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深秋到严冬,地里没活儿,当属农闲,可是农业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仍然热火朝天。除了农田基本建设,雷庄还要抽调一部分劳力参加本县跃进渠水利工程建设。听说粟邑县与相邻的兄弟县份还要共同修建一个比跃进渠更大的水利工程,今冬明春也要开工。留在家里的弱劳力、女劳力也闲不住,小麦冬季田间管理,积肥,还要搞副业比如用红苕做淀粉挂粉条。社员家庭需要盖房子楦窑,也只能选择农闲季节见缝插针进行。
我看,咱把窑楦了,借这一阵地里没活儿。百谦说。逢春的父母商量修建新宅院的事情。
成是成,恐怕粮食不够吃,给匠人的工钱也不够。清竹说。
咱家的粮食楦窑够了吧?以后没粮吃再想办法,给匠人的工钱先借。窑不楦不行,住不开嘛,冬天了逢春还睡床,把娃冻的,跟他爷、奶挤一个炕也不是事儿。百谦力主马上楦窑。
清竹想了想,点头表示赞同。
百谦于是向队长告假,然后从本队和相邻的生产队请来帮忙的人,拉开楦窑的阵势。请泥水匠要带上例行的礼物两包点心,两瓶酒。泥水匠不仅仅是工匠,还是楦窑的技术大拿,相当于工程师。百谦请来的泥水匠叫雷振才,本村人,很友好,一再表示在收取酬金方面要给予百谦最大的优惠。清竹找来几个麻利的邻家妇女,帮她给楦窑的人做饭。
爹,我咋弄哩?逢春问。
突击队不给你请假?咱楦窑呢,大事情嘛。百谦搞不懂儿子的意思。
不是不给请,我逢春觉得难以启齿。
咋呢?哦,你是说,你当着青年突击队副队长,不好意思请假?不要紧,我给拴牢说去。
不是的,不是的逢春不知道怎样表达才对。
哦,你是不想请假,怕人家说你不积极?
逢春点头,脸上有些羞涩。
也是。你刚回来锻炼,接受再教育,应该好好表现。是这,你在突击队干着,咱屋里这活儿也不指望你一人,多寻个帮忙的就成了。
突击队倒班呢,我也能腾出空儿给咱家干。逢春感激父亲深明事理。
第二天一大早,赵逢春家砖窑洞修建工程开工,他却照常来到农田基本建设工地,履行带班的青年突击队副队长职责。
逢春,你咋来了,你屋里不是楦窑吗?突击队队员雷奎生问,早上路过你家新庄子,看你爹寻下好多人,挖地基呢。你屋里这么大的事,你咋还到这儿来?修地是日弄闲的(白费功夫),把熟土盖到底下,上头净弄些生土,好几年不长庄稼。还水浇地呢,谁知道水库哪年才能修成?你不干家里的正事,把这烂事这么认真!不就是个突击队队长吗,还是副的。狗屁!你赶紧回去,修地球的活儿,撂下就撂下了。雷奎生劈头盖脸一顿数落,让赵逢春招架不及。
你咋这么说呢?逢春有点儿脸红脖子粗。
我不这么说,还咋个说?哥说一句难听话,你是个瓜熊!
雷奎生一席话动摇了逢春的信念。他确实没有想过修地有多大意义,更没有想到把多年耕种的熟土翻到下面对庄稼地是一种毁坏。本以为舍弃给家里楦窑,坚持搞农田基建是一种牺牲,是先公后私大公无私,谁知道让雷奎生说成瓜熊!他简直有点儿垂头丧气。
你看你看,哥这嘴有时候把不住,胡说哩。逢春你不敢给大队干部汇报,人家把我的话上纲上线,弄不好就成阶级斗争新动向了,我招不住。我是说楦窑重要,你还在这儿修地,人家会笑话你。雷奎生见逢春情绪低落,又主动过来圆场。
一个上午,赵逢春一直提不起精神。
中午,何拴牢来接班,对逢春说:我才听说你屋里楦窑哩。你明儿甭来了,我替你带班,咋样?
