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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第九章

    虽然进了北京以后,大顺军有一部分士气低落,但是多数部队还很可用。经过上午一战,虽只略占上风,但此时此刻,纵然小胜也给大顺将士的军心士气起到了鼓舞作用。黄昏前大小将领们奉刘宗敏的紧急传谕,骑马来到御营所在的村庄。因为御帐前边的打麦场及附近地方都被马匹占满,所以将领们恭听皇帝训话的地方就只好移至小村庄背后的高岗南坡,也就是今天上午李自成同宋献策立马观战的地方。这个地方,由于是李自成在这次大战前召集全体大小将领恭听作战命令的地方,后世就传说为李自成的“点将台”,流传至今。

    李自成身材魁梧,神色威严,面南站立。他的背后站立着一群护卫他的心腹武将,最为重要的是负责御营警卫重任的、他的族侄李强,养子李双喜。肃立在李自成面前第一排的是几位地位较高的权将军,刘宗敏站中间燃后一排是制将军,约有十几个人;然后是众多的果毅将军和游击将军直到千总一级等等。宋献策不属于武将之列,便恭立在李自成的右边偏后。在刘宗敏的略含怒意的炯炯双眼的注视下,武官们的队列很快地站好了。由于一则大决战在明日就要发生,二则从渡黄河东征以来,这是皇上第一次向将领训话,三则刘宗敏的炯炯目光中含有震慑众人的威严,所以岗坡的武将队列静极了,连往常不可避免的刀剑碰击声也未发生。一只失群的孤雁从南飞来,飞得不高,一边飞一边发出-亮的叫声,快到了李自成和刘宗敏站立的地方,叫声突然停止了,静悄悄地飞过岗头。

    在雁叫声停止后,刘宗敏用低声向众将发出命令:“向皇上行礼!”

    因为不在室内,不在帐内,而是在野外,在战场,所以大家只是抱拳躬身,齐声说道:

    “皇上万岁!”

    刘宗敏接着说:“今日上午一战,我大顺军只用了很少兵力,吴三桂也没有倾巢来犯。这一战,我们占了上风,杀伤了不少敌兵。皇上一直立马岗头观战,十分满意。明日上午作战,是一次决定两军胜负的大战,我要代皇上统率全军,与全军将士们同心合力,杀败敌军。今夜满洲的鞑子兵大概有一部分从山海关进来,明日参加作战。我没有见过满洲兵,想来他们也是血肉之躯,人人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既不是三头六臂,也不是铜头铁额。我想,趁满洲兵的先头部队初来乍到,没有充分休息,我们先杀掉他们的锐气,也使吴三桂的关宁兵失去依靠。我大顺朝国家草创,立脚未稳,这一仗只能胜,不可败。明日打了一个大胜仗,我大顺朝就能够立定脚跟;倘若打了败仗,满洲人占了北京,我大顺朝就很难立足了。所以明日作战,只要鼓声不止,人人必须向前,奋力杀敌。满洲人也是血肉之躯,一个人只有一条命,我不怕死,你们也不要怕死。总之,只要我军的鼓声不止,前边纵然有刀山火海,将士们也得拼命向前。我已经禀明皇上,明日作战时候,凡是畏惧不前,制将军以下的将领,不管过去立过什么功,也不管追随皇上多久,立即在阵前斩首;制将军以上,凡是怯阵的,打过这一仗之后,也要按律治罪。至于我刘宗敏,只有两句话:只能做断头将军,不会做逃跑将军!”

    刘宗敏的这一番讲话简单扼要,慷慨坚决,李自成和众将领都深为感动。在众将领的眼中,刘宗敏的性格豪爽,做事情说一不二,多年来深受大家尊敬,所以他的这些话特别能够使众将感奋。至于李自成,他对刘宗敏的秉性和忠心更为清楚,那两句“只能做断头将军,不会做逃跑将军”的话,他今天已经听到两次了。现在第二次听刘宗敏重复这两句话,他的心中又是一动,而且他的主意也随之拿定了。

    刘宗敏大声请皇上向众将训话,然后退回几步,站在几位权将军的行列。李自成向众将望了一遍,然后说道:

    “吴三桂已经投降了满洲,勾引东虏头目名叫多尔衮的率领鞑子兵南犯,前队已经到了山海关外。估计今夜会进入关内,明日会与吴三桂合兵同我作战。据孤看来,明日上午必然是一场恶战。我大顺军几年来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强敌。但鞑子兵来到的只是前队人马,大队人马还在路上。就明日这一仗说,鞑子兵同关宁兵合起来比我人少,我军必须一战挫败敌人锐气,也就是说,明日这一仗,只能打胜,不能打败。孤命令提营首总将军、汝侯刘宗敏代孤指挥明日大战。全体将领在鼓声中只许向前,勇猛杀敌,不许对敌畏怯,不许后退一步。倘有违犯军纪的,制将军以下立即斩首,制将军以上的随后议处,决不宽贷!孤的这几句话就是给汝侯刘宗敏的尚方宝剑。大家都听清了么?”

    众将齐声回答:“听清了!”

