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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

    滂沱大雨不期而至,下了两天一夜,淠水河水位陡升三尺。

    这是入秋以来唯一的一场大雨,不仅将陆安州小城和树木洗得枝叶光鲜,也把日军交纳粮食的交通中断了。从陆安州到庐州和安庆多数路段是碎石路面,还有一些红土泥路。连续让积水浸泡几天,不仅汽车运输受阻,就连马车和板车也难以通过。

    日军江淮派遣军司令部一天一个电报,催运粮食。武汉需要粮食,南昌需要粮食,长沙需要粮食!

    松冈派出数路人马勘探路线,但每次都是无功而返。从南,途经庐苏的路线打不通;从北,安丰和寿颍之间的路线一片泥泞。只有水上是通的,然而往西要经过梅山,那里驻扎着新四军江淮七支队和中央军天茱山独立旅,至少有四十里河面在抗日武装手里控制着。

    当然,松冈并不畏惧作战,然而他有征集粮食的任务作为负担,就像吕布当年怀里捆着孩子出战,有力使不上,这一点让他比较难受。再有,在天茱山的峡谷和淠水河两岸打仗,也不是他的强项。那里适合打游击战,中国军队尤其是新四军江淮七支队比较擅长。

    任凭派遣军司令部一天一封电报,石原次郎一天一顿吼叫,松冈只能望天兴叹。他只能寄托于老天早日放晴。然而天公不作美,大雨倒是停了,毛毛细雨不紧不慢依然不断,很难看出停歇的意思,这雨一时半会儿恐怕还不想收场。

    有人欢喜有人愁。

    这天早晨,一副软顶滑竿抬到杜家老楼,在彭伊枫和霍英山的亲自护卫下,直接进了作战室小院。唐春秋、严楚汉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滑竿停下,西装革履的“老头子”钻出软帘,没有看人,摘下墨镜先看天,四下睃巡,然后才仰脸说了一声,“啊,还在下雨,好啊!”之后才向众人一挥手说,“进去再介绍。”说完,率先进入充作作战室的杜家老楼堂屋。

    进去之后,唐春秋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先自我介绍,还是等彭伊枫介绍。“老头子”冲他哈哈一笑说,“唐春秋,你个龟儿子,不认识老子啦?”

    唐春秋立正敬礼——“报告长官,国民革命军七十七军天茱山独立旅上校旅长唐春秋向您报到!”

    “老头子”一挥手,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四川话说,“坐下,听我给你摆摆龙门阵。想当年啊,老子的队伍在川陕根据地的时候,回到陆安州来搞军需,公开身份是古井坊大少爷。从贵部贿买了一些药品,哪里想到被侯先觉察觉了,派你这个副官来跟我切磋棋艺,其实呢,是为了守株待兔捉拿那个军需官。你小子贼哦,老想看看我的手上有没有打枪的茧子,结果……”

    唐春秋惊喜地喊道,“哎呀长官,没想到是您啊!早知道是您,我也不会费那么多心思猜啊!”

    彭伊枫说,“莫非唐旅座同长官也是故交?”

    唐春秋说,“那是啊!那时候我守在长官的家里等着军需官上门,前后左右都派了兵,可以说插翅难逃了。但是夏侯大少说,他们家待客有一种酒茶,我们也别切磋了,喝茶聊天吧。后来说起了淞沪抗战,夏侯大少就开始给我算账,算算鬼子是多少人,十九路军是多少人,张治中的部队是多少人,上海民间武装是多少人。夏侯大少说,为什么最后还是撤了?因为各打各的算盘,各唱各的调,没有把拳头攥起来!要想打败鬼子,其实很简单,就做一件事情,把拳头攥起来。我那时候也很年轻,容易冲动,一想,对啊,就这么简单。后来夏侯大少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明摆着的事情,偏偏做不成。从浅层次看是国民素质问题,可是归根结底是政府的问题,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账算到普通老百姓和士兵的头上。就像现在,国难当头,鬼子已经占领东三省了,可是你们还在这里‘剿共’,这不是亲痛仇快吗?我觉得我要抓的这个人说得实在太好了,一激动,喝了好几碗酒茶。其实后来我也明白这个人是做什么的了,可是心里觉得这样的人不应该抓,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喝了几碗酒茶睡了一觉,一觉醒来,早没人影啦。”

    “老头子”哈哈大笑说,“唐旅长啊,本人当年略施雕虫小技,就让你晕晕乎乎,可见手段不同寻常吧?”

    唐春秋说,“那是,长官有胆有识,唐某能在长官麾下抗日,三生有幸。”

    霍英山也大大咧咧地说,“首长,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我和彭政委在川陕的时候还听首长讲过课呢。”

    “老头子”说,“知道,你霍英山名气大哦,一直到了延安,部队还有人传说你的那句至理名言呢。”

    霍英山稀里糊涂地问,“啥言?”

    彭伊枫说,“首长说的是至理名言,就是那句,天下的文化就那么多,你也学,他也学,那还不都给学完了?我就这样了,省下来给你们学吧。”

    彭伊枫说完,唐春秋盯着霍英山说,“嘿,没想到你老霍还有这么个妙语啊,简直像圣人说的。”

    霍英山不高兴了,耷拉下脑袋,嘟嘟囔囔地说,“你们也别拿我取笑了,我不就是没有文化嘛!没有文化的人,说没有文化的话,有什么好笑的嘛。”

    “老头子”的表情在刹那间严肃起来了,看着霍英山说,“好,霍英山同志,你不要感到委屈。说真的,你这些年的进步组织上一目了然。一个坚持了正义并被实践证明是坚持对了的同志,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被迫脱离了队伍。临走的时候把自己仅剩的津贴留给自己的同志,然后单枪匹马,沿途乞讨,联络失散的战友,重新拉起一支抗日队伍。在敌人的围追堵截中不屈不挠,顽强战斗,发展壮大至今天,已经成为天茱山抗日战斗的主力军。难能可贵,可歌可泣,功不可没!我,沈轩辕,中国共产党江淮省委陆安州特派员,中国国民政府江淮省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兼警备司令,陆安州抗日统战指挥部总指挥,代表上述抗日组织和政权,向你致以真诚敬意!”

    说完,沈轩辕当真站起身来,向霍英山鞠了一躬。霍英山愣住了,看着“老头子”,嘴唇嚅动了几下,泪水夺眶而出,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首长!”

    沈轩辕向霍英山压了压手掌说,“霍英山同志,我们还有很多话要说,慢慢说吧。”然后又把目光转向唐春秋说,“唐旅长,根据我掌握的情况,你们这支部队过去同霍英山的部队不太友好,双方都有责任,但是你们应负主要责任。以强凌弱,以大欺小,看不起共产党的部队。当然,这不是你个人的责任。从我对你的了解看,你是有正义感和民族自尊心的军官,这也是我们努力让你主政独立旅的重要原因。我们希望独立旅在抗日战争中同七支队亲如兄弟并肩战斗,能够做到吗?”

    唐春秋说,“长官,按照您的命令,我们已经将那些亲日仇共的军官做了处理,罪行严重的做了严重处理,内部基本上团结了,对抗战的认识统一了。”

    沈轩辕说,“要继续搞好战术训练,不仅是运动战,你们这支部队,尤其要练阵地战,要有阻挡敌人大兵团轮番冲击的能力。你们上次在大蜀山搞了三道防线,但是那是花架子,我后来研究了你们的战例,最主要的问题就是火力配备得不合理。”

    唐春秋说,“是的,一个太散,一个太远。长官所言深中肯,一语中的。”

    沈轩辕说,“除了空间合理配置,时机也很重要。不要受他试探火力的诱惑,不能敌人开炮我们立即就开炮。我们的火炮落后,反应迟钝,他一开炮,你再去寻找他的阵地坐标,计算射击诸元,那就是马后炮了。日军炮击一次,大约两个基数,然后就要转移阵地。所以我们的战术应该把重点放在以火力拦截其转移路线上,迎头痛击,而不是跟在屁股后面撵。这样就能使我们有限的火力发挥最大的效能。那次在大蜀山阻击,我看你们的炮火基本上没有对敌人造成杀伤。与此相似,步兵火力也是乱打一气,难怪溃不成军。”

    唐春秋忽地站起来了,脚跟一并说,“长官英明,切中要害。大蜀山之战,如能有长官这样的指挥,绝不至于败成那样。而且七十七军和新三师至今仍然把战败的原因归咎于兵无斗志望风而逃。其实指挥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沈轩辕说,“请坐下。红军有一个经验,叫做打一仗,总结一次;总结一次,提高一次。可以结合大蜀山防御战,也可以借鉴兄弟部队战例,把握日军进攻战术的规律,防守起来才能游刃有余。这其中,提高军官指挥能力,尤为重要。诸位切记,有不可战之将,无不可战之兵;有可胜不可败之将,无必胜必不胜之兵。从国家的角度讲,不能富国强兵,是政府的责任,从一支军队的角度讲,不能审时度势,是军官的责任。成功与否,主要看军官!”

    唐春秋扶了扶眼镜说,“是!”

    刚坐下又站起来问,“这么说,长官已经打算把我们用在防御上了?”

    沈轩辕说,“不错,你反应很快。你们要做好这方面的准备。”

    唐春秋回答,“是!”