我还来。给我爹说好了,下了班再给我家干活儿。逢春低着头说。
哎呀,逢春你不简单!能把农业学大寨、农田基建看得比自家楦窑还重要,这不是大公无私是啥?你真的不简单,不简单!不过你要劳逸结合,不敢弄得太乏,你还是个娃娃。我寻佑斌主任说去,像你这号好娃,甭说入团,要赶紧发展入党哩。
何拴牢一席话让赵逢春坚定了信念,他的情绪立即高涨:没啥没啥。我爹说了,要我把青年突击队的事干好,我屋里楦窑帮忙的人多。没事没事。
你今儿咋不高兴?回家路上,何蓉蓉问逢春。
没有啊!逢春矢口否认。
装!你当我瓜。何蓉蓉反驳。
逢春笑了,一脸的不好意思。
哎,你屋里得是楦窑哩?
嗯。
那你还不给自家屋里干去?我都想给你屋里帮忙呢。
进了村,逢春顾不上回家,先来到楦窑现场,何蓉蓉跟在他身后。
泥水匠雷振才带了一个徒弟,他们师徒掌瓦刀砌砖。逢春爷爷会泥水匠手艺,老当益壮,和匠人一同砌砖,其他人都是普工,和泥的和泥,递砖的递砖,有人将砖泡到水缸里渗透再捞出来,有人运土以供和泥之需。现场瓦刀与砖块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用铁锨和泥发出噗哧噗哧的声音,干砖泡进水里冒气泡也吱吱响,现场干活的人喧哗嚷叫,十分热闹。
仅半天时间,四眼窑洞的地基挖下去,又用砖砌上来了。工程进展顺利。
逢春四下看看,到处插不上手,只能将堆放在较远处的砖往渗砖的地方搬。他动手搬砖,何蓉蓉帮着一起搬。没有围裙,不一会儿蓉蓉的红格子上衣弄脏了,百谦看见了,说,这女子,看把你衣服弄成这了!赶紧赶紧,甭弄了。何蓉蓉笑着说,没事没事,叔。百谦说,逢春,你还没吃饭,赶紧回去,等你妈把晌午饭弄好,你来叫大家吃。蓉蓉也赶紧回去。
蓉蓉,你先回去。我再努(停留)一会儿。逢春对何蓉蓉说。
何蓉蓉不高兴,但肚子饿得咕咕叫,只好嘴噘着走了。
快到吃晌午饭的时候了,逢春早已饿得满头虚汗眼冒金星,才在父亲催促下回家。他看见母亲正和几个邻家妇女忙着弄饭,婶子俊香也在。叔父家的双胞胎峰峰、川川站在一旁哼哼唧唧,我要吃,我要吃呢。奶奶赶忙把孩子拉开,面还是生生,吃狗屁哩,赶紧过来,甭脏嚷人。
锅台上支着压饸饹面的床子,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气。将和好的面搓成圆柱状,放进饸饹床子的圆孔里,再把柱状的木头杵子对准圆孔,用杠子压下这工具采用了杠杆原理呈线状的饸饹面就从床子下面网状的小眼眼挤出,直接进入沸水,煮熟,捞出来,从凉水中一过,晾在篦子上,拌少许熟油防止粘在一起。另外一个炉子上,中等大小的铁锅正煮浇面的臊子,主料是豆腐、葱、萝卜丁,闻起来挺香。
逢春,你先吃些,早起吃了一碗煎水泡馍,饿到这阵儿了。饭马上就好,你吃了,再去叫你楦窑的人把活儿停下,回来吃饭。母亲交代说。
楦窑的人回来,洗洗手,一人一个大老碗,用筷子抄上饸饹面,浇一大勺子臊子,或坐或蹲,呼噜呼噜吃饭。
嫂子做的饭好吃,我能咥三碗。一个帮忙的说。
你咥嘛,尽饱。清竹说。
干活的都是好饭量,一般人至少两碗,多的三碗四碗,好几篦子饸饹面一会儿风卷残云被消灭了。
吃烟吃烟。逢春拿上早已准备好的红盒子宝成牌纸烟,给放下饭碗的人散发。
烟点着,香香地抽着,干活儿的人满脸的惬意和满足。
饭后一锅烟,赛过活神仙。美得太嘛!
