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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后院起火

    过了几天,没见魏德正退钱来,卓小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颗悬着的心慢慢落了回去。苏雪仪几个也跟着高兴,说如果不是卓园长跟魏副书记是老同学,也不可能靠近他,这钱肯定还没法成功脱手。

    可还没高兴够,吴秘书给卓小梅打来电话,说魏副书记要她马上到他办公室去一趟。卓小梅心里又没底了,不知魏德正是不是要退钱给机关幼儿园。

    开始吴秘书的电话是打在卓小梅手机上的。可当时园长办挤着好几个人,一片吵嚷声,加上卓小梅的手机放在坤包里,根本就没听见,吴秘书只好把电话打到园长办的座机上。

    这几个人都是来找卓小梅要债的。不是要幼儿园的债,这几年卓小梅在财务管理上下了些工夫,加上董春燕也很配合,园里并没什么债务。都是要秦博文的借款的,多的十多万,少的也有两三万。手里还拿着借据,白纸上留黑字,卓小梅认得,那是秦博文的笔迹。

    果如卓小梅所担心的,秦博文跟人合伙开办的汽车修理厂出了麻烦。

    前面说过,秦博文原是维都市汽车制造厂技术处的工程师,厂子改制变卖后,开了一阵的士,便在原技术处处长肖长松的撺掇下,合伙租赁本厂临街的旧厂房,办起汽车修理厂,算是又干起老本行。办厂都是要投资的,肖长松出资六十万,秦博文不可能空手套白狼,想去银行贷款,却没什么可供抵押,只得背着卓小梅东挪西借,凑足三十万投进去。交上前期租金,改造好厂房,办完各种登记手续,再把生产设备购进来,九十万元已所剩无几,不到两个月便没法运转了。为了维持正常生产,并逐步扩大规模,肖长松跟秦博文商量,决定再投六十万。按协议上的出资方式,肖长松四十万,秦博文二十万。一个星期后,肖长松的四十万如数到位,秦博文的二十万元却无着无落,只得找到卓小梅的二哥,动员他入股。卓小梅二哥跑到修理厂看了看,觉得来势不错,又是肖长松和秦博文的老本行,技术优势明摆在那里,维都市无人可比,毫不犹豫就出了二十万。

    说实话,这个项目肖长松和秦博文他们是看准了的,开业以来,一切还算顺利,客户反应也相当不错,按常规经营下去,不出一年,企业一定会火起来。可就在他们的发财梦做得正酣之时,购买汽车制造厂的那个禹老板金蝉脱壳,突然将厂子转买给了一个姓舒的老板。才接过厂子,舒老板便不顾肖长松他们和禹老板的租赁合同,要把修理厂的两间厂房收回去。双方相持了几天,舒老板愿意出资两百六十万,收购修理厂的设备和生产经营权。肖长松算了算账,这两百六十万拿到手后,除去各项投资及损耗,还略有盈余,只得作出妥协,反正僵持下去也没法进行生产,还会造成更大的损失。

    让秦博文万万没想到的是,跟舒老板签下协议,拿到那两百六十万元之后,肖长松就仿佛从地球上蒸发掉了,再也逮不着他的影子。开始秦博文还以为他是临时外出有事,并不怎么在意。可连续半个多月没有他任何消息,秦博文开始急起来。秦博文这个人没什么大的贪心,肖长松退给他和卓小梅二哥两人的五十万元投本,再发几个月的工资和加班费,他已心满意足,别的给不给都无所谓,就算在修理厂实习了几个月,为以后重新创业学了些经营管理的经验。

    至于那些借钱给秦博文的人,当初见修理厂办得不错,谁也没想起向他要借款,现在修理厂被舒老板要了回去,肖长松也不知去向,一下子慌了,纷纷来找秦博文。人在情急之下,想象力会变得格外丰富,向来不太善于说谎的秦博文也编起故事来,说肖长松到沿海考察项目去了,过几天就会回来的,到时从他手上拿了钱,立即连本带息退给各位。几个人见秦博文说得这么动听,才半信半疑地走了。

    不用说,过几天他们再来找秦博文时,秦博文已躲了起来。他们只得走进幼儿园,来找卓小梅,逼她夫债妻还。

    这几个人卓小梅都认识,有自己的远房亲戚,有母亲一条街的邻居,也有秦博文自己的朋友,其中一位还是几个月前跟他合伙开出租车的邹师傅。他们手里都拿着秦博文留下的借据,这个说:“卓园长,还是请你想办法把秦博文找回来,我已经下岗多年,没有任何生活来源,这两个钱都是我和老伴拣垃圾拣的,不容易啊。”那个说:“我那点钱是政府拆掉我家房子给的补偿款,买新房远远不够,也是见秦博文给的利息高,想让手里的死钱生几个崽崽,以后好买套二手房。卓园长你发发慈悲,我们全家还住在街后临时搭的帐篷里,风吹雨打的,那日子实在没法过下去啊!”

    最让卓小梅来气的,是幼儿园的退休老职工袁老师也借了钱给秦博文,却守口如瓶,一点风声没让她知道。卓小梅无可奈何,说:“袁师傅呀,不是我说你老人家,都六七十岁的人了,没点见识,钱是可以随便往外借的?当初秦博文找你借钱,也不问问我,到底借不借得,现在倒好,追不着秦博文,找到我这里来了。”

    袁老师的老脸立即跌了下去,说:“卓园长你别把理说歪了,你是秦博文的丈夫,我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会把钱借给他吗?现在你却教育起我这老家伙来了。”卓小梅想不到她还要倚老卖老,说:“我有什么面子?刚才你们不是说过,是看在秦博文给的高额利息上吗?你们以为这高额利息是这么好赚的?真是利令智昏!”几个人见卓小梅口气生硬,把责任都推到他们身上,情绪有些激动。先是邹师傅站出来,说:“卓园长,

    你跟秦博文一个饭锅吃饭,一个床铺睡觉,我不相信秦博文找我们借钱办厂子,你却一无所知。”

    卓小梅叹口气,稳住自己,说:“你们不相信有不相信的理由。秦博文准备跟肖长松合伙办厂子的时候,确实在我前面论过一句。那不是一笔小投入,风险太大,我当时就坚决反对,劝他别冒这个险。后来他再没在我前面说过这事,投入的资金到底是银行贷款,还是找人借的钱,厂子办得怎么样,什么也没让我知道。这半年多来,幼儿园的事情又格外多,我脑袋里装的都是工作,哪有心思去过问他的事?尤其是最近两三个月,各忙各的,还真的没在一个饭锅里吃过饭。一个床铺睡觉没假,可也是同床异梦,晚上我睡着了他还没回来,早上我出门到了园里,他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搞不到一块去。现在可好,他连这个家也不回来了,我已经好多天没见过他的影子,你们叫我怎么办?”

    卓小梅所说自然是大实话。可大实话只能是大实话,不能包装成商品,拿到市场上去换钱替秦博文还债,要债人哪里听得进去?邹师傅又大声叫道:“卓园长你不将秦博文找出来,我们也没别的办法,只得到你家里去拿东西。”

    其他人也跟着起哄道:“是呀,我们只有这条路可走了,卓园长到时你可别怪我们无情无义!”卓小梅冷笑道:“我也觉得你们这是个办法,我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们尽管拿走,我绝不会阻拦你们的。如果你们觉得撬门麻烦,我还可以给你们去开门。”

    袁老师也许是听不得卓小梅的冷笑,咬着牙齿道:“卓小梅你还是幼儿园的园长,电视里天天说当领导的要代表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你到底代表什么?”卓小梅说:“袁老师你这是高看我了,我不过是幼儿园的工头而已,又不是什么领导,能代表什么呢?是你们做梦都想着发财,才借钱给秦博文的,说秦博文代表你们的根本利益还差不多。”

    袁老师的手指到卓小梅的鼻子上,说:“看来你是想耍赖喽!”

    这一下卓小梅真的生气了,拿掉袁老师的手指,低声吼道:“袁老师你不要信口雌黄,我赖你什么了?你不是老糊涂了吧?”

    可能是年龄大的人最听不得人家说自己老糊涂,袁老师脸上一下子紫了,再次抬起来的手指还没戳到卓小梅面前,就嘴吐白沫,眼皮上翻,头一仰,往后倒去,吓得在场的人瞪大双眼,不知如何是好。

    恰好苏雪仪和曾副园长两人听到园长办起了高腔,过来看是发生了什么事。正碰上袁老师指责卓小梅,还没来得及上前劝阻,她就气成这个样子。两个人扒开众人,上前将袁老师托住,小心地扶到椅子上。

    幼儿园里的人都知道袁老师有轻微的癫痫病,平时看上去没事,一旦发起作来挺吓人的。今天卓小梅也是被这伙人逼急了,忘了袁老师这病,说话过头了一点。她很是后悔,生怕出什么意外,那就麻烦了。赶忙跑出办公室,去二楼叫园医。其他要债人一个个跟出来,贴着卓小梅屁股,追到医务室门口。她们以为卓小梅要趁机逃跑,生怕自己手上的借据没了债主。

    好在园医在医务室,卓小梅才说出“袁老师”三个字,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边取针拿药,一边说:“卓园长你别急,这病还要不了袁老师的老命。她一直在我这里用药打针,我知道底细。这种病发作带有周期性,这两天估计又到了发作期,我已经给她准备好了药品在这里的,正等着她来打针拿药,不想她竟把园长办当成医务室了。”

    园医的幽默让卓小梅稍稍心安了些。

    拿了针筒和药品,两人立即走出医务室,从堵在门口的要债人中间挤过去,往楼上直奔。债主们又紧随其后,一窝蜂追回到园长办。卓小梅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感慨不已,如今的人看重的只是几个钱,同盟者成了这副模样都视而不见。

    苏雪仪和曾副园长两人一齐动手,一个将袁老师扶正,一个托起她的嘴巴,把药片塞将进去。园医手中的针筒也上好药液,几个人七手八脚配合着,协助她将针头插进袁老师松松垮垮的屁股。

    没几分钟,袁老师就醒了过来。

    要债的人还站着不肯走。苏雪仪说:“你们也看见了,刚才差点出了人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你们的钱是秦博文借的,卓园长并不知情,现在你们逼着她还钱,她哪来的钱?你们就是把她身上的肉割下来,拿到街上去,也卖不了几个钱呀。不要蛮来嘛,当务之急是找到秦博文,再想办法要钱。”

    债主们的嘴巴风吹树叶一样翻动起来:“我们怎么找得到秦博文?找得到,还跑卓园长这里来干什么?”苏雪仪说:“你们跑到卓园长这里来,也没什么错,可你们没理由逼她要钱,只能托她帮忙找找秦博文,让秦博文想办法退钱给你们。”

    一伙人于是又嚷嚷开了,纷纷要求卓小梅想办法找秦博文。

    这时电话铃猛地响起来。要钱的人一个个脸上露出惊喜,以为是秦博文打电话来找卓小梅,放亮的目光追光灯似的打在她身上,不出声地催促她快接电话。

    世上哪有欠钱的人主动打电话自我暴露的?他们也是求债心切,异想天开。

    电话是吴秘书打来的,魏德正要卓小梅到他那里去一下。问有什么事,吴秘书说魏书记没有明示,只说在办公室等她。因为脑子很乱,卓小梅一时也没想清魏德正干吗找自己,只得答应吴秘书一声,放下电话。

    一伙人呼地围上来,急切切问卓小梅,是不是秦博文的电话。卓小梅说:“你们想想也明白,秦博文会打电话给我吗?是市委领导打来的,有事要我去一下。”

    几个人仰起来的头一下子又蔫了。

    苏雪仪和曾副园长就赶他们,说:“你们让开吧,市委领导等着卓园长,有重要事情需要交代。”一伙人便说:“那我们跟卓园长一起去找市领导,我们的养命钱被人骗走,市委领导也应该过问过问嘛。”苏雪仪说:“你们也太天真了,秦博文借你们的钱,又不是政府行为,你们找市领导找得上吗?”

    邹师傅跟汽车制造厂的工人一样,对市里将厂子改制卖给私人老板一直耿耿于怀,一听苏雪仪这话,火气就直窜脑门,叫道:“怎么不是政府行为!市政府不卖掉汽车制造厂,我们就不会下岗,秦博文也不会跟人合伙办修理厂,以高息为诱饵借走我们的钱。最可气的是政府竟容许禹老板将厂子转卖给舒老板,秦博文他们的修理厂开办没几天就被舒老板收购走,我们的钱才打了水漂。卓园长如果不肯替我们追回秦博文的借款,看来大家还真的只有跑市委市政府了。”

    苏雪仪只怪自己多嘴,触着一个敏感话题,忙说:“你们要去找市领导,我们没权阻止,可你们不能跟着卓园长去,不然领导还以为是卓园长组织你们去闹事的,怪罪下来,她怎么担当得起?”他们说:“卓园长不管我们的养命钱,凭什么要我们替她操心!”

    曾副园长见事情越闹越大,这样下去卓小梅一时恐怕难以脱身,也挺身而出,说:“找市领导也是有道理的,我也很赞成。正如刚才邹师傅所说,你们手上的钱打了水漂,看上去是秦博文的责任,根子却在市领导那里,是他们把维都的经济环境弄成这个样子,才导致大家下岗失业,拿着两个养命钱去投资,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几句话,说得要债的人频频点头,说:“可不是么?没有市里这些混账领导,我们今天哪里会落得这个下场!这些当官的也不知得了多少好处,有钱的老板放个屁都是圣旨,想买什么,他们就给什么?而群众的呼声却一句都听不进去。”

    曾副园长并不是想借风吹火,忙说:“不过秦博文欠你们的钱,现在去找市领导用处也不大。我提个建议,你们回去摸摸秦博文的线索,我们也帮卓园长打听打听,争取早日把秦博文找到,想办法退还你们的借款。”

    这些人来找卓小梅时,本来就没有要到钱的奢望,现在听曾副园长这么一说,觉得也别无良策,只好先想法子找到秦博文再说。一直粗着的脖子慢慢软下去。卓小梅见包围圈稍稍松弛了些,抽身而出,将要债人抖给曾副园长和苏雪仪。

    来到街边的公共汽车站牌下,等了几分钟,没见一部公共汽车经过。这里可是维都市繁华地段,平时公共汽车一部接一部的,多如过江之鲫。便有的士司机过来拉客,说:“不要等了,今天公共汽车公司工人罢工,还是坐的士吧。”公汽公司的改制已搞了半年多,罢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卓小梅也就信了司机,低头钻进的士。

    可没跑上两分钟,前面大车小车塞得黑压压一片,已是寸步难行。司机说:“怎么搞的,刚才这里还没事,怎么一下子便塞车了?”卓小梅说:“是不是公汽公司的工人上了街?”司机说:“不会吧?以前他们罢工都是在家里睡大觉。半个小时前我送客从公汽公司门口经过,也没见任何动静,要上街也没这么快呀。”

    在的士上等了一会儿,根本就看不到通车的迹象,想选道绕行,后面也早堵了个严严实实。也不知要挨到什么时候,卓小梅只好下车。问街边看热闹的人,才知确是公汽公司工人闹的。正如刚才的士司机所说,他们本来都罢工在家,不知怎么搞的,此前几分钟突然把车子全都开到市委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这条街道是城里南北主干道,车流量特别大,只要堵几分钟,就会塞上十多里的车子。

    卓小梅只得迈开大步往前走。走得再快,赶到市委也需二十几分钟。卓小梅怕魏德正等得着急,拿出手机准备跟他联系,这才发现手机上已有两个未接来电的提示,是魏德正办公室的号码。原来吴秘书的电话打进园长办的座机上之前,已拨过自己的手机。卓小梅按下现成的魏德正办公室的号,那头却占着线。再拨还是一样。只得打他手机,也一直是忙音。这时卓小梅才恍然而悟,公汽公司的工人都把车子开到了市委大门口,魏德正身为市委副书记,还有可能安然坐在办公室等待你卓小梅吗?

    也是心有不甘,卓小梅没有止步,而是穿行在密密麻麻的大车小车之间,一直朝前走去。快到市委时,车子堵得更密集了,想接近市委大门都很困难。挤到人多的地方,众人正在议论纷纷。原来公汽公司通过半年多的改制,清产核资,投保安置等各项工作都进展得很顺利,由出资方南瑞集团组建的南瑞运输公司也已接手管理,并全部更新了车辆,正式按新的方式进行营运。公汽行业有别于其他企业,改制后仍然要人开车卖票,原来的老员工绝大部分能返聘上岗,没有太大阻力。问题是老体制下庞大的管理人员,新的管理业务一窍不通,开车又没技术,卖票连真假钞票都识别不了,只有被裁减一条路。他们于是在后面搞小动作,怂恿不明真相的老工人,去找南瑞公司庞总要求增加安置费。当时庞总没在公司,保安人员不让进门,争执之下,一位老工人在墙上碰破了脑袋,被送进医院抢救。这事传来传去,变成了完全不同的版本,说成是有几位工人代表找庞总增加工资标准,庞总不但不答应,还恶狠狠地训他们被老体制惯坏了,只想要待遇,不想作贡献,扬言要开除他们。还说南瑞公司正在培训新员工,老公司的员工迟早要被全部换掉。南瑞公司的管理比过去严格得多,工人们一时适应不过来,早就憋着一肚子的怨气,这一下听说手中饭碗难保,都激怒了,便罢了工,要庞总承诺,一是提高待遇,二是以后保证不让工人下岗。直到这个时候,矛头还只对着南瑞公司,不想又有人从中作祟,说工人的安置费和各项待遇之所以这么低,主要是南瑞公司给市委市政府有关领导送了大钱,导致财务空虚,经费短缺,庞总他们没有别的法子补漏,只得降低各项成本,在工人身上敲骨吸髓。这无异于火上浇油,工人们群情激愤,呼拉拉将车子都开到了市委门口。

    听着这些议论,卓小梅知道今天想见魏德正,已经没有可能,只好掉头往回走。联想起机关幼儿园,如果改制卖掉,还不知会闹到什么地步。不过幼儿园不是企业,没什么产品可生产,出不了利润,市委和政府没有理由当成企业卖掉。况且幼儿园属于公益性教育事业单位,市委和政府连教育都撒手不管,还管什么?难道他们从纳税人那里收走的钱,不想用一点在公益事业上,仅供自己吃喝玩乐?可刀把子握在领导手上,到时人家要你改制,想找个什么理由还不容易得很?只是幼儿园不像公汽公司,一出动就是数千人。一百多号人想闹事,声势太小,根本就闹不出名堂。

    上街闹事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一个单位如果真的落到这一步,离打狗散场怕是没几天了。市里的烟厂酒厂农药厂化工厂水泥厂,还有秦博文他们的汽车制造厂,哪一家没上街闹过?有的甚至闹到省里,闹上北京,可到头来,该倒闭还得倒闭,该卖掉还得卖掉。卓小梅没法想象哪天幼儿园也去走这条路。