    这次会议开了很长时间。门外岗哨林立。彭伊枫交代组织保卫工作的二团团长李广正和一团副团长冯存满,一只老鼠都不许靠近杜家老楼。

    作战室里,蓝色的烟雾笼罩着五个人,霍英山吸水烟,唐春秋抽烟卷,而坐在首席上的沈轩辕则表现出洋派,左手掐着一根硕大的雪茄,抽得从容,甚至有几分悠闲。

    沈轩辕说,“决战的时机已经成熟了。现在我终于可以向在座的诸位指挥官通报一份绝密内情,介绍一位神秘人物,恢复他应有的身份。”

    说到此,沈轩辕停顿了一下,神情庄重,目光威严中透着一丝亲切。众人顿时肃静起来,凝神定气地望着沈轩辕。

    “这个人就是陆安州人皆言之可杀的‘汉奸’方索瓦。”

    沈轩辕刚说出“方索瓦”的名字,下边不约而同地一片“啊!”的惊愕声。沈轩辕点点头说,“是的,是方索瓦。现在我郑重宣布,方索瓦同志是中共党员、国军陆军中校。他是我的得力助手,过去一直是我的副官。方索瓦同志在陆安州桃花坞所做的一切,都是我布置的,是我们陆安州抗日棋局中的重要的一步棋。方索瓦同志忠实地执行了我的命令,忍辱负重、大智大勇,为我们打入敌人心脏、瓦解敌军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同时为此蒙受骂名、险些死在自己人的枪口下……”

    霍英山再也坐不住了,望着坐在对面同样惊愕愣怔的唐春秋,禁不住地大声说道,“我的天爷,太不可思议了!真是太可怕了!险些闯下弥天大祸……”众人皆点头称是,举座哗然。

    沈轩辕用手轻轻压了压,待众人安静后说,“方索瓦组建的‘自卫团’亦是我们的抗日武装,其骨干都是我们自己人。在此次决战中当是一支用险的奇兵。此通报到此为止。目前方索瓦同志身份还没有暴露,请诸位严加保密,不可有丝毫疏忽,决不能再出现上次的误杀事件。”

    说完,沈轩辕从容地吸了一口雪茄。

    唐春秋等众人终于抑制不住纷纷议论起来。脸上无不流露出惊异、迷离,及至惋惜、后怕的神情;继而便是一种钦佩和不可名状的兴奋劲儿。

    待作战室安静后,沈轩辕宣布开始研究决战具体方案,由严楚汉执笔记录。沈轩辕说,“进入今年夏末秋初,在各位的努力下,敌我力量对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新四军江淮七支队经过文化整训和战术技术强化训练,已经拥有两个整团的野战兵力;独立旅经过决策层更换和反奸清洗,能够控制的,也至少有两个整团的野战兵力;集结在云舒庄园的殷绍发敢死队,人数和武器相当于一个加强连,战斗力至少相当于一个野战营,加上方索瓦的自卫团以及新近成立的地方区中队、县大队,合起来也有一个团的野战力量。而松冈联队呢,由于久拖不战,也由于我们不厌其烦地开展反战宣传,至少有四分之一的官兵产生了厌战情绪;‘皇协军’呢,目前这是松冈最信赖的部队,从现象上看,确实是杀气腾腾,天天叫嚣要铲平天茱山。可事实上呢?”

    沈轩辕把雪茄往权当烟缸的大碗边一放,拿过彭伊枫面前的算盘,往下拨了一个子儿,再往下拨了一个子儿,抬头笑笑说,“我们做最坏的打算,给他最乐观地估计,决战之日,‘皇协军’的战斗力是零。如果不给他乐观地估计呢,就是这个‘皇协军’,我们让它最后要给松冈挖掘坟墓。”

    沈轩辕最后说,“消灭松冈联队,意义非常重大。一是可以掐断侵华日军江淮派遣军的后方供应,二是可以调动江淮派遣军的兵力,从而策应武汉外围战和长沙会战,三是集中地成建制地消灭一个联队,对敌人震撼大,对抗日军民鼓舞大。因此,这次行动务必充分准备,准备准备再准备,必要时要进行图上联合演练,把战争中各个环节可能会遇到的情况及意外情况,摸得滚瓜烂熟,绝不打无把握之仗。一旦开战,要确保全歼松冈联队。”

    整个作战会,基本上是沈轩辕在部署,发问,征询意见,然后肯定,再然后拍板。等方案草案成形,一副战争的蓝图已经装在大家的心中。会议快要结束的时候,沈轩辕又特意交代唐春秋和严楚汉说,“我最不放心的就是独立旅有个别人,一是心术不正,阳奉阴违;二是手眼通天,上下倒腾。你们尤其要注意,发现此类人物,证据确凿,就采取坚决措施。”

    唐春秋说,“我心里已经有底了。”

    沈轩辕又说,“狠是狠了点,但为了抗日,我们不得不坚决一点。我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不可能等所有的人都复苏了爱国之心才去抗日。在抗日这个问题上,谁挡我们的路,我们就砍谁的头!”

    唐春秋说,“是!”

    沈轩辕又说,“在指挥结构上,我是统战指挥部总指挥,国共双方都有正式命令,这不成问题。万一我遭遇不测,接替我指挥的是彭伊枫。你们一定要顾全大局,坚决服从调遣,绝不能在这个问题上丧失立场。我的话,你们可以理解为政治遗嘱。”

    唐春秋说,“请长官放心,彭伊枫同我部关系深厚,官兵皆对其敬重有加,这是一。我和几位主要长官,也包括严楚汉,同彭伊枫先生私交甚密,一致对外应该不是问题,这是二。”

    沈轩辕说,“这样就好。不过,不仅是个人敬重,一定要有组织保障,始终做到名正言顺。”

    彭伊枫插了一句话说,“我们一定要保证首长安全,我们都统一在您的指挥下。”

    沈轩辕没有回头,却向彭伊枫摆摆手说,“愿望是一回事,现实又是一回事。战争是残酷的,是不以我们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有备无患,明确指挥关系,建立牢不可破的指挥体系,这样才能保证我们的战斗不会因为哪一个指挥员出现意外而受到影响,这样做才是科学的态度。”

    唐春秋说,“请长官放心,我唐春秋在,唐春秋是三号,唐春秋不在了,严楚汉是三号,回去我们要写遗书,开战之前我们要宣布代理人。”

    沈轩辕说,“这样很好,就应该这样的,层层交代,层层嘱托,层层负责。抱必死决心,打不死之仗。”

    沈轩辕是由彭伊枫亲自护送离开杜家老楼的。路上彭伊枫说,“一号掌握情况太细了,连霍司令和唐春秋的那些小事都一清二楚。”

    沈轩辕说,“小事不小。为将之道,知人善任。我要是对霍英山和唐春秋不了解,能指挥这两个山大王吗?”

    二

    河田和岩下的情绪基本上稳定下来了。王凌霄找来大量的日军侵华暴行资料,同反正过来的翻译官郑莘禅一起,对河田和岩下进行教育。河田和岩下还分别写了《我为什么会由人变成鬼》和《我渴望回家》,发表在《阵线报》上,通过“皇协军”在陆安州城内散发,对于日军下层官兵震动很大,这项工作据说受到了“老头子”的肯定。

    岩下终于乐观起来,很快就融入反战状态,尤其是当那个叫黄花菜的女孩出现的时候,岩下那张丑陋的脸上往往会露出喜悦的笑容。

    黄花菜已经正式参军了,分配在“反战同盟支部”给王凌霄当勤务兵。这个农家女孩刚到杜家老楼的时候,就像一株没有肥料的小草,枝叶眼看就要枯萎了,瘦脸黄黄的,头发蓬乱肮脏,没有一点光泽,远看是一个没长开的黄脸婆,近看是一个小叫花子。自从吃上七支队的杂面馍馍,喝上了二米稀饭,突然有了营养,贪婪地疯长,短短个把月,脸蛋就红晕起来了。再让王凌霄带到河边洗了几次澡,整个人就光鲜起来,连小胸脯都有点模样了。

    岩下每次看见黄花菜,眼球都会停滞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时候呆板,但更多的是快乐,有时候还有一点梦幻般地神往。单纯的人儿总是容易满足。

    但是河田反复比较大,在王凌霄的面前点头哈腰,一口一个哈依,还经常讨好地出主意,譬如毛遂自荐要给部队当战术教官。王凌霄把河田的想法向彭伊枫汇报了,彭伊枫说,“战术训练有教材了,用不着他。再说,用他那一套训练我们的战士,战士们不能接受。还是让他多做一点反战工作吧。”

    想当教官的愿望落空之后,河田很沮丧,情绪一度低落,原先已经承诺要写一篇《再也不要为骗人的天皇卖命了》的文章,迟迟没有动笔。催急了就说还在酝酿,再催急了,他就说不认识天皇,不知道天皇是怎样骗人的。说这话的时候,河田往往还把眼睛看着房顶,一副傲慢的样子。因为河田知道,他现在已经是抗日武装高级机关注册的“反战同盟支部”成员,不再是俘虏了,王凌霄不能把他怎么样,冯存满之流更不能随便对他动粗了。

    更恶劣的是,河田还经常趁人不备殴打岩下。

    为了方便警卫,让河田和岩下在一个屋子居住。有好几次王凌霄发现岩下脸上有伤痕,就让翻译郑莘禅询问原因,岩下支支吾吾,说夜里小解撞在墙壁上。后来又发现了两次,不仅脸上有伤痕,脖子上也有掐痕,嘴唇和眼皮还肿了。王凌霄当即把郑莘禅叫来,对岩下进行盘问,岩下还是一言不发,只是可怜巴巴地看着王凌霄。郑莘禅出了个主意说,“不要让他讲出来,我们讲,让他点头或者摇头。”

    郑莘禅问,“河田揍你了,对吧?”

    岩下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一脸茫然。

    “河田对你很好,是吗?”

    岩下不吭气。

    王凌霄着急了,愠怒地看着岩下说,“岩下,难道你还要继续当鬼吗,而且还是一个鬼奴才。人是应该有尊严的,你就这么甘心别人把你不当人?”

    后来黄花菜出现在门口,拎了一个很大的瓦罐,往大家的茶缸子里倒水。倒到岩下面前的时候,岩下的手情不自禁地往前一伸,但又倏然缩回。黄花菜说,“你真可怜。”

    岩下听不懂黄花菜说的话,但他能够看懂黄花菜的脸色,黄花菜那张有了光亮的脸蛋上充满了怜悯。黄花菜又说,“可你是勇敢的,那么一个凶恶的鬼子,你一刀就杀了。”

    岩下眯缝着被打肿的眼睛,模样很怪地看着黄花菜。王凌霄对郑莘禅说,“把黄花菜的话翻译给他。”郑莘禅便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鬼话,岩下的表情仍然呆滞,但是眼睛里却有了火花。

    然后重问一遍:“河田揍你了,对吧?”

    岩下怔怔地看着郑莘禅,再看看王凌霄和黄花菜,终于点了点头。

    “为什么揍你?”

    岩下低下脑袋,眼睛看着门坎,看了好一阵子,把自己的目光都看得虚无了,才像是梦幻一般喃喃自语地说,“我对不起天皇,我杀了荒木冈原,亵渎了大东亚共荣,没有脸回到故乡。我不该只想我的孩子和妻子,我应该多想想大和民族的利益。我不该抗拒上级的命令,上级的命令代表着天皇的意志。我不该悄悄地把碗里的肉挑着吃了,我应该把它们埋在碗底,悄悄地贡献给河田大尉阁下。在我的生命面临终结的时候,我应该向天皇陛下尽忠玉碎,而不应该继续苟活人间……”

    王凌霄冷冰冰地问,“这些都是河田揍你的理由吗?”