饭吃饱,烟瘾过美,再吃住咥,要对得起主家这饭呢。主事的匠人雷振才说,后晌就要搭架子,百谦哥,搭架子的板凳、板子、绳啥的,都预备停当了没有?
停当了,没麻搭。逢春爹说。
后晌,在楦窑现场,逢春看见叔父拖着石膏腿,一手拄棍子,另一只手拿铁锨和泥。
二大,你甭弄了,你腿上有伤,坐下指挥,我来和。逢春说。
楦窑砌砖的泥好和,不搅麦秸,省劲,主要是掌握稀稠。这活不重,不过有技术哩,我能行,你恐怕弄不了。叔父说,架子搭起来了,渗好的砖要往上搬,你搬砖去。
看着家人和亲戚邻居全力以赴为创建新家辛勤劳作,赵逢春只能竭尽全力干活儿。到了晚上,他的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不光给咱楦窑,还要在突击队干,非把娃挣日塌不可。晚上,母亲在父亲面前怨怅,逢春还没服下呢,能受得了这罪?
唉,没办法,生到这黄土地上,服不下也要服,受不了也得受。叫他给拴牢请假,娃还要进步,硬硬地不请。自家楦窑,亲戚邻居都帮忙,他不干说不过去,看着心疼也没办法。唉呀,我这腰也成硬的了,翻个身都艰难。
果不其然,赵逢春累出毛病来了。
楦窑第三天,逢春在突击队带夜班。半夜收工,他觉得全身乏力,满头虚汗,汗衫紧贴在脊背上,走起路来步履维艰。
逢春,你咋哩?何蓉蓉及时出现在他面前。
我不咋。小伙子还要强撑,保住自尊。
还不咋?我看你走路浪(踉跄)哩,我用架子车把你拉上。何蓉蓉说。
没事,不用。逢春抹一把冷汗,再用手拍了拍脑门,觉得清醒了许多。
我跟你厮赶着走。何蓉蓉说。
能成。逢春在乡间土路高一脚低一脚走着,感觉头重脚轻,脑子一阵儿清醒一阵儿糊涂。
逢春,我问你个事。拴牢叔把灵侠开除了,还扣她工分,这对不对?何蓉蓉问。
嗯?这事我也说不清。逢春回答得很随意。
你也不讲究是非黑白?还是突击队副队长呢!何蓉蓉对逢春的回答很不满意,语气忿忿不平。
那你说,这事该咋处理?
我说?要我说不能光处理女的。男的都不算犯错误,光灵侠错了?这不公道嘛!要开除都开除,要扣工分都扣工分。
拴牢叔说,母狗不摇尾,公狗不上身,还说,哪达有棉花遇见火不着?尽管是黑夜,逢春对何蓉蓉说这些话仍然感觉难以启齿,脸都红了。
耶,耶,耶耶耶,这是啥话嘛!叫我说,纯粹欺负弱女子哩。我以前觉着拴牢叔啥都对,从这件事看,他也欺软怕硬,一碗水端不平。是不是男人都向着男人?
没有没有。拴牢叔没办法,胡搞的男人不是一个两个,有句话叫法不治众,拴牢叔说了,他会想办法照顾赵灵侠。哎呀,这事我说不清,这阵儿头昏得不行。
走到何蓉蓉家门口,要分手,蓉蓉伸手摸了摸逢春的额头。
哎呀,烧得太。你先回去,我屋里有退烧药,一会儿给你送去。
算了算了,半夜了,你赶紧回去睡觉,我没事。
还没事呢,烧得跟火炭似的!你回去甭关门,我一下下就来咧。
果然,逢春进家不久,何蓉蓉送药来了,安乃近,还有索密痛。
逢春母亲也没睡,她让儿子服了药,说,你发烧哩,蒙上被子,捂一身汗,就好了。
回到小窑洞,清竹对丈夫说,老何家女子对逢春咋恁好的?该不会有啥事?