    从幼儿园的命运,卓小梅又想起送给魏德正的钱,也不知他今天叫自己过去,是不是要把那钱给退回来。其实接到吴秘书电话的那一刻,卓小梅就生出这种预感,只是当时被秦博文的债主缠着,没往深处想。如果魏德正退钱,退钱的原因又是什么呢?是他品德高尚,坚持廉洁自律?想起那天魏德正把自己的生日说成是母亲的受难日,好像真有这种可能性。只是那更像做秀,表演的成分大。那么就是嫌钱太少了。都说当官不爱钱是假的,当官不发财,打死我不来。权和钱是对孪生兄弟,有了权就可办事,可办事就有人送钱,事有大有小,于是送小钱办小事,送大钱办大事。大家都是一个心态,跟当官的打交道,如果对方爱钱,觉得很正常,如果不爱钱,你心里便很不踏实。往往不爱钱的并不是真的不爱钱,而是不爱小钱,一旦你奉上大钱,还是爱得起来的。卓小梅最担心的,也就是魏德正不爱小钱。毕竟他已经到了这个级别,几千几万在他前面算得什么呢?怪只怪幼儿园是个小单位穷单位,又是目光短浅的女人当家,耍不起阔气。凭幼儿园现在这种状况,不爱小钱的官看来是巴结不上了。没有人肯做靠山,幼儿园只怕还是没法逃脱改制变卖的下场。卓小梅不觉就想远了,不免暗暗替幼儿园担起忧来。

    回到园里,已是下班时间。正要回家,脑袋里忽然浮出袁老师患癫痫时吓人的样子。卓小梅有些后悔,当时不该把话说得那么陡,尽管园医说她的病到了发作周期。你身为园长,用这样的态度对待一个退休老师,怎么说都是你的不该。为减轻内心的愧疚,卓小梅转身朝袁老师家那栋宿舍楼走去。

    到得袁老师家单元楼道前,卓小梅又站住了。上午才积了怨,就这么去看她,还不要被扫地出门?想起包里有一个存折,掉头又出了幼儿园。这是个活期存折,每个月领到工资后,卓小梅总是先留出正常开支所需,再将余额存入这个折子里。

    秦博文欠的别人的钱,卓小梅是不会负责的,袁老师的钱还得管一管。

    离幼儿园几百米处就有一家储蓄所。卓小梅推开玻璃门,来到营业台前,从一只塑料盒子里拿张绿色取款凭条出来,再掏出存折,对照着填写账号。银行里储蓄用的凭条有两种颜色,红存绿取。卓小梅心想,为什么偏偏是红条存,绿条取,而不是绿条存,红条取呢?这里面是不是暗合了国人的某种心理?绿色虽然是生命的象征,国人有好感的时候却不多。强盗叫做绿林好汉,绿头苍蝇最龌龊,谁眼睛发绿那是贪得无厌,至于戴上一顶绿帽子,那你这一辈子都没法抬起头来了。红颜色享受的待遇却完全不同了,国人那是情有独钟。结婚称为红喜事,光荣榜叫做红榜,立功要戴大红花,出门求个开门红,进屋乐见满堂红,谁都想着一辈子走红运,当演员恨不得红得发紫,做生意但愿天天都红红火火,发了横财修栋红楼,更是权贵攀附如蚁,财源滚滚而来。至于人在机关,心中系念也无不是一个红字,最想做的是领导红人,最想戴的是红顶子,最想拿的是红包,最想去的是红灯区,最想玩的是红颜,最想入非非的是年轻下属的漂亮老婆红杏出墙。

    还是说眼前这红存绿取的凭条吧,看来无意间也透露了银行的某种动机,那就是你存钱他高兴,你取钱他心痛,巴不得你永远只存不取。去过银行的人都有这样的感触,营业台上的凭条总是红多绿少,存钱要红条,信手拈来便是,取钱要绿条,半天找不到一张。往窗口里递条子时,如果是红条,里面的脸色就跟条子一样红润,手续办得十分快速;若是绿条子,里面的眉眼也跟条子一样发绿,一副老不耐烦的样子,好像你不是取钱,而是叫花子讨钱一样。如果你取的钱多,到了三万五万的,还恶狠狠地扔出条子,要你找他们的负责人签字,可那个负责人早不知去向,而几秒钟前还端坐在大厅中间的老板桌后面;存钱时的情形却完全不同了,哪怕数字再大,也用不着谁同意,生怕你打消存钱的主意,忙抓过票子,飞快地数起来,数得眉飞色舞,数得日朗天青。

    这天幸好卓小梅取的钱不多,窗里的脸色虽然绿如猪肝,却没有把绿色条子扔出来,要她找人签字。本来卓小梅打算只取五千的,折子上的数字总共不到两万。有道是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幼儿园不像那些有权有势的单位或垄断行业,常有横财诸如灰色收入甚至黑色收入入账,那菲薄的工资收入仅仅能饱肚子,一年下来余不了几个钱。幼儿园的工作又是那样辛苦劳累,无非是些吃喝拉撒的事,哪个孩子裤裆里有个尿印,家长都不肯干,给白眼算是恩典,横者大吵大闹,往往叫你下不了台。无奈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辛苦不来钱,来钱不辛苦,越穷越忙,越忙越穷,做上幼教这个行当,不认也认了。正因如此,卓小梅取起钱来就不太下得了手。只是考虑袁老师家境太苦,在幼儿园苦熬一辈子,积攒点钱实在不容易,又偏偏被秦博文借走两万,看来要血本难归了。卓小梅也是过意不去,将那张五千元的条子一把撕掉,咬咬牙,重新填了一张一万元的。

    将崭新的钞票塞进包,卓小梅回到宿舍楼,去敲袁老师的家门。好一阵门才打开。里面站着袁老师的老伴伍大爷。见是卓小梅,伍大爷脸色有点发绿,就像银行里的职员碰上要取钱的人。今天看来不是办事的日子,取钱有人不乐意,送钱有人不高兴。不过伍大爷还是将卓小梅让进屋里。不管怎么说,他家的钱并不是卓小梅本人借走的。

    屋里非常寒碜。地板是水泥的,墙上的底色看不出是灰是白。没几件值钱的家具。老式的桌凳开始掉漆,一台巴掌宽的黑白电视机早该进历史博物馆了。至于冰箱和电话什么的,拿着放大镜都没处找。卓小梅知道伍大爷原是氮肥厂的老工人,十七年前退休时厂里状况还不错,退休工资和福利待遇一个子不少。后来厂子破产,伍大爷从此再也没领到一分钱,全靠袁老师几个工资维持家用。过去厂里兴旺,却不肯给市里的社会保险处交钱,职工的养老保险手续也就没法办理,闹了好多年,据说政府正在考虑补办,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办下来。最惨的是三个子女,都是氮肥厂还热闹着的时候进的厂,现在没一个有正式工作,弄得实在没法开锅了,就跑回娘家来混两顿。

    卓小梅不免心生感慨。都说人人生而平等,可这世上什么时候平等过?幼儿园是服务行当,没有特权,只有一些家长为使孩子得到特殊照顾,偶尔会请老师和园里领导到家里去吃顿饭什么的。别看这些家长年纪轻轻的,工作没几年,家里却装修得金碧辉煌,要什么有什么,哪像袁老师家这么不堪入目?一次于清萍班上有位家长请客,三番五次请园领导赏脸,卓小梅推脱不了,只得领情。那家长住在市委大院一栋刚落成的新宿舍楼里,房子是那种近年颇为流行的复式结构,上下两层加在一起两百多个平方米。最先进的水电设施,最方便的管道煤气自不必说,光那新潮的现代化装修和时髦家电,总得花个四五十万,加上购房款,没上百万绝对拿不下。这家长不到三十岁,在一家并不怎么起眼的小公司工作,结婚照上的丈夫年龄也不大,不像富可敌国的巨贾,他们怎么有实力住上这么豪华的房子?卓小梅甚是诧异,将于清萍扯到阳台上,悄声问这家长什么来历。于清萍笑她少见多怪,说:“也没什么来历,夫妻双方都出身农村,只不过人家丈夫在县里做副书记。”卓小梅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却还是摇摇头,说:“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于清萍说:“这有什么不相信的?这一栋新楼是市委为了搞创收修的商品房,住进来的是两种人,一是下面县里的书记县长,二是有钱的生意人。据说关系不硬,有钱还住不上呢。”

    其实有这种家居条件的也不只这位家长,卓小梅还去过一些在财税金融或政法城建等强势部门工作的家长家里,好多都已达到这个水平,而且一个个年纪轻轻,工作时间并不长。与他们天堂般的享受相比,袁老师这里简直就是地狱了。难道是他们比袁老师夫妇创造的财富多,为国家做的贡献大吗?恐怕不见得。无非是那些人码头占得好,除了白色收入,还有灰色收入甚至黑色收入,这样没几年就离开地狱,升上了天堂。

    正在卓小梅悲天悯人,感慨不已的时候,袁老师从厨房里出来了。看上去她已完全恢复过来,正常人一样。卓小梅这才放下一颗心,上去跟袁老师打招呼。和伍大爷一样,袁老师也冷冷的,不愿理她。这在卓小梅预料之中,她不去计较,上前给袁老师赔不是,批评自己上午不该那么粗暴。

    袁老师依然不肯正眼去瞧卓小梅。仅仅赔不是,没赔上些秦博文欠的钱,袁老师才不稀罕哩。卓小梅不再啰嗦,打开包,掏出那包还匝着手指宽的牛皮纸的钱,放到桌上,说:“袁老师,这是我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一万元,你点一下。你也知道,我也就园里那点工资收入,没有别的经济来源,只能先还一部分,其余只有找到秦博文后再说。”

    袁老师的老眼睁大了。她想象力再丰富,也想象不出卓小梅是来给她送钱的。她为自己刚才的倨傲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拿个凳子,塞到一直站着的卓小梅屁股下面,客气地说:“卓园长您坐您坐。”同时掉过头去,瞪住愣在屋子中央的伍大爷,大声训道:“站在那里发什么呆?还不快去给卓园长倒茶!”

    伍大爷讪然一笑,身子晃晃,去了厨房。袁老师瞧一眼卓小梅,像小学生害怕做错事似的,试探道:“我这就数数?”卓小梅点头道:“当然得数数。钱不是别的东西,咱们园里的董会计常说,当面不点清,过后说不清。”

    袁老师就伸出舌尖,舔舔指头,点起钱来。

    伍大爷的茶也端了上来,卓小梅双手接住,一边喝水,一边瞧袁老师点钱。别看袁老师上了年纪,不时要犯一回癫痫,可点起钱来却还是挺利索的,一看就知道是个热衷理财的角色。也就难怪她要借钱给秦博文生息了。事实也是她不能干点,缺乏理财观念,她这种条件的家庭怎么维持得下去?

    很快数完,袁老师说:“不错不错,确是一万。”卓小梅说:“再数一遍吧。”袁老师说:“不用数了,你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卓小梅劝她再数一遍,钱过手至少得数两遍,这样才放心。袁老师又伸出舌头,要去舔手指。忽想起什么,掏出腰间的钥匙串,递给伍大爷,说:“五屉柜里有个铁盒子,铁盒子里面有张借据,你给我拿出来。”

    袁老师很快数完第二遍,可伍大爷还在房里摸索开五屉柜。中国的老龄家庭都这样,要么老女人孀居在空洞洞的家里,形单影只;要么男方尽管活着,却口齿不清,手脚麻木,半痴半呆,而同样老迈的女方则耳聪目明,精明能干。

    袁老师没去管伍大爷,手上抓着钱,嘴里对卓小梅检讨道:“卓园长你得原谅我这个老不死的,我也是被那伙人唆使的,不然不会跑到园长办去惹你。你没批评错,都是我利令智昏,想发财想疯了。不过你也知道我家情况,老伍没一分钱的养老金,三个儿女生活无着,我才将这养命钱交给秦工去生息,心想总比放在银行里睡大觉强。”卓小梅说:“我知道你也是没别的办法,才出此下策的。”袁老师说:“我原想秦工是上海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办厂又是搞的本行,应该万无一失,谁知他也会失手?”卓小梅说:“这个年代,名牌大学毕业有什么用?你没见过那些做官发财的,又有几个是正儿八经的大学毕业生?”袁老师忙说:“那也是,现在这个社会,我是越来越搞不懂了。”

    唠叨了一会儿,伍大爷终于抖抖擞擞地将借据拿了出来。不用说就是上午卓小梅见过的秦博文的借据。袁老师从伍大爷手上接过借据,要将原来的数字减去一万。卓小梅说:“我另外给你打一张欠条吧,以后免得你去找秦博文。”

    卓小梅不仅还了一万元现金,还把剩下的欠款揽到自己名下,这更是袁老师未曾料到的。想那秦博文欠着一屁股债,哪里还肯露面?而卓小梅身为园长,天天待在幼儿园里,跑不到哪里去。袁老师一乐,屁颠屁颠找来纸笔,双手递到卓小梅手上。卓小梅很快根据欠款写了欠条,署上自己的大名。

    对着窗外的灯光,袁老师将欠条反复瞧过,才把秦博文的借据递给卓小梅,感激涕零道:“卓园长啊,说你是我的再生父母,怕把你说老了,想给你下跪,你也不会答应的,你叫我怎样感激你才是?”

    卓小梅正要开口,袁老师已掉过头去,把那一万元钱和卓小梅刚才写的欠条递给伍大爷,要他装进铁盒子,放五屉柜里锁好。看着伍大爷听话地进了房,袁老师又觉得有些不放心,抬了屁股追进去。

    好一阵袁老师才走出来,对卓小梅说道:“卓园长你不知道,等一会儿,几个儿女要来吃饭,他们若知道你还了一万元回来,会用斧头把个五屉柜劈得稀烂的,那个铁盒子必须放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缓口气,又叹道:“我手上是不能有钱的,一有些钱,家里就不得安宁,好几次差点出了人命。我就是怕他们天天盯着家里几个小存款,不肯出去找事做,才下决心把钱借给秦工,好断掉他们的念想。”

    做了该做的事,卓小梅也得走了。袁老师要留她吃饭,说这就去加炒两个腊菜。卓小梅当然不会吃袁老师的饭,谢过她的美意,抽身而出。

    出得门,抬腿正要下楼,卓小梅又掉过头,叮嘱站在门口的袁老师:“有句话忘了跟两位老人家说了,今天这一万元钱的事,你们口齿可得紧点,千万别透露给邹师傅他们,不然我没法过日子了。”袁老师快言快语道:“请卓园长你放心,我会注意的。”

    公汽公司工人罢工闹事的风波很快平息。据说市委市政府几大家领导都上了阵,还动用大量公安便衣,抓了组织闹事的头头。

    至于事情的起因,社会上传言很多,那天卓小梅就听到好几个版本。最经典的一种认为老工人跟南瑞公司保安发生冲突,在墙上碰破了头皮,只是导火线而已,主要是工人们听说市委市政府某些领导跟南瑞公司背后有交易,公司给了领导好处,只得从工人身上捞回来,工人们这才被彻底激怒了。

    听到这些传言,开始卓小梅以为魏德正也属于“某些领导”之一。后来才知道他跟南瑞公司没有任何瓜葛,得好处的可能性不大。原来公司的改制重组是姚市长一手组织领导的。半年前,前任市委书记调离维都,新任张书记正在中央党校学习,市委工作暂时由姚市长主持,这样他就集党政大权于一身,维都的大事都由他一人说了算。数千人的公汽公司改制重组当然是大事,不用说得由姚市长拍板敲定。事实是当时的公汽公司管理混乱,设施老化,亏损严重,再不动手改制,全市老百姓出门便没法坐上公共汽车了。姚市长于是亲自出省招商,引来资金雄厚的南瑞集团,两个月之内将老公司改了过来。这改制说穿了,就是利益格局的调整,有人得利,必然有人受损。公汽公司改制成功,老工人有了养老保险,有业务水平的年轻工人可以重新上岗,全市老百姓有公共汽车可坐,可说是多方得利。但过去那三百多号管理人员却只能靠边站,再没有舒适的办公室可坐,没有比一线工人优厚得多的工资福利可拿,他们自然不甘心,到处散布谣言,说姚市长是“要市长”,不知在这次改制中从公司里要走多少好处,一下子煽起职工们的仇恨,从而掀起这次罢工闹事大风波。

    姚市长到底得没得公司好处,卓小梅不太关心,也没关心的义务。只要魏德正没事,她心里也就踏实了。卓小梅拿起电话,拨了魏德正办公室的号码。她要证实一下听来的消息,同时也想弄明白,那天魏德正请她到市委去,到底有什么事情。

    可那边没人接听。卓小梅只好去拨他的手机。开始占线,过一会儿再揿重拨键,一下通了。是吴秘书的声音:“卓园长你好哇!”他显然记住了卓小梅办公室的电话。这便是做领导秘书必须具备的精明,要记得住该记住的电话号码。

    没等卓小梅开腔,吴秘书又说道:“你找魏书记吧?”卓小梅说:“找到你就等于找到了魏书记。”吴秘书说:“那是卓园长抬举我了。我们不在维都,到了省城,魏书记呢,正在给省信访局的领导汇报工作。有什么话让我转告,还是过半个小时,魏书记汇报完工作我打你电话,你亲自跟他说?”