    岩下耷拉起脑袋,不吭气。

    王凌霄说,“其实下层鬼子也很可怜。有人说,中国军队的士兵,在物质上享受低级动物的待遇;我看日本鬼子士兵,是精神上的低级动物。”

    郑莘禅说,“何止士兵,百姓也受愚昧。”

    王凌霄说,“看来那个河田还是很反动的,但是我看出来了,他并不想死,他为什么不去玉碎?他不仅不想死,还老想吃肉呢。”

    后来王凌霄把河田的情况向彭伊枫汇报了,彭伊枫意外地问,“不是改造好了吗,不是都写文章了吗?”

    王凌霄说,“是啊,这可能就是日本鬼子和中国人性格上的差异。其实河田骨子里是很卑贱的,有求生的欲望,有享受的欲望,在我们面前甚至可以卑躬屈膝。但是在他的下级面前,尽管已经当俘虏了,他还是要抖威风,以强凌弱,多吃多占,积习难改。”

    彭伊枫说,“那没关系,只要他有求生的欲望,不是坚冰一块,就能进一步瓦解。他作为军官,出现反复也是正常的,你们不要着急,慢慢改造,争取为我所用。”

    王凌霄提出让河田和岩下分开居住,彭伊枫说,“那样会给警卫工作增加负担,暂时还是让他们住在一起。我就不信,河田敢把岩下掐死。我更不信,岩下会伸出脖子让他掐死。”

    彭伊枫这么说,王凌霄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就从这一天晚上开始,情况起了变化。入夜之后,警卫战士最初听到河田和岩下居住的厢房传来压低的咆哮声,这是河田的声音,后来又传来噼里啪啦的厮打声,但始终没有听到岩下的声音。因为王凌霄有交代,要防止岩下被害,警卫站在后墙问,“岩下,有什么情况吗?”厮打声蓦然停止,然后传来了岩下的声音,呜里哇啦——大概是我很好没关系的意思。

    到了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异常情况——河田大尉的半边脸肿了,眼睛也小了一圈。河田大尉在吃饭的时候,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老是看着岩下的碗,而是低着头,扒拉自己碗里的饭菜。岩下也不像过去那样猥琐了,大黄门牙咬着咸萝卜,很香甜的样子,稀饭喝得很有节奏。

    上午郑莘禅告诉王凌霄,昨天夜里河田又动手了,他没有想到岩下会反抗,更没有想到岩下的反抗会那么有力。岩下一声不吭,骑在河田的身上拼命地打,似乎是往死里打。河田向郑莘禅描述时说,“太可怕了,岩下恐怕患精神病了,力量出奇的大,大得不正常了。请把我们分开住吧,否则他会把我掐死的。”

    王凌霄笑道,“好,拳头里面出尊严!沉睡的狮子苏醒了,发出了怒吼,野猪发抖了。”

    这以后,不仅岩下愿意合作,河田也主动地要求多为“反战同盟支部”做点事情,终于写成了《再也不要为骗人的天皇卖命了》,里面写道,“在我们日本士兵兵败城下的时候,战死异乡的时候,饥寒交迫的时候,餐风露宿的时候,天皇陛下在哪里呢?他在我们的身边还是头顶?既然是八竑一宇的中心,既然是无所不能的天照大神,他就不应该让我们这些血肉之躯承受刀枪。可是,在我们背井离乡过着非人的生活的时候,随时遗尸他乡的时候,天皇和官僚们却在巍峨的宫殿和舒适的办公楼里,踏着柔软的地毯……为什么要让我们玉碎?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又是那样的短暂,可是天皇和政府却驱使我们侵入别的国家,让我们同和我们一样无辜的百姓和士兵互相残杀,为什么这样轻视我们的生命,简直把我们看得像虫子一样……”

    彭伊枫看了这篇文稿,非常高兴,说:“还是有文化好,有文化当俘虏都是高级俘虏。这篇文章有说服力……给河田每天加二两肉。”

    王凌霄不同意给河田加肉,说:“鬼子搞等级,我们不能助长这种等级歧视,要加都加。”

    后来达成的协议是,给河田和岩下每人每天增加一个鸡蛋,仍然住在一起,不过不许动武了。

    根据岩下的回忆,王凌霄也帮他整理了一篇文章,名叫《请尊重我们的生命》,里面写到了思乡之情,写到了对于天伦之乐的渴望,写到了自己在中国战场上的种种遭遇和内心的痛苦,最后说,“我们和中国的士兵百姓都是战争的受害者,我们不能继续受害和加害别人了,我们要生存,我们要和平。天皇和政府把我们变成了鬼,我们要重新回到人间。”

    这两篇文章由曾见湖刻印到《阵线报》上,再由“皇协军”内线在陆安州散发,虽然没有达到“四面楚歌”的效果,但还是在日军下层官兵中引起骚动。

    “老头子”来到杜家老楼的那天,王凌霄是有感觉的。早晨刚刚吃过饭,支队部的部队就集合起来,沿杜家老楼、桂氏庄园和白塔畈一线通道撒开了警戒,接着中央军天茱山独立旅旅长唐春秋和一二五团团长严楚汉也骑马从船儿冲方向过来。王凌霄就知道有重要事情发生了。

    但是她被提前告知,要把河田和岩下转移到另外一间封闭的房子里去,那个上午包括郑莘禅、黄花菜以及一个排的警卫人员,只能在院子里面活动。然而,透过桂氏庄园“反战同盟支部”那间瓦房的窗户,她还是从远处的山路上看见了那顶软篷滑竿。她不用打听就知道是他来了,她的目光甚至能够掠过山坡的树木草丛,穿过软篷滑竿的布帘,看见他微微仰起的下巴和深邃的眼睛。

    一定是他!

    一个上午,王凌霄心猿意马,有几次差点儿遏制不住内心的冲动,想走出这个院子,到杜家老楼去,到他身边去!去向他诉说,去向他解释,争取他的原谅或者继续不原谅。无论他原谅还是不原谅,她都会得到解脱,她再也不会背负那样沉重的十字架了,她的灵魂受尽了煎熬。她把她和他的邂逅设想了许多场面,也许这些设计全都派不上用场,她一见到他,恐怕就会止不住地扑进他的怀里,先把眼泪哭干再说。也许他会推开她,会冷冰冰地问,你是谁?那么她该怎么办呢?不,不会,尽管她伤害了他,但他是绝对不会伤害她的,不仅因为他是男人,更因为他是一个胸怀宽广的男人。可是,他为什么不来找她呢,为什么不派个人来通知她?

    她想他肯定已经知道她在哪里了。《阵线报》几乎覆盖了陆安州的千山万水和大街小巷,还有那个名叫《一条腿》的活报剧,更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那上面都有她的气息,他一定心有灵犀。

    她最终没有贸然行事,她在等待,她密切地关注从杜家老楼到桂氏庄园的那段路程。每当有一个军人出现,她的心就会怦然而动。中间田红叶还到桂氏庄园来了一趟,她猜想一定是奉命来接她的,可是田红叶只是到庄园的外面,同警卫排长说了几句话就转身离开了。那一阵子她的心头突然涌上了悲怆的感觉,一种被冷落被遗弃甚至被报复的苦涩油然而生。

    再往后,她看见一干人等离开了杜家老楼,她的目光紧紧追随那队人影,幻想着奇迹出现,譬如他们突然停住脚步,譬如他身边的彭伊枫惊喜地向桂氏庄园走来,譬如他们全部转向她这个方向……在出现幻觉的时候,她甚至站了起来,整了整军装……最终,她没能控制自己,冲出门外。她从桂氏庄园西边的那条小路抄了过去,很快她就接近了他们……但是她没有靠前,而是躲在一棵大树的背后。在大约一百多米的距离上,她看见了他跟在滑竿后面的身影,尽管离得很远很远,但她还是明白无误地看出来,那是他,千真万确是他!颀长,威严,步履从容……她几次遏制了扑上去的冲动,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向山下走去……

    蓦然,她看见他停住了步子,并且回过头来。她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有真实的疼痛——这不是梦,他一定是察觉到她了,他就要向她走来了。心有灵犀啊,心心相印啊,他怎么能感受不到她的存在呢?啊,他仰起了脑袋,他在注视杜家老楼……她明白了,他并没有看见她。他是回首向杜家老楼,向这支活跃在抗日一线的七支队司令部

    注目告别,然后,他转过了身子。

    那一瞬间,绝望像浪涛一样向她袭来,她在不知不觉中发出了一阵悲恸,她没想到这声悲恸会产生那么大的动静,她看见护送他的那些战士“刷”的一下摆开了阵势,一下子围成了一个圈,把他紧紧围在中间,外面至少有三层人墙。接着就传来厉声喝问:“什么人!”

    她顿时手足无措,脑子里一片混沌,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局面。她屏住呼吸,慌乱地等待事态的发展。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隐隐约约地听见彭伊枫给警卫人员下达命令:“李团长护送一号下山,冯副团长带一个班到对面看看,是什么动静!”

    然后她看见二十多名战士簇拥着他,走了,走了,他再也没有回头。

    直到这时候,两行热泪才滚滚而下……

    三

    下午,天色见亮了一点。

    从方家大院到方蕴初墓地,要走五里山路。方索瓦和方明珠在前,翟维新和宋诗芩在后,沿着碎石山路向半山坡走去。空气好极了,雨后的小蜀山翠绿一片,雨水汇成小溪,从山坡的褶皱处欢快地流淌。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喷射下来,落在树林中,落在溪流上。从脚下的山坡看对面的山峦,竟然溅起一串一串虹环,似乎伸手可触。

    遍地桂花,遍地金星,香气袭人。

    方索瓦说,“明珠,景色好吧,秀色可餐啊!”

    方明珠抬头看了看,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方索瓦停住脚步说,“天气真好啊,秋高气爽!”

