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生到死的门槛一脚就迈过去了,这是赵逢春回乡第一天的亲历亲见。 拉粪的目的地是南岭。拉粪就是拉着架子车往田间送肥。 早晨上工的时候,雷建海主动要与赵逢春搭档,他对年轻人说:叔稀罕你。逢春摇摇头,刻意要躲开雷建海。这个人早年是县剧团的,唱旦,后来在村小学教过书,因为鸡奸学生判了徒刑,刑满释放后当农民。雷建海给赵逢春留下的的印象并不好,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地方,他见了男娃娃死盯着看,眼神怪怪的,村里人叫他鸡奸犯。逢春选择和雷奎生搭帮,奎生与他年龄相仿,初中毕业就回乡劳动了。 南岭其实是个大土丘,阳面的耕地属相邻的龙阳大队,背阴面是雷庄大队第三生产队的梯田。拉着满满一车牛圈肥到南岭地,要走很陡很长的上坡路,队长安排每辆架子车两个人,套一头毛驴。有没有驴,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上南岭坡陡,人和驴同样要竭尽全力,相比较途经南洼那一段路平,驴在前头拉,人只要手握辕把掌握架子车的平衡,根本不用使劲儿。空车返回,到了平路,人前面坐一个,后面蹲一个,一起一伏像压翘翘板一样悠闲舒适,任由驴子拉车前进。要是没有驴,人哪儿来这份惬意?人比驴聪明,所以人欺负驴。 开火车,开火车!早晌最后一车肥送到地里,大家准备折返,雷新海提议说。雷新海是雷建海没出五服的本家兄弟。 开火车是将两辆或三辆架子车链接起来,乘客坐在上面,由一人掌舵当司机,利用下坡路产生的惯性,体味火车般飞驰的快感,可以省却走路的麻烦和困顿。这是那个年代劳动者很时尚的游戏,虽屡屡有人发生意外造成伤害,但人民公社社员乐此不疲。 少弄没名堂的事!被生产队长指定为拉粪工作临时负责人的雷建海斥责远房堂弟。 少管!你还把自己当成个官?你是个槌子。雷新海并不尊重堂兄,仍积极组织开火车,来来来,把架子车链上,我当司机。 欢娃,走,咱不参加。雷建海吩咐他的搭档。孙欢娃和赵逢春一样,是刚刚毕业回乡的知识青年,他俩是高中同学。 你甭跟上这些二杆子开火车,出了事,能把人摔死。雷建海又对逢春说。 雷奎生也热衷于开火车,他对赵逢春说:没事没事,经常开哩。新海哥有老经验,逢春你放心坐。 逢春本来还在犹疑,经不起雷奎生动员,况雷建海的劝阻让他逆反,于是迈腿坐到了火车上。 火车的结构是这样的:两辆架子车车辕相对,用襻绳链在一起,前面坐两人,两车之间的缝隙坐着雷新海负责驾驶,后面架子车坐三人,其中两人左右对应坐在车厢两边,另外一人坐中间,手里掌握着维系在后面的第三辆架子车,必要时抬起辕把让车尾蹭地,起到刹闸的作用。驴被卸了套,自由自在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雷建海、孙欢娃没有参与,套着驴,拉着车走。孙欢娃一脸的不甘心。 南岭中间的机耕路是把粪肥送到地里的唯一通道。路两旁的梯田一级连着一级,路与梯田同步分级,下一道坡,有一段平坦的路,紧接着又下坡,又有一段平路。如此反复循环,开火车相应出现加速,缓行,再加速,再缓行人坐在上面很惬意。