    魏德正到信访局去汇报什么工作呢?那可不是组织部那样的地方,有没有工作,谁都想着去汇报一番。卓小梅就听人说过,地方领导跑上层,最想去的是组织部,最不想去的是信访局。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这可是无人不晓的道理,至于信访局,往那里跑是不可能有好事的。八成是有人上访,信访局要下面的领导去领人。

    魏德正往信访局跑,说不定就是公汽公司的工人不愿善罢干休,在维都市闹不成,闹到了省里。

    不过这是领导的工作,卓小梅不好随便打听,只说:“也没什么话要转告,仅仅问候一声。你们忙你们的吧,我就不惊动魏书记了。”吴秘书说:“也行,回维都后我再跟你联系。那天魏书记就要见你的,只因公汽公司的事给冲掉了。”

    吴秘书没有食言,两天后果然给卓小梅打来电话,说魏书记刚好有些空隙,专门在办公室等她。卓小梅笑道:“公汽公司的人该不会又把车子都开过去,将市委大门堵个严严实实吧?”吴秘书也笑起来,说:“这次不会了。为迎接你的到来,魏书记特意给公安局打过招呼,他们已在市委门口布了警,谁还想闹事,没那么容易了。”卓小梅说:“那我这就过去,也享受一回大领导的待遇。”

    魏德正一再相约,是要将钱退给你,还是当面言谢?卓小梅自忖着,去副园长室跟苏雪仪和曾副园长她们说一声,出了门。

    到市委后,是吴秘书陪着到魏办去的。现在机关里提到某某领导的办公室,都喜欢用简称,觉得这样说起来既顺口,又显得有规格,领导本人听着也舒服。魏办位于市委大楼408号。记得魏德正暂住的宾馆房间号码也带八。想起那次去幼儿园揭牌,魏德正在八角亭下关于八字的妙论,他选择带八的办公室,也就不难理解了。据说从前市委办公大楼的办公室都是没有门牌号码的,是去年底实行什么物业管理,市委办为了准确掌握机关固定资产,尽量做到物尽其用,同时也方便各领导各部门对号入室,才统一编了号码,也算是一项成功的机关建设改革举措。

    魏办共有两间,外间会客,里间办公。穿过会客室,吴秘书紧走两步,上前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里间的门,然后躬身站在门边,将卓小梅往里让。卓小梅脑袋里还晃着408这个号码,忍不住有些想笑。不过忍不住也得忍住,这么庄严的地方,嘻嘻哈哈成何体统?只是一个人想笑,就是忍住了嘴巴,也没法忍住脸上的眉眼的。

    正端坐在桌前看文件的魏德正抬起头来,见卓小梅欲笑还休的样子,问她笑什么。卓小梅好不容易才将自己调整过来,说:“我正在温习中小学时读过的课文。”魏德正甚是不解,说:“你跑到市委来温习什么课文?”卓小梅说:“您还记得吧,从小学到中学,课文里形容一个人笑的样子,都有这样的句子:笑得合不拢嘴。您当领导的日理万机,还能抽出时间接见小民,我能不温习中小学课文吗?”说得魏德正乐了,说:“我看你是笑里有假吧?”卓小梅说:“您不觉得笑里藏刀,我就感恩戴德了。”

    玩笑过后,魏德正真诚道:“那天晚上喝多了,出尽洋相,害得你和家豪招呼。”卓小梅望一眼正在翻壁柜的吴秘书,说:“主要是吴秘在忙,我和家豪乐得一旁欣赏男高音。”魏德正笑道:“我的呼噜那么动听?你们没像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吧?”

    其时吴秘书已从壁柜里拿出一样东西,递到魏德正手上。那是一份表格,魏德正在上面翻翻,对卓小梅说:“今天叫你来,有件事情想征求你的意见。省妇联正在筹备全省十佳女青年评选活动,给维都市一个预选指标。我看了看市妇联报上来的几个人选,竞争实力都不强,所以想到了你,想将你推一推,你有没有这个想法?”

    原以为魏德正会给那笔钱一个说法,谁知竟是为了这事。

    卓小梅在幼儿园干了半辈子实际得不能再实际的幼教工作,倒是从没想过要去弄个什么浮名。现在是一个日趋世俗的时代,人们对这十佳那十强的老玩意儿已越来越提不起兴趣。只是卓小梅不好直接拒绝,绕着弯道:“我等平庸之辈,跟这个‘佳’字也太挨不上边了。加上幼儿园天天做不完的杂事,也抽不出时间参加活动。”

    魏德正自然知道卓小梅的真实想法,说:“把个幼儿园管理得这么有模有样,一举成为全省为数不多的示范幼儿园,你都跟‘佳’字挨不上边,谁还挨得上边?过去我们常说,过于的谦虚等于骄傲,你就别骄傲了。申报评选的程序也不复杂,你只负责填好这份表格,提供些你工作上的基本情况,至于综合材料的撰写和报送参评,自有人替你操办。我看这影响不了你的幼教大业,说不定还能通过提高你的知名度,让机关幼儿园的品牌变得更响亮。”

    这个理由是卓小梅没法回绝的,只得接过魏德正手上那份表格。

    魏德正很高兴,说:“我知道小梅是个实在人,社会也离不开你这样的实干家。可一个人还得有点抱负,总不能一辈子盯住那一亩三分地吧?”

    卓小梅没能完全领会魏德正话里的意思,笑道:“魏书记这是高看我了,我这人是个做具体事的苦命贱命,离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恐怕还适应不了,就是有抱负,也抱不出什么名堂的。”魏德正说:“小梅你又自谦了,中学时你可是公认的才女。何况一个人的潜力是很大的,只要肯去发挥。”

    说得卓小梅不禁动起了心思,莫非魏德正是想通过推荐所谓的全省十佳女青年,让你一步步向政坛靠拢,成为未来的政治新星?他现在可是大权在握的党群副书记,想让哪个政治上有所作为,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卓小梅忽儿耳热心跳起来,感觉身子像是充足了气一般,差点儿就要浮离沙发,飘向空中了。

    好在卓小梅很快回过神来,还没忘记自己姓甚名谁。暗暗地不好意思了,不出声地骂自己道,你臭美什么?人家给根鸡毛,你竟当做令箭,还真的抱负起来。也许魏德正仅仅是心血来潮,给你个虚名玩玩,也不枉曾经同学一场。

    卓小梅暗中骂着自己的时候,魏德正侧了头对吴秘书说:“你到楼下妇联去把贺主席给我叫来,让她先认识认识卓园长,以后好开展工作。”

    吴秘书应声出了魏办。

    就全省十佳女青年的话题,魏德正又说了些具体设想,才忽然话题一转,说:“小梅刚才你笑什么?”

    没想到魏德正还惦记着她进门时的情形。只是这时卓小梅已经不感到好笑了,说:“我是见你门上那个四零八的号码,觉得有些意思。”魏德正说:“这也有意思?我怎么却没觉得呢?”卓小梅说:“你那是熟视无睹。”魏德正说:“那倒也是,说出来听听。”卓小梅说:“四零八,四零八,念出来是不是私人发?”

    魏德正一听,眼睛一眯,也忍不住笑起来。竟然笑得鼻涕水都流了出来。只不过这是办公的地方,他才努力控制住自己,没笑出太大的声音。其实中间还隔着一个会客室,里面的声音传出去,已不会太响亮。

    这下该轮到卓小梅奇怪了,不知道魏德正为啥这么好笑。卓小梅只好也跟着他笑笑,却笑得没一点笑意。

    从抽屉里拿出纸巾,捏了捏鼻子,魏德正这才压低声音说:“小梅你不知道,这个四零八还真有个小趣事。过去这里曾是姚市长的办公室。他是市长,政府那边有市长办。可他同时还是市委副书记,市委办因此特意给他腾了这个四零八,还安排勤杂人员每天早上打扫卫生,弄得一尘不染。现在的人都喜欢八,开始姚市长对这个号码很满意,到市委这边来开常委会什么的,都要进来看一看,坐一坐。后来却打死他也不肯进这个办公室了,即使张书记在中央党校学习没到任,他临时主持市委常委工作那阵,待市委的时间比政府那边多,也再没进来过。还批评市委办的人多此一举,他工作那么繁忙,哪有时间往办公室跑?市委办的工作人员没法子,又不好安排给其他领导,只得让四零八空着。我觉得这么好的号码,又位于南面,光线不错,姚市长弃之不要,空着可惜,也就乐得拣个落地桃子,主动搬了进来。小梅你看看,这个地方不是挺不错的么?”

    这么说着,魏德正扬起手来,对着四面墙壁划了个弧。这容易让人想起电视里惯用的伟人手势。那只手落回到桌上后,魏德正又两眼泛光,继续小声说道:“我搬进来之后,才知道正是这个四零八的号码惹恼了姚市长。公汽公司的工人不是因为改制的事老上访吗?一次一伙人在政府那边找姚市长,找了半天也没找着,不知谁透露市委办他还有一个办公室,便一窝蜂追过来,把他堵在门里,说姓姚的,原来你在四零八,找得我们好苦。也许是走廊上有风过耳,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有人将四零八听成了私人发,讥讽姚市长道,你当市长的别只顾着私人发嘛,自己发肿了,发胀了,也该管管我们工人的死活呀。这话一下子就在社会上传开了,大家都知道私人发就是姚市长。尤其是公汽公司,一有风吹草动,工人们就口口声声要找私人发,仿佛找不找姚市长,已经不再重要。前几天他们还瞒过市里的便衣,偷偷跑到省里去上访,声称要告私人发。省里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私人发为何物,后弄清楚是指姚市长,大家捧着肚子笑了半天。我接到电话,跑去领人,省信访局的领导还当做笑谈,兴致勃勃地跟我说起过这个雅号。正因为如此,姚市长的知名度也就比谁都高,机关里的干部背后说到姚市长时,一律叫做私人发,绝不会有人产生歧义。大家开心,姚市长却很恼火,一听到四零八三个字就瞪眼睛,吹胡子,好像跟这三个字结了仇似的。”

    说着这些的时候,魏德正像遇到了什么得意事,脸上无法自抑地洋溢着喜气,说是眉飞色舞,一点也不为过。卓小梅也认为这件小趣事有些意思,却总觉得还不足以让魏德正如此激动不已。也许是趣事后面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吧?卓小梅终究是局外人,搞不懂官场上的是非恩怨,不太容易跟魏德正产生共鸣。

    魏德正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收住,说:“小梅,今天见到你这位老同学,我也是太高兴了,才变得忘乎所以,说起这件趣事。别的场合我可是半个字都没议论过的。姚市长是咱们市里德高望重的主要领导,工作扎实,清正廉明,我非常敬重他,两人工作上也向来合作得非常愉快。你可千万别到外面去说,传开了毕竟多有不妥。”

    魏德正再这么一强调,卓小梅越发觉得自己刚才的臆测是有道理的了,这件所谓的趣事看来还不仅仅是趣事。

    这时吴秘书和妇联贺主席进了魏办。机关幼儿园是个女人成堆的地方,跟妇联多少有些接触,卓小梅认得贺主席。也就用不着魏德正介绍,两人一见面就拉着手,亲热地问候起来。贺主席说:“魏书记已跟我打过招呼,我也觉得你是十佳的最好人选。咱们可得在魏书记的英明领导下,好好合作一把,不要辜负了魏书记的殷切期望。”

    卓小梅不得不佩服贺主席的说话艺术。表面上她是在跟你说话,实际上却是向着领导的,一段不长的话里竟然三次捧出魏书记,好像离开魏书记一词,说的便不再是汉语,而成了在座的人无法听懂的俄语日语。不过卓小梅觉得这也无可厚非,连领导的威信都不懂得去维护,贺主席又怎能做上妇联主席这个位置呢?

    寒暄过后,魏德正就推荐卓小梅参选省十佳女青年的有关事项作了具体指示,贺主席认真做了笔记,然后顺着魏德正的意思,谈了谈工作思路。卓小梅也说了几句客气话,对市委和妇联这么重视自己,重视幼教工作,表示由衷感谢。

    贺主席领走任务后,卓小梅觉得也该告辞了。魏德正从身后的壁柜里拿出一盒高档茶叶,用报纸包好,递给卓小梅,笑道:“那次去幼儿园揭牌,得到你隆重欢迎和热情款待,也没什么感谢的,送盒茶叶,略表心意。”卓小梅说:“那是工作,也是我们应该做的,何必言谢?何况我又不会品茶,您还是留着自己用吧。”魏德正说:“你拿着吧。我不会亏待自己的,要喝,有的是,而且不会比这低档。”

    做上魏德正这样级别的大领导,想喝好茶,自然用不着发愁。据说如今已进入极品时代,不仅仅是茶叶,包括烟和酒,过去的上品精品妙品一类,早上不得台面了,动不动就是极品,一盒茶叶、一条香烟,或一瓶好酒,六七百,甚至一两千的天价,那是算不了什么的。据说一盒带打火机和烟灰缸的极品熊猫牌香烟就是一千九百八,因备受老板和单位领导青睐,格外热销。至于购买这些所谓极品高档物的钱,来自何处,出自何人,谁笑纳,谁消受,大家心知肚明,不言而喻。

    何况今天魏德正只字没提你送钱的事,已给了你天大的面子,你也得识趣,给对方一点面子,虽然魏德正那么大的面子,不是你这样的小民百姓给得起的。卓小梅也就欣然接住,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出得魏办,走出市委大楼,卓小梅长吁一口气,觉得今天到底不虚此行。心头因而明晃晃的,无声说道,冬天的阳光真是暖人。

    回到幼儿园,虽然已过下班时间,苏雪仪和曾副园长却还候在传达室门口。见卓小梅气色不错,石头一样悬着的心落了地,知道不该发生的事没有发生。于是高兴地围住卓小梅,探问跟领导见面的情形。卓小梅简单说了说魏德正让妇联推荐自己做全省十佳女青年的事,乐得两位都跳将起来,说卓园长做了全省十佳,机关幼儿园岂不美名远扬,园威大振!这可是拿大钱做广告都做不出来的效益。

    卓小梅还想拿出魏德正送的茶叶,与两位共享,又怕她们生出别的猜测,以为自己跟魏德正之间有什么瓜葛,便放弃这个想法。

    回到家里,将那盒茶叶随便放进书柜,卓小梅脑袋里放电影一样,将跟魏德正见面的情形重新放过一遍,觉得这天的收获还真不小。这里有两人曾是中学同学的情份在,尽管自己当年没有接受他的追求,而选择了秦博文。还有那一万元,也是不能忽略的。那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数,可也不能说是个小数,多少会管点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话虽然有些露骨,难免让人听着不舒服,却是大实话。毕竟领导也是人嘛,人不爱财,高尚是高尚,却总显得虚伪,让人生疑。

    只因没有喝茶的习惯,那盒茶叶在书柜里放了两天,卓小梅也没想起要拿出来,泡杯茶品品。领导送的茶肯定不是大路货。

    不想这天晚上魏德正偏偏打来电话,问卓小梅茶叶的味道怎么样。电话是打到她家座机上的。开始卓小梅还以为是秦博文的债主,这段时间他们天天打电话找他。也就不想接电话,懒得跟他们磨嘴皮子。可电话响得很顽固,仿佛不将电话机震烂,不把卓小梅耳朵震聋,绝不罢休。

    卓小梅只得过去拿起话筒。

    竟然是魏德正。卓小梅有些意外。魏德正说:“小梅你架子蛮大的嘛,半天不接我的电话。”卓小梅随便编个借口,说:“刚才在阳台上晾衣服,楼下有些吵闹,没听到铃声响。”魏德正说:“那博文呢,你们妇唱夫随,他也和你在阳台上晾衣服?”

    卓小梅本想告诉魏德正,秦博文躲债在外,又怕他问起来,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何况天下女人都一样,男人功成名就,自己跟着脸面生辉,自然津津乐道;男人出息不大,觉得也是自己的失败,挂在嘴上,提不起劲。卓小梅只是应付道:“他若有你想象的那么优秀,那我就有福气了。”魏德正说:“他哪去了?男人在外,没有不坏,你可要给我管严点哟。”卓小梅说:“你要我怎么管?男人管不管得了,你自己是男人,比我清楚。”

    “全世界就中国的妇女解放运动搞得最彻底最成功,现在的中国男人越来越听女人的话,管起来并不难嘛。”魏德正在那边朗声而笑道,“我好久没跟博文见面说话了,还真想跟他聊聊。”

    这口气听上去,好像这个电话是特意打给秦博文的。卓小梅也就说:“他回来后,我一定告诉他,你亲自来过电话。”魏德正说:“什么亲自不亲自的。可恨的是这家伙,家有娇妻,还到处乱窜,下次我可要好好批评批评他。”卓小梅说:“你当领导的批评几句,肯定比我管用。”魏德正说:“把我当做领导,那我就不敢批评了。”

    闲扯几句,那头好像有了放电话的意思。可卓小梅正要说再见,魏德正又用不经意的口气问道:“呃,茶叶的味道怎么样?”

    卓小梅有些不好意思了。人家盛情送你茶叶,你也没品尝品尝,现在送茶叶的人问起来,你说不出好丑,怎么领人家的情呀。卓小梅转着脑筋,正要用茶味怎么纯正一类的虚词来搪塞,魏德正已意识到她还没动过茶叶,说:“我知道你一园之长,忙得很,没时间泡茶。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要想知道梨子的味道,就要亲口尝一尝。那茶叶挺不错的,趁鲜品品,便知道其味无穷了。”

    放下话筒,看看墙上的钟,这个电话打了近半个小时。拉拉杂杂说了那么一大堆,好像并没两句非说不可的话,倒是说再见前提到茶叶,魏德正的口气听上去有些在意。莫非他是特意打电话问茶叶的?魏德正身为市委副书记,那么多工作和应酬,却如此关心你喝没喝他送的茶叶,真有意思。

    转而又想,哪有送人茶叶,专门打电话来问茶味的?是讨你一句感谢吗?似乎用不着这么急切。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用意呢?

    这么琢磨着,卓小梅起身去推卧室门,要拿出书柜里的茶叶,泡一杯茶尝尝。

    客厅里的电话又不识时务地震响了。

    卓小梅立住,瞥一眼电话机,心想这回又会是谁呢?该不是魏德正吧,他大概不会这么快便来电话检查落实喝没喝他茶叶的。要么就是要债人,杨白劳的钱不还,黄世仁哪里睡得着觉?另有可能便是秦博文本人,已好久没他的音讯,也该给家里来个电话了。

    拿起话筒,原来是该死的宁蓓蓓。早不来电话,晚也不来电话,恰在你心神不定的时候来电话,让人好费猜疑。宁蓓蓓的声音有些发脆,说:“小梅你在家里吧?”卓小梅没好气道:“我没在家里,谁接你的电话?”宁蓓蓓说:“我在你楼下,我可以上来么?”卓小梅说:“不可以上来,我家里埋了地雷。”

    扔掉电话,打开门,宁蓓蓓的脚步声橐橐橐自楼下响了上来。

    还没进屋,宁蓓蓓就乐不可支地说:“我是临时决定来找你的,我想看看自己运气如何,事先才没跟你联系。到得楼下,见你家窗户亮着灯,就敢肯定你在家里了。”卓小梅说:“到了楼下还打电话,你是想为电信事业作贡献吧?”宁蓓蓓说:“我听人说,拜访朋友之前,一定得先通个电话,以防碰上你的敌人。”

    这话倒还有些意思,卓小梅说:“是呀,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说得宁蓓蓓直笑,说:“你的理论水平比我高多了。其实我也知道,我的敌人你是不会让他进屋子的。”卓小梅说:“你的敌人额头上又没写着字,我怎么看得出来?总不能随意树敌,孤立自己吧?”

    将宁蓓蓓迎到椅子上,卓小梅想起刚才没来得及拿出来的书柜里的茶叶,说:“朋友送我一盒高级茶叶,这就给你泡一杯。”宁蓓蓓拦住她,说:“免了免了,晚上喝茶兴奋,睡不着觉。”卓小梅说:“你也太讲究了。我又没像你一样,家里备着高档咖啡。”只得改变主意,跑到杂物房里搬出一摞橘子,剥一个递到宁蓓蓓手上。

    宁蓓蓓往嘴里扔一瓣橘子,点头道:“味道不错。现在的橘子化肥用得太多,越来越不好吃,好久没吃到这么纯正的橘子了。当然我不是到你家里来解馋的,能见到你,我也就心满意足。”卓小梅说:“说得这么伤感干什么?像是生离死别似的。”宁蓓蓓说:“你看出我伤感了吗?我活得很滋润呀!”