    方明珠再嗯一声。

    方索瓦的心情似乎很好,脸上的绷带全拆除了,虽然嘴角上留了一条很长的伤疤,但是破相而不难看,反而显得几分刚毅。

    方明珠闹不明白,二哥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心情。自从方家成了汉奸家族之后,她的感觉一直是在老鼠洞里过日子,心情永远都是灰暗的。但是二哥不,二哥对于他所做的任何事情似乎都充满了激情,压根儿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不止一次,方明珠在心里寻找一条摆脱汉奸生涯的路,但是每次想同二哥商量,一看二哥那踌躇满志的样子,她就说不出口了。因为她无法证明自己比二哥更正确,甚至无法证明她的人格是否比二哥高尚,尽管二哥已经成了陆安州天字第一号的汉奸。

    父亲的墓地到了。

    不年不节的,在这个时候到父亲的墓地来,而且二哥还特意叮嘱邀请翟维新和宋诗芩一起来,也是方明珠弄不明白的事情。

    自从方索瓦遭到狙击负了重伤之后,父亲的墓地就宁静了许多,松冈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组织“皇协军”军官和“皇协职员”过来瞻仰了,墓地上因此也没有臭鱼头烂袜子了。经过雨水的冲洗,墓地四周的鲜花和花篮以及墓碑前的祭品,一片狼藉。

    方索瓦走进墓地之后,一言不发,弯腰动手清理垃圾。方明珠向两个同学看了看,大家没有说话,都照着方索瓦的样子捡拾墓地周围的杂物。等墓地收拾干净了,方索瓦又拿出一块抹布,擦拭水泥圆顶,然后擦拭墓碑。方索瓦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神情专注,面无表情,但是方明珠看见了,二哥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等擦拭完了,方索瓦旁若无人地走到墓碑前面,不顾泥泞,扑通一声跪下了,匍匐在墓碑前,嘴里念念有词,但是方明珠和她的同学都听不明白。等方索瓦起身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胸腔里发出嗡嗡的嘶鸣声,脸上出现了痛苦的表情,以至于嘴角都有些扭曲了。

    方明珠就在这时候,感到了一种揪心的疼痛。她似乎隐隐地窥探到二哥的内心,那里似乎正在翻江倒海,二哥的内心一定盛着天大的委屈。

    方明珠也跪下了。

    良久,方索瓦止住哽咽,站起身来,招呼方明珠和她的两位同学说,“对不起,我失态了。”

    然后带头走到墓地旁边的亭子里,在八角凳上坐下了。待众人坐定,方索瓦擦擦眼睛对翟维新和宋诗芩说,“对不起二位,今天把你们请来,是想让你们二位参与我的家事。因为将近一年来,你们几乎目睹了方家的一切变故。”

    翟维新的嘴巴动了动,但是什么也没说。

    方索瓦说,“明珠,我知道,这些日子,你的心里充满了疑问和怨恨,也充满了困惑。因为在我的操纵下,好端端的一个方家,一夜之间变成了陆安州最大的汉奸家族,连死去的父亲都蒙受了奇耻大辱。你的心,也许碎过,也许死过,但是,你没有违背你二哥的意志。你一直被动地、惶恐不安地接受一个又一个让你难以接受的事实,尽管你有千重疑虑万重困惑,但归根结底,你始终跟着二哥忍辱负重。正是因为你把二哥看得很重,你太相信二哥了,才使二哥的计划圆满地实现。妹妹,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们当汉奸的日子就要结束了,那种蝙蝠洞一样黑暗的生活就要结束了。”

    方明珠目瞪口呆地看着方索瓦,“二哥,你……”

    方索瓦摆摆手说,“明珠,听我说,今天,这一切都该了结了。这样吧,我从一个故事讲起。”

    这是下午,秋风微凉。墓地四周的林子有轻微的树叶抖动的声音,把亭子衬托得更加安静。

    方明珠定定地看着方索瓦,翟维新和宋诗芩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明珠,还记得当年我去考黄埔军校的时候,我们兄妹说的那些话吗?你问我,‘二哥,你为什么要当兵呢?’我是这样回答的,‘我们方家什么都不缺,不缺钱,不缺地,不缺人丁,可是就缺安全。’那时候我天真地以为,我考上黄埔军校,当上军官,我们这个虽然富足但永远被人盘剥的家族,就会升腾一股刚性,别人就不敢轻易欺负了。可是,入校之后,受过教育我才知道,受盘剥的并不仅仅是我们方家,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民众,比我们要惨得多,你简直难以想象他们有多么贫穷,有多么无助,他们的生命就像草一样轻贱。更重要的是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个人的强盛,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社会,如果像我当初设想得那样,当一个军官甚至一个将军,完全可以做到,那样的确可以保护方家财产不受掠夺。可是那样的话,我凭借的又是什么呢?强权!那样我就成了强权政治的一个分支。基于这种认识,我在学校参加了共产党。我之所以参加共产党,当时有两个看法,一是共产党信仰民主,提倡人民当家作主。二是共产党当时在学校是弱势,是被排挤的一族。我知道,在强权政治下,凡是被排挤的,都是信仰开明政治的。”

    方明珠说,“我们后来听说你在江西‘剿共’的时候失踪了,并不知道那时候你就是共产党。”

    方索瓦说,“好,我们长话短说吧。在江西,我是以失踪的名义回到红军的。一位从陆安州走出去的红军首长,因为要执行特殊任务,点名让我当了他的助手,然后把我派回到中央军,在蒋廷翰的部队里担任侍卫连长。后来我协助这位红军首长完成了对蒋廷翰部队的策反工作。全面抗战爆发后,我又随着这位首长到李宇煌部队进行抗日活动,我一直是他的秘书和副官。这之后许许多多错综复杂的经历,在这儿就不细说了,容我今后有机会再跟你讲。”

    方明珠睁大着眼睛,怔怔地点了点头。

    方索瓦说,“好,我接着往下讲,去年八月,正当日军攻破庐州城、正在筹备进攻陆安州之际,为了加强陆安州防务,同时也为了收拾陆安州的局面,李长官力排众议,任命首长为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和警备司令。首长受命之日费了一番周折找到我,向我交待了任务。我们分别从淮北和苏北两个方向向陆安州进发,我最先到达。在桃花坞出事的前一天,我就到达陆安州了,接上了地下党关系,得到了一个让我震惊的情报:日军在攻下陆安州之后,将把此地作为南下西进的战略基地,建立驻屯机构。特务机关为了奠定驻屯陆安州的基础,将在陆安州物色各类倒戈人物,成立‘亲善商会’乃至‘亲善政府’。就在这个时候,先期活跃在庐州的日本浪人抓到了一名进步青年学生。浪人当着这个学生的面将两名妇女乱刀捅死,吓唬这个青年。这名青年的意志崩溃了,表示只要活命,就停止抗日活动,而且可以为日本人效劳,并且还交代了他即将护送同学方明珠回到桃花坞动员方父逃难的事情。日本浪人为了控制这个青年,让他写了一份保证书,交给他一笔经费……”

    “等等!”方明珠失声尖叫,并且像弹簧一样从翟维新的身边弹出,扑到方索瓦的面前——“二哥,你说什么,他是谁?”

    方索瓦若无其事地看了翟维新一眼,翟维新已是面色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宋诗芩也恐怖地看着翟维新,将屁股挪到一边。方索瓦淡淡一笑说,“明珠,小宋,别怕,听我说完。后来,这个青年就陪着我的妹妹回到了桃花坞,导演了一场所谓江淮保安团抢劫桃花坞、日军保护桃花坞良民的闹剧,目的就是收买方家和桃花坞的人心,作为汉奸模范控制区。但是,他们在密谋这件事情的时候,哪里知道,我和地下组织的同志也在积极准备。我选择了一个恰当的时机出现了,虽然我没有能够救活我的父亲,但是,父亲却帮了我……”

    方明珠又发出一声惊呼,猛地站了起来,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指着方索瓦,结结巴巴地说,“这么说,父亲他,他是……”

    方索瓦说,“这是一个离奇而又复杂的故事。在父亲弥留之际,我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动员父亲说出那句话:‘桃花坞挂太阳旗。’我恳求父亲,相信他的儿子,这是为了取得日本人的信任,让我顺利打进敌人内部。父亲起先犹豫,剩下最后一口气还反复追问我是从哪里回来的,一定不能做卖国求荣的事情。后来父亲说,‘孩子,我就信你一回吧,好自为之啊……’父亲,我对不起您啊,我没有能够把您救下来,而是利用了您那一句话。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为了抗日救国,父亲您就背一阵黑锅吧……”

    方索瓦泣不成声了。

    方明珠仰天洒泪,突然冲到翟维新的面前,大声质问,“你说,那个把江淮保安团和鬼子引到桃花坞的青年是不是你?”

    翟维新的脊背已经塌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下,“是我,是我,我也是不得已,明珠,我爱你,我不想死啊!”

    方索瓦说,“正是因为有了父亲那句话,这场戏才演得逼真,我才取得了松冈的绝对信任。以后的事情你们也许已经猜到了,按照那位首长的指示,我在桃花坞建立了自卫团,搞到了一批武器,同时我们同天茱山抗日武装遥相呼应,屡次离间日军同‘皇协军’的关系,到了现在,松冈联队已经完全孤立了,同松冈联队决战的时机已经成熟,我们的父亲,他即将恢复名誉。九泉之下,倘若父亲亡灵有知,一定会原谅儿子的。”

    翟维新仍然跪在地上,他的精神已经彻底地垮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方索瓦,方二哥,你杀了我吧!斯文扫地,脸面丢尽,生不如死啊,你杀了我吧!”

    宋诗芩说,“怎么会这样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方明珠说,“二哥,你打算把他怎么办?”

