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县委、县政府召开的减轻农民负担工作会议开到下午7点结束,龙溪乡党委书记周正泉和乡长毛富发走出县委礼堂就登上乡里的吉普,匆匆出了县城。周正泉征求了一下毛富发的意见,就用手机打通乡里的电话,让乡办秘书小宁通知在家的党委委员召开会议,研究部署减负方案。8点多回到乡政府,在食堂里吃了几口师傅留在锅里的饭菜,8点20分就夹着公文包进了会议室。
毛富发先传达了县里减负会议精神,申明谁违背减负原则收了不该收的钱粮,就一票否决谁。接着周正泉讲话,他说:“大家也看到和听到了,最近新闻媒体报道了不少涉农事件,中央和省市一个一个的会议开,一个一个的批示和通报往下发,县里的减负会议更是把减负当做高压线横在乡干部面前,谁触电谁自取灭亡。因此我们的工作一定要做到位,不能出任何差错。特别是上个月把农业税和统筹款任务落实到村组后,部分干部已下村搞征收,所以要尽快把减负精神贯彻下去,坚决按政策办事,有依据该收的就收,没有依据不该收的一分钱也不收,否则出了乱子,吃不了兜着走。”
周正泉的话音还没落,下面已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平时的税费就收不足,再减就一分钱也不要收了。有的说,乡里的底子薄,干部的基本工资都发一个月没一个月的,再减负我们的屁股都要露在外面了。一说露屁股,有人就穷开心,嬉皮笑脸地说:“女人屁股露在外面是健美,男人屁股露在外面是流氓,我们不成了流氓?”说得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
周正泉不笑,说:“我也知道减负后的日子更加艰难,所以有几项工作必须跟减负同时进行。一是财政所尽快算一下账,看减负后财政收入会短收多少;二是教育办要考虑教育附加费取消后,学校经费尤其是教师工资怎么解决;三是税务、农经等部门要挖潜力、找税源,争取减负不减收;四是企业办摸摸乡里几家停产多年的企业的情况,有潜力恢复生产的设法恢复生产,有可能承包出去的承包出去。”
最后周正泉宣布,明天上午开始行动,由党委、政府和人大几位头头各带一队人马,分三路开赴东、南、西三片,进村进组进学校,把减负内容一项项落实下去。
第二天,周正泉就带着一队人马,去了东片的高桥村。一进村,农民们就把他们团团围住了,说上面一再强调要减轻农民负担,电视都放了,报纸都登了,你们还到村里来干什么?说对农业税我们没有太多的意见,皇粮国税,自古就是要交的,可统筹款收得实在没道理,要交今年也不能交50元一亩了,只能按30元一亩交。说家里没鱼塘养鱼,没土地种橘子、药材,每亩田也分了5元特产税,这是不该交的。
周正泉拿笔和本子记下大家的意见,告诉他们,这次乡里就是下来落实减负的,大家有什么问题都提出来。也许众人习惯了乡干部一进村就要粮、要钱的老一套,今天听周正泉说专门来减轻农民负担,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了。周正泉趁机跟他们作了解释,要大家把农业税、统筹款等合理负担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不合理负担区别开来,他说:“合理负担恳请大家按时足额上交,不合理收费坚决拒绝,如果哪个找你们的麻烦,我周正泉为你们做主。”关于每亩50元统筹款的任务,周正泉解释说,“年初县里以为今年会有新的政策出台,有过只收30元一亩的设想,可后来左测算,右权衡,还是定了上年的标准。”
周正泉把这一层道理一说,大家也没了意见。周正泉又对统筹款的用途作了说明:“这是村干部工资、五保户供养、民兵训练、现役军人补助等正当开支,目前乡村财力有限,只能从村民手里统筹,以后乡村经济发展了,乡里和村里拿得出钱,村民便可少交甚至免交。”至于特产税的事,周正泉说,“县里给我们乡分了30万元的任务,乡里实在分不下去,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如果确有困难,乡政府再想想办法,能否从另外的途径解决。”