    卓小梅是故意逗宁蓓蓓的。她眉眼间那掩饰不住的兴奋,早就让卓小梅看出来了,她是有话要说,才跑到你这里来的。一定是高兴的事儿,不说出来,憋在心里发慌。

    卓小梅的猜测没错,手上的橘子还没吃完,宁蓓蓓就开口说道:“小梅告诉你一件事。”卓小梅说:“什么好事?遇上初恋情人啦?”宁蓓蓓说:“我已经办了手续,就在今天下午。”卓小梅说:“什么手续?是升迁手续,还是出国手续?”

    宁蓓蓓说:“离婚手续。”

    本来卓小梅也隐约觉得,宁蓓蓓是来告知这个消息的,可这话真从她嘴里冒出来时,卓小梅还是有些惊讶。记得那次两人一起喝咖啡时,宁蓓蓓就说过要跟自己男人摊牌,卓小梅原以为她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不料她还真的付诸实施,解除了婚约。又想起她说的调试咖啡的方法,看来世上最难调和的还是婚姻这杯咖啡。千年修来同船渡,万年修来共枕眠,滚滚红尘,茫茫人海,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走到一起,从相识相知相爱,到你选择我,我接受你,组建起家庭,自然是因了一个缘字。忽然间就离婚了,各奔东西,成了两个毫不相干的路人,难道那多年的缘分就这么容易了断?况且眼前这个说出“离婚”二字的女人,口气竟然如此轻松,仿佛是说着与己无关的别人的事一样。

    多思的卓小梅竟然毫无来由地伤感起来,暗自自怜道,自己哪天若走到这一步,会不会也像宁蓓蓓这样轻松洒脱呢?

    见卓小梅一时沉默无语,宁蓓蓓有些不解,说:“你兔死狐悲什么?我离了婚,又不逼你也跟着离。”卓小梅说:“我才没你如此新潮,好赶时髦。”宁蓓蓓说:“我知道你不太同意我的做法。不过那天在我家里,你是表了态的。”

    宁蓓蓓的意思,卓小梅当然懂,她笑笑,说:“你放心,我不会横刀夺爱。”宁蓓蓓眉毛一扬,拿一瓣橘子塞进卓小梅嘴里,说:“你真是我的好班长。”卓小梅咽下橘子,说:“你离婚的事告诉他没有?”

    不用说,这里的他便是罗家豪了。

    宁蓓蓓一下子垂下了眼帘,刚才那得意的神色已然消失。卓小梅也就知道她今晚不仅仅有话要说,还有别的来意,说:“你先没跟他说一声就离婚,是不是太冒险了?”宁蓓蓓抬起头来,哀怨地望着卓小梅,宛若一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女孩,说:“我如果先跟他说一声,他肯定会反对的,那我又下不了决心了。”卓小梅说:“现在呢?他知道了没有?”宁蓓蓓怯声怯气道:“我还是不敢告诉他。”

    女人就是这样不可理喻,面对无情的世界,可以昂起自己高贵的头颅,不屈不挠,可碰上无情的男人,则变得兔子一样柔弱而无助了。看这宁蓓蓓,从来就是不甘人后,敢说敢当,有什么事情她想做而做不到的?唯独在罗家豪前面,她是那样缺乏自信,什么威风都耍不出来,好像前辈子就是他俯首贴耳的家奴似的。

    也许是出于同情,卓小梅说:“你是要我把你的事转告给罗家豪?”

    话出口后,卓小梅就有些后悔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呢?要罗家豪对宁蓓蓓的离婚负责,满足她的意愿?这其实是卓小梅最不乐意看到的。女人都一样,一个也被自己喜欢着的优秀男人,就要在眼皮底下被另一个女人掳走了,那滋味总不好受,虽然自己并没有要去跟这个女人一争高低的打算。

    宁蓓蓓要的正是卓小梅这句话。她喜出望外道:“知我者,老班长也。”卓小梅说:“只怕罗夫人知道我从中作祟,会要了我的小命。”宁蓓蓓说:“你放心好了,我也是你那句话,不会横刀夺爱,抢走她的夫君的。”

    这倒是让卓小梅不懂了,说:“你只管自己离婚,再让他知道这件事情,仅此而已,别无所求?”宁蓓蓓肯定地点点头,说:“是的,只要他知道我是为他离的婚,我就满足了。”

    这个宁蓓蓓真有几分可爱。当今社会,说一个人为了对方,什么代价都可以付出,却不需要任何回报,恐怕谁听了都觉得是童话,不相信会是真人真事。卓小梅说:“坐在我前面的,原来是本世纪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纯情女人。”宁蓓蓓说:“别挖苦我好不好?你以为我这是闹着玩的?”卓小梅说:“我不是挖苦你,我是想,这个罗家豪如果不善待如此痴情的美女子,那他简直就是王八蛋一个。”宁蓓蓓笑道:“谁知道他是不是王八蛋?”

    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宁蓓蓓也该走了。卓小梅要送她下楼,她不让,说:“请留步吧,你答应我的请求,我已是感激不尽。”

    听着宁蓓蓓的脚步声消失在楼下,卓小梅发一阵痴,朝电话机走去,想这就给罗家豪打个电话。答应了的事就得做到,不能爽约,虽然由自己向罗家豪转告宁蓓蓓离婚的事,让卓小梅感觉有些不是滋味。

    拿起话筒,卓小梅又改变了主意,决定还是另外找个时间,当面告诉罗家豪,看看他对宁蓓蓓离婚是什么态度。

    躺到床上,宁蓓蓓刚才说过的话还在脑袋里响着,让卓小梅感慨不已。

    至于书柜里魏德正送的茶叶,一时又被忘到了脑后。

    这天走进园长办,接两个电话,签几张发票,手头没有要紧事,卓小梅便打开抽屉,拿出魏德正给的那份表格填写起来。无非是个人简历之类,每年都要填一两回的,按惯例填上去就是。可还没填完一页,忽想起好一阵子没到班上去转转了,便将表格扔进抽屉里,准备出门。这才见一伙人已堵在门口,是已经来闹过一次的秦博文的债主们。不过这次少了一个人,那便是袁老师。

    卓小梅只得立住脚步,说:“你们是不是也太急了点?其实我比你们更急,每天都要打好几个电话找秦博文,还托公安局的朋友帮着摸线索。”债主们说:“我们也相信卓园长在找秦博文,只是离春节没几天了,叫花子都要过年,不知道卓园长还让不让我们过年。”

    这话让卓小梅猛然想起已经进入阴历十二月,这个学期自己天天连轴转,竟不知今夕何夕。不过眼下容不得你发慨叹,得先把债主们打发走。卓小梅说:“你们的心情我也理解,估计秦博文总不会老躲在外面,连年都不回来过吧?”他们说:“假若秦博文不回来过年呢?那我们就叫花子都不如,不要过年了?”卓小梅说:“再怎么的,秦博文也是我的丈夫,没找到他,我安得下心来?反正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见卓小梅连这种话都出了口,几个人一时不好说什么了。可钱是秦博文借走的,找不到秦博文,不找她做妻子的,又去找谁呢?沉默没几秒钟,有人站出来,说:“卓园长你是当园长的,总比我们有钱多,是不是代秦博文先还一部分,我们也好回去向家里人交代。”

    一上场卓小梅就明白是自己还给袁老师那一万元,带来了连锁反应。只得无奈道:“你们以为当园长的就有钱?”几个众口一词道:“当园长的是单位领导呀,当领导的没有钱,这世上谁还有钱?”

    当领导就有钱,这样的话好像符合挺逻辑的。脑袋长在各人的脖子上,如今想要人不这么讲逻辑,恐怕还有些困难。卓小梅只得自嘲道:“我这个园长算什么领导?既没人事权,可以批发乌纱帽,也没财权,可以搞权钱交易。硬要说权,无非是为园里百多号职工的生存四处奔波的跑腿权,可这又换不来票子。”

    见卓小梅一再推托,邹师傅放开嗓门道:“卓园长你没票子,怎么还了袁老师一万?还主动将秦博文的余欠揽到自己名下,重新写了欠条。”

    还了袁老师一万元,他们心里不平衡,也不难理解。当时也是考虑到袁老师家没法过日子,又是园里的职工,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卓小梅才动了恻隐之心。记得还叮嘱过袁老师口齿要紧,谁知她还是露了出去。可以不管的事你要管,你这不是狗咬耗子是什么?现在看你怎么下台。

    别无他计,卓小梅只得硬着头皮表态,春节前三天,他们再到幼儿园来找她,秦博文回来了更好,即使没回来,也得给各位一个交代。一伙人这才罢了休,说到时不见人,也得见钱,不然大家都别想过年。

    要债人走后,卓小梅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灰色的天空,心里将秦博文狠狠诅咒了一阵。可又觉得秦博文其实没什么错,他并非骗子,借钱是想干番事业。如果汽车制造厂改制后的产权不一再易主,他们的修理厂肯定是会做大的,秦博文也就不会因欠债出走,以至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卓小梅正在发呆,苏雪仪进了园长办。本是要请示工作,见她一脸晦气,便问是不是老革命碰上了新问题。卓小梅叹口气,说了刚才的事。苏雪仪说:“现在离春节只有二十多天了,如果到时秦博文还不见踪影,这伙人又找上门来,你拿什么打发他们?”卓小梅说:“是呀,也是见这些人日子难过,借给秦博文的钱没一个来得容易,很是过意不去,才许了这个愿。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

    苏雪仪觉得事情还是坏在袁老师身上,说:“怪只怪袁老师,接了那一万元,嘴巴闭紧点,没露口风,债主们也不会这么快又上了门。就是上门,反正又不是你本人借的钱,你不予理睬,他们也不可能拿你怎么样。”卓小梅说:“可不是,原想袁老师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应该藏得住事的,谁知她嘴巴是个漏斗。”

    见不是谈工作的时候,苏雪仪坐一会儿就出了园长办。卓小梅心里还烦着袁老师,也哐上门,要到袁老师家里去,问她干吗要把话给漏出去。

    到得袁老师家楼下,低了头正要往黑洞洞的楼道口钻,从里面走出一群人来。卓小梅都认得,是袁老师的儿子儿媳和女儿女婿。每个人都手忙脚乱,没有谁闲着。有背上掮着烂麻袋的,有腋下夹着破绵被的,有怀里抱着旧坛子的,还有手里抓着锅鼎瓢盆的,像是发生大灾大难,无处安生,要到外面去逃荒。走在最后的是袁老师四十大几的大儿子,肩头扛着一台老掉牙的黑白电视机,卓小梅自然认得,那是袁老师家里唯一可称得上电器的东西。也许是行动匆忙,连两根电视天线都没来得及缩短扳倒,像蟋蟀那长长的触角,在空中一晃一晃的,煞是滑稽。

    是不是要给袁老师和伍大爷搬家?明摆着又不太有这种可能,因为袁老师这几个子女的居住条件都比幼儿园差。想问他们这是干什么?见一个个脸色铁青,横眉冷眼,看上去比自己火气还大,卓小梅也就不想惹他们,退到墙边,让出道来。

    瞧着这伙人转过墙角,不见了踪影,卓小梅才钻进楼道,朝楼上走去。转过楼角,便见袁老师家门洞大开,从里面传出苍老而嘶哑的啜泣声。

    卓小梅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袁老师家里一片狼藉。桌椅板凳朝着天花板,旧衣杂物扔得满世界都是,打烂的碗碟和热水瓶碎片,天女散花般撒了一地。这才卓小梅想起小时看过的电影,日本鬼子抢掠过后的中国百姓家里就是这种镜头。

    却没见人影,也不知那啜泣声来自何处。卓小梅抵了脚尖在屋里穿行,尽量回避着地上的碎片,以免刺破自己的鞋子。忽见墙角歪歪扭扭的矮柜晃动了一下。那是用来放黑白电视机的矮柜,不用说,上面再没了电视机。卓小梅几步走过去,才在矮柜后面发现了伍大爷。他狗一样蜷曲着,满脸痛苦,一双手扶着打颤的右腿。见了卓小梅,伍大爷揩一把纵横的老泪和腮边的血迹,往厨房方向指指,那声卓园长还没喊完,又泣不成声了。

    卓小梅拔腿往厨房里奔去。只见袁老师仰面朝天,眼睛翻白,口里吐着白沫,比那次在园长办里的情形更加恐怖。卓小梅吓一大跳,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赶紧拿出手机,拨通苏雪仪,要她叫上园医,立即赶到袁老师家里来。

    园医和苏雪仪还有曾副园长几个很快赶到,大家七手八脚忙碌起来。在苏雪仪的配合下,园医就地给袁老师打了针,用了药,稳住病情。再弄出厨房,扶进卧室里躺下。卓小梅和曾副园长则过去搬伍大爷。他只是脸上碰破了皮,用碘酒将血迹擦掉,便没了事。大概因为气愤,加上年老缺钙,一只脚抽筋抽得厉害,现在也稍稍能动弹了。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刚止住老泪的伍大爷又泣不成声了。

    在场的人鼻子一酸,也就不再吭声。

    袁老师还是那个旧病,慢慢便恢复过来。几个人也就围到床前,听她一把鼻涕一把泪水诉说家里发生的事情。

    原来几位子女早就对两个老家伙心怀不满,经常抱怨小时候舍不得拿钱送他们上学,长大后又没本事给他们找好工作,才都招工进了氮肥厂,没领上几年工资,厂子一垮,便丢掉手中饭碗,一个个活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连肚皮都没办法填饱。这也就罢了,反正如今穷人遍地都是,跟那些进了城却找不到工作,只得流落街头,到垃圾堆和下水道里觅食的乡下民工还是要强一些。可恨的是袁老师背后竟悄悄留下私房钱,把子女们当贼提防着,瞒得跟密不透风的罐头一样。本来他们早就起了疑心的,多次逼问两老到底留下多少钱,存在什么银行,不趁着口里还能喘气,早点拿出来,哪天一命呜呼,下阴曹地府见阎王去了,年轻人到哪里去翻找?

    正在他们挖空心思,琢磨着用什么手段才套得出存款时,忽闻知袁老师为拿高额利息,将钱放了外债。这还了得?子女们于是一次次回家里来兴师问罪,暴跳如雷一个,只差没将卵子和xx子跳脱。袁老师有自己的顾虑,深知这些家伙没一个靠得住,才节衣缩食省下几个小钱,好给自己和伍大爷养老。若被他们弄走,以后两人就是烂在屋里,他们也不会回来过问的。于是像京剧里的李玉和一样,守口如瓶,誓死不肯招供。

    没抓到什么把柄,儿女们吵闹了几次,只得作罢。后来听说秦博文的债主们去找卓小梅讨债,袁老师也在场,还因卓小梅说了几句气话,突发癫痫,倒在园长办。对老家伙放债的事,儿女们也就坚信不疑了。又风闻卓小梅替秦博文还给一万元,一伙人兴冲冲跑过来,讨伐两位老家伙,将家里搅了个底朝天。没上锁的抽屉翻个够,锁着的柜子通通被撬开,壁缝墙隙天花板,每一个角角落落都已搜遍,也没见着存折和人民币的影子。他们于是被激怒了,把家里砸得稀烂,然后肩扛手提,能拿的不能拿的都拿上,准备撤离战场。两位老人还想上前阻拦,一个被击倒在矮柜后面,脚脖子抽筋,无防守之力;一个被推翻在厨房里,癫痫复发,没招架之功。

    闻此详情,卓小梅几个唏嘘不已,半日无语。

    因各自都有一摊子工作等着要做,大家帮着收拾完这个七零八落的家,也就出门离去。只有卓小梅又多坐了一会儿,安慰了袁老师几句。问到那天留下的欠条和那一万元钱,袁老师说她第二天就转移了地方,不然早落入那帮孽种手里。本来卓小梅这天是来责问袁老师的,她不该把这事透露出去,惹得邹师傅一伙跑到园长办,将自己堵了半天,现在这些话已没法出口了。

    从袁老师家里出来后,卓小梅难免又要叹惋一番。这个世界也不知怎么了,大家眼里都只有“钱财”二字,什么骨肉亲情养育大恩都弃之如敝屣。可细细想来,好像又不是这么简单,道德的沦丧,伦理的缺失,不只是钱财惹的祸。

    又想起另外那些多次找到自己,仍没讨得一分钱的债主,估计情况比袁老师好不到哪里去,卓小梅心里又是一阵难受。她开始去找亲戚朋友,想凑个两万三万的,多少给人家打发一点,先稳隐他们的心,其余等秦博文回来后,让他自己去想办法。可如今借钱比抢钱难。抢钱时,刀枪之下,不给也得给。借钱却是另外一回事,你手无寸铁,人家不借,你没一点办法。何况亲友们早知道秦博文躲债躲得不知去向,卓小梅还没开口,他们就碰上瘟神一样,借故逃之夭夭。或者远远见你走过去,立马掉头绕到另外的道上,开着火箭都追不上。过去他们可不是这样,见着卓小梅,一个个客气得不得了,问吃问穿,问长问短,比爹妈还亲热。如果有事相求,比如孩子要读幼儿园,想免建园费什么的,更恨不得把你供到祖先牌位前,好天天给你烧香磕头。

    还去找过秦博文过去的一些同事和哥们。当然是那些曾占着厂里好码头发了家,或是早年离厂经商致了富的。当年的秦博文因为有文凭有技术,还有人品,常为那些人排扰解难,他们对秦博文钦佩得五体投地,曾拍着胸脯要为他两肋插刀。可如今卓小梅找到他们,提到秦博文,他们却顾左右而言他,好像从没听说过“秦博文”这三个字似的。

    转悠了两天,处处碰壁,卓小梅终于死掉这条心。她也想过从幼儿园借点公款,然而作为一园之长,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单位的家底。园里每用一笔钱,得她点头同意,每报一笔账,得她签字批准才能报销,如果这个月你借走两千三千,下个月就有两三个老师领不着工资,或孩子们得饿两天肚皮。何况就是借个两千三千的,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卓小梅的情绪变得格外低落。在园长办里坐着,却无心做事,园里的工作都交由苏雪仪和曾副园长她们去打理。连那份十佳女青年表格一直压在抽屉里面,也没兴致拿出来瞧上一眼。

    直到贺主席那边催得急了,卓小梅才强迫自己把表格填完。然后跟幼儿园的相关资料一起装进文件袋,特意跑了趟妇联。贺主席将表格和资料翻了翻,点头道:“基本情况已在这里,可以整理出一个像样的综合材料了。”

    然后拉着卓小梅,出了妇联,说是要给她去找高手。

    卓小梅还以为要去找何方高手,原来贺主席带着她奔赴机关事务局,直接走进局长室。费局长正在听一位科长的工作汇报,一见二位,汇报也不听了,将科长支走。不大一会儿,科长又返身回来,只不过手上多了两个杯子,正冒着腾腾热气。卓小梅忙起身接住杯子,心想这科长挺会表现的。

    等那科长出了门,费局长才说道:“两位今天是不约而同,还是相约而来?”

