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没以前要紧了,方宏达上起班来就有些松松垮垮的。这天他在去委里的路上碰见了两个熟人,多聊了一会儿,赶到计生委时已经九点多了。他见办公楼过道旁堆着一床被子,一男一女蹲在被子前。一眼瞥见方宏达,那男的就走过来,“咚”一声跪在方宏达面前,大声哭喊道:“方主任您要为我做主啊!我冤枉啊!”
方宏达皱了皱眉,没好气地说:“宁建军你又来闹,到底谁冤枉你了?”
宁建军原是市建设局的一名副科长,因为头胎生的女儿,两年前在手续全无的情况下,强行生下第二胎,市纪委给了他双开处分,即开除干职和公职,并让计生委安排人给他下岗在家的老婆做了结扎手术。二胎是个儿子,宁建军觉得双开和结扎老婆,没什么大不了的。偏偏老婆的结扎手术出了问题,伤口流脓,补做了几次引脓手术,将伤口掏了个无法长拢的酒杯大的洞,也没能把脓止住。宁建军就三天两头地带着老婆找市纪委和计生委,方宏达也不知这是第几次接待他们了。
方宏达让宁建军跪着,自己进了办公室。宁建军就赶忙站起身,跟着迈进门。方宏达虽然对宁建军有些厌烦,却也同情他的处境,不想对他过于冷酷,就说:“宁建军,计生委对你老婆也算仁至义尽了,她住院做手术没要你出一分钱,还给了些营养补助,你还说冤枉。你说我们还能怎么样?”
不想这回宁建军只字不提老婆手术的事,他先从左边衣兜里掏出一个申请补办《二胎准生证》的报告,又从右边衣兜里拿出一些关于女儿是病残儿的医院证明材料,一并放到方宏达的桌上。方宏达觉得好笑,说:“你的事是早就有了定论的,这个时候还要补办什么《二胎准生证》,你不想想这有可能吗?”宁建军说:“当然有可能,人家当官的可以办《二胎准生证》,我为什么不可以办?你们不给我办也行,我连铺盖都搬来了,我和老婆就住在计生委不走了。”方宏达说:“当官的办《二胎准生证》的不是没有,我也承认,可人家手续齐全,合理合法。”宁建军冷笑道:“你敢保证当官的都合理合法?”方宏达说:“那你说谁不合理、不合法?”
宁建军一字一顿道:“吴早生。”
吴早生确实是生了二胎。不过吴早生的二胎是到计生委办了手续的,计生委的人都很清楚。吴早生的老婆是宁建军过去所在的市建设局的一名科长,十多年前她就给吴早生生下一个女儿。原来也没听说这个女儿有什么毛病,等到前年考上大学后,吴早生夫妇突然宣布说,女儿得了一样除了医生别人都说不来的怪病,据说这样的病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所以吴早生和老婆在省人民医院开了证明,到计生委来批了二胎指标,生下一个儿子。对此,建设局已有不少人给市纪委和计生委写过举报信,纪委还责成计生委认真复查过吴早生二胎指标的相关手续。原来吴早生这二胎指标是张思仁做计划统计科科长时办的手续,具体经办人是当时的副科长杨青玉。后来张思仁提了副主任,分管法规监督科和纪检室,复查又由他牵头来搞,方宏达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只在超生指标审查领导小组会上听张思仁宣读过复查结论,说是吴早生女儿病残证明材料属实,二胎审批手续齐全,是合法生育。接着张思仁又把这个结论报到市纪委,市纪委也表示认可,这事就成了定论,从此便不再有人举报。
不想今天宁建军吃饱了撑的,又把吴早生的事揪了出来,他也不想想自己是谁,而吴早生是谁。因此,方宏达劝宁建军说:“吴早生的事早就查过了,他的二胎有合法证明材料和各种相关合法手续,你怎么扳得倒他呢?”宁建军大声说:“还不是因为他是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否则早就跟我一样被双开了。”
宁建军话音没落,忽然门外进来两名保安,他们二话不说,架着宁建军就走。宁建军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喊大叫道:“方宏达你狗日的,文的没理,来武的,你是共产党的官,还是国民党的官?方宏达我日你祖宗十八代……”还没喊完,宁建军就被拖出了门。然后他的声音从楼道上渐渐小了下去,办公楼里又恢复了宁静。
这两名保安也不知是谁叫来的,其实方宏达还想跟宁建军多说两句。这几天方宏达正找不到事情做,计生委好像已有一阵子没人上门吵闹了,还真让人感到有些寂寞。
望望大开着的办公室的门,方宏达莫名地有些不快。