    方索瓦说,“小翟你起来吧,我没有打算杀你。起来,我会让你找到斯文和脸面的。但是,你想当我的妹夫,已经完全没有可能了。”

    四

    自从严楚汉从云舒庄园回来、唐春秋和严楚汉到杜家老楼参加了一次秘密会议后,就发现身后有些若隐若现的阴影。

    唐春秋说,“嘿嘿,老子这个屠夫还没有动手杀猪,竟然有人动起了屠夫的念头。我看我不先下手还不行了呢。”

    话是这么说,但是真的下手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因为秘密组织监视唐春秋和严楚汉的,涉及到两个人,一个是旅部政督员邡逍,一个是旅副参谋长劳玉军。这个级别的军官,都是在侯先觉那里挂上号的,不是谁想收拾就能收拾的。唐春秋给严楚汉和孟秋交代了三个步骤:一、抓真凭实据,一次性解决;二、抓莫须有,从无到有;三、创造莫须有,先无后有。

    劳玉军担任过嫡系团的团长,因为过去紧跟栗统飞,属于派系人物。唐春秋就任旅长后,将其调离要害位置,此人倒并没有表现太多抵触,在旅司令部也很尽职,对唐春秋也很恭敬,有些看不透。加之劳玉军也出身黄埔,军事上很有一套,如果没有破坏抗日的实据,唐春秋是不忍下手的。

    但对于邡逍,唐春秋就没这么客气了。

    唐春秋的旅长位置稳固不久,天茱山独立旅收到七十七军侯先觉的一份秘密指令,称:陆安州共产党活动日益猖獗,新四军七支队利用抗日的名分,紧锣密鼓地扩大武装,加强对独立旅的渗透,已经形成左右陆安州战局之势。独立旅长官务必站稳立场,谨防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之悲剧发生。令你部于近期开展一次“洗脑”运动,自下而上自查互查。对于同新四军交往甚密者要严格审查,必要时可以采取非常之手段,确保独立旅不为赤色污染。

    这份电令由旅部机要室接收,但是阅件人却规定唐春秋和邡逍同阅。唐春秋一看就明白了,这一定是邡逍做了手脚。这狗日的自从来到独立旅,对于抗日没有一点兴趣,而将全部兴趣都集中在整人上面。成天不在旅部,到各团转来转去,像狗一样东闻西闻,而且搞突然袭击。对此,一二六团团长林用树和一二五团团长严楚汉都有反映。

    当天,唐春秋就召集严楚汉和孟秋商议。严楚汉说,“这份指令是公开的。邡逍已经放出话了,说独立旅现在不是侯先觉在指挥,也不是李宇煌在指挥,而是共产党在指挥。独立旅的共产党多得像虫子,伸手一抓能抓一把。不知道他背后又做了多少文章。”

    唐春秋说,“这小子老是惦记我的后院,如何是好?‘洗脑’运动,我该如何动作?”

    严楚汉说,“我看这是个机会。”

    唐春秋问,“此话怎讲?”

    严楚汉说,“旅座在这个问题上可以把姿态放高一点,这件事情委托邡逍全权办理。邡逍急于向侯先觉表功效忠,势必要大干一场。他要大抓证据,我们就给他弄点假证据,让他放开手脚地抓,抓到一定程度,再来出他的洋相。”

    唐春秋沉吟说,“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让他得意忘形。但是有一个问题,让他放开搞,容易把部队搞乱,搞得人心惶惶。不过,沿着你这个思路,我们可以设计一条。”

    孟秋一拍脑门说,“我明白旅座的意思了,欲擒故纵。”

    唐春秋说,“一、让他搞;二、让人搞他。”

    果然,当唐春秋在旅长官会议上把侯先觉交代的“洗脑”工作郑重其事地托付给邡逍之后,邡逍受宠若惊,甚至有些惶恐不安。这小子吃亏就吃亏在过于急切,他太想表现了。当然,这也难怪,在天茱山独立旅,虽然名义上他这个政督员同副旅长是一个级别,但是祝道可和过去的万德福都是独当一面,一个管作战训练,一个管军械军需,稍微大一点的事情唐春秋就亲自过问。唐春秋和两个副旅长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就更没有地位,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旅部长官们能够带他打打牌喝喝酒,就算给他很大的面子了。倘若哪个团里有什么把柄被他抓住,他就会要挟,那就不仅是请吃饭请打牌的问题了,请逛窑子也不行,那是要大出血的。政督员无论是政治前景,还是经济利益,都来自于整人,你不让他整人,既挡他的官道,又断他财路,他自然不会甘心,自然要千方百计有所作为。但是,过去有唐春秋在上面罩着,对部下姑息纵容,他处处受到掣肘,因此受了不少窝囊气。现在唐春秋不知道开了哪一门窍,居然全权委托,并要求各位旅、团长官予以支持,这简直是广开财路啊!

    事实上,邡逍并不想得罪唐春秋,连祝道可他都不想得罪。他之所以积极地向侯先觉打小报告说独立旅思想左倾、赤化现象严重,目的就是为自己开辟广阔的战场,他不能老吃白饭啊!

    现在好了,他终于有了舞台。他很清楚,要想从独立旅各团找出百儿八十个亲共分子,易如反掌。到那时候,一种可能是唐春秋和各团长官不想把事情闹大,息事宁人。那样的话,唐春秋就要买他一个人情,各团就要破财消灾。他是个明白人,这些钱他不会独吞的,他会拿出三成甚至五成孝敬唐春秋。否则,那就是泥棍子敲锣,一锤子买卖。

    连续几天,邡逍奔波于三个建制团和特务营、工兵营、炮兵营,接二连三地找基层的政督骨干谈话,发动,调查。很快就把火烧起来了,举报信像雪片一样飞到邡逍的手中。但是邡逍很快就失望了,这些举报信大多举报某某营长喝兵血,某某连长虐待士兵,某某长官克扣军饷。邡逍忙乎了好几天,挖出的真正的亲共分子并不多。

    被举报最多的是一二五团副团长蒋广眠。但是经过一番调查,邡逍哭笑不得,蒋广眠根本就不是什么亲共分子。因为这个人除了会说空话,就是喝兵血,打仗狗屁不通,拍马溜须无所不用其极,口碑很差,人缘很差。所以众口一词说他是亲共分子——希望长官严肃惩处。

    邡逍没想到唐春秋交给他的“洗脑”工作会搞成这个样子。他最怀疑的亲共分子是一二五团团长严楚汉,可偏偏事与愿违,反而搞到了严楚汉的绊脚石身上,为严楚汉扫除了障碍——唐春秋拿到这些证据,二话没说,就让蒋广眠停职反省了。

    邡逍思前想后,终于明白了,这是唐春秋设好的圈套引诱他往里钻呢!

    为了交差,唐春秋将计就计,把蒋广眠等二十多个莫名其妙的“亲共分子”办了一个训诫班,实际上就是软禁起来了,让邡逍天天去讲“三民主义”和蒋委员长的新生活运动。这些人被罢了官,没了权,也浪费了许多克扣军饷的机会,伙食还搞得很差,对邡逍无不恨之入骨。邡逍天天面对的都是凶神恶煞一般的目光,老是担心这些人有一天会打他黑枪。

    几天后,唐春秋接到“老头子”的指令,也是要对部队进行思想清理,在人事调整和强化战术技术的基础上,加强爱国保家意识教育,一定要确保部队有高昂的斗志,抱必死决心和必胜信念。之后,田红叶带着七支队的抗敌剧社,走遍了独立旅的各个团队,演出《汉奸的下场》、《一条腿》等节目,王凌霄还带着河田和岩下到独立旅进行现身说法,揭露日本侵略者利用所谓的“天照大神”,愚弄蒙蔽日本百姓和军人的本质。两个日本军人声泪俱下地说,其实我们都是牺牲品,来加害中国百姓,完全是被奴役和驱使的。抗敌剧社和“反战同盟支部”所到之处,受到热烈欢迎。

    官兵们过去只知道日本鬼子厉害,但是不知道他为什么厉害;只知道我们打仗不行,但不知道为什么不行。看了《一条腿》,大家明白了,我们不行,是因为大家没有团结起来。军阀们为着自身利益的驱使,鼠目寸光,明哲保身,结果把大好河山弄得一塌糊涂。鬼子厉害,是因为鬼子受着欺骗和蒙蔽,大家都把自己当作神,当着救世主。那层面纱一旦揭开,其实都是血肉之躯,没有谁能刀枪不入。面对面,个顶个,中国人不比鬼子差。尤其是河田和岩下揭露的南京血案真相,把官兵的仇恨激发到了一个随时燃烧的临界点上。

    经过方方面面的动员教育和人事调整,独立旅的状况大为改观,官兵关系也比过去亲密多了,由过去唉声叹气闭口不谈作战,到主动研究鬼子的战术。一时间,在天茱山西部半壁河山,群情激昂,抗战的意志就像狂风一样,在梅山方圆几十里的山林上空盘旋。

    五

    这个秋天让松冈大佐感伤。

    第一场秋雨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晴一天,阴两天。刚刚有了一个星期的整块晴天,松冈便命令“皇协军”出动两个团,配属日军秋野大队,到寿颍、庐舒征集民工,抢修被山洪冲垮的路段和桥梁。然而,刚刚把民工组织起来,土石还堆在路边,又下起雨来了。而且这次下得很怪,那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下下停停,停停下下,让你做不成事,也收不掉兵。

    这是什么意思?看样子这不是天公不作美的问题了,而像是天公在故意找茬呢。这是个不祥的征兆啊,历来大军作战,将帅是很看重天气的,影响的不仅是行动,更重要的是会影响到心理。

    松冈最初对这段时间的天气产生恐惧,是在陆安州城南的摩青塔上,这是他第六次登上摩青塔。摩青塔傍淠水河而建,第一次登塔,是刚刚打进陆安州,那时候站在七层护廊上,往南,是浩淼东流的淠水河和河岸上姹紫嫣红的野花;往东,远处是大小蜀山黛绿色的山脊,近处是淠水河转向留下的广袤的河滩;向北,看不见的是安丰、寿颍的山山水水,看得见的是陆安州小城鳞次栉比的青黑色的街面。

    那时候松冈大佐喜欢往北看,视野里是典型的江淮城镇风格,街道不宽,楼房不高,平房是多数,民居摩肩接踵,错落有致,有些房屋还依山傍水。城内有几条小河穿梭,河面上有船只来往,远远看去,在拱形石桥的下面鸭子凫水一样穿行。时下陆安州还没有用于交通的汽车,这些小船就承载交通运输的任务。松冈喜欢看熙熙攘攘的人群,凡是有人在为生计奔波忙碌的时候,也是“皇军”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

    那时候松冈不喜欢向西看。天气最好的时候,从摩青塔上往西看,也只能看见天穹下面一溜苍茫的山脊。但是松冈不这样看,他能从那山脊下面看出许多东西来,譬如刀枪林立的城垣,剑拔弩张的军队,昂首挺胸的土炮。还有那些虽然只穿着草鞋、然而却不停地奔跑的趾头粗大的中国农民的双脚——那里是天茱山,是抗日武装的天下。

    这个秋天的下午,松冈大佐站在摩青塔七层的护廊上,既没有第一次踌躇满志的喜悦,也没有前几次“一览众山小”的胸怀,而是充满了焦灼和恐惧。天气阴得厉害,中雨不停,云层低暗。今天从这里看出去,南边的淠水河像是一条停止不动的巨蟒,死气沉沉又散发着霉烂的气味。俯瞰塔北小城,似乎被雨水浸泡得松软了,甚至跟雨水融为一体了。雨水落在黑色的房顶上,腾起一层水花,整个小城的上空,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晃动的水雾。而往西看,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烟雨茫茫,水天一色……松冈感到他的触觉和他的视野一样被封闭在无处不在的潮湿之中。

    秋风秋雨愁煞人。孤独和恐惧像淠水河的水,慢慢地上升,溢过灵魂的堤坝,在陌生的原野里四处游荡。

    他不知道宫临济他们此刻是怎样一种心情,但是他们肯定不能体会他的孤独和恐惧,自然他也不能让他们窥探出他的孤独和恐惧。所以他只让他们在底层等待,而独自登上七层。直到孤独和恐惧狠狠地向他袭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今天来到摩青塔完全是鬼使神差。什么意思?来凭吊小城逝去的历史,还是来向小城告别?无论是哪一种倾向,都让人振奋不起来。

    上午又接到石原次郎的电训,六七月份征集的粮食,一共五百万斤,“皇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江淮运到南京,再从南京绕道运到武汉,从武汉再到湖南前线,一路劳民伤财,损兵折将。可是到了前线之后,发现有三百包是泥沙,还有一百包被掺和了砒霜、硫磺以及其他有毒物资质。二十万日军断粮将近一个月,大骂后方无能,军心涣散。石原次郎在电话里恶狠狠地告诫松冈大佐,死罪难逃,抓紧最后一点时间弥补自己的过失吧!在军事法庭上多为自己积累一点有利的证词,临死前再为圣战做出最后的贡献!