    贺主席跟费局长一个级别,口气随便,说:“费局长你别拿腔拿调的,我就不相信魏书记没给你打过电话。”同时将手中卓小梅那袋资料放到费局长桌上。

    费局长这才一拍脑袋,装模作样道:“看我这记性,你不提魏书记,这事我还真想不起来了。”贺主席笑道:“看来还是领导的招牌管用。我就是看不惯一些权力部门的工作作风,没有领导招牌,不该办的事不办,该办的事也不办,只要领导招牌一亮,不该办的事得办,该办的事更是大办。怪不得现在大家都学乖了,事无大小巨细,先要找到领导,要个批示,讨句指示,到时好拉大旗做虎皮,一路通吃。”

    也许是这两位关系不错,经常这么说话,费局长对贺主席的谬论不怎么在意,说:“贺主席你用不着这么激动嘛,牢骚过甚防肠断,把心态放平和点,对革命身体有好处。”贺主席说:“你的心态当然平和,手中有权,要什么有什么。也请你老人家来个换位思考,想想咱们妇联那样的清水衙门,既无财权,又无事权,更无乌纱帽批发权,什么事情都办不了,你到我那里去待上几天试试,看你还平不平和得起来。”

    听得一旁的卓小梅心里直嘀咕,盘踞于这深宅大院的妇联,花着政府的钱,享受着公务员待遇,出有车,入有辇,上班不管是打瞌睡,还是上网聊天,工资奖金一分不少,在老百姓心目中,跟别的单位仿佛没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衙门。想不到这人间的不平无处不在,同是市委大院里的机关,因职能不同,权和利竟有天壤之别,贺主席才生出此番感慨。不过她只要费局长做换位思考,不知自己也换没换过位。当然不是跟大权在握的强势部门和大官小员换位,那只能越换越来气,越换越想骂娘。也该跟下岗工人失地农民和南下打工处处受人欺压的打工崽换换位,比起那些弱势群体,妇联无论如何也算是人间天堂,这样贺主席也许就心平气和,什么牢骚都不会有了。

    费局长当然不想跟贺主席斗嘴,没什么特权,或特权不大的部门里的人都喜欢发这种没屁用的牢骚。他把脸转向卓小梅,说:“卓园长,魏书记对你的事蛮关心的嘛,特意给我打来电话,指示事务局和妇联两家共同努力,把这事办好。我已经跟小许打过招呼,要他协助妇联领导,整理好你的材料,争取一炮打响,到省里去把十佳荣誉拿回来。”贺主席说:“不是你们协助妇联,而是妇联协助你们。”

    “谁协助谁都一样,反正要落实好魏书记的指示精神。”费局长说,“卓园长你说呢?”卓小梅说:“是领导们看得起,给我这么好的机会。其实我知道自己没什么实力,能成当然更好,不成也没有什么遗憾的。”贺主席说:“肯定能成。到时卓园长成了知名人士,可别在我们面前耍名士派头就是。”

    正说着,科里有人来找费局长。到了门口,见有客人,忙往回缩。费局长喊住他,要他去叫小许一声。

    小许很快进了局长室。费局长将桌上的文件袋递给他,说:“这是卓园长和机关幼儿园的资料,你发挥好水平,弄个像样的综合材料出来。”贺主席说:“小许可是大院里数得上的笔杆子,肯定会妙笔生花,写出精品力作的,到时只等卓园长请客就是。”小许拿过文件袋,说:“我不要卓园长请客,我要他给我介绍对象。”卓小梅笑道:“那是我应该做的。”

    出得局长室,来到楼下,贺主席回了妇联,卓小梅想起小许刚才说的给他介绍对象的玩笑,复又上了楼。小许正在看刚才费局长递给他的资料,见卓小梅进了门,就客气地让座。还找杯子,准备倒水,卓小梅拦住他,说:“免了免了,才在费局长那里喝过的。”

    小许便坐回到位置上,说:“卓园长你还有什么指示要下达?”卓小梅说:“我怎么敢给您下指示?给您添了麻烦,特意进来看看。写材料是件辛苦事,领导出标题,秀才出心血。”小许说:“卓园长真理解我们。”卓小梅说:“还需要补充什么资料,只管找我,我随叫随到。”小许说:“好的,到时我会上你那里去讨教的。”

    客气几句,卓小梅半开玩笑道:“许科刚才说要我给您介绍对象,我还真的想起一个不错的姑娘。”小许说:“卓园长看中的姑娘,肯定不会错。”卓小梅说:“其实您认得的,是您的表妹。”小许说:“我的表妹?卓园长你别逗我开心了,我有表妹,还等着你来介绍?”

    卓小梅就说了郑玉蓉的名字。小许一下子想了起来,那次去红木村钓鱼,他曾在费局长面前谎称郑玉蓉是自己的表妹,不想卓小梅还记得他的话。他对郑玉蓉的印象也不错,说:“小郑现在怎么样?还待在家里?”卓小梅说:“小郑如今在蓓蓓幼儿园当老师,虽然是私立幼儿园的合同工,却既有外貌,又有内才,是个难得的妻子人选。你俩又挺有夫妻相的,结合在一起,将来肯定会幸福美满,白头偕老。”

    几句话把小许的胃口吊了起来,说:“卓园长说得这么动听,那我一定要跟她交往交往。”卓小梅说:“我先跟小郑联系一下,给你俩约个时间。”

    告别小许,来到楼下,卓小梅就去拨宁蓓蓓的电话,想问她怎么才联系得上郑玉蓉。不想对方却老占线。望着手机视屏上那一闪一闪却怎么也打不进去的电话号码,卓小梅忽然想起宁蓓蓓求自己托话的事,看来得赶快跟罗家豪联系上,当面跟他谈谈,不然宁蓓蓓追问起来,还不知怎么交代为好。

    谁知罗家豪那边也占着线,拨了几次都无济于事。

    赶回幼儿园,已是正午。上食堂吃过中餐,回家扔下包,卓小梅还不死心,又去拨罗家豪的电话。这回运气还不错,一拨就通了。卓小梅说:“做老板的应酬真多,整整一个上午,电话都打不进去。”罗家豪说:“那是被宁蓓蓓缠住了,一说就是半天。”

    怪不得两个人的手机都占线。宁蓓蓓是不是已把离婚的事告诉给了罗家豪?卓小梅试探道:“还蛮缠绵的嘛。她向你汇报什么思想了?”罗家豪说:“都是些废话,说我为什么不主动给她打电话,老要她出电话费。”卓小梅说:“这么几句话也够说上老半天的?”罗家豪说:“这就是你们女人的本事,有话则短,无话则长。”卓小梅说:“这话不假,女人嘛,天生就是语言艺术家。”罗家豪说:“我因此常常劝说宁蓓蓓,别辛辛苦苦搞幼教了,干脆当作家编小说去,一不小心,中国文坛又出一个美女作家,而且名副其实。”

    听得出,宁蓓蓓还没跟罗家豪说过离婚的事。

    卓小梅正要道出打电话的意图,罗家豪说:“我有种预感,这两天你可能会跟我联系的。”卓小梅说:“你不是刘伯温,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吧?”罗家豪笑道:“刘伯温那是辅佐帝王争天下的千古奇才,我罗某人算什么?为一点蝇头小利四处奔忙的小商人。”卓小梅说:“别这么小看自己,时代需要你这样的小商人。”

    电话那头声音有些嘈杂,像是有人在跟罗家豪打招呼。卓小梅不好老占他时间,说:“你忙得很,我就不学宁蓓蓓尽说废话了。”罗家豪说:“你说的可不是废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卓小梅笑道:“又要搞个人崇拜不是?”罗家豪说:“你本来就是我崇拜的偶像嘛。”卓小梅说:“我不要你崇拜,你有空的时候能接见接见我,我就三生有幸了。”

    开着玩笑,卓小梅顺便就把预约的话说了。罗家豪自然听得出来,说:“我每餐都在外面应酬,肠胃遭罪,早受不了啦,你能赏赐一顿家常饭,就是我的口福了。”卓小梅说:“这样的美差也轮得到我,罗夫人呢?”罗家豪说:“她上省城贵族学校,为小孩陪读去了。”卓小梅说:“如今你们这些有钱贵族多起来,贵族学校也跟着遍地开花。好吧,今晚上到我这里来,给你做顿粗茶淡饭。”罗家豪说:“今晚不行,有客户等着,还得难为难为我这可怜的肠胃。放在周末吧,周末我把一切应酬都推掉,简单买几样菜,请人先做好准备,晚上你只管过来掌勺就是。”

    罗家豪是要约卓小梅上他家里去。

    打完电话,卓小梅去上卫生间。见盆里装着昨晚换下的衣物,动手洗起来。卓小梅是个生活比较细致的女人,身上的衣物都是随换随洗,从没留在盆里过过夜。近段烦人的事情多,情绪有些低落,做事总提不起精神,才变得有些懒散的。

    洗完衣物,拿到阳台上晾好,离下午上班还有些时候,卓小梅走进卧室,躺到床上,准备休息一会儿。床头柜上堆着自己喜爱的报刊和杂书,顺手拿过一份报纸看起来。无意间看到省纪检部门的一项规定,说为了加强廉政建设,两节(元旦春节)期间反腐又出新举措,凡收受贿赂达两百元者,一经查实,就地免职。

    卓小梅不禁哑然失笑了。一年前,也是两节期间,某省就出台过类似的规定,不过金额要大,说是收受贿赂达两千元者,一经查实就地免职。真是山外有山,去年人家那里还得两千元才就地免职,你瞧今年咱们这里两百元就要就地免职了。想想真让人解恨,连两百元贿赂都要就地免职,看你腐败分子还哪里腐去?民谚云:廉不廉,看过年;洁不洁,看过节;清不清,看过生;正不正,看生病。反腐重拳就是要在关键时刻出击。两节期间出台这样的规定,腐败分子还不闻风丧胆?估计这么反下去,明年肯定还会有地方要出台凡收受贿赂二十元,一经查实就地免职的更有力度的规定。到那时,腐败分子被一扫而光,中华大地定然乾坤朗朗,一派清明。事实也正是如此,自英明的两千元的规定出台以来,腐败分子都已金盆洗手,再没谁收受过两千元的贿赂,证据是这些地方从没听说过因这么个数字而被查处的官员。现在更英明的两百元的规定也出来了,完全可以肯定,腐败分子不仅金盆洗手,连金盆洗脚都会在所不惜,要洗个干干净净的,证据也是这些地方打着灯笼火把都找不出一个两百元的贪官。如果到时再出台更更英明的二十元的规定,勿容置疑,腐败分子只要一见着钱,马上就会心生恐惧,双手发抖,屁滚尿流,哪里还敢贪污腐败?

    由这些英明的反腐规定,卓小梅一下子联想到魏德正,联想到送给他的那笔钱来。国人的想象力也实在太贫乏了点,总是把送钱送物和当官的联系在一起,提到当官的就会联想到送钱送物,提到送钱送物就会联想到当官的,从来不会把送钱送物和吊塔上的工人,无地无业无生活来源的三无农民做联想。卓小梅也不能免俗,没法不将送钱送物与魏德正这样的领导作联系。

    好在当时没有送两百元这样的数字,不然岂不叫魏德正撞在枪口上,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卓小梅这才稍感安慰,庆幸自己政策水平不低。

    不过卓小梅马上又警觉了,猛然记起魏德正送给自己的那盒茶叶。茶叶仍原封不动地放在书柜里,好几天以前就要拆包瞧瞧的,只因私人公家的乱事烂事缠着,才忘到了脑后。也不知那笔钱与茶叶有没有关系?

    卓小梅扔下报纸,下床打开书柜。

    那盒茶叶就搁在书堆上。放手上托托,掂量掂量其分量,并没觉得与别的茶叶有什么异样。这才开始拆茶叶盒,一边想着热水壶里还有早上烧的开水,这就泡上一杯,好好消受一番。

    可拆开茶叶盒,卓小梅的眼睛就睁大了。

    这哪是什么茶叶,分明是一叠崭新的百元大钞。卓小梅倒吸一口凉气,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闭上眼睛,使劲揉揉,再睁开,还是人民币。

    卓小梅脑袋里顿时一片空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眼前的人民币宛若隔雾之花,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这个魏德正,他为什么要与自己过不去呢?

    半晌,卓小梅才打起精神,将钞票拿到手上数了数。整整一百张,也就是说一万元,恰是送给魏德正的八千和吴秘书的两千相加之和。原来魏德正并不肯接受幼儿园的感谢,才以送茶叶为借口,把钱退了回来。怪不得他特意打电话来问茶叶味道怎么样,大概是担心你把这一万元当做普通茶叶,觉得放在家里占地方,不经意扔进了垃圾堆里。

    望着手里这叠钞票,卓小梅无奈之极。为应付秦博文的债主,卓小梅四处找人借钱,却一分钱都借不到手,而拿着钱往外送,又送不出去。卓小梅觉得很无能、很失败。

    不仅仅感到无能和失败,卓小梅还隐隐不安起来。

    好像是魏德正上任市委副书记以后,机关幼儿园的命运便跟他再也离不开了。先是魏德正打招呼将机关幼儿园从改制名单上撤下来,接着又促成机关幼儿园赢得那块全省示范幼儿园的牌子,并且亲自跑到园里来揭牌;现在又要给卓小梅争取全省十佳女青年的荣誉,以扩大机关幼儿园的影响。一个并不起眼的小单位,能得到市委重要领导如此重视,难道这是偶然吗?魏德正是身为园长的卓小梅的中学同学,还追求过她,这是事实,但这并不足以说明他就要倾注那么大热情,老惦记着机关幼儿园,三番五次布恩施惠呀。是出于对幼教工作的热爱,好像也说不通,作为市委重要领导,好多容易出形象出政绩的工作等着去热爱都热爱不过来,哪里顾得上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机关幼儿园?

    如今大家都懂得一个简单的道理,不怕被人忘记,就怕被人惦记。没人惦记你,你乐得清静,有人惦记起你来,你的日子恐怕就难得安宁了。这样的事卓小梅见得太多:父亲被儿子惦记,家产不得安宁;学生被老师惦记,家长不得安宁;农民被干部惦记,鸡鸭不得安宁;小姐被公安惦记,宾馆不得安宁;正职被副职惦记,单位不得安宁;下级被上级惦记,公款不得安宁;市里被省里惦记,市民不得安宁。

    机关幼儿园被魏德正惦记上了,园里的职工,当然包括卓小梅和苏雪仪几个负责人,要想安宁,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魏德正要惦记,要布恩于机关幼儿园,这也就罢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总得给人一个报答的机会,才让人心安呀?何况卓小梅他们也只是适当感谢一下,现在地下水越来越枯干,想涌泉也涌不了。咱们中国可是礼义之邦,替人办事,公事也好,私事也罢,适当收点感谢费,完全是遵循古训,魏德正没必要来这一套。而且这点感谢费跟他替幼儿园办的事情相比,根本不成比例。

    要么就是魏德正的官做到这么个份上,这点钱与自己的身份不相称,他没放在眼里。本来卓小梅就担心他不是不爱钱,而是不爱小钱。只是凭直觉,魏德正又并非如此浅薄。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刚才卓小梅看到的那些新出台的反腐举措,魏德正肯定早就烂熟于心,不得不有所顾虑。可他身处一地官场核心,应该比卓小梅心更明,眼更亮,既然两千元或两百元的反腐举措这么容易出成效出新闻,大家都鼓大眼睛盯着两千元以下的数字,谁还会对两千元以上包括一万元这样的数字感兴趣呢?

    卓小梅脑袋里一团乱麻,不知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是不是自己神经有毛病,才见人家退了钱,五心不定,疑神疑鬼?

    眼见得上班时间就要到了,这团乱麻还没法理出头绪,卓小梅只好打了苏雪仪的电话,要她和曾副园长,还有董春燕到自己家里来一下。她知道自己带着这么个情绪出门,定然面目可憎,搞不好还要吓着园里的职工。

    没几分钟,三个女人就进了屋。

    开始她们还懵懵懂懂,不知卓小梅犯了什么邪,上班时间自己不到园里去,还把她们三个也叫了来。曾副园长快言快语,人还在门外,声音先飘将进来:“卓园长你不是一缺三,叫我们来陪你打工作麻将吧?”董春燕也说:“看来卓园长也解放思想,要与民同乐了。”苏雪仪止住她俩,说:“你们声音小点好不好?职工们听到了,还真以为我们吃了饭没事做,跑到卓园长家里打麻将来了。”

    进了屋,见卓小梅脸色有些难看,三个人这才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曾副园长和董春燕早已闭紧嘴巴,大气都不敢出,只有苏雪仪试探着低声问道:“卓园长叫我们三个来,有什么事吗?”

    卓小梅说:“跟我来吧。”先进了卧室。

    三个人跟进去,第一眼便瞧见了搁在茶叶盒里的亮花花的钞票。可她们不知道这是什么钱,不知道卓小梅喊她们来,是不是与这钱有关。

    董春燕已有三个月的身孕,这是她好不容易才怀上的孩子,觉得很有成就感的,情绪挺不错。人有好情绪,嘴巴就关不住,她手捧肚皮,忍不住说道:“卓园长你是要我们来领奖金的吧,我手头正好比较紧,这下领了奖金,赶紧买些营养品补一下,好让肚子里的宝宝长得快些。”

    苏雪仪扯扯她的衣角,要她别多嘴。董春燕才舔舔舌头,缩到一旁。苏雪仪小心翼翼问卓小梅道:“这是谁的钱?”

    卓小梅没有回答苏雪仪,却对董春燕说:“春燕你是会计,点一点。”

    董春燕于是听话地拿了钱,认真点起来。

    都说手是女人的第二面容,看着董春燕那丰腴而修长的手指在钞票上翻飞着,卓小梅心里暗自赞叹,这双手真好看,仿佛天生就是用来数钞票的。当初卓小梅上任园长时,园里的老会计也快到退休年龄,好几位懂些会计业务的职工都想着这个位置,最后卓小梅选择了董春燕,理由是她有会计证。这说是理由是理由,说不是理由也就不是理由。毕竟会计证不是哈佛大学文凭,谁想弄还有弄不到手的?何况幼儿园也就些工资和伙食费之类,说是财务听着舒服,其实也就是些流水账,不像企业要搞成本核算什么的,并非谁都搞得来的。卓小梅看中的,其实是董春燕这双手,觉得这双手带财聚财,让这双手的主人做会计,幼儿园还不财源滚滚,日进斗金?

