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我在村口的一条菩提树市道上散步的时候,看见一位年轻女子从一座偏僻的屋子里走了出来。她穿着朴素,还戴着面纱,所以我没法看清她的脸。不过,她的身材和步态十分迷人。我忍不住目送了她一阵儿。她正走过附近的一片草地,一只在田野间自由自在地吃草的白色小山羊向她跑了过去。她轻轻地抚摸了它几下,然后,左顾右盼的,仿佛在寻觅嫩草喂它。我看见自己身边有一棵野桑树,便折了一枝,拿在手中,走上前去。小山羊战战兢兢地一步一步地缓缓向我走过来,然后便站下不动了,不敢叼走我手里的桑树枝。它的女主人仿佛在示意它大胆上前,但它却惊慌不安地看着她。她便向我走了几步,把手放在树枝上,那小山羊立即把它叼了去。我向她致礼,然后她又继续往前走了。
回到家来之后,我问拉里夫知不知道住在村里我刚才去的那地方的是谁。那是一座外表简朴的小屋,还带有一个花园。拉里夫知道这家人家。小屋里只住着两个女人,一老一少,老的据说是个虔诚笃信的女人,年轻的叫皮尔逊太太。我看见的就是后者。我问拉里夫,她是何许人,是否常来我父亲家。
拉里夫回答我说,她是个寡妇,过着一种隐居生活,他见过她几次,但极少在我父亲家里见过她。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我听到这里,又走了出去,回到菩提树下,坐在一条长椅上。
当我看见那只山羊又向我走过来时,我心中不知突然涌上一种什么悲伤。我站起身来,仿佛是心不在焉似的看了看皮尔逊太太刚才走过去的那条小路,然后便若有所思地沿着这条路走了下去,不知不觉地在山里走了很远很远。
当我想到返回时,已经将近夜晚十一点钟了。因为走了很多的路,我便朝着我隐约看到的一户农舍走过去,想讨一杯奶和一块面包解渴充饥。与此同时,大滴的雨水开始落了下来,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我正好也想避一避雨。尽管屋内有灯光,而且我还听见有走动的声音,可是当我敲门的时候,却没有人应声,于是我便走近一扇窗户,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人。
我看见低矮的堂屋里点着一堆旺火。我认识的一个农夫坐在他的床前。我敲了敲窗户喊他。这时候,屋门打开了,我惊讶地看见了皮尔逊太太。我一下子便认出了她来,可她没认出我来,在问外面的是谁。
我没有想到会在这儿碰上她;她看出了我的惊讶来。我边往屋里走边请她允许我避一避雨。我正想像不出都这么晚了她跑到这么偏远的乡间农户家里来干什么,只听见床上传来一声叹息,我扭过头去,看见农夫的妻子躺在床上,脸惨死人一般。
皮尔逊太太跟在我身后,坐回到那个可怜的农夫面前,那农夫好像是被痛苦压趴了。皮尔逊太太示意我不要出声,因为病人睡着了。我搬了把椅子,坐在一个角落里,直等到雷雨过去。
在我静坐在一旁的时候,我看见她不时地站起身来,走到床前,然后悄声细气地跟农夫说点什么。农夫的一个孩子被我搂在怀里,他告诉我说,自从他母亲病倒之后,皮尔逊太太每天晚上都要来,有时候还在这儿过夜。她在行修女的看护善事。这里只有一个她这样的人。此外还有的就是惟一的一个笨蛋医生。“她是布里吉特玫瑰花,”那孩子悄悄地对我说道,“难道您不认识她?”