    松冈在接受石原次郎训斥的时候心想,这批粮食都是“皇军”的质检员亲自检测的,多数都是上等的粮食,至于是在哪里被人掉了包下了毒,是一件很难说清的事情。从陆安州绕道华中进而中南,一千多里的漫长路程,十几天的运输时间,从哪里下手都是有可能的。

    但是松冈没有替自己辩解。上军事法庭也好,死罪难逃也罢,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他不会为此乱了方寸。眼下他还是大日本帝国陆安州驻屯军司令和松冈联队联队长,在没有撤销他的职务、没有砍掉他的脑壳之前,他必须尽快解决问题。二十万“皇军”在湖南前线饿着肚皮,即便不骂娘,作为一个驻屯军的最高长官,他也不能接受。

    下午一点钟,原信中佐和田口泽少佐、秋野少佐、丰泽少佐、清河少佐、浅冈少佐以及董矸石、宫临济、夏侯舒城和王月凤等人都聚集在驻屯军的作战室里。松冈已经恢复了平静,谈笑风生,说:“这次见识陆安州的雨了,像是要把天上的水都浇到陆安州来。夏侯先生说水经过酿制发酵就可以变成酒,我不知道夏侯先生有没有办法把天下的水都变成酒。”

    夏侯舒城抽着雪茄,不紧不慢地说,“那需要粮食,需要酵母。不过,但凡从古井坊里流出去的水,都是含有酒精的。”

    松冈沉默了一阵子,终于言归正传了,“诸位,这场秋雨没完没了,有人欢喜有人愁啊!现在鄙人要拜托诸位一件事情,请各位齐心协力,务必在三天之内筹集一千万斤粮食,买也行,借也行,骗也行,抢也行,务必搞到。拜托了,务必搞到!”

    最后这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喊出来的。说完,松冈突然起身,给大家鞠了一躬,再抬起头来,眼珠子就红了。

    汉奸们面面相觑,但没有人说话,都把困惑的目光投向松冈,等待他的下文。沉默了大约一分钟左右,松冈才坐下来,双手抱拳放在会议桌上,微微颤抖。松冈说,“‘皇军’蒙受了巨大的损失,圣战正面临着困难,请各位多帮忙。”

    宫临济站起来说,“太君,你就下命令吧,我们怎么做?”

    松冈说,“谢谢你宫君,请坐下。”

    宫临济一脸庄严地坐下了。

    松冈说,“从现在开始,‘皇协军’留下一团守备陆安州,其余两个团,以小队为单位,分布到东部各县,每小队负责一个村庄,督促当地的‘皇协’组织,以人头计,每人交纳二十斤稻谷,每家平均一百斤。秋野少佐、丰泽少佐各率一个大队‘皇军’主力,分赴庐舒、安丰、寿颍,督促当地政府,清仓查库,每个县政府,至少要交纳二百万斤稻谷。原信中佐组织验收,以‘皇军’清河大队为质检特别大队。田口泽少佐和浅冈少佐率宪兵大队和浅冈大队,督促陆安州各‘皇协’组织,在城内征收,每户至少向‘皇军’卖粮一百斤,拒不卖粮者,每户逮捕一人。夏侯先生、董矸石君率‘亲善团’,督促城内各工商组织、‘皇协职员’,有偿捐献粮食,工商实业团体至少一万斤,政府机构至少五千斤,个人至少一千斤。行动吧!”

    原信瞪大眼睛问,“太君,你是说现在?”

    松冈怒吼,“难道我说是明天了吗?”

    原信说,“大雨瓢泼,道路泥泞……”

    松冈突然抓起面前的砚台,猛地向桌上砸去,砚台顿时裂作几瓣。松冈咆哮道,“大雨瓢泼,道路泥泞,难道‘皇军’就不吃饭了吗?”

    原信咔嚓一个立正,“哈依!”

    日军二大队大队长丰泽说,“‘皇军’兵力有限,几乎倾巢而出,陆安州的守备……”话没说完,松冈的砚台又砸在桌面上——“不能完成派遣军的粮食征集任务,还要陆安州干什么?难道你要守备一座坟墓吗?”

    丰泽的脑袋往下一点,僵直不动了。

    松冈余怒未消地说,“董矸石君,请你把‘亲善院’的分级工作于今晚完成,至少杀掉三百人,尤其是那些抗日分子、思想犯格杀勿论!腾出监舍,准备收容此次征粮消极着。破坏者,不管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统统杀掉!”

    董矸石说,“是!”

    六

    松冈疯了,宫临济也疯了。

    松冈为什么发疯,常相知心里很明白。宫临济为什么发疯,常相知心里更明白。

    常相知的二团被派到安丰县城东南部地区彭塔一带,部队冒着大雨,在泥泞中艰难跋涉,怨气冲天,肆无忌惮地大骂鬼子松冈。好在雨大水大,还不时有雷声从头顶滚过,扯起嗓门骂,别人也听不见。

    常相知现在什么都不担心,只担心一件事情,怕他的部队祸害老百姓。现在的常相知已经不是鬼子刚刚占领陆安州时候的常相知了,那时候他像一个没头苍蝇,在粪坑里乱撞。但是,自从那次在颜庄见到江淮七支队的彭伊枫,他的脑袋又回到自己的肩膀上了。

    彭伊枫那次带领抗敌剧社去杨家岭的三大队搞抗日宣传,他是冒着危险找上门去受辱的。见面之初,他就向彭伊枫出示了他藏在怀里的“爱国证”,诚恳地说,“我是负荆请罪来的,请新四军长官指一条路,我还能不能摆脱这个汉奸的骂名。”彭伊枫说,“早就听说常团长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有学问的人一定有思想,有思想的人一定有爱国之心。”他惭愧地说,“可是我现在已经成了汉奸了。”彭伊枫说,“是不是汉奸,不是看他穿的什么吃的什么,也不看他跟在谁的屁股后面,关键要看他做了一些什么事情。”常相知说,“我过去在国军的部队里,参与剿共,对贵部多有冒犯,深知罪孽深重。”彭伊枫手一挥说,“现在是抗日统一战线,既往不咎,只要我们一起打鬼子,我们还是同胞。”

    就是那次,他证实了,他还没有失去机会,没有丧失当一个中国人的资格。他向彭伊枫提出要求,要拉队伍反正。彭伊枫当时多了个心眼,因为分化瓦解“皇协军”是“老头子”精心策划的一盘棋,他怕行动贸然影响了总体部署。所以就对常相知说,“这是天大的好事,但不是急事。我可以把你的表现和愿望向上级反映,在此期间,希望常团长尽量多联络爱国官兵,争取更多的力量。”

    这以后,常相知的气色就好了起来,当不当英雄,做不做人杰,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但是至少不能当卖国贼啊。当汉奸的日子,实在暗无天日,人鬼皆非。在汉奸的帽子没有甩掉之前,连死都不敢轻易去死,死得不明不白,当鬼都没有名分。假如生命真的有灵魂的话,我们还是希望我们的灵魂同那些高尚的灵魂在一起。

    自从发生了眷属被杀事件之后,宫临济就铁下一条心,要跟鬼子一条道走到黑。宫临济对几个团长说,“狗日的老四太狠了,就算咱们是汉奸,可是爹娘孩子有什么罪?就差株连九族啊!深仇大恨不报,枉为人子人父。”

    常相知也很悲痛,甚至很仇恨。被杀的人当中有他的父母,他的妻子——宫临济的堂妹宫钰梅。他在悲痛之余分析,又觉得这件事有点费解,不敢相信是真的。

    最初的那段时间,宫临济和马甫金像红了眼的野兽,几乎把每一个中队都跑遍了。亲自抓“亲善”,收缴“爱国证”,轮流请中队长以上的军官喝酒。宫临济甚至拿出三千块大洋,给每个中队长一百块“拜托费”,拜托大家帮他报仇雪恨。同时,宫临济还同许多军官拜了把子,这些人聚在一起,只有一个话题,那就是要向天茱山讨还血债。

    宫临济说,“日本人再坏,也没有杀害我们的家眷!我不管什么爱国不爱国,谁把我当人,我就宁愿当他的狗!谁杀害我的亲人,我就跟他不共戴天!”