    卓小梅脑袋里浮着这些念头的时候,董春燕已将钱数完。

    卓小梅却仍盯着董春燕的双手,说:“数清没有?”董春燕说:“数清了,一百张,整整一万。”卓小梅偏过头扫一眼苏雪仪和曾副园长两个,说:“听到没有?一百张,一万。”

    跟卓小梅一样,董春燕数钱时,苏雪仪两个的眼睛也一刻没离这双好看的手,这双手一停,她们就知道那是整一万元。也不用卓小梅提示,她们已明白这是什么钱了。苏雪仪说:“魏副书记不接受我们的感谢?”

    卓小梅于是将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说。

    三个人都不出声了。她们也意识到魏德正把钱退回来,对机关幼儿园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这是人之常情,该送出去的钱送不出去,送钱人肯定是惴惴不安的。沈阳出了慕马大案,老板们拿着红包送不出去,什么工程都揽不到,什么手续都办不了,什么利润都赚不回,一个个叫苦不迭,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直怪反腐反掉了他们的财路,朝思暮想着慕马时代早日回来,他们又能财源广进。

    见三人屁都不放一个,卓小梅说:“我已黔驴技穷了,你们谁还有别的良法?”

    苏雪仪摇摇头,说:“这事卓园长都没拿下来,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曾副园长说:“魏副书记也是架子大,他不接就算了,咱们做加班费发给职工,大家高兴高兴。”

    卓小梅挖曾副园长一眼,没好气道:“你倒有气量,还高兴得起来。”

    曾副园长便不敢吭声了。

    董春燕本来想开句玩笑,既然魏副书记他老人家不肯领情,在场的几个人就自己领自己的情,一个两千五分掉算了。可斜眼瞥瞥卓小梅,见她脸上依然猪肝一样难看,也就强忍下来,不白白讨她臭骂。

    沉默了好一阵,最后还是卓小梅长叹一声,表态道:“这钱当初是从春燕那里出来的,还是由你拿走吧。”

    眨眼周末到了,卓小梅心里还灰灰的。想推掉罗家豪的预约,刚要拨号,罗家豪的电话先打了进来,说他那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要她早点过去。卓小梅也就不好推托了,如约赶到罗家。

    进屋后,听见厨房里水响,卓小梅正要问罗家豪是不是女主人在忙,一个女孩从里面走出来,甜甜地喊了声卓园长。卓小梅睁眼一瞧,竟是郑玉蓉。多日不见,过去那个多少带些土气的乡下姑娘,已出落得灿若桃花,虽然此时围着围裙,扎着衣袖,依然遮不住那青春的靓丽。

    卓小梅打量着郑玉蓉,上前抓住她的双手,乐道:“玉蓉,看你都长成大美人了。”郑玉蓉白净好看的脸上洇上一层红云,说:“卓园长就喜欢说笑话。我看您才天天一样,还是这么年轻漂亮。”卓小梅说:“还年轻漂亮,都成出土文物了。”

    女人有点像官场中的同僚,最大的乐事就是你表扬我,我表扬你,只不过表扬的内容各不相同而已。两个女人相互表扬了一阵,卓小梅才掉头去问罗家豪:“你说先请人做些准备,原来就是请的玉蓉?”罗家豪说:“我才不想请她呢。是今天到蓓蓓幼儿园去有事,无意中漏了句今晚你要上我家里来的口风,吊起她的胃口,也缠着要来。”郑玉蓉说:“我给罗总打了一学期的工了,他还从没请过我的客,今天这么好的机会,我当然不会放弃。”

    这就是罗家豪的聪明之处,他知道郑玉蓉是卓小梅介绍到蓓蓓幼儿园去的,关系不同一般,才特意叫了她,一是让她打下手,二是可以陪好卓小梅,可谓一举两得。

    卓小梅掌勺,郑玉蓉和罗家豪两个配合,很快将晚饭弄出来。菜是罗家豪自己采购的,一份酸辣小河鱼,一份土豆炒牛肉,一份排骨煮老玉米,还有两份蔬菜。上桌后,罗家豪为表示客气,要去开葡萄酒,卓小梅说:“这都是下饭菜,每人先吃碗饭再说吧。”

    其实这正是罗家豪的意思。他已经一个多月没在家里吃饭了,闻着酒味就要打嗝,只想美美地吃上一顿米饭。他非常感谢卓小梅的理解,也不力劝,放下酒瓶,要去装饭。郑玉蓉已将他前面的碗拿走,装上一碗冒着热气的米饭,递到他手里。仿佛刚从饿牢里放出来似的,罗家豪夹了些菜,跟卓小梅两个招呼一声,低头狼吞虎咽起来。

    一碗饭几口就见了底,罗家豪这才停顿片刻,说:“我都记不得好久没吃到这么香的米饭了。每次在外陪客,上桌后酒杯一端,便再没脱手,一定要离桌时才放杯子。”说着,筷子一划拉,碗里的饭一粒不剩进了嘴里。

    郑玉蓉又伸手把碗拿走,说:“罗总您不是要去赶考吧?”罗家豪说:“我这不是饿的吗?你们两个有所不知,社会上以为做老板的风光,哪里知道我们的尾巴夹得比谁都紧。别的不说,光说这‘应酬’二字,就够你对付的。政府年年机构改革,部门越改越多,这把我们害惨了,办件事,请了规划请城建,请了银行请工商,请了国土请税务,请了环保请公安。主不喝客不饮,你请人家,你自己不喝,谁肯端杯?灌下去的是点得着火的酒,塞进去的是生猛海鲜,南北大菜,那可是用猛料烹制而成的,吃在嘴里刺激,掉进胃里难受。难受也要受,叫做宁肯伤身体,不肯伤感情。大家嘴上都这么说,我却怎么听怎么觉得是宁肯伤身体,不肯伤票子。伤了身体,人家办起事来,收起费来,罚起款来,就会法外开恩。只是谁的身体都是肉长的,折腾得太厉害了,也有你够戗的时候。”

    这倒是大实话。只是这种话,别的场合还不好随便说,今天好不容易碰上说话的对象,罗家豪自然不肯放过。卓小梅不是没求过人,特别是机关里的人,个中滋味何尝不懂?于是理解地说:“条条蛇咬人嘛,现在做什么都不容易。”

    两位女人一碗饭还没吃完,罗家豪已经三碗下肚,说:“你俩不会笑我是从灾区赶来的吧?我这人最不中用,在外面陪客,酒喝得多,还要灌下不少汤汤水水,当时感觉很饱,可回到家里,肚子就饿了,还得弄两碗米饭填进去。没有米饭养胃,我这么天天应酬,怕是早没小命了。”

    郑玉蓉觉得罗家豪的话挺有意思,说:“有句这样的话,叫女人靠睡,男人靠胃。女人睡眠很重要,睡眠得到保证,便不容易出老;男人肠胃很重要,肠胃好,什么都吃得下,身体才健壮,干得了事业。”

    见罗家豪和郑玉蓉情绪这么高涨,卓小梅也深受感染,一时把魏德正退钱的事忘到脑后,说:“是呀,自古只有人是铁,饭是钢之说,没听谁说过人是铁,酒是钢或肉是钢。酒肉穿肠过,对身体害处实在不少。我就听说过一种理论,人是碳水化合物,而粮食里面的碳水化合物含量最高,因此人应该以粮食为主食,蔬菜水果为副食,肉类不能不吃,但所占比例要尽量低些。中国人千万年以来,就是吃的五谷杂粮,才这么有生命力,生生不息,这说明粮食是最养人的。现在有些人有意无意在改变食物结构,天上飞的除了飞机,地上跑的除了汽车,其余通吃,结果怎么样?什么病都来了,连SARS病毒也跑来凑热闹。睁眼看去,那些没有饭量,只有酒量或肉量的人,十有八九脑满肠肥,不仅职务高地位高,而且血压高、血脂高、胆固醇高。”

    郑玉蓉刚吃完碗里的饭,说:“没有饭量,只有酒量和肉量的是什么人?自然不是工人农民,是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只有手中握着权杖,才有权力可出租,有公款可消费,才什么时髦什么昂贵吃什么。不过造物主又是公平的,吃些粗茶淡饭,身上少得病,吃多了不该吃的,便会得不该得的病,两下扯平了。”

    两个女人的话让罗家豪听得直乐,说:“我看你们这完全是阿Q精神,自己没有权力可换美酒佳肴,没有公款可供消费,才这么自求平衡。不过这些话我听着舒服,今天桌上简单,我本来很难为情的,被你们一说,我也就有了面子了。”

    饭菜填满肚皮,三个人都没了喝酒的意思,一齐放下筷子。吃饭的人少,碗筷不多,卓小梅和郑玉蓉一齐动手,几下便收拾得干干净净。回到桌旁,罗家豪已泡了三杯好茶等在那里。卓小梅想起吃饭时只顾海阔天空乱侃,也没来得及关心一下郑玉蓉,就问她:“玉蓉你工作得还顺心吧?”郑玉蓉说:“承蒙卓园长给我找了个好地方,宁园长和罗总又看得起,我一切都好。”卓小梅说:“主要还是宁园长和罗总的栽培。我这个学期乱事缠身,把你扔给宁蓓蓓后,便再也顾不上了。”郑玉蓉说:“我是您交给宁园长的,您又是宁园长和罗总两个的同学,我自然就好混得多了。”

    从郑玉蓉话里,听得出她与罗家豪和宁蓓蓓都相处得不错。做事先做人,郑玉蓉今后会有出息的。罗家豪也肯定了郑玉蓉,说:“玉蓉用一个‘混’字来说自己,那是谦虚了。她素质很全面,工作又扎实,进园没多久就赢得了全园上下还有孩子和家长们的信赖。最近宁园长征得我的同意,让玉蓉做了副园长,业务上的事,宁园长基本上不太插手,都交给了玉蓉,她把业务工作打理得像模像样的,水平都快接近宁园长了。”

    这更让卓小梅高兴,说:“玉蓉你这么有长进,今天这顿饭应该由你买单。”郑玉蓉说:“本来上午我就要去买菜的,罗总不干。”卓小梅说:“看来当初我没看错人,让宁蓓蓓得了个好人才。怪只怪机关幼儿园体制太死,能人进不去,不然玉蓉还不是我的人?也好,民营教育是个趋势,玉蓉在蓓蓓幼儿园这样的地方,还容易施展才华一些。哪天机关幼儿园改制变卖出去了,我下了岗,来给郑园长打工。”郑玉蓉说:“卓园长又在笑话我,你下了岗,想到蓓蓓幼儿园来,我和宁园长都做你的副手。”卓小梅说:“这岂不是喧宾夺主了?我可不是这种人哟。”

    郑玉蓉知道卓小梅到罗家豪家里来,不是仅仅来吃饭的,找个借口,准备走人。卓小梅忽然想起一事,将她按回到椅子上,说:“现在你的工作已经稳定下来,而且还做了副园长,个人问题摆到议事日程上来没有?”

    郑玉蓉脸上浮起羞红,说:“我还年轻嘛,第一位还是搞好工作,不想过早谈恋爱。”卓小梅说:“那倒是,生存最重要。不过有合适的,也不妨先了解了解。你还记得机关事务局那个姓许的小伙子吧?就是那次陪费局长到你家里去钓鱼的那个小许。他人挺不错的,日后肯定前途无量。”郑玉蓉说:“人家堂堂国家干部,我一个小小临时工,他怎么会看得上眼?”卓小梅说:“那不见得。现在又不是过去,有了固定工作,再在城里找个对象,户口问题容易解决。我看你们挺般配的,男才女貌嘛。到时我给你们安排时间。”

    听得罗家豪想笑,说:“我看你们女人都有做红娘的爱好。”卓小梅说:“做红娘有什么不好?玉汝其成嘛。”

    郑玉蓉走后,罗家豪给卓小梅的杯里续了水,说:“你还真要给郑玉蓉牵线搭桥?”卓小梅说:“玉蓉一个农村姑娘,尽管在城里找到了工作,可再怎么还是乡下人,如果能找个合适的机关干部结婚安家,也算把根给扎了下来。”罗家豪说:“郑玉蓉是个不错的姑娘,你这么替她操心,倒也值得。”卓小梅说:“不仅仅我在替她操心吧?要不然她也不会这么快就做上了副园长。”

    罗家豪自然听得出卓小梅话里意思,说:“我事情多,很少过问蓓蓓幼儿园的事,郑玉蓉做副园长完全是宁蓓蓓的主意。她挺欣赏郑玉蓉的,两人各方面都合得来。今晚上来我家,郑玉蓉还提出要叫上宁蓓蓓呢。”卓小梅说:“那你怎么不叫上她?”罗家豪说:“你没发话呀。”卓小梅说:“又不是我请客,我发什么话?”

    说到宁蓓蓓,罗家豪生出感慨来,说:“你不知道,这段时间宁蓓蓓精力老不集中,若是没有玉蓉,蓓蓓幼儿园怕是早垮掉了。”

    卓小梅没忘记今晚来会罗家豪的使命,说:“你没想过,她那是为什么吗?”罗家豪说:“我又不是她肚里的蛔虫,知道她是为什么?”卓小梅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罗家豪说:“我整天忙里忙外的,哪里顾得上去管人家女人的闲事?”

    卓小梅只好直言道:“她离婚了。”

    不想罗家豪却无动于衷,说:“她闹离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见过她男人,一个机关小干部,除了会耍点小权术,好像再没别的本事,宁蓓蓓嫁给这样的男人,实在是有些委屈。以我的观点,他们早该离了。”卓小梅说:“你说得倒轻巧,一个女人下决心结婚就不容易,下决心离婚则更不容易。”罗家豪说:“那有什么不容易的?结婚领个红本本,离婚领个绿本本,简单得很。”

    卓小梅知道罗家豪这是口是心非,但还是借题发挥道:“这就是你们男人的德性!结婚离婚像是过家家。”罗家豪笑道:“男人是这德性,我没否认,可偏偏女人总是离不了男人。”卓小梅说:“难道男人又离得了女人?我见过好多女人,离婚后日子照样过得有滋有味,而男人离婚后却是另一种情形,失魂落魄,生活得没一点形状。”

    这确实是事实,罗家豪还不好怎么反驳。

    卓小梅又说道:“你知道宁蓓蓓是为谁离的婚吗?”罗家豪已听出卓小梅话中的意思,却说:“两个人合不来,好说好散,还要为谁的?”

    卓小梅望着罗家豪的眼睛,说:“她是为你而离婚的。”

    说完这话,卓小梅也算是完成了此行的使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却见罗家豪耸耸肩膀,说:“原来我还以为你是想起我了,才给我打电话,上我家里来看我,谁知你是受人之托,专门来做传声筒的。”

    卓小梅别转头去,望着窗外明明灭灭的灯影,说:“宁蓓蓓是我幼专的同学,你是我高中同学,她有话要跟你说,却拉不下女人的面子,让我来做传声筒,难道我做错了不成?你应该比我清楚,宁蓓蓓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没有任何人能让她下这个离婚的决心,只有你。”罗家豪说:“小梅,你不是要我对她的离婚负责吧?”卓小梅说:“这我可管不着了。”罗家豪说:“在你面前,我没有必要隐瞒什么。实话跟你说,到目前为止,我跟她仍然只是同事加普通朋友的关系。”

    这话自然是卓小梅最爱听的。她心头莫名地升起一股暖意,觉得这个冬天的夜晚是如此温馨。是呀,如果罗家豪说他和宁蓓蓓不仅仅是同事和普通朋友的关系,那卓小梅肯定就不那么受用了。大概女人的天性都一样,总觉得自己喜欢的男人,他也应该喜欢自己,只能喜欢自己,而不能去喜欢别的女人,虽然这个男人并不属于自己。

    不过作为女人,卓小梅又悄悄替宁蓓蓓感到不公甚至悲哀。她那么爱着一个男人,爱到只要他认可自己离婚是为的他就行了,其余再没别的奢望,然而这个男人却对此无动于衷。卓小梅也就庆幸自己在感情方面的克制,她才不会轻易陷入情感的泥淖,失去自尊。只是一个女人,将自尊看得比情感还要重要,是否同样悲哀呢?

    男人也许有一个共同特点,不太喜欢在一个女人前面过多地谈论另一个女人,罗家豪有意将话题岔开,说:“博文现在怎么样?据说他的修理厂因产权问题,厂房被收走了?”

    卓小梅不太想说秦博文的事,只是罗家豪提及这个话题,只好简单说了说秦博文的近况。然后叹口气道:“现在债主追逼,他只得逃到外面躲了起来,我都好几个星期没见着他了。”罗家豪说:“过去我也没少过过这种日子,深解其中滋味。只是债务不是别的东西,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卓小梅说:“可不是,那些债主隔几天便跑到幼儿园去找我闹一次。春节都快到了,我还不知逃不逃得过这一劫呢。”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罗家豪说,“博文到底欠人家多少钱?”卓小梅说:“具体数字我不清楚,大概三十来万的样子。”罗家豪说:“三十万也不是小数了。博文没找过那个拿走款子的肖长松?”卓小梅说:“肯定找过,可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呢?”罗家豪说:“可以去起诉他,法院也许有办法把人找到。”卓小梅说:“现在的官司,谁打得起?”罗家豪说:“那倒也是,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迈进法院的门?”

    本来到罗家豪这里来之前,卓小梅曾有过一个念头,就是朝他借个三五万元,哪天秦博文的债主再次逼上门去,好拿出来应付应付。卓小梅也明白,只要自己开口,罗家豪肯定会答应得很爽快的。可不知怎么的,话到嘴边,卓小梅又咽了回去。

    又说了一阵闲话,到了该走的时候。罗家豪随卓小梅下了楼,准备开车送她。卓小梅不让,说:“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我想走走路。”罗家豪说:“好像起了北风,着了凉就不好了。”卓小梅笑道:“我还没那么娇贵。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罗家豪也笑道:“你也会流行歌曲?”卓小梅说:“谁不会呀,走在街上,商店里放的,打开电视,屏幕上播的,几时不是这种歌?你想不会,可能吗?”罗家豪说:“也怪不得,国人又不信教,无圣经梵语可诵,只得天天哼唱这种打油诗谱出来的歌。有人总结出一个规律,西方人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教堂,中国人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歌厅,好像人人都成了歌手似的。”卓小梅说:“兴许国人就是把歌厅当做教堂。”

    刚好罗家豪的手机响了,卓小梅趁机跟他分了手,朝机关幼儿园方向信步而行。果然北风呼啸,将街旁的商贩早早赶进店铺里面,街道一下子显得宽阔了许多。

    走上百来米,有人自后面追了上来,竟是宁蓓蓓。卓小梅站住,笑道:“你不是在盯我的梢吧?”宁蓓蓓说:“我都盯了一个晚上了。是上我家喝咖啡,还是找家茶馆?”卓小梅说:“免了吧,我想活动活动筋骨。”

    宁蓓蓓只好陪着卓小梅走路。她的目的当然很明确,却不愿意直接探问,只旁敲侧击道:“你和罗家豪谈得蛮来嘛,郑玉蓉走了那么久了,你才出来。”

    这家伙看来还真盯了几个小时的梢。卓小梅摇摇头,心想女人痴起情来,实在无可救药。便嘲讽道:“吃醋了不是?爱吃醋,为什么不自己跑去找人家,非得托我上门?”宁蓓蓓说:“我怎能不吃醋?罗家豪每次跟我单独在一起,从来不会超过十分钟,几句话交代完工作,便掉头走人。”卓小梅说:“我不是要替你传话么?传话总得有个铺垫,有个过程吧?如果扁担进屋,直来直去,怎么能达到预期效果呢?”

