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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贾潇和老婆闪电般地办完离婚手续,就要动身去南方了。他跟单位请了创作长假,把该安顿的事情基本上都安顿完了,觉得还有一道必须的程序,就是约他在N市最好的朋友安仲熙和夏能仁聚餐话别。

    这一次,三个男人不约而同都是光杆一人来的,身边没有女人陪伴。虽然人少,但是贾潇不想弄得小里小气,在东海渔村订了一个大包厢,点了以海鲜为主很上档次的几个菜。三个人鼎足而坐,因为桌子大,饮酒碰杯都要站起来把胳膊伸得长长的,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豪饮。

    喝的是烈性白酒。酒酣,说话内容就渐渐悖离了为贾潇送别的主题,夏能仁和安仲熙最近的境遇都不太好,自然都想用倾诉的方式消除胸中块垒。

    背呀!哥哥我最近、最近真是喝凉水塞牙,放屁砸疼脚后跟,要、要多倒霉有多倒霉!活了半辈子,我愣是弄不明白活人的、门道。眼看着咱周围的人该升官的升官,能发财的发财。有的人,你明明看着他无德无能,狗屁、狗屁不是,但架不住运气好,蹭蹭蹭就上去了,哗哗哗票子就来了,挡都挡不住!看着人家活得好,哥哥我也眼红啊!眼看离五十岁不远了,再不发达就、就没有机会了。自己不努力不行,好不容易、好不容易铆足了劲儿努力一把,谁知道还犯错误了,比不努力更糟糕!狗日的政府机关更不是人、人呆的地方。你看看那些当官的,一个个正人君子的样子,道貌岸然,人模狗样,背地里哪个不是溜须拍马,投机钻营?真正上去了的,有几个是凭苦干实干,靠工作业绩?他妈的都是靠抱粗腿,靠走门子,靠花钱买,甚至、甚至连自己的老婆也能贡献给领导……夏能仁越说越激动,端起一大杯酒一饮而尽。

    苦呀!这几个人中间,安仲熙平常是话最多的一个,看见夏能仁借着酒劲儿抒发得畅快,他也不甘落后:人活一辈子,那就是一个字,累!在单位,你整天、整天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回过头来想想,到底有啥名堂啊?对个人来说有、有啥意义啊?领导对下属,那都是、都是胡萝卜加大棒,高兴了搂到怀里,不高兴一把推开,越是会哄人的笑面虎越要把你的油水榨干。让你整天干、干些说不出名堂、提不上串的杂七杂八的琐碎事,慢慢慢慢把你的生命就消耗掉了,白白消耗掉了。不人道啊!咱哥们儿啥时候能当、当一回人上人,对着别人指手划脚,发号施令,那、那才叫爽呢。只可惜咱都只能让别人耍,耍来耍去还不如拿链子拴着的猴子惹眼。活得真他妈、他妈的没意思!来来来,咱再干一杯!没等别人响应,安仲熙自己先整掉了一满杯。

    嗨,嗨,嗨,哥们儿,这都怎么啦?我高高兴兴找你们来喝酒,本来是告个别,指望你俩给我饯行呢。看你们这德行,还没醉呢,就开始说醉话。干嘛,非要在这儿发牢骚?好像这世界上只有你俩最倒霉,最不幸,比窦娥还冤几百倍?我马上就要四海为家,就要成为天涯沦落人了,也没像你俩这么没出息!贾潇截住了夏能仁和安仲熙竞相发牢骚倒苦水的话头,想把这个小聚会拉回到应有的主题。

    还是兄弟你潇洒呀!不能比不能比。夏能仁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说呀,你俩还是庸人自扰。就拿夏哥哥你来说,再怎么说你也是是政府机关的一个有实权的科长,跟一般老百姓比,你够可以的啦。国家公务员的待遇这几年日高日上,旱涝保收,N市的财政状况又好,在咱们这个西部省份除了省会别的地市都不能与之相比。你们上班悠哉游哉,有时候的确是一张报纸一杯茶,坐着就把钱挣了。就这还不满足?你看看这个城市搞有色金属的那个大集团公司,一线工人一人顶过去几人干活,累得要死,才挣几个钱?你看看在土里刨食的农民,他们才叫苦哩。当然官场自有它的规则,并不是说每个人身在其中都能混得很好,好不好全在自己努力不努力和怎样去努力。我是个搞写作的,上至书记市长、达官贵人,下至三教九流推车卖浆者人等,我都熟悉,都有很多朋友。要叫我说,现在的官场上,确确实实也有很多忠实的人民公仆,他们肩负使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踏踏实实工作,用尽心智和体力为老百姓服务。这些人都是真正的精英,襟怀天下,德才兼备,我对他们很敬佩。官场上并不都是贪官污吏横行,好人、有抱负有作为的人还是占大多数。咱不说别人,就咱哥儿几个活得也算自在吧?我就很满足,我就不赞成满世界都是那种批判能力总是大于创造能力的人,不赞成整天没屁事干就发牢骚骂娘。我不是说大话,我也不是中共党员,犯不上为谁歌功颂德,可我也能看到眼里,这一代中央领导集体做了不少好事呢,他们深得民心。官场有个上行下效的潜规则,中央做好了,地方官员想做事、想为民造福的也大有人在。咱也是知识分子,往低里说总还是爱国人士吧?我认为做人应该有良心,应该能看见光明的一面,何况你夏哥哥还是政府机关工作人员!我觉得你吃着官饭发着牢骚,这并不时髦,甚至有几分可耻……贾潇接过话头把夏能仁一阵批判。