百谦睡得迷迷糊糊,说,你操那闲心!赶紧睡觉,明儿还要早早起来拾掇饭哩。
第二天,父母没有叫逢春起床。他睡到半早晌,一睁眼,看见何蓉蓉坐在床头。
哎呀,这时候了!逢春一下坐起来,揉着眼睛。何蓉蓉捂了嘴嗤嗤嗤笑,逢春才发现自己光着膀子。哎呀,你咋在这儿呢?他赶忙寻找家织的白布衫,慌里慌张往身上套。
我到楦窑的地方去了,看你不在,估计你还睡哩。你妈在前院忙着,你奶叫你二大家的娃缠住了,没人管,我就进来了。
咝哎哟,我咋浑身疼呢?逢春伸展一下腰肢,觉得全身不得劲,不行,我要赶紧到楦窑那达去哩。已经迟了,这会儿才去,像啥话嘛!赶紧,蓉蓉你出去,我先把衣服穿上。
怕谁把你看着了!何蓉蓉嘴噘着出去了。
逢春呲牙咧嘴穿好衣服赶忙往外面冲:妈,你咋不叫我?迟成啥了!
你咋起来了?我刚才摸你的头,烧得厉害,继续睡去,楦窑那达人多,不少你一个。母亲说。
不行不行,我要去哩。逢春说罢,舀一瓢水倒进脸盆,在脸上噗哧噗哧几下,再用毛巾沾了沾,赶紧跑出去了,何蓉蓉在后头追着。母亲在身后喊,让逢春吃点儿东西再去,他仿佛没听见。
按照修建砖窑的工艺流程,窑腿子砌起来,中间要搭起架子,支好两道弧状的楦弓,再在楦弓上铺楦板,这样形成洞状的模具窑楦。紧接着,依托窑楦,将砖摆放成窑洞形状,再用很多磁片楔进砖缝隙,最后用泥浆浇灌。同一眼窑洞需分段完成,像逢春家这样的小窑洞一般分为两段施工。做完一眼窑,接着完成相邻的另一眼。施工过程中,窑腿子用木头顶着,以防止单方面受力或受力不均匀导致歪斜、倾倒。等所有窑洞都楦好了,再在上面压八、九十公分厚的黄土,四周用筑土墙的方式夯实,和窑帮形成一个整体,护卫砖窑洞坚固耐用,历经数十年上百年而不衰。
楦窑工程即将完成,最后一眼窑洞砌最后一块砖之前,要贴上合龙大吉的红纸贴,悬挂红稠,燃放鞭炮,叫做合龙口,等同于盖房子举行上梁仪式。仪式过后,主家要宴请所有参建者以及拿着鞭炮礼物来祝贺的亲邻。
赵逢春家合龙口,老天不作美,乌云密布。合龙口的鞭炮刚刚燃响,天空传来深秋季节少有的惊雷,随后狂风大作,暴雨倾盆。窑顶上、脚手架上干活的人都赶忙撤下来避雨。
窑底下敢不敢停人?有人问。
一般情况下没问题。大家最好避到邻家去,甭在新窑里头努。雷振才说。
干活的人把衣服顶到头上跑出去避雨。
振才,这大的雨,要紧不要紧?百谦问匠人。
没事没事,只要不下霖雨。万一下霖雨,就得到粮站借帆布去,盖上,下十天八天雨都不要紧。雷振才说。
一阵狂风暴雨过后,雨小了,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楦窑合龙口,本来要在院里支八仙桌摆筵席招待大家,因为下雨,除了匠人和最重要的客人在爷爷奶奶大窑里摆一张桌子之外,其余人把各种菜舀到碗里,一人端个大老碗,或蹲或站,找没雨的地方分头去吃。
吃完饭,百谦带着人,拉着架子车,冒雨到公社附近的粮油收购站借帆布。不巧,收购站的两块大帆布已经被邻近杨家大队楦窑的人家借走了。
一直到晚上,雨还不停。借不来帆布,百谦和逢春舅父等几个人把家里仅有的几个塑料袋子,以及床单等物品都拿来盖窑顶,但基本不管用。这些小东西经不起风吹,一小块一小块的,缝隙太多,往里面进水。找邻居或者生产队帮忙,最多能找来几块小小的塑料布,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逢春一家眼巴巴盼望老天爷开眼,千万不能下霖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