讨论正热闹的时候,乡办秘书小宁骑着自行车匆匆赶了过来。小宁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周正泉说:“你的手机没信号,我只有赶紧跑来了。”周正泉问:“什么事把你急成这个样子?”小宁说:“黄金村出事了!”周正泉的头皮就麻了一下,撇下众人,爬上吉普车。要小宁也别骑自行车了,一起挤进吉普车里。
原来副乡长龙跃进为完成农业税征收任务,前天就去了黄金村。为调动干部、职工的积极性,这几年乡里采取征收任务和工资奖金挂钩的办法,龙跃进收税的积极性很高,每年的任务就他完成得最好。龙跃进的老婆没工作,父亲前年为了给小儿子筹学费,上山砍竹子卖钱,摔在一个刚砍过的竹蔸上,把输尿管戳破,在医院里动了两次手术,搞得家里负债累累。偏偏黄金村是龙溪乡最偏远、最贫困,税收征收难度最大的村,龙跃进在那里收了两天的农业税,实物和人民币两项加在一起还不上千元。后来了解到黄金村有不少在广东打工的,常有钱寄回村里,龙跃进跑到邮政代办点查了查汇款单,把那些欠税的农户家里的汇款单扣下来,等人家来取汇款时坐地征收。这一招还真行,龙跃进一下子就收了好几千元。其中有一位姓陈的老婆婆来取她孙女从广东寄回来的400元汇款,龙跃进扣缴了她家欠交的农业税和统筹款共计310元,陈婆婆不愿意,和龙跃进发生了争执。实际上也只争了几句,陈婆婆就走了。谁知没到半个小时,村里就有人来喊龙跃进,说陈婆婆跳井了。
吉普开到黄金村村口,就见一户人家门前挤满了人,想必就是陈婆婆的家无疑了。周正泉几个一下车就往屋里奔,见一七旬老人斜躺在竹制躺椅上,头发披散,面容苍白,九死一生的样子。龙跃进已先到了,还有乡卫生院的医生前后忙乎着。围观的人告诉周正泉,因为是今年天旱,井里水浅,陈婆婆跳下去后,井水才淹到腰身处,而且刚好有人路过井边,听到动静就把陈婆婆救了起来。还说陈婆婆命苦,三十岁死了丈夫,把一儿一女拉扯大,女儿被人拐到了河北,儿子得了偏瘫躺在床上,儿媳也跟人跑了,家里就靠她一双手操持。好在孙子、孙女争气,孙子读高中,成绩排在班上前几名,孙女为了让弟弟把书读下去,去广东打工,把工钱都寄了回来。这次寄的400元钱,就是给弟弟交伙食费的,不想乡里逼着交了税,陈婆婆无法向孙子交代,一时气不过,跳了井。
听人这么一说,周正泉的心情有些沉重。他蹲到陈婆婆身旁,向她赔礼道歉,然后把自己身上仅有的300元钱拿出来,放到陈婆婆手里。周正泉带了头,其他乡干部不好无动于衷,也纷纷解囊,多少表示一点。这倒让陈婆婆不好受了,大骂自己老糊涂了,做出这样的蠢事,害得乡上的领导担惊受怕。
回到乡里,周正泉给了龙跃进一个不轻不重的记过处分。龙跃进对处分没意见,只要求他在黄金村收的税款指标仍算在他的头上。龙跃进走后,小宁来问周正泉,龙跃进这事要不要报到县里去?周正泉皱了皱眉头,心里还是护着龙跃进的,只说了句,以后再说吧。然后走到操场里,爬上等在那里的吉普车,准备下村。可司机小林刚打响马达,龙溪中学的校办主任就匆匆从外面跑进来,把车子拦住了。校办主任哭丧着脸说:“周书记,你快跟我去看看,学校已经上不成课了。”
原来事情的根子是周正泉的前任、现已做了教育局局长的原乡党委书记夏存志埋下的。夏存志到龙溪来之前就是教育局副局长,因与人争夺局长的位置失败,才到龙溪来做了书记。上任不久,夏存志就带着龙溪中学的校长宋天来跑资金、搞集资,将一栋三层教学楼竖了起来,并且拆了校门,扎架重修,要彻底改变龙溪中学形象。夏存志这么做的目的十分明显,那就是要给人瞧瞧,他不当教育局局长,同样可以办教育。恰逢把他挤走、做了教育局局长的那位仁兄因经济问题下台,夏存志顺理成章做了教育局长。只是夏存志满面春风荣调了,龙溪中学却留下了不少后患。这几年龙溪中学因修教学楼欠了一屁股债,根据他们的实际困难,以往教育局不但没有按比例征收他们的教育附加费,还要从其他学校集中上去的教育附加费里挤出钱来,多少拨些给他们。这个学期县里开了减负会,教育附加费一分也不能收了,龙溪中学便少了一个主要的还债手段,债主们生怕自己的钱泡了汤,纷纷跑进学校,逼着宋天来拿钱,宋天来拿不出,他们就砸烂了教室玻璃,还要把在建的学校大门上的脚手架也拆下来。
听完校办主任的汇报,周正泉要小宁去喊乡长毛富发和其他干部。小宁转了一圈,仅仅喊来企业办主任彭明亮和派出所所长顾定山。周正泉问:“毛乡长他们呢?”小宁说:“每个人的房门都敲到了,估计已经下了村。”周正泉说:“我上车前还见毛乡长提着裤子刚从厕所里出来。”小宁便问:“要不再去找一次?”