    松冈对这一切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又给“皇协军”军官加了一次饷。过去“皇协军”吃二米饭,现在一律白米细面。

    后来常相知专门派杨家岭到天茱山去了一趟,常相知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懑,对杨家岭说,“把我的原话告诉彭先生,就说策反工作遇到了麻烦。他们把‘皇协军’眷属杀了,实在是太过分了!‘皇协军’积怨深重,一心跟鬼子走了。这样冤冤相报,反正的后路也给掐断了,我不能保证履行对彭先生的诺言。”

    杨家岭到杜家老楼之后,把常相知的话原原本本带到。彭伊枫的回答是,“请常团长放心,我们从来不会滥杀无辜。我们杀的,都是该杀的。至于反正工作,如果常团长和杨大队长爱国之心未泯,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做不了的,也就只能顺其自然了,我们决不勉强。”

    尽管这个回答不能尽如人意,但是常相知还是隐隐地领悟了某种启示,就怀着矛盾的心理观望事态的发展。毕竟,被杀的多数是上层军官的眷属,并未波及下层军官和士兵,策反工作还是有余地的。只是,由于眷属被杀的消息,天茱山抗日武装的形象受到了影响。在“皇协军”官兵的眼睛里,那些人都成了残暴的刽子手,再让“皇协军”官兵亲近他们,从感情上不能接受。

    从驻屯军司令部受领任务回到三十里铺,常相知召集中队长以上军官开会,布置到安丰彭塔征粮任务,计划天明开拔。当天夜里,杨家岭派人过来,说是有个重要人物在颜庄,等他会晤。常相知估计是天茱山派人来了,策马冒雨前往。到了杨家岭的大队部,一看见来人,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人长相十分丑陋,脸上有一块很大的刀疤,自报家门是殷绍发。殷绍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交给常相知一封书信,嘱咐当面看完,看完就烧,烧了就分手。

    常相知看完那封信,仰首呆了半晌,眼睛里才滚落两行热泪,自言自语地说,“明白了,明白了,我全明白了。剑胆琴心,日月可鉴!”

    七

    情报到达松冈的手上,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情报称,天茱山抗日武装获悉日军数路出击,紧急征粮,中央军一个团和新四军七支队一个营,选择东河口至小赤壁一带作为伏击战场,企图围歼秋野大队。

    松冈最初根本就不相信是真的。他估计这个情报又是原信疑神疑鬼造成的。自从在桃花坞插秧的时候被“皇协军”士兵用饭碗砸了,这伙计就变得越来越不自信了。

    围歼秋野大队?好大的口气!秋野大队有一个加强营的兵力,轻重机枪四十余挺,步枪三百余支,军官都是出类拔萃久经沙场的老将,士兵也多次参加战斗,骁勇剽悍。在枣儿庄战役中,这个大队曾经同国民党军一个师交手,所向披靡,威震鲁南。这样一支部队,岂是天茱山的乌合之众能够围歼的?充其量不过是利用地形,来虚张声势一番罢了。

    但是原信不这样认为,原信似乎把这件事情看得特别严重,认为这很可能是天茱山抗日武装探知“皇军”和“皇协军”大量出动,城内兵力空虚,以围歼秋野大队作为诱饵,吸引陆安州守备兵力出动。应采取避战对策。

    松冈对原信的分析嗤之以鼻。松冈认为,羊群已经送到面前,避战徒落笑柄。虽然“皇军”兵力有限,但是断断没有避战的道理。松冈掰着指头给原信算了一笔账:一个秋野大队,将近五百兵力,这五百兵力至少相当于中国军队五千兵力。加上“皇协军”两个团,总共相当于中国军队八千五百兵力;而中央军一个团和新四军一个营,充其量不过二千兵力,以这样的军队来跟秋野大队抗衡,简直是以卵击石。

    从心里说,原信对于松冈的算法不敢苟同,直到如今,松冈还按照刚刚进入江淮时候的状况来衡量中国军队,这是很不明智的。原信认为那时候中国军队一触即溃,是因为对“皇军”战术和武器性能不了解,加之准备不足,因此蒙头转向。但是现在不同了,天茱山明摆着的抗日武装就有两家,近一年来厉兵秣马,在几次反“清剿”和破袭战中,已经崭露锋芒。松冈大佐这样不以为然,早晚是要吃亏的。原信坚持主张,撤回秋野大队,回防陆安州。

    如果按照原信的思路,松冈联队往下的日子可能会好一些,虽然最终在劫难逃,但是毕竟还有还手的余地。

    问题是原信只是个参谋长,松冈是不可能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松冈坚持要秋野大队将计就计。这一仗打完,对于晦气冲天的“皇军”也是一剂强心针。至于说天茱山抗日武装乘虚而入陆安州,那是连想都不用想的——用中国话说,有这个胆,没这个力。城内仍有一千五百日军兵力,在松冈的心目中,他们至少相当于一万五千中国军队——松冈在进行双方兵力对比的时候,仍然是按照日军一乘以十的公式计算的——更何况,还有“皇协军”千余兵力,“亲善团”五百兵力呢?陆安州离庐州只有一天的路程,离桃花坞只有四个小时的路程。攻打陆安州,这么大的动作,哪能是一夜之间就准备就绪的?

    当然,松冈也不仅仅只有匹夫之勇。松冈说,“一定要保存‘皇军’实力,告诉秋野君,‘皇军’士兵的生命是宝贵的,我们要向天皇效忠,但是必须要让敌人付出十倍以上的代价。因此,伏击战应以‘皇协军’为主。”

    原信请示道,“天茱山之敌来势汹汹,恐怕不仅是针对秋野大队的,万一他们向陆安州逼近,那就……要不要向派遣军长官部报告,庐州有一个旅团……”

    松冈手一摆说,“杞人忧天!”

    原信说,“我们不能低估天茱山,那里有相当于五个团的兵力啊!从人数上讲,是‘皇军’的三倍。”

    松冈说,“从战斗力上讲,是‘皇军’的零点三倍!再说,还有‘皇协军’呢。”

    原信说,“‘皇协军’一是战斗力差,二是容易倒戈。”

    松冈说,“饿虎即便投降,猎人也不会收留了。杀父之仇,杀妻之仇,杀子之仇,谁也不会相信一夜之间烟消云散啊!”

    原信说,“千万不可以掉以轻心,打了这几年仗,抗日武装对于‘皇军’的战术和用兵心理都有心得。兵法云,善藏者,藏于九地之下;善动者,动于九天之上。天茱山地形复杂,神出鬼没,我们万万不能大意。”

    松冈不高兴了,笑笑说,“原信君,自从你晋升为中佐之后,作战经验确实有了很大提高,我感到指挥你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原信可怜巴巴地说,“请原谅,原信失礼了。”

    松冈脸一板说,“他就是来攻打陆安州,我也要把小赤壁这出好戏唱到底。来攻就攻吧,看看是他们的脑袋厉害还是‘皇军’的机关枪和迫击炮厉害!”

    一九三九年八月二十日,天茱山抗日武装发起的小赤壁伏击战、松冈计划中的小赤壁反伏击战正式拉开序幕,这也意味着,“老头子”酝酿了将近一年的“攥拳”计划正式启动。

    仗打得很蹊跷。秋野以一个中队的兵力作为督战队,机关枪架在小赤壁两面七处制高点上。

    抗日武装的伏击部队并没有真正进入预定伏击阵地,而是在东河口东侧同犄角上的“皇协军”交上了火。秋野判断是抗日武装发现了反伏击意图,请求转移,以避免被暗算。

    但是松冈再一次错过了机会,命令秋野继续向南,正面迎敌,予敌重创之后直插庐舒县城,继续粮食征集工作。松冈就是要让天茱山抗日武装看看“皇军”的气派,就是撤退,也得撤得昂首挺胸。

    当然,无论是南下还是北上,秋野大队都注定逃不脱被围歼的命运。因为“老头子”为他们准备的路,令人难以想象的漫长。

    正当冯存满率领一个营在小赤壁同秋野大队捉迷藏的时候,彭伊枫接到了“老头子”的命令:拖住秋野大队,摆脱“皇协军”三团,围而不打,拖而不歼。

    彭伊枫琢磨了半天,心里大致有了底。把情况跟霍英山通报了,霍英山想了一阵,一拍屁股说,“耶,这是个打大仗的架势啊,是不是要对陆安州下手啊?”

    彭伊枫笑笑说,“如果真是围点打援的话,估计我们在前半截的战斗主要是围点,那么我们就把这个点围好吧。”

    霍英山说,“玩这个老排长有经验,老子跟他玩游击战,把它弄成一个无底洞。”

    当天夜里,何中亮策马来到杜家老楼,让彭伊枫通知王凌霄立即到作战室,受领任务。彭伊枫惊讶地问,“你是怎么认识王凌霄的?”何中亮说,“不是我认识她,是一号认识她。”

    彭伊枫这才恍然大悟,连拍自己的脑袋说,“天啊,看看我这是什么脑子,难怪连田红叶都敢骂我是猪脑子。怎么就把这事忽视了呢?”

    于是赶快通知王凌霄到作战室。

    王凌霄已经睡了,得到紧急通知,就有些明白了。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到了作战室,何中亮给她敬了个礼,然后递给她一封信说,先把信看了,首长交代的任务我口述。

    启信的时候,王凌霄的手抖动不止。

    红豆:

    在分别的这些年里,我感觉我们其实每时每刻都在倾诉交谈,见了面也许什么都不用说了。打完这一仗,我们就到云舒庄园去,这一次,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再也不会委屈你了,再也不会让你误解了。

    又及:立即跟何中亮同志出发,重要的工作在等着你。

    看完信,王凌霄抬起头来,泪眼婆娑,问何中亮,“他在哪里?”

    何中亮说,“他在陆安州城里。”

    王凌霄说,“请带我去,我要跟他在一起。”

    何中亮说,“暂时还不行,他的行动是绝密的。但是,你即将执行的任务,就是传播他的声音。”

    彭伊枫说,“王凌霄同志,对不起,我太粗心了。其实我早就该想到的,是战争让我们的情感麻木了。”

    王凌霄说,“谢谢你,彭政委。那我就出发吧。”

    当天夜里,十匹战马离开了杜家老楼,在隐贤集一个秘密的、类似作坊的大房子里,王凌霄接受了任务,被任命为统战指挥部电台队队长——这是她从八年前就开始担任的职务。现在,她负责教会来自国共两军还有两个不知来路的一共八名报务员,掌握一种特殊的电信密码——“倒流水码”。

    八

    独立旅旅部的军官在操练的时候突然接到命令,将于清晨七时召开连以上军官和直属部队誓师动员大会,各团军官分别乘车或徒步登山通过捷径向旅部集结。梅山县城顿时弥漫出一股大战在即的紧张气氛。

    吃饭的时候,旅部长官严守君子食无语的古训,各吃各的,一片行色匆匆的景象。邡逍一会儿看看旅长唐春秋,一会儿看看副旅长祝道可和副参谋长劳玉军,几次欲言又止。直到唐春秋快放碗了,邡逍才低低地叫了一声,“旅座……”

    唐春秋已经起身了,两条腿跨在椅子上,转过头来问,“方政督员有何见教?”

    邡逍说,“我听说要开誓师大会,这件事情是真的吗?”