    宁蓓蓓迫不及待了,急切道:“那效果怎么样?”

    卓小梅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告诉她罗家豪只承认他们两人仅仅是同事加普通朋友的关系。若是这样,宁蓓蓓肯定受不了的。只好含糊其辞道:“听我说出你离婚的事实和背后的真正原因,罗家豪非常感动。”

    宁蓓蓓捂着胸口,长长地舒口气,望着远处的街灯,像是对卓小梅,又像是自言自语道:“只要他知道我是为他离的婚,我就满足了。”

    卓小梅难免又要暗自感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竟然还这么多情,仿佛十七八岁的女孩一般。不过这又让宁蓓蓓显得可爱起来。心里装着爱的女人,傻是傻点,却傻得风情万种,也不失为人生佳境。倒是自己似乎成了中性人,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已不知情为何物,这才是作为女人的最大不幸吧?

    宁蓓蓓还不甘心,又问道:“罗家豪还说了些什么?”

    仿佛对宁蓓蓓生了嫉妒,卓小梅有意无意地想泼她的冷水,说:“他说人到中年,尤其是男人,不可或缺的还是扎实的事业和稳定的家庭,这好比人生的两把桨,必须牢牢把握在手里,如果不小心丢掉其中一把,那人生的航程就会受阻,风浪来时甚至会翻船。所以他对你的离婚感到无能为力,爱莫能助。”

    说完这番话,卓小梅都感到惊讶起来,自己一不小心就当上了文学家,说的话这么文绉绉的。倒是宁蓓蓓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沉默片刻,才说道:“这样的话,罗家豪也亲口对我说过,我知道他的意思,所以我一直没对他抱什么期望。”

    这就怪了,自己信口雌黄的话,竟然跟罗家豪如出一辙。不过想想,如今资讯这么发达,这类大意相近的话,也许早就有人写到了书上,罗家豪读过,又转述给了宁蓓蓓。不过这也好,免得宁蓓蓓产生误会,以为你是编故事哄她。

    宁蓓蓓站住了,朝卓小梅伸出手来,说:“老班长,感谢你把我的话转告给了罗家豪。以后有时间,咱们再聚。”卓小梅说:“我也要感谢你,你对玉蓉这么照顾,还让她做了副园长。”宁蓓蓓说:“那完全是玉蓉自己努力的结果。其实干什么都如此,别人照顾是照顾不来的。哪天我干得没劲了,还会让她来做这个园长。”

    宁蓓蓓说郑玉蓉好,比罗家豪说她好,更让卓小梅感到欣慰。

    回到家里,卓小梅想起自己曾当郑玉蓉的面说过,要给她介绍对象,便打了小许的电话。一听是卓小梅,小许就乐道:“卓园长是不是通知我去相对象?”卓小梅说:“你别嘻嘻哈哈的。今晚我跟郑玉蓉一起吃晚饭,特意说了你。选个时机你俩见个面吧。”

    小许的口气也就认真起来,说:“我以为卓园长是开玩笑的,你还真操起心来了,叫我怎么感谢你才好呢?”卓小梅说:“你不是在写我那个所谓十佳的综合材料吗?你用功把材料写好,让我一举成名,就是对我的感谢了。”小许说:“那没得说的,我的工作嘛。提到那个综合材料,我还得到你那里去补充点素材,你什么时候可以接见我?”卓小梅说:“下周三幼儿园放假,到时我就有空给你找素材了。估计蓓蓓幼儿园也会是那个时候放假,顺便将郑玉蓉也叫上,你们接上头之后,就没我姓卓的事了。”小许笑道:“卓园长不是要安排我和小郑搞地下工作吧?”

    说周三幼儿园放假,其实是这天孩子们离园,职工们还要留下搞卫生,做总结。这个学期可说是幼儿园的多事之秋,卓小梅左冲右突,身心疲惫,但还是挺了过来,而且没出什么意外,师生们都平平安安。平安是福,卓小梅也就感到很慰藉了。

    忽想起魏德正退回来的那一万元钱,估计董春燕还没做处理,职工们辛辛苦苦大半年,除正常的工资和少量的生产奖,再没别的油水,现在何不拿出来犒劳犒劳大家?找来董春燕一问,说因找不出资金来源名目,这钱还不好当做收入入账,至今仍存在自己私人户头上。而当初是从小孩伙食费里列支的,早就虚开发票平了账。卓小梅心里也就有了数,说:“那就发给在职职工吧。”

    董春燕其实也有这个想法,立即造表,又跑银行取钱回来,一个一百发给了大家。不过她没将表入账,而是另外保管起来。

    幼儿园不像权力部门,资金渠道多,隔三岔五就有说不清的钱发给职工,所以这天大家意外领到一张百元钞票,一个个喜得嘴巴都合不拢来,只差没将卓小梅抬起来,山呼万岁了。卓小梅却兴奋不起来,想起这钱背后的曲折,心里还沉沉的。

    把该做的事做完,已是周四下午。卓小梅这才叫了小许,让苏雪仪和曾副园长帮忙,将有关资料和数据补充给他。同时给郑玉蓉也打了电话。不出卓小梅所料,蓓蓓幼儿园也刚放假,郑玉蓉很快便赶了过来。

    此时小许正由苏雪仪陪着,在档案室查资料。卓小梅领着郑玉蓉去跟他见面,说:“许科长你看看,这是谁?”

    如今的郑玉蓉自然不是当时没有工作的郑玉蓉了,一举手一投足,显得那么得体和优雅。加上姣美的面容,丰腴颀长的身材,你的想象就是再丰富,恐怕也没法想象出她曾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姑娘。小许的眼睛早放出电来,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好在他毕竟是机关干部,很快镇定住自己,大方地伸出手去,说:“很高兴咱们又见面了。”郑玉蓉脸上一下子红了,但还是跟小许握了握,轻声说:“我也很高兴。”

    小许是幼儿园上级单位的干部,又是为了弄园里的情况下来的,卓小梅便以接待上级领导的名义,让曾副园长在幼儿园旁边的餐馆里预订了个小包厢。又忙了个把小时,小许基本找齐该找的资料,几个人上了餐馆。点菜时,卓小梅问小许有什么爱好。也许是最近自己提了副科长,吃请的机会多起来,肚子里油水厚,小许提出以素菜为主。卓小梅就让服务员按小许的意思,点了几道家常菜。

    桌上除了小许都是女人,又没开酒,只喝些饮料,所以这顿饭吃得风平浪静,属于真正意义上的工作餐。因为有苏雪仪和曾副园长在场,卓小梅不便将小许和郑玉蓉往一处扯,只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提到卓小梅的十佳材料,小许说魏副书记很关心,春节前必须出初稿,他要亲自过目把关,春节后一上班就送到省里去。卓小梅暗想,魏德正还真上了心,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饭后卓小梅把两位年轻人叫到了自己家里。一方面是给他们提供一个机会,一起多待一会儿,另一方面也是卓小梅想给家里添些人气。自从秦博文躲得不知去向,家里就卓小梅一个人,冷冷清清的。

    卓小梅端上瓜果茶水,三个人在客厅里随便说起话来。也许是对郑玉蓉的感觉挺不错,小许显得很主动,问了她的父母,又问她的工作情况。郑玉蓉倒也大方,一一作了回答,同时也对小许的工作表示了应有的关心。两个的表现让卓小梅感到比较满意,心想毕竟不再是自己那个年代,男女青年走到一起,从容自如多了。

    坐了个把小时,因为还要回去赶材料,小许看看墙上的钟,准备告辞。卓小梅说:“材料要赶,不过玉蓉要回去,总不能让我去送吧?”小许明白卓小梅的用心,说:“我负责送小郑回去,当一回护花使者。”卓小梅说:“怎么是一回呢?这个护花使者你得一直当下去,当上一辈子。”小许说:“这可不是我说了就算得数的。”

    到底是女孩,听了两个人的话,郑玉蓉羞涩地低下了头。

    两人走后,屋里一下子又寂静下来。卓小梅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间,一时不知做什么才好。其实年关在即,谁都得过年,要做的事情多得很,原来是没心情。那些债主们肯定又要上门了,当事人秦博文却仍不知去向。是死是活,总得给家里来个电话,这么久了,怎么没一点音讯呢?

    正这么思量着,电话猛地响了。卓小梅一阵惊喜,以为是秦博文打来的,向电话机奔过去。拿起话筒,是母亲的声音。还是娘肚里有儿,卓小梅兴奋地说:“是妈呀,我也正想给你打电话过去呢。”母亲说:“别哄我了,每次我一打电话,你就这么说,可你主动给我打过几回电话?”卓小梅说:“我不是忙吗?兵兵呢,他怎么样?”母亲说:“就记得你的兵兵,也不问问你娘怎么样。”卓小梅说:“听娘的声音,就知道您老健旺着哩。”

    母亲也没别的事,主要是问卓小梅放假没有,什么时候有空过去吃顿饭。卓小梅说得过两天才能回去,眼看着要过年了,得抓紧好好搞一下家里的卫生。母亲自然会问到秦博文,卓小梅不想多说,敷衍几句,放下话筒。

    母亲的电话仿佛一阵南风,顿时吹散了卓小梅心头的铅云。

    天公做美,连晴数天。卓小梅趁机拆洗了被套被单,还有窗帘什么的。同时擦洗了地板,将家具抹得光可鉴人。幼儿园的卫生就是这么搞的,卓小梅跟其他职工一样,十多二十年下来,都有了洁癖,回到家里也没法改变这个习惯。

    忙了两天,第三天才闲下来,卓小梅清理了几样生活用品,用袋子装了,准备到母亲家去。她已想好了,如果秦博文年前不回来,她和兵兵就在父母那边过年。

    正要动身,外面有人砰砰砰敲门。开门一瞧,原来是袁老师,只见她脸色寡白,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看来是爬楼爬得太急了。卓小梅请她进屋,她摇摇手,让自己的话尽量显得连贯:“卓园长你快躲一躲,那伙人就快进幼儿园大门了。”

    卓小梅问道:“什么人?来幼儿园干什么?”

    没等袁老师解释,卓小梅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抬腿要往门外迈。旋即又犹豫起来。躲只躲得一时,总不可能永远躲下去,以后不再回这个幼儿园。还是袁老师抓住她的手,一把扯出去,说:“不管怎么样,你先避避风头。他们来势很凶,有人手上好像还拿着绳子什么的。这次他们肯定不会善罢干休。”

    卓小梅这才匆匆下楼,沿着墙根出了侧门。就听见墙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往自家那栋宿舍楼方向过去了。

    拐几个弯来到街上,卓小梅一时不知朝哪里去才好。母亲那里看来也待不长久,他们肯定会追过去的。就想给母亲去个电话,告诉她暂时不回去了。转而一想,这不是自己的风格,母亲深知女儿平时说话算话,很少爽约,今天见不着你的面,要担忧的,何况自己也特别想回去看看了。卓小梅上了的士。她打算回去瞧一眼就走人。

    回到家里,见大人小孩都好,卓小梅深感安慰。兵兵还是管她叫奶奶,卓小梅也没工夫生他的气,在他背上拍拍,让他自己玩去。然后陪父亲说了一小会儿话。却老走神,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自己没在家,那伙人会不会破门而入,把家里搅个乱七八糟?最担心的还是怕他们追过来,吓着老人和孩子,那就是自己的罪过了。

    从父亲那里出来后,卓小梅循声走进厨房。心里琢磨着,编个什么理由,快点离开这里。母亲正在砧板上剁辣椒,身旁有一个小水桶,里面盛着两指宽的活蹦乱跳的条子鱼。母亲说:“这是乡下亲戚送来的河鱼,已经放水池里养了几天了,就等着你回来吃。市场上的鱼都是喂激素养大的,味道不好不说,吃到肚子里坏身体。”

    卓小梅心里编好的理由便再也不成理由了。只得稳住自己,配合母亲做起饭来。也许那伙人嗅觉还没这么灵敏,一时不会追过来。

    所幸一直没什么事,卓小梅才陪父母吃了一顿午饭。

    放下饭碗,卓小梅再也沉不住气了,说园里还有急事要回去处理,提包出了门。还没走上两步,就见街口过来一伙人。睁大眼睛细瞧,正是那伙要债的人。卓小梅一时傻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那伙人也望见了卓小梅,喊道:“那不是姓卓的吗?”拔腿追过来。

    卓小梅这才一个激灵,身子一侧,钻进旁边的偏巷。

    一连跑过三条偏巷,跑得腿肚子抽筋,实在跑不动了,只得倚着墙根,喘起粗气来。回过头去,那伙人依然紧紧跟在后面。卓小梅哪里还敢停留?叉着腰继续朝前面奔去。

    出了偏巷,前面是条主街。卓小梅再也挪不动脚步,挥动无力的双臂,去拦过往的士。可没一部的士理睬她,里面都有客人。看来只有束手就擒了。卓小梅相反冷静下来,心想你逃跑干什么呢?又不是你借的钱,他们凭什么来追你?这么东躲西逃的,岂不显得你心虚气短,软弱可欺,好像真是你欠了他们钱似的。不跟他们做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了,倒看他们究竟能把你怎么样。

    卓小梅顿时理直气壮起来,站直身子,抻抻衣角,冷眼瞧着那伙人追出巷口,一步步向自己包抄过来。那份悲壮,没法不让人想起电影里大义凛然的女英雄。

    这时从后面开来一部小车,悄悄停在卓小梅身旁。与此同时,车门开了,有人在里面喊道:“小梅,快上车吧。”

    卓小梅回头,竟是罗家豪。

    本来卓小梅铁了心要跟那伙人较量一下的,现在罗家豪施以援手,她也就好汉不吃眼前亏,腰一弯,钻进车里。罗家豪的脚一直没离油门,稍稍用力,小车便由慢至快,呼啸着朝前驰去。卓小梅掉头去瞧后窗玻璃,只见那伙人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街后。

    在座位上瘫了一阵,快要虚脱的卓小梅才慢慢恢复过来。她看着手把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的罗家豪,说:“家豪你真是来得巧,不然我还不要被他们撕碎吃掉?”罗家豪说:“可惜他们没这样的口福。”

    卓小梅无心开玩笑,沉默了一阵,才说道:“这个秦博文,害得我好惨。”罗家豪说:“是呀,他怎么却不浮头了呢?总不能什么都让你给他兜着呀。”

    在街上绕了两圈,罗家豪问卓小梅准备上哪去。卓小梅说:“我还能到哪里去?现在我是无家可归了。”罗家豪说:“那你就在车上待着,我作陪。”卓小梅说:“你陪得一时是一时,总不能老陪着,跟我在车上过年吧?”罗家豪说:“那有什么关系?我还从没在车上过过年哩。”卓小梅说:“我可没这么浪漫,被罗夫人逮住,那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罗家豪放慢车速,说:“你既然不想跳黄河,我倒有一个主意。”卓小梅说:“愿闻其详。”罗家豪说:“有道是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我还是把你送回幼儿园去。”卓小梅说:“你不是想当甫志高吧?”罗家豪说:“你这是冤枉好人了。在那些人的常识里,你是被他们从幼儿园赶出来的,不可能这个时候又跑回去。”

    这话还不无道理,让卓小梅动了动心。主要还是不知家里成了个什么样子,急于回去看看。卓小梅于是说:“那就听你的吧,那伙人如果在那里等着了,我们就同归于尽。”罗家豪说:“能跟你同归于尽,那可是我的福分。”

    赶回幼儿园,上到自家门口,发现那道旧铁门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竟是一扇崭新的防盗门。还以为走错了地方,转着脑袋四下打量,分明是自己家门。卓小梅就傻了眼,莫非是谁搬了进来,把铁门给换掉了?可想想这是幼儿园,她是一园之长,围墙之内,再没比她更大的领导,谁敢打她房子的主意?何况才离开半天,谁的动作会这么快?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那伙要债人没要到钱,想把自己的房子控制起来。

    一旁的罗家豪有些不耐烦的样子,说:“怎么不开门?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卓小梅苦笑笑,说:“门都被人换掉了,你要我怎么进去?”罗家豪说:“谁会换你家的门呢?想做好事,总得事先向你请示一下吧?”卓小梅说:“你问我,我问谁去?”罗家豪说:“果真如此,我看还是赶紧报告派出所吧。”

    说着,罗家豪将手伸进衣兜里,去取手机。

    取出来的却是一串崭新的钥匙。罗家豪将钥匙串放卓小梅前面晃晃,晃得叮当作响,说:“这个是给你的,拿着吧。”

    卓小梅明白这是什么钥匙了,伸手接住。却不去开门,眼睛望着罗家豪,说:“这是怎么回事?”罗家豪说:“是不是进屋后再向领导汇报?”

    打开门,家里有些零乱,彩电冰箱沙发什么的都歪歪扭扭的,不再待在原来的位置。走进卧室,衣柜和书柜的门开着,书桌抽屉都到了地板上,床铺也被人动过。东西好像没少什么,家里也没放现金,数字不大的存折在卓小梅自己包里。只是搞了两天卫生,将家里修饰得整整洁洁的,被这伙人弄成这个样子,挺让人烦的。

    正烦着,有人进来了,先是袁老师,接着是苏雪仪和曾副园长几个。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向卓小梅说起事情的经过来。原来上午卓小梅前脚走,那伙人后脚就上了楼。在门上擂了一阵,见里面没有动静,有人就找来铁棍动手撬门。当时袁老师就守在楼道上,知道没法阻拦他们,报告了苏雪仪。苏雪仪闻言,一边让人打110,一边喊上曾副园长和园里一伙职工,前来制止。

    可这伙人已经将门撬开,正在屋里翻箱倒柜,大概是想找出存折或现金什么的,好拿去抵债。却既没见存折,也没见现金,一伙人就要去搬屋里还值些钱的彩电冰箱。可他们没法将东西搬出屋去,因为园里的职工纷纷赶过来,堵在门口。双方相持了几分钟,快要要动手了,110已经赶到,才把那伙人镇住。

    一伙人和110走后,职工们想收拾一下屋子,苏雪仪不让,说还是等卓园长回来自己清理,看丢没丢东西。打卓小梅电话,却没开机。大家正不知如何是好,罗家豪的电话打了进来。是苏雪仪接的电话,她认识罗家豪,把情况简单跟他说了。罗家豪马上赶过来,多话不说,叫人来重新装了铁门。新铁门很快装好,忽想起卓小梅可能回了娘家,罗家豪忙打电话给公安的哥们,要他们上卓小梅父母家里去维持一下治安,自己也开车奔过去。刚好在街头碰上被追得无处藏身的卓小梅,将她拉到了车上。

    这真有点像是传奇小说,听得卓小梅两眼发直。苏雪仪说:“卓园长,平时你的手机都是开着的,今天上午怎么偏偏没开机?”卓小梅无奈地摇摇头,说:“在家里的时候,因为有座机,手机一般都是关着的,要外出才打开手机。今天上午正要出去,袁老师来敲门,告诉我那伙要债的人来了,仓促中提了包就往外走,哪里还想起去开机?”