后来他的目光落在了桌上宁建军留下的那堆纸片上。方宏达随便翻了翻,便一把抓到手上,出了门。宁建军的老婆还呆呆地蹲在铺盖旁,方宏达把那把纸片塞到她手上,说:“这些材料,你还是自己拿着吧。”
杨青玉这个时候走了过来。杨青玉说:“方主任,张主任请您到他办公室去一下。”方宏达像没听清杨青玉的话似的,还在楼道里站着,没有任何表示。杨青玉还以为方宏达没听清她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方宏达这才迟疑着转过身,跟杨青玉去了张思仁的办公室。
过去有什么事情,都是张思仁跑到方宏达的办公室来向他请示,现在刚好倒了过来,要他上张思仁的办公室去了,这多少让方宏达有些难以接受。但难以接受也要接受,这是官场上的规则,谁都改变不了的。
方宏达进了张思仁的办公室,张思仁很客气,立即站起身,亲自过来把椅子挪到了方宏达的屁股下面,这让方宏达面子上稍稍好过了些。
两人坐定后,杨青玉就自觉走了出去,同时把门给轻轻带上了。
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客套话,张思仁便用一种随意的语气说:“方主任刚才被宁建军缠住了吧?”方宏达说:“也没什么,搞计生工作的人,这样的事经历得还少吗?”张思仁说:“我看我们对他也不要过于迁就,以后少理睬他一些。”方宏达说:“是的,这样的人你越理他,他越觉得有味。”
就这样将宁建军说了一阵,也不见张思仁还有别的什么事情,方宏达就试探着说:“张主任没别的吩咐,我就走了。”张思仁说:“没事没事,是想跟老领导聊一聊。”方宏达就起了身,说:“什么老领导,如今你才是领导。”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方宏达在桌边呆坐着,心想张思仁叫自己过去,难道真如他所说,仅仅是想聊聊?方宏达摇摇头,觉得绝对没有这么简单。他琢磨了一下,莫非是吴早生的事还有什么蹊跷,张思仁害怕宁建军闹出什么麻烦来?可吴早生这事早已公开化了,有什么值得这么小心的呢?
方宏达正疑惑间,忽然手机响了,是周时势打来的。周时势说:“宏达你到帝都来一下,给你介绍个朋友。”方宏达问:“什么朋友?”周时势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赶到帝都,原来是省《人口报》的丛记者来了,方宏达也是认识的。周时势说:“本来我们要开餐了,丛记者说没有你方主任在场,他不端杯。”方宏达握住丛记者的手说:“感谢丛大记者还记得我方某人。”周时势说:“口头感谢不行,得拿出行动来,敬丛记者三杯,今后楚南的计生工作还要靠丛记者多多鼓励。”
方宏达就跟丛记者喝了三杯,席上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
因为丛记者下午还要回省里去,酒至半酣就停下了。方宏达主动到吧台签了单,顺便要了两条大中华,塞进丛记者的包里。丛记者假意拦了拦,嘴上说:“方主任你每次都这么客气,我又没为楚南的计生工作出过什么力气,真不好意思。”方宏达说:“楚南的计生工作过去您报道得多呢,今后还要继续关注哟。”丛记者将包提到手上,点头说:“那是那是。”
送走丛记者,周时势对方宏达说:“还有话要跟你说呢。”
两人回到包厢后,周时势谨慎地往身后那道已经关上的门瞟了瞟,说:“那天晚上的常委会最先是按原来的方案要通过你的,不想要表决时,钟守春提出了异议,对列席常委会议的吴早生说,‘组织部门详细考察过没有?除了方宏达,计生委还有没有更适合的人选?’我正要替你说几句,不想吴早生先开口提了张思仁的名字,接着好几个常委都附和说张思仁人年轻、业务能力强,也是合适的人选。最后郭东南表态说,‘既然大家都觉得张思仁不错,我看就张思仁吧,方宏达同志以后再考虑。’就这样定了张思仁,他的材料还是过后组织部门补办的。”
听周时势如此说,方宏达一时没有言语。郭东南和钟守春两个人跟周时势之间的关系比较微妙,在楚南市干部中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只是方宏达没想到,他竟然不知不觉夹在中间,成了牺牲品。
这时只听周时势又说道:“宏达啊,这事怪我没处理好,是我错误估计了形势,看来张思仁后面的工作做得很到位,事前你我一点儿风声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