最低的一级梯田过后,还有一道长坡很陡,带两个转弯,坡下有一片平坦的苜蓿地,可以让火车缓冲、减速直到停止。 逢春从小是乖孩子,母亲一以贯之的严格要求让他谨小慎微,比起同龄人来,他胆小。开火车虽见过多次,坐火车还是头一回。梯田阶段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的变速运动,的确给大家带来快乐,到最后那段很长的拐弯坡道上,火车越来越快,有点儿风驰电掣的味道,耳畔风声呼啸,头发朝后披倒,遇到颠簸大家一起发出惊叫,顺利完成惊险路段的运行,大家又一起发出欢呼。 一直到拆散火车,重新套上驴徒步前行,乘员们意犹未尽。 逢春,咋样?我是老司机,火车开得美!雷新海自吹自擂。 逢春笑了笑,表示赞许。 少吹牛皮!雷建海给远房堂弟泼凉水,要是董下烂子(闯了祸),你屄嘴就不能了! 咋能董烂子?我几个小心着呢。你少说不吉利的话。雷新海把堂兄的话当耳旁风。 哎,你几个开火车了?看我不告队长!女劳力在路旁地里拾棉花,妇女队长秋凤冲着拉粪的人喊。秋凤是雷新海媳妇。 烂婆娘,把你屄嘴夹住。雷新海说。 再甭开了,小心翻车。秋凤很诚恳地奉劝丈夫。 臊老鸹嘴!雷新海正为他开火车的业绩兴奋,嫌婆娘的话扫兴。 和秋凤站在一起的姑娘叫何蓉蓉,亭亭玉立,面若芙蓉。妇女队长和男人叮嘴,姑娘掩嘴而笑。 狗日的小心栽死!秋凤笑骂丈夫。 这熊婆娘,屄嘴臊的!雷新海从路上拣一个土疙瘩,朝秋凤掷过去。秋凤低头躲过,再仰起头,笑得咯咯咯。 逢春朝秋凤那里看一眼,正好与何蓉蓉目光相遇。他突然一激灵,全身像过电一般。这女子眼窝咋这么好看呢? 晌午牲口要喂草料,拉粪的人在饲养院里倒粪将牲口圈起出来的粪肥倒腾一下,打碎结块,使其变得细碎蓬松,有利于土壤吸收。 后晌继续拉粪,雷新海继续开火车,孙欢娃眼馋,说建海叔你把空车拉上,我坐一回火车。雷建海不允,说,你看他这些人少跑几步路,图轻松,栽了就划不着了。 果然被雷建海言中。收工之前,火车发生严重的翻车事故。究其原因,雷新海开了几趟火车一帆风顺于是产生了骄傲和麻痹,乘员个个兴高采烈得意忘形根本没有忧患意识,开火车缺乏严密的组织程序也没有安全防范措施,更有一头驴故意捣乱成心要考验火车司机的能力而雷新海随机应变的确不行。于是,他们董下大烂子了。 这一趟火车,前面一辆架子车坐了3个人,而且位置有问题,总体重心偏前,这样导致火车司机雷新海一直觉得压不住车辕把,操纵不灵。火车在最后阶段通过有两道拐弯的长下坡路,速度越来越快,雷新海慌了手脚。 你几个往前坐!慌乱之中,他向坐在前面的人发出错误的指令,有人往火车运行的前方挪了挪屁股,弄得雷新海更压不住车辕把,眼看就要失去控制。 往后坐,往后坐!他又赶紧纠正刚才的错误。 坐在前面的逢春等人弄不清屁股该朝前移还是该往后挪,况且火车越来越快,真正风驰电掣,雷新海乱喊叫让他们慌了神。火车就要进入苜蓿地,有一头驴贪吃,自作主张用嫩苜蓿补充给养,正好阻碍了火车前进的道路。这个意外情况更让雷新海难以处置。驴是重要的集体财产,雷新海无论如何不敢伤害驴子,尽管这头驴自作主张擅啃苜蓿犯规。火车要继续前进,驴的两条后腿就会面临危险。慌乱之中,雷新海选择了撒手。 雷新海一撒手,前面的架子车前倾顶到地上。飞驰的火车急刹,造成了严重后果。前面坐着的三个人飞了出去。