    见只是虚惊一场,没出什么大事,大家安慰卓小梅几句,陆续出了门。只有罗家豪没走,他知道这事并没完,不想想办法,卓小梅还是没法安宁。罗家豪抽出腋下的包,扔到桌上,随手拿过沙发上一本杂志翻弄起来。那是本一年前出刊的旧杂志,封面破损,内页也已开始发黄。

    罗家豪无心看里面的文章,将杂志搁到桌上,盯着站在屋子中间的卓小梅,说:“下一步怎么办?”卓小梅有些心酸,叹口气道:“我能怎么办呢?秦博文的债务不是个小数字,我想把自己卖掉,已是人老珠黄,又值不了几个钱。”罗家豪说:“别这么看轻自己,你这种成熟女人,正是魅力飞扬的时候。开个价吧,我来做买主。”

    这种恭维话尽管当不得真,卓小梅毕竟是女人,若在平时,她自然也乐于接受。可今天她乐不起来,说:“家豪,你跟公安局熟悉,是不是请他们出面,替我找找秦博文,他们也许容易弄到线索。”罗家豪说:“这事先还不宜惊动公安。博文有什么想法,他们的具体情况如何,你我都不得而知,让公安插手进来,会把事情搞得更复杂。”

    卓小梅也就无话可说了,显得很无助。她也知道,万不得已,谁也不想去惹公安。

    沉默片刻,罗家豪说:“你曾跟我说过,博文欠人家的钱大概有个三十来万。我很清楚债主们的心理,当初把钱借出去,自然是想让钱生崽,恨不得一本万利。后来见生崽的可能性不大,期望值就会相对下降,能拿回本金也就心满意足。再过一段时间,连本金都要打水漂了,期望值则变得更低,能弄回多少就算多少。这叫做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现得。谁都明白这个理,不论多得还是少得,如果只是个数字,总兑不了现,跟没得是一回事。我看那伙人来找你,压根就没有把全部借款一次拿走的奢望,如果多少能打发一点,他们就会安静好一阵子。”

    这倒是罗家豪的经验之谈,他的老板做到今天,看来没少经历过这种事情。卓小梅说:“说出来,家豪你可能不相信。我和秦博文结婚十多年,双方只一点死工资,从没有过什么外水。养小孩要花销,接着碰上房改,不多的积蓄都交给了政府,屋里这简单的装修还是找熟人借的钱。刚还清债务,秦博文下了岗,办厂又落得这个下场。不瞒你说,替秦博文还给袁老师一万元后,我的存折上已下降到四位数,叫我怎么打发那些债主?”

    也许是出身贫寒,过惯了平淡日子,卓小梅物质方面的要求向来不高,粗茶淡饭也心安理得,从没对外人叫过穷。今天也许是被秦博文的债主搅昏了头,才忍不住把家里的老底给抖了出来。话才落音,卓小梅又后悔了,罗家豪尽管是自己要好的同学,可你也没资格在他面前唠叨这些与他无关的事情。

    “我们这代人,谁不是这么过日子的?有道是无白不饱,无灰不富,无黑不豪。仅靠工资这点白色收入,能勉强饱肚子就挺不错了,没来点灰色收入和黑色收入,奢望大富大豪,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罗家豪说着,拿过桌上的包,打开拉链,从里面掏出一包东西,轻轻放到卓小梅面前。

    卓小梅打开外面的报纸,是一包亮花花的百元钞票。

    像是不认识这是钱似的,卓小梅脸上僵着,什么表情都没有。罗家豪说:“这是六万元,你按百分之二十的比例,给博文的债主们每人还上一部分,他们就会对你谢天谢地了。”

    卓小梅把钱推到罗家豪那边,说:“家豪,你的心意我领了,这钱我不能收。”

    罗家豪知道卓小梅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将钱重新推过去,说:“这钱不是给你的,是借给博文的,以后他有了钱再还我。他又不在家里,当然只有由你代收,替他打发一下那些债主。”卓小梅说:“要借也得他本人朝你借,我没这个义务。”罗家豪说:“你是没这个义务。可那些债主们恐怕不会这么想,他们还会找上门来的,看你怎么对付。”

    卓小梅只好取了纸笔,以秦博文的名义写了张借条。又觉得光有秦博文的名字还不行,另在一旁写上卓小梅三个字,然后递到罗家豪面前。

    罗家豪本来不想接这个借条,借钱给秦博文不过是个借口而已。可为了照顾卓小梅的面子,还是将手伸了出去。

    卓小梅将借条放进罗家豪手里后,稍稍迟疑,捏着借条的手没有及时松开,无意间被罗家豪连同借条一起抓住了。一股热流顿时传遍卓小梅全身,她心里一慌,差点就要瘫软在地。只是卓小梅就是卓小梅,当即回过神来,努力稳住自己,轻轻将手抽走了。

    罗家豪讪然一笑,看看手上的借条,顺便拿过搁在旧杂志上面的包,说:“我也该走了。”卓小梅说:“那你忙去吧。我代表秦博文感谢你了。”

    卓小梅话里的潜台词再明显不过,她不想将这钱与自己联系在一起。罗家豪自然听得出来,可他并不计较,说声“再见”,出了门。

    罗家豪从容的脚步声往楼下落下去,直至完全消失。卓小梅这才关上门,返身跌坐在沙发上。眼望着桌上的钞票,卓小梅摇摇头,无声地说,世上最有意思的,恐怕就是这叫做钱的东西了,不是让人喜,就是让人忧,不是让人笑,就是让人哭,不是让人生,就是让人死。可这钱到底是啥玩意儿呢?

    半晌,卓小梅才站起身,伸了手去拿那包钞票,要另外放个地方收好。不想袖口在桌上一扫,将那本旧杂志带到了地上。卓小梅只得先弯下腰,拣起地上的杂志。不想从里面滑出一张纸条,一荡一荡,掉回到地上。

    竟是自己刚才交给罗家豪的那个借条。

    卓小梅在借条上盯了半天,像是忽然失忆,不认识上面自己写的字一样。罗家豪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是要白送自己这六万元。

    对自己这种无权无势的工薪族来说,六万元是个什么概念,卓小梅心里自然非常清楚。不过她压根没有白要这六万元的念头,再怎么的,以后也要想法子还给罗家豪。尽管六万元对于罗家豪来说不算什么,他也许仅仅想帮帮你,并没别的什么想法。

    卓小梅把借条夹入杂志里,走进卧室,塞到放了不少书刊的床头柜抽屉里。

    第二天卓小梅找到邹师傅的电话,要他给秦博文的债主们打电话,到机关幼儿园来一趟。那伙人很快赶了过来。卓小梅对照着秦博文的借条,按百分之二十的比例,还了每人部分欠款。并让债主们各自划掉借条上原来的数字,写上余额,作了简单说明。

    本来追讨那么多回,没拿到一分钱,大家早已没什么指望,不想今天卓小梅主动把他们喊进幼儿园,虽然没能将全部借款都拿走,却多少拿到一部分,也是意外收获了。望着手里晃眼的钞票,一个个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好像这钱并不是自己的,而是卓小梅施舍给他们的,拿得不应该。还向卓小梅作起检讨来,说他们也是太穷,家里的积蓄全部交给了秦博文,为此闹得家人失和,轻者大打出手,重者又是上吊,又是跳河,如果再拿不到一分钱,弄不好就要家破人亡了,不然也不会那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逼卓小梅,还把她家搅得天翻地覆的,实在是大不敬,请她多多原谅。

    这话肯定不是他们编故事编的,卓小梅自然听得出来。她已在袁老师家里见识过了。要说这些人其实并不是什么恶人,换了自己,也会这么上门去讨债的。卓小梅说:“我知道你们也不容易,要怪只能怪秦博文没出息,连累了大家。我是厚着脸皮到处求人,腿都跑细了一圈,才凑足这个数字。下半辈子天天嚼萝卜白菜,也不知还不还得了这笔钱。我的能量已经耗尽,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余下的以后你们找秦博文本人去吧,不要再来逼迫我这个弱女子了。”

    说得那伙人点头如捣蒜,说如果再来为难卓园长,他们就是畜牲,甚至畜牲都不是,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那伙人走后,卓小梅在屋里呆坐了半天,想起如果没有这笔钱,自己这一劫肯定是过不去的。便对罗家豪生出无限的感激来。时至今日,像罗家豪这样的朋友,还上哪里找去?卓小梅忍不住去拨罗家豪的号,要感谢他几句。却不在服务区。过一阵再拨,还是没有信号。有一次通是通了,可正要说话,信号又消失了。

    下午卓小梅接到罗家豪的电话,说上午看到她的电话时,他正在回乡下老家的路上,因信号很弱,没能接住,此时他是拿母亲家的座机给她打的电话。还问卓小梅有什么事没有。听着罗家豪那富于磁性的男中音,卓小梅那感谢的话说不出口了,变成了对罗家豪母亲大人的问候,要他代自己给老人家拜年。罗家豪是个孝子,卓小梅要给他母亲拜年,自然很高兴,说一定向母亲传达她的盛意。

    放下电话,卓小梅心想,自己也该回父母家过年了。然后清理随身衣物,准备早些出门,回家途中好给父母买点什么。

    不想这时外面响起敲门声。也许是被那伙讨债人纠缠怕了,门上一有动静,卓小梅就感到紧张。过去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现在时代不同了,敢做亏心事的自然不是一般角色,人见人怕,躲都来不及,谁还敢去敲他的门?倒是没胆量做亏心事的,大都是些没能力没本事做亏心事的,谁都敢惹,敲门声往往会让你心惊肉跳。

    又想起那伙人上午才拿了钱,该不会这么快就杀回马枪吧?何况他们都信誓旦旦表示过,再也不会来找你了。

    打开门后,竟是秦博文。

    秦博文形销骨立,胡子和头发又长又乱,站在门口,像是要饭的乞丐。手上拿着钥匙串,看样子试着开过门。卓小梅虽然第一眼就认出了他,还是吃惊地后退了半步,以为自己生了幻觉,见到的不是秦博文本人,而是他的魂魄。

    秦博文没有立即进屋,瞥一眼卓小梅,又瞥一眼崭新的铁门,用冷冷的语气说:“想不到我几天没在家,连门庭都更换了。”

    都是知识分子出身,卓小梅还听不出这话中之话?她将秦博文让进屋后,轻轻关上门,这才说道:“你知道这门是怎么换掉的吗?”秦博文哼一声,说:“我怎么知道?”将手里的钥匙串扔到桌上,继续说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我这把钥匙是不管用了。”

    一股火气蹿上卓小梅脑门。这个臭男人,扔下一屁股债,走得不知去向,把家里人害得这么惨,进屋后也不问问你是怎么对付他的债主的,却阴阳怪气说起酸话来。可看看秦博文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在外面肯定吃了不少苦头,卓小梅心存恻隐,才强压住火气,进卧室找出他的内衣内裤,又打开卫生间的热水器,说:“火气待会儿发也不迟。”

    秦博文不好再说什么,低头进了卫生间。

    卓小梅开始动手做饭。二十多分钟后,饭菜做好,秦博文也从卫生间里出来了。因刮了胡子,头发也洗过理顺,终于有个人样了。

    吃饭的时候,卓小梅说:“那扇旧门还在楼下的煤屋里,如果觉得你这片钥匙不管用了,心里不舒服,你去扛上来,将这扇新门换回去。”

    进屋前,见原来的门已经换掉,秦博文确实有些不快,又恰逢卓小梅正在卧室里清理衣物,开始没听到敲门声,好一阵才来开门,更是心生疑窦,进屋后才说了几句怪话。不想卓小梅却不争不吵,安排他洗澡换衣,还做好热饭热菜侍候他。何况卓小梅是什么人,秦博文比谁都清楚。他又不傻,自己惹下一身债务,却二十多天没露面,这扇换下的铁门肯定与此有关。于是自我检讨道:“小梅,刚才是我不好,一时犯了糊涂。”

    一句话让卓小梅原谅了自己的丈夫。想起当年的秦博文,不仅有事业心,还有才华,有能力,照常理,即使成就不了大事业,但养活自己,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应该不成什么困难。岂料十多年下来,已是人到中年,竟落到这种地步。不过举目四顾,这世上除了秦博文,有才干有水平的人多的是,并不见得都有出息。比如某会计师交不起医药费,偷得医院安眠药吞服丧命;某园艺师喝不起稀粥,盗走园艺场的农药服下自杀;某工程师到郊区菜地里拣菜根充饥,被菜农当做小偷当场打死。然而反观那些无德无才之辈,从他身边走过,非得掩住鼻子,却因善于走夜路,没几年就成为官场新贵,呼风来风,唤雨来雨,人五人六一个。更有打砸抢出道的主儿,过去如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从监狱里出来后,摇身一变,不是某集团的董事长,就是某公司的总经理,而且头顶着这委员那代表的光环,电视抬,报纸捧,令万人景仰。

    过去偶尔碰到这样的事情,还有人会感叹一番,现在见得太多,听得太多,人们的神经变得麻木,已是见怪不怪,听怪不怪。世上出些怪事是不可避免的,如果出了怪事没人觉得怪,那就让人背膛发凉了。

    卓小梅走了神,连饭碗已空,也不觉得。秦博文想讨好她,伸手来拿她的碗,要给她盛饭。卓小梅捂住碗,说:“你一进屋,我没端碗就饱了。”

    这是说秦博文倒了她的胃口。话来得平淡,分量却不轻。秦博文知道自己的不是,试探着说:“是不是有人找你讨债了?”卓小梅说:“我没赊没欠的,谁会找我讨债?”秦博文叹息一声,说:“是我不中用,连累了你。”

    然后说了这二十多天的经过。

    原来秦博文去了一趟沿海,追踪携款逃匿的同他合办修理厂的肖长松,想让他把钱吐出来。秦博文当然不是单枪匹马去的,还请了民间调查公司的人。本来曾动过到公安去报案的念头,朋友劝他,现在有两种人是专门放血的,一是医生,一是法官和干警,你跟这两种人沾上了,他们不将你身上的血放完,绝对不会放过你,万不得已,最好不要跟这些人打交道。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走路,秦博文知道这话一点也不夸张,便改变主意,在朋友的引见下,联系上一家民间调查公司。根据双方协议,秦博文先交一万元定金,事成后再交一万,事没成,公司还他五千。拿到钱,公司就给秦博文安排了两个调查员,立即着手工作。这是两位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业务精通,很快摸到肖长松的基本情况,原来他早已离开维都,去了沿海。秦博文半信半疑,问他们是不是用八卦测出来的。两位小伙子说,八卦可测算仕途和运程,这些都是模棱两可的东西,说方像方,说圆像圆,而要找的人在哪个方向,那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半点也含糊不得的。秦博文就问他们,到底是怎么得到这个线索的。开始两人不肯说,直到上了火车,才告诉秦博文,他们通过调查,了解到肖长松有上网的爱好,然后通过特殊手段掌握到他离开维都前,曾在网上点击过维都去沿海城市的列车时刻表,也就初步断定出他的去向。

    抵达沿海,跟那边的调查公司联系上后,一排查,果然很快找到肖长松的行踪,连他入住的宾馆都摸了出来。秦博文就在心里佩服调查公司的能耐,怪不得有那么多人愿意请他们。就庆幸没请公安的人,否则恐怕至今还陪着他们在名山大川游历呢。然而赶到肖长松入住的宾馆,他已经退房,不知去向。好不容易才又查出他离开城市,躲到周边的大山里去了。也不知这家伙是不是在拉登的基地组织里混过,知道待在城里,现代信息网络还能捕捉到你的蛛丝马迹,逃到山上,现代手段鞭长莫及,谁奈其何?但三个人还是出城,上了山。转了十多天,有几次还意外探到了肖长松的消息,只是终于没能追上他。眼看快到年关,三个人只得下山,赶回维都。

    这有点像离奇的传奇故事,卓小梅以前只在书上读过,想不到竟发生在了秦博文身上。想起打他电话时,不是无法接通,就是不在服务区,原来事出有因。卓小梅也就不再抱怨秦博文,简单说了说家里的情况。说到已替他偿还了部分欠款,秦博文有些狐疑,说:“我知道家里没什么存款,你哪来那么多钱?”

    为了秦博文的自尊,卓小梅没说罗家豪的名字,而是说:“你可以找人借,难道我却不能找人去借?”秦博文说:“如今借人家的钱,就像割人家身上的肉,除非有高息承诺。何况又不是个小数,谁这么慷慨,肯借给你?”卓小梅说:“你是想现在就把钱还给人家?”

    秦博文便吱声不得了。你没什么能耐养家糊口,也就罢了,还惹下一身债务,得老婆替你还钱,还要追问钱的出处?你这是什么德性?

    这世上没有谁比卓小梅更了解秦博文,他虽然沉默着,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卓小梅便转换话题,说:“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这段时间你不在家里,我无心准备年货,就去我父母家过年吧,反正在哪里过年都是过。至于你父母家,初一再过去。”

    没找到肖长松,几十万元无着落,秦博文心神不安,哪有情绪讲究过年的事?只好说:“你安排吧,我跟你走就是。”

    第二天两人早早走出机关幼儿园,在街上随便买了些东西,准备上卓小梅父母家去。秦博文的手机忽然响了,一看是调查公司打来的,还以为有了肖长松的消息,便让卓小梅先走一步,打的赶了过去。原来是因为没追回肖长松,公司要按协议退他五千元钱。秦博文没有拿钱,说年后还要请他们出马,双方于是又签了个补充协议。

    从调查公司出来,赶往卓小梅父母家,一家人正在为过年的事忙碌。秦博文跟岳父岳母打过招呼,也上前帮起忙来。

    吃年夜饭的时候,见一家人终于聚到了一处,而且没谁缺胳膊少腿,卓小梅多少感到一丝安慰,脸上也朗润起来。饭后照例坐到电视机前,看上几个小时的越来越臭的春节晚会,再昏昏沉沉睡上半宵,待到睁开眼睛,便到了旧历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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