周正泉摆摆手止住了小宁。他心里明白,在处理龙溪中学的问题上,毛富发和其他干部是不会合作的。当初夏存志倾乡里所有财力建龙溪中学教学楼时,毛富发和乡里大部分干部都反对,认为乡里底子薄,干部工资都保证不了,搞这样的大动作后患无穷,加上学校生源越来越少,新建教学大楼没必要。当时身为副书记的周正泉对夏存志的做法,也是持反对意见的,只是学校基建搞起来之后,夏存志布置什么任务,周正泉顾全大局,还得配合他。后来夏存志调离龙溪,按常规书记的位置不从外面来人,就该由乡长毛富发接任,没想到竟让周正泉这个副书记顶了上去。为此,乡里干部议论纷纷,说发财要乱来,当官要后台,因为组织部长是周正泉党校时的同学;说生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因为周正泉给分管党群的副书记李旭东送了2万元现金;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用,因为毛富发已经四十岁,过了提拔的年龄,周正泉运气好,天上掉下个馅饼,人家没捡到被他捡到了。周正泉对此无话可说。他知道夏存志是把龙溪中学当做自己树的旗帜来看待的,他不想在自己离开龙溪后,这面旗帜跟着倒下,才相中了还算配合他的周正泉,因此当李旭东找他谈话时,就表示周正泉不接任书记,他坚决不离开龙溪乡。
离学校还有一段路,就见在建的校门的脚手架上攀着好几个人,扔砖头的扔砖头,撬马钉的撬马钉,干得很欢的样子。派出所所长顾定山从车上跳下来,大声吼道:“周书记来了,你们看见没有?”周正泉也把脑壳从车窗里伸出来喊道:“你们要想解决问题,就下来跟我商量好了。”
拆脚手架的人这才开始往下爬。其他讨债人和学校的师生也闻风而动,一下子把周正泉他们围了个严严实实。宋天来忙向周正泉做检讨,学校还有90多万基建款没拨出去,他没有什么能耐,打发不了这些债主。周正泉一边在心里骂着夏存志的娘,一边死撑着面子,对讨债人说:“我有话对你们说,你们信不信得过我?”大伙儿就嚷嚷道:“给钱就信得过,不给钱别说你乡里的书记,就是县里的书记、省里的书记,我们也信不过。”
周正泉大度地笑笑,说:“我要是县委书记或省委书记,还会站在这里,跟你们磨嘴皮吗?我把话说明了吧,今天要拿钱,你们把宋天来和我的皮剥了也没用,不过你们如果能给点时间,我是一定会想法子的。”大伙儿说:“你的话我们不相信。”周正泉说:“我这个鸟书记三年两载也走不掉,到时如果不给钱,你们到乡政府掳我的被子还不行?”
周正泉这么一说,大家觉得现在就是拆了大门,捣掉教室,不见得钱就能到手,既然乡里的书记发了话,以后找乡里也行,口气才软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