    你贾痞腰缠万贯,还是作家。这社会亏不了你这样的人,所以你感觉好。我跟你能比吗?安仲熙刚刚饮了一大杯酒,继续摇头叹息。

    安茄子你少来这一套。我看,你也需要让我给上上课。我承认,你在学校虽然被称作主任,但说到底是个小人物,是受人支配忙忙碌碌净干琐碎事情的普通人。小人物、普通人就活得不自在,就一定要牢骚满腹?我看,说到底还是怨自己。……你甭跟我急,我也不是你们学校的党支部书记,犯不着教育你,我只是想说几句实话。你既然没有本事爬上高位,那就应该正视现实。再怎么说你还是个小头目,还可以对着你周围的几个人居高临下,有时候需要跑腿,需要动手,有时候动动嘴也就行了。你敢说受你指挥的人在你手下都不受气?你每一次的工作安排都尽善尽美,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得体、中听?其实,全中国除了党的总书记、国家主席,其余的人都要受人管。就因为咱中国目前还不够强大,在国际交往中,国家领导人就奈何不得小布什他们,必要时候也还委曲求全、韬光养晦呢。你算个啥?受人支配还嫌不自在?小人物同样要摆正位置,该服从就要服从,该听话就要听话。你还对琐碎的工作不满意?你的本事就决定了你只能呆在总务主任那个位置,总务主任就是管吃喝拉撒等等琐碎事的,你不管让谁管?你不做让谁做?一个单位决策层只能有那么一两个人,正常的组织机构和运转程序决定了有的人就是想大事管大事的,有的人就是做具体的琐碎的日常工作的,必须要分开层次。单位好比一台机器,你是螺丝钉就必须尽到螺丝钉的责任。学雷锋学了这么多年你连螺丝钉精神都没学明白?你也不要以为身居高位的决策层那些那些人日子就好过,就舒适就清闲,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对上要承担责任,要听命于人,甚至要仰人鼻息委曲求全,对下要指挥准确,用人得当,要精通领导艺术,要学会弹钢琴,还要胸襟开阔,能受恶气能喝得下泔水!都不容易,各有各的难处。做具体工作多好?做就是了,做完拉倒,省心,晚上能睡安宁觉,那还不好?安茄子你就知足吧!

    贾潇大概也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神经中枢正兴奋,思维敏捷,滔滔不绝。

    兄弟,你、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要让你说的话,官场上净是好人,机关大院简直是一片净土?球!狗球!就在贾潇“教育”安仲熙的过程中,夏能仁又灌下去几杯酒,醉意渐浓。他说话的声调更高、更有响度,同时也手之舞之,肢体语言更为丰富:我就、我就想当好人,想把工作做好。我这样想该没错吧,兄弟?但是,可但是,我身不由己。政府机关工作人员哪里是人啊,都是工具,是领导手里的工具,是让领导设计好运转程序的机器,他让你怎样做你就只能怎样做,他让你怎么运转你就只能怎么运转!把人变成了工具,变成了机器,你说窝囊不窝囊,难受不满受?整天转呀转,早都把你都转晕了!夏能仁手里端着酒杯,在原地表演一样转了几个圈,弄得踉踉跄跄,几乎跌倒,好不容易脚跟稳一些了,他继续发牢骚:可是,但可是,你还不能晕,你还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官场是啥呀?官场上人给人使绊子,官场上到处有陷阱!晕了就会被绊倒,就会栽进陷阱里去,就会要了你的命!哥哥我整天提心吊胆,小心翼翼,辛辛苦苦,勤勤恳恳,结果呢?我想提拔个副处级,哪怕是没有实权的“助调”也行。结果呢?球毛,眼看就弄不成了!弄不成就弄不成吧,还有人找我的茬儿,告状,要置我于死地!他奶奶的,有本事你、你去告那些有权的、当大官的,告我有屁用?球毛!官场的规则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你哥哥我这样的球毛人点灯。人家杀人越货、放火投毒,搞出多大的事情来也没关系,哥哥我就不行,哥哥我手莫伸,伸手必被捉,哥哥我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哥哥我混得不如人,哥哥我活得没球意思……夏能仁说着说着竟然“哇”一声哭了,涕泪交流。

