂的美丽的人偶,并赋予了她生命。于是拥有了意志的人偶现在又要离开我,一个人走了。或许,这只是一个失败的罪犯自怜自哀的感伤罢了。但我已经无所谓了。
这种心态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在杀三田村时燃起的黑色的愤怒之火,仿佛没有发生过似的平息了。不管怎么样,我可能会被捕,然后作为罪大恶极的杀人犯而被处以极刑。但是,我无论如何都必须救她。应该让我一个人来承担所有的罪恶,必须这样。
“对不起,请原谅我!”说完,我翻身向书房的门飞奔而去。
岛田呼唤我名字的声音从墙那边传了过来。
“不用担心。我不会做傻事的。只是——想看一看那幅画。”我大声回答着,钻入壁炉中。
正像岛田说的那样,壁炉里面有一个小开关。按下它,马上就听到了那个声音。
嘎嘎嘎……
地面开始慢慢地下沉。
不久下降停止了,到了地下的密室。与此同时我禁不住用手捂住嘴,低声地发出了呻吟。
在低矮的天花板上亮着的灯光下,有一件横躺在眼前的熟悉的长袍。他还没有完全化成白骨。在脖子附近,腐烂的肉还贴在露出的骨头上。已经变色的白色面具以及弥漫在房间内的强烈的恶臭……
我想起了昨天野泽朋子说到的关于地下室“恶心的臭味”的事情。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房间正好紧挨着地下室的缘故,可能臭味是通过墙壁上的小缝隙或者孔穴泄漏出去的。
藤沼纪一的尸体将戴着白色手套的右手笔直地伸向了前方。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挂在正面墙上的巨幅画布。
《幻影群像》——这就是它吗?
我仿佛痴呆了似的张着嘴抬头看着那幅奇怪的画,甚至忘记了捂住鼻子来抵挡恶臭。
整个画面上黑黑地画了一个好像剪影似的轮廓。那是一座带塔的仿佛古城一般的西洋风格的建筑。而且,在它的左端画着巨大的圆形轮子——是水车?对,是水车。这不正是这个水车馆吗?
在轮廓里面,画了几个奇怪的图案。
一个黑头发的美丽女人,大眼睛里含着忧郁,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
一双脚。像半截木棍一样僵硬的、被扔掉的双脚。
还有一个浮现在建筑的中央——那毫无疑问就是依照一成的儿子藤沼纪一的脸做成的平板式的白色面具……
(我自己也害怕那幅画,也可以说是厌恶。)
是的,纪一曾经这么说过。
(父亲是个幻视者……)
的确,藤沼一成是个名副其实的幻视者。他是一个一直将自己看到的幻象直接画下来的天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