“不认识,”我也悄声回答他说,“你们为什么这么叫她?”他回答我说这他一点也不清楚,也许是因为她因贞洁美德而被授予过玫瑰花冠的缘故,所以才得了这么个美称。
这时候,皮尔逊太太已不戴面纱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面貌。当那孩子离开我怀里的时候,我抬起头来。她正站在床边,手里端着一个杯子,递给那个已醒转来的农妇。我觉得皮尔逊太太面色苍白,略显瘦削,头发是金色中带有铅灰色的。她不是个标准的美人儿。我怎么说才确切呢?她的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在注视着病妇的眼睛,而那个垂死的可怜女人也在看着她。在这种慈善好施和感恩戴德之间的简单交流之中,有着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
雨又下大了。荒无人迹的田野上笼罩着一片深沉的黑暗,时不时地被一声炸雷闪电划破。雷雨大作,狂风怒吼,大自然在茅屋顶上肆虐,同小屋内的虔诚寂静形成强烈反差,更增添了神圣感,给我所亲眼目睹的这一场面以奇特、威严、庄重。我望着那张破旧病榻,望着那雨水在流淌的窗玻璃,望着那被暴风雨压下来的浓烟,望着那位颓丧木然的农夫以及吓得发傻的孩子们,望着屋外那天公发怒,冲向一个濒临死亡的女人。正是在这一切之中,我看见了这个温柔苍白的女子蹑手蹑脚地走来走去,耐心地、一刻不停地在干着她的善行义举,对一切全都置之度外,不在意那狂风暴雨,不在意我们的在场,不在意自己的勇气,只知道别人在需要她。我觉得在这种安详义举之中,除了那万里无云的晴空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与之相媲美的。她简直是个超凡入圣的人,周围是一片恐怖在笼罩着她,但她却一刻也没怀疑过她的上帝。
“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人广我在琢磨,“她从哪里来?她来这儿有多久了?她早就来这儿了,因为大家还记得她少女时获得过玫瑰花冠。我怎么就一点儿也没听人说起过她呢?这么晚了,她独自来到这间茅屋草舍?她那儿不再有危险了,所以她又到别处来寻找危险?是的,在暴风骤雨中,穿过森林,越过山岗,她衣着简朴,脸罩面纱,独自穿行,去过自己生活中缺少的那种生活,端着易碎的小杯伺候病人,途中还要抗弄一番她的小山羊。她正是迈着这安静而平稳的步子走向自己的死亡。当我花天酒地的时候,她却在这山谷中做着这些善事。她想必是在此地诞生的,人们将会把她葬在墓地一隅,葬在我慈父的身旁。这个默默无闻的女子将这样死去。谁也没谈起这个女人,而关于她,孩子们只会问您:“您难道不认识她?”
我无法描述我当时的感受。我一动不动地坐在一个角落里,我呼吸紧迫,浑身发颤,我觉得,假使我试图去帮她一把,假使我伸手去接一下她,让她少走一步,我都会是在亵渎,在触摸圣器。
暴雨下了有近两个钟头。当雨停了的时候,病妇从床上坐起,开始说道感觉好多了,吃的药挺管用的。孩子们立即奔到床前,瞪大着既忧虑又高兴的眼睛看着他们的母亲,并抓住皮尔逊太太的衣裙不放。
“我对此深信不疑,”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农夫说道,“我们请人做了一个弥撒,可没少花钱呀!”
听见他那粗鄙愚蠢的话,我便看了皮尔逊太太一眼。她眼圈发黑,面色苍白,身子站不直,这一切清楚地表明她已疲惫不堪,因为熬夜而精疲力竭了。“啊!我可怜的男人呀,”病妇说道,“愿上帝把钱还你!”
我再也坐不住了。我站起身来,仿佛被这些粗鄙的人的蠢话激怒了。他们把一位天使的善行归功于他们的乡村教士的俚各。我正准备对他们的不知好歹给予痛斥,让他们无地自容,但皮尔逊太太已把农妇的一个孩子抱在了怀里,微笑着对他说道:
“亲亲你妈妈,她得救了。”
闻听此言,我便没有发作。一个乐善好施的幸福灵魂的天真快乐,还从来没有如此坦诚地显现在这样一张如此温柔的面孔上。我突然发现她的脸上,疲惫和苍白一扫而光,她满面洋溢着快乐的容光,她也在感谢上帝。病妇刚才说话了,她说些什么又有何妨?
过了一会儿,皮尔逊太太让孩子们去叫醒家里的帮工,让他送她回去。我连忙上前,提出我送她回家。我对她说没必要叫醒帮工,因为我也是顺路,如蒙首肯,对我将是无尚荣光。她问我是不是叫奥克塔夫-德-特……我回答她说是的,并说她也许记得我父亲。我觉得很奇怪,我的话让她弟尔一笑。然后,她高高兴兴地挽起我的手臂,我们便一起返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