    夏哥哥,夏能仁!你看你丢人不丢人,鼻涕眼泪的,像个娘们儿!贾潇从夏能仁手里夺过酒杯,重重地墩在桌子上,然后又滔滔不绝“教育”了他的这位“夏哥哥”一通:不是我说你,啥时候我们哥儿几个在一起,你都是发牢骚,怨天怨地。我从来没听你说过单位领导、哪怕是同事一句好话。好像都是别人对不起你,都是周围的人不好。这正说明你自己的心态有问题!我不想听你说具体的事情,就凭这些年来我对你的了解,我认为夏哥哥你之所以混得不好,也需要从自身找原因。比方说吧,作为一个大丈夫男子汉,无论如何不能鼠肚鸡肠,不能小里小气,不能锱铢必较。一个人在单位和同事相处,假如事事工于算计,总怕吃亏,到头来肯定要吃大亏。现在的人群中很少有傻子,你要是算计别人,别人就会算计你,你要是把蝇头小利和细枝末节看得很重,人家就会把你看得很轻。相反,你要是真心对别人好,别人也一定会还你更大的好。多数人都懂得与人为善,懂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真心实意对别人好的人最终不会吃亏。和人相处,不仅当面要多说好话,要懂得尊重别人,不给人难堪,让人感觉跟你在一起开心、舒服,更重要的是要有一颗善良的心,即使背着人,也要多说好话,多做善事。千万不能耍小聪明,以为背后搞点儿小动作别人不会知道,什么叫“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什么叫“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个人总是不给别人说好话,总是怨天尤人,一有机会就要给别人使个小绊子,时间一长他在单位肯定不会有好口碑,他在生活中肯定会经常遇到别人给他使绊子。你想想,即使是皮球,你踢它一脚,它对你的脚还会有反作用力,何况人?夏哥哥你好赖也是一个重要部门的科长,你不光受人领导你还领导别人,即使不当领导,作为一个男子汉也要有胸怀,要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尤其要学会为别人着想,时时处处要想着你的作为、你的言谈,别人是不是容易接受?要体察别人跟你在一起是不是愉快?听了你说的话是不是顺耳、受用?我不知道你平常做不做这样的检讨和自省,反正我经常这样想。对待各种利益,包括一点奖金,一点小礼品小纪念品,千万不要把它都看在眼里,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该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无谓的伸手也许会获得蝇头小利,但却损失了你的人格。包括大些的利益,比如提职晋职,也要以平常心对待它。你想当处级干部,想当的人多啦。提你是可以的,提拔别人也没有什么错,在这种情况下就不能抱怨领导,想开些就啥事没有,想不开会把你自己气出毛病来……

    得啦,贾痞!你、你还真把你当作家、当祖师爷、当哲学家啦?再怎么说,哥哥我、我也比你年长几岁,比你多吃了好几年饭,你把我当小孩儿训呢?半醉的夏能仁自尊心受不了了,站起身来反驳贾潇:我是政府机关的人,我不懂得官场上的规则?要你来教训我?你听我说吧贾痞,现在的官场上就是、就是卖官鬻爵,想当官、想当官主要还是看你会不会钻营,敢不敢花钱,能不能找着有用的粗腿。粗腿你懂不懂?谁要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光想凭自己努力工作,等着好事降临到你头上,这等于白日做梦,白日做梦!不,不仅仅是白日做梦,简直就是自取灭亡……