    唐春秋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邡逍吞吞吐吐地说,按说,“我这个政督员,按说……”

    唐春秋笑了说,“老祝,你向方政督员解释一下吧。”

    祝道可喝了一口汤,看着唐春秋离去的背影,向邡逍抿嘴一笑,不紧不慢地说,“按说,开誓师大会应该由方政督员出面,可旅座刚刚接到命令,要求先头部队八点就出发。时间紧迫,所以就没有打扰方政督员的美梦了。”

    邡逍扶扶眼镜,想说什么,但又换了话题说,“如此兴师动众,是到哪里执行任务啊?”

    祝道可说,“这次动作可就大了,听说是到大蜀山,阻击庐州增援之敌。”

    邡逍惊讶地看着祝道可说,“怎么会有庐州增援之敌呢,他增援哪里啊?”

    祝道可不紧不慢地喝着汤,漫不经心地说,“当然是陆安州啊。还能有哪里?”

    邡逍更惊讶了,“呼啦”一下站了起来问,“难道有人攻打陆安州?”

    祝道可抬头看了邡逍一眼,做不解状,“怎么,你没听说?那边七支队早就出发了,把松冈联队的秋野大队拖在了小赤壁,丰泽大队也被捆在安丰榆林寨,这次是围点打援,图谋陆安州啊!”

    邡逍愣住了,表情怪异地看着祝道可,愣了半天才问,“这么大的事情,侯长官他知道吗?”

    祝道可没有马上回答,继续喝汤,一边喝还一边咂嘴说,“嗯,今天早晨这个老鸭汤嘛,味道很鲜,像个出征作战的样子。”

    邡逍说,“旅副,我想知道,这件事情是不是侯长官批准的?”

    祝道可说,“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想,这么大的事情,他应该知道吧。”

    邡逍放下手中的饭碗,说了声,“旅副你慢用吧,我得先回去了。”

    祝道可说,“着什么急啊,这么好的汤,便宜了我一个。”

    邡逍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嘀咕,“不行,我得给侯长官发个电报。”

    祝道可看着邡逍的背影,笑笑,自言自语地说,“还能等你发电报?黄花菜早就凉了。”

    邡逍大步流星地往机要室方向走,没承想特务营长孟秋带着几个兵迎面走来。孟秋说,“邡政督员,按照旅座的命令,为了您的安全,在主力部队出山作战期间,有这四名士兵保卫您,不得离开您的住处。送饭送茶倒屎倒尿都由他们伺候,您老人家往后就用不着往伙房和茅房跑了。七班长,送邡政督员回住处。”

    邡逍大怒,厉声喝道,“你们干什么,大胆放肆,我是侯长官派来的中校政督员,你们胆敢……”

    半小时之内,孟秋按照唐春秋的命令,共抓起来二十二个异己分子。其中有两个连级政督员,散布破坏抗日言论查有实据,被孟秋找个借口毙了。

    七时三十分,除了值星军官,连以上军官全部集中起来了,点兵场上一片黄色的森林拔地而起。

    唐春秋身着黄呢军衣,肩扛上校军衔,腰佩中正剑,威严地伫立在麦克风前,鹰隼一般的目光在众人头顶上缓缓掠过。良久,向前跨了一步——

    “弟兄们,一年前,为了抵御日寇侵犯陆安州,我军在大蜀山构筑三道防线,但是由于准备疏忽,指挥不力,军心涣散,导致三道防线形同虚设,顷刻之间灰飞烟灭。我将近一万将士血染大蜀山,残部不得不退至天茱山,含辱栖身,苟延残喘。如今,经过一年的整训,我部军官从精神到战术,已经有了很大改观。我官兵深明大义,铭刻国仇家恨,抗日之决心如同燎原烈火。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终于等到了今天。现在,我宣读沈轩辕将军的命令——”

    部队一片肃然。唐春秋停顿了一下,再一次扫视台下,此刻安静极了。唐春秋从军装口袋里掏出文稿,神情庄重地宣读——

    国民革命军天茱山独立旅全体官兵:

    自入秋以来,侵华日军南下送粮连连受挫,日酋松冈已是穷途末路,将其主力分散于陆安州东北各区县作困兽犹斗,紧急征集军粮。至此我陆安州抗日军民业已完成对敌化整为零之战略目的,形成各个击破之优势。目前,我新四军江淮七支队已将日军秋野大队紧紧拖在小赤壁一线。鉴此,我命令,独立旅一二五团由严楚汉团长率领,即日北上至安丰南侧榆林寨一线,会同当地抗日武装,围歼日军丰泽大队;一二四团、一二六团以及旅部直属部队,立即开赴大蜀山一线,破坏桥梁道路,构筑工事,占据有利地形,扼守要塞。准备迎击庐州增援之敌,以确保收复陆安州战斗顺利进行,直到决战决胜!

    此命令,中国国民政府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国民革命军陆安州少将警备司令沈轩辕。

    命令宣读完了,出现了短暂的寂静。突然,特务营长孟秋跳上点兵台,振臂高呼——“弟兄们,向鬼子讨还血债的时刻到了!让我们挺身而出,洗刷大蜀山防御战的耻辱,把拳头攥起来,决战决胜!”

    山谷里顿时雷声轰鸣——把拳头攥起来,决战决胜……

    九

    桃花坞很平静。

    这平静是覆盖在街面上的,是堆积在表情上的。

    方家大院正在进行最后的准备。方明珠已经打点好行装,按照方索瓦的安排,她将同宋诗芩一起转移到天茱山杜家老楼。老同学罗雨和七支队政治部干事曾见湖带领一个排的兵力已经潜伏在方氏航运公司的一条老式驳轮上,他们将乘坐这条船由船儿冲绕道至杜家老楼。剩下的问题是,翟维新怎么办?在此之前,翟维新和三名日军医护人员已经被软禁在医院里了。

    关于翟维新的生死问题,兄妹俩曾经有过一次对话。祭拜方蕴初的当天晚上,方明珠心事重重地问方索瓦,准备怎么处置翟维新,是不是真的不会杀他?

    方索瓦反问方明珠,“你的意思呢?”

    方明珠说,“我想替他求个情,他救过你的命啊!”

    方索瓦说,“他那是救汉奸方索瓦,而不是救抗日军人方索瓦。”

    方明珠说,“也不一定,二哥你别过于自信了,你以为你隐蔽得天衣无缝吗?其实,翟维新早有察觉。你刚回来做那些事的时候,他就安慰我说,人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目的的,你二哥做事更有目的。有些人做事,是为了小目的,有些人做事,是为了大目的。你二哥做这些事情,一定掩盖着大目的。”

    方索瓦惊讶地说,“是吗?这么说,这个人还不是个糊涂汉奸。他对我的情况也很了解了,怎么没有听他告密?”

    方明珠愣住了,“你是说,他潜伏在桃花坞还有告密任务?”

    方索瓦说,“那是当然。他已经是鬼子在册的汉奸了,是拿鬼子佣金的,他必须提供情报。不过,他也不可能抓到我的真凭实据。”

    方明珠说,“太可怕了!要是这样,二哥你就看着办吧。”

    方索瓦笑笑说,“我敢于在他面前暴露身份,他就不可能跑掉。明珠你放心吧,现在的桃花坞,进出一只麻雀,都逃不过我的手心。就算他会飞天遁土,可是直接指挥他的那个人,是我们的人。”

    方明珠说,“这么说,二哥是不打算杀他了?”

    方索瓦说,“好歹也是个中国人啊,以观后效吧。”

    方明珠说,“我很矛盾,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方索瓦笑笑说,“此人虽然做了一点汉奸事,但是阴差阳错地帮了我们的忙。再有,他在桃花坞隐蔽期间,没有积极主动地监视窥探,而是一门心思搞他的医务,说明他没有变成铁杆汉奸,也许内心很痛苦。留着吧,只要他不做破坏抗日的事情,这样的技术人才留着还有用处。”

    方明珠说,“这样就仁至义尽了。我一直认为,当了汉奸都是十恶不赦的。”

    方索瓦说,“汉奸就该是十恶不赦的。但具体到人要看什么情况。汉奸和汉奸不一样,今天的汉奸和昨天的汉奸不一样,这里的汉奸和那里的不一样。按照‘老头子’的说法,没有天生的汉奸,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汉奸。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优点,也有缺点,要看缺点大于优点还是优点大于缺点,是优点战胜缺点还是缺点战胜优点。一个民族的兴衰,最根本的就是看我们的统治者怎样来驾驭百姓的优点和缺点,怎样来调理它们的比例。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不能简单地用一个标准来衡量汉奸。所谓把拳头攥起来,就是把全民凝聚起来,这其中也不排斥汉奸。做好分化瓦解他们的工作,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调动一切中国人来抗日,这是‘老头子’抗战艺术最重要的一笔。”

    方明珠说,“老是听你提到‘老头子’,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很老吗?”

    方索瓦笑道,“‘老头子’只是一个代号,‘老头子’只比你二哥大五六岁,三十有四而已。”

    方明珠说,“啊,那么厉害。搞了这么一个代号,我还以为七老八十呢!”

    方索瓦说,“这就叫虚虚实实啊。”

    按照“老头子”的分析,在“攥拳”行动的最后阶段,桃花坞可能要作为松冈的最后归宿。因此这次行动的收尾工作、即捕获松冈大佐,也应该在桃花坞进行。关于桃花坞自卫团以及汉奸政权、日军医院的监控工作,“老头子”都有具体的部署,自卫团排以上头目全部换成了方索瓦平时暗中掌握的可靠之人。翟维新也由新四军七支队派人接走,计划先在杜家老楼接受审查,以观后效。

    当一切布置停当之后,方明珠同二哥依依惜别。方索瓦说,“明珠,我们都经历了一场难忘的噩梦。梦里醒来,我们都长大了。对于这个国家来说,我们有匹夫之责;对于家族来说,我们应该独当一面了。”

    方明珠说,“二哥你放心,我感到我已经成熟很多了。我只是担心你,你太出众了,肩上的担子也太重了。每次想到那次在月亮岭,有那么多人向你开枪,而且新四军、中央军和‘皇协军’一起下手,真是太让人心惊肉跳了。”

    方索瓦说,“是啊,居然有那么多人恨我,说明我这个演员当得好啊,逼真啊,不然松冈怎么会如此相信我呢?”

    方明珠说,“你一定要保重,要记住,这个世界上不仅有你存在,还有一个孤零零的妹妹在等待你。”

    方索瓦说,“你放心。你二哥身怀绝技,会七十二变呢!三百多条枪,十七个狙击点,尚且大难不死;这次眼看就要活捉松冈了,我怎么能不唱这出好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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