雷奎生奇迹般飞到啃吃苜蓿的驴身上,吓得驴子突然惊奔,将雷奎生摔下来,但他并没有受伤。另一人被扔到前方大约10米远的苜蓿地里,脚手并用快速朝前爬行几步,就一头拱到地上,不幸脑袋撞到石头,弄得头破血流。逢春侧身着地,右脸蹭破了皮,右胳膊摔得举不起来,白色上衣蹭了一缕缕苜蓿绿。后面架子车上的人同样被摔出去,一人受轻伤,一人受惊吓栽倒在地半天不动弹。最惨的是火车司机雷新海,夹在两辆架子车中间,脸碰到荆条笆笆(档在车厢两头阻挡粪肥泄漏、增加容量的半圆状物件)上,弄得血肉模糊,眼见得鼻腔开放,鼻梁一侧透气冒血泡儿。身子被前后两辆架子车强烈挤压,估计内脏受伤了,他发出一声声惨叫。 逢春爬起来,看见地上躺着一人动也不动,雷新海满脸是血五官扭曲,叫声刺耳瘆人,他立即吓出一头冷汗。年轻人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严重、如此惨烈的人身事故。 建海叔,欢娃,赶紧来救人呀!逢春忘记了对雷建海的反感,大声喊。 看看看看看看,我说甭开火车甭开火车,死活不听。董烂子了!雷建海加快脚步往跟前跑,嘴里抱怨着。 先把那一个扶起来,看咋了。雷建海俨然成了现场指挥。 逢春顾不上右胳膊疼痛,和雷奎生一起去搀扶趴在地上的雷圣民。雷圣民父母有五个女儿,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平常被父母和爷爷奶奶宠得不成样子。他刚才飞出去重重摔了一下,伤倒没伤着,但吓坏了。逢春和雷奎生一左一右将他扶起,一边喊他名字,一边搀着走。雷圣民仍然双目紧闭,两腿耷拉着不撑,两道十分粘稠的黄鼻涕挂在嘴唇上。 新海,新海,你咋了?雷建海发现远房堂弟伤得不轻。 雷新海只顾大声呻吟:妈呀,大大呀,把我疼死啦!哎呀,疼死啦 哪达疼呢? 肚子,脸,脑!浑身都疼呢。哎呀,妈呀,疼死啦!大大呀 欢娃,赶紧到棉花地里去叫人,把新海往医院弄。雷建海说。 逢春和雷奎生扶着雷圣民转了好一会儿,他才清醒过来。擤了两股稠鼻涕,抹到鞋底上,然后会走路了。 不一会儿,雷新海媳妇秋凤和那些拾棉花的婆娘女子都跑来了,何蓉蓉也在其中。 你咋成这了?新海,新海,你咋成这了?!秋凤看见丈夫血肉模糊,脸一下变得煞白,赶紧,建海哥,赶紧把人往医院弄!秋凤紧张得声音都嘶哑了。 逢春手足无措:咋弄呢?建海叔,这咋弄呢? 用架子车拉上,赶紧往医院送。俊俏的何蓉蓉倒是不慌乱,和颜悦色说。 对,赶紧拉上走。逢春一下子有了主意,他感激地望了何蓉蓉一眼,蓉蓉漂亮的眼窝又让小伙子心里掠过一道闪电。这女子眼窝就是书上写的丹凤眼,赵逢春忙里偷闲想。 大家手忙脚乱把雷新海弄到架子车上,他呻唤的声音已经明显减弱。 瞎咧!赶紧,拉上跑!雷建海声嘶力竭喊。 到了公社卫生院,雷新海已经昏死过去了。赤脚医生作了一番检查,说他治不了,得赶紧往县医院送。闻讯赶来的生产队长、副队长等一干人饭顾不上吃饭,拿些馍,给架子车垫上厚厚的麦秸,铺了一床被子,让雷新海躺下,轮换着拉上跑,日急慌忙朝县医院去了。 雷庄离县城40里路,赶到县医院半夜了。医生看了看伤员,说不用救了,拉回去埋了吧。医生还说,估计肝脏脾脏啥的挤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