    我不这样认为。难道当了官成了领导干部的人都是靠投机钻营上去的?恐怕连你自己都不会相信吧!我认为,投机钻营永远不如踏实为人。一个人要是人格高尚,能力出众,被提拔重用成了众望所归,那当上领导才叫风光呢,位子也容易坐得牢。相反,靠巴结逢迎、投机钻营上去的,其自身素质不堪重用,群众不拥护,工作很难开展,这样的人即使身居高位,整天就像坐到了火山口上,战战兢兢摇摇晃晃,地位岌岌可危,有什么意思?正直的人对这种人应该表示不屑,而不是羡慕他们。当然,人各有志,你愿意在仕途上有所作为,这一点无可厚非。你尽可以努力,但我认为要走正道,要以平常心对待。求人不如求自己,先从自身做起,准备好当领导的必备的素质和能力,包括德行,好事说不定就自天而降了,但这不是上帝赐予的,而是自身努力的结果。自身条件准备不好,光想凭着巴结领导,送礼行贿,或者搞点儿其它欺骗领导、蒙蔽群众的手段和伎俩,恐怕最终收获的只能是失败和烦恼。

    你狗日的贾痞!不说一句好话。你是不是就盼、盼着哥哥栽倒?是不是?你个狗东西……

    忠言逆耳,忠言逆耳呀,你爱听不听。

    唉!夏哥哥总想当官,当上当不上都比我强。我安仲熙天生就是当老百姓的,就是在普通岗位上伺候人的。人各有志不能强勉,贾痞你也别太打击夏哥哥。来来来,咱哥们儿再、再干一杯。干!安仲熙说。

    喝完一杯酒,安仲熙又借酒抒情:酒是好东西啊!“冷松”(西北方言,起劲、拼命的意思)地喝,喝醉了拉倒,喝醉了飘飘悠悠上天堂一样,啥烦恼就都没了。可人总有清醒的时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字:累,累死了!回到家里,老婆孩子也不让你轻松,总给你找事情,总让你不得安宁。人在职场十分繁忙,身子累心也累,回到家也不能放松,你、你俩说这是啥感觉?感觉一点儿也不爽,感觉很快就要累死了!我都怀疑我能不能活到五十岁呢。除了单位,除了家庭,你还会有别的责任,心里放不下,身子也就要跟上受累。精力不够用,钱不够花,恨不得有分身术,恨不得走到马路上拣个金元宝。可这都是白日做梦!累呀,累死了!

    哎,茄子兄弟,我咋就听说,你、你还真拣了一大块金元宝呢!夏能仁醉得有点儿抬不起眼皮,但他头脑还算清醒,斜靠在椅子上,抬起臂膀指着安仲熙的鼻子:我听说你、你买彩票中了大奖,你对我们哥儿几个,怎么就没见提起过?你、你不够朋友,不够意思!

    哥哥,哥哥,饶个下兄弟我。你听谁说?没有的事。你千万别宣扬这件事,要叫我老婆知道了,她不跟我拼命?饶饶,饶我,今天这一顿不让贾痞买单了,我来。就算我为贾潇兄弟饯行,好不好?安仲熙不敢正面回应彩票中奖的事情,而用断尾求生的方式逃遁。

    安茄子我这么评价你吧。贾潇酒意正酣,谈兴正浓,他继续对着安仲熙大发议论:你就是一个不自量力的人,你就是一个唐·吉诃德式的疯子。我为什么这样说你呢?你想想,你有多大本事,你把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本来嘛,你在学校上班,教育行业这些年越来越有地位,收入也不错,你一个三口人的小家庭,日子干嘛过不滋润?干嘛总要向别人举债?你敢不敢当着我和夏哥哥的面说清楚,你把钱都花到哪里去了?我贾潇也费钱,而且我可以直言不讳,我的钱都花到女人身上去了。我愿意,我有这兴趣爱好。你呢,你敢承认吗?但是安茄子,你别以为我们都不知道你把钱花到哪里去了,你无非也是养活了情人,养没养私生子我倒是不清楚,但也有这种可能!

    对,贾痞说得对!夏能仁抬了一下眼皮,表示支持贾潇对安仲熙的评价。

    安茄子,今儿当着我和夏哥哥的面,你勇敢地承认一回,那个名叫扈婉璇的女人是你的情人,你拮据你艰辛你四处借钱外债累累都是因为她!敢不敢承认?

    安仲熙摇摇头。

    那么,你敢不敢否认?

    安仲熙仍然摇头。

    你得了吧安茄子,别再鸵鸟政策,别再把头埋在沙子里假装啥也看不见。你这叫不自量力,你这叫责任感恶性膨胀!干嘛呢,扈婉璇有老公!扈婉璇的儿子也许真是你的私生子,但人家姓史不姓安。你干嘛要如此自作多情?差不多就行啦……

    贾潇只顾滔滔不绝,没留意安仲熙又自斟自饮好几杯,已经出溜到桌子下面去了,醉成一摊烂泥。

    最终,贾潇和夏能仁也都弄得酩酊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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