    李自成接着说:“至于孤本人……”

    突然,从西罗城上开了一炮,声震大地,离石河西岸不远处落下。由于距李自成站立的岗坡不足一里,开花弹炸开之后,四散迸飞的碎铁片发出来尖锐的呼啸。过了片刻,西罗城又开一炮,但是这一炮是朝红瓦店方向隆隆飞去,没有听见碎铁片的尖锐呼啸。

    又过了一阵,西罗城不再打炮,李自成接着说道:

    “今日上午,孤与宋军师一直立马这岗头上观战。明日上午仍要像今日一样,同宋军师立马高岗,亲自压阵,不挫败敌人的锐气,孤绝不离开这座岗头。望大家努力杀敌,英勇向前,不辜负孤的厚望!”

    刘宗敏重新面对众将,说道:

    “刚才紧急召集大家,有的刚吃过晚膳,有的没有。现在各自回营休息,准备明日大战。至于如何杀敌,自有主管的权将军、制将军分头下令。现在,各归本营!”

    因为关于明日的大战还有一些具体问题需要商量,所以李自成同刘宗敏、宋献策、李过、谷英和刘体纯回归御帐,随即,简单的晚膳端上来了。

    李自成在吃饭时候看见众位亲信将领和军师的神情都很沉重,心中十分清楚:第一,对明日的作战并不乐观;第二,刘宗敏和宋献策为他的安全起见,本来都希望他今晚月出之前,驰回燕京,而他却改变主意,决定留下,明日立马在岗头观战,违背了刘、宋二人的意见,也使李过等不能放心。他愈是清楚明日大战的不可乐观,愈要亲自观战,借以鼓舞军心。在沉默中用过晚膳以后,他用沉重的语气说道:

    “捷轩和献策因为孤是一国之主,建议孤今日晚饭之后,月出之前,火速驰回燕京。补之和子杰虽然没有说话,但孤看也都有此意。孤起初也在犹豫,难作决定。后来孤反复斟酌,拿定了主意:今晚孤绝不离这里,明日仍然如今日一样立马高岗观战。……”

    刘宗敏大声说:“皇上,明日迎击东虏,绝不后退,这是将士们分内之事,不是皇上的事!”

    宋献策赶快附和说:“是的,汝侯刘爷的意见很是,很是!……”

    李自成摆摆手,不让他们说下去,然后说道:“你们的用心,孤全明白,无非是为大顺国家着想,不愿孤留在战场。可是,你们的考虑并不周全。倘若孤今晚先走,必然要带走吴襄,带走崇祯的太子和永、定二王,还要带走随营文臣,所以没有一两千御营的精兵保护不行。俗话说,连蠓虫飞过都有影,何况像御营撤退这样的大事,能够瞒住何人?目前已经军心不稳,一旦御营丢下大军,仓皇撤退,岂不引起全军惊骇,军心大乱?再说,明日上午,大战开始的时候,我军将士望不见孤立马岗头,看不见孤的一柄黄伞,岂不军心动摇?一旦军心动摇,如何迎击强敌?所以,你们只是考虑孤一个人的安危,没有全面考虑,孤不同意!”

    刘宗敏和宋献策感到李自成说的话也有道理,而且口气十分坚决,就不敢再说别的话了。但是宋献策因为曾看见了“天狼星犯紫微垣”的不吉之兆,又看见了“白虹贯日”的天象,他身为军师,不能不为大顺皇帝的安危担心。他低着头想了一阵,然后抬起头来说道:

    “陛下从稳定军心与鼓舞士气方面着想,决定留在这里,这种大智大勇的英明决策,虽十个家献策也不能有此见解。臣眼下只有一个建议,请皇上务必采纳。”

    李自成问道:“你有什么建议?”

    宋献策说:“从长安出发时,御营扈从官兵,定制是三千官兵,每人战马一匹,另有驮运东西的骡子若干头。陛下离开燕京东征,因为内阁与窦娘娘都在紫禁城中,所以留下一千人守卫紫禁城,扈从东征的是两千将士。因为跟随御营前来有一部分文臣,有崇祯的太子和二位皇子,即永王、定王,还有吴襄,还要携带御用辎重。平日两千御营官兵实在不够,明日大战,至少要增加三千御营官兵,以应非常之需。罗虎原有三千人马,驻在通州,训练有素,军纪严整。罗虎被刺以后,这一支精兵暂归权将军李过指挥。臣建议将罗虎的旧部三千将士改归御营,这样,扈驾的御营就有五千精锐官兵,遇有非常情况,御营可保安全。愚臣此一建议,敬恳皇上采纳。”

    李过立刻表示赞成,刘宗敏也说很好。李自成问道:

    “御营兵将众多,派谁统带?”

    宋献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说:“目前统带御营亲军的是果毅将军李强,他是皇上的族侄,对皇上忠贞不二,武艺娴熟,是一位很好的将才。还有李双喜是皇上的养子,对皇上的忠贞不二,武艺的娴熟,都不在李强之下。他近些年在皇上的督促之下,喜欢读书写字,可以说粗通文墨,在我们大顺小一辈将领中十分难得。”

    谷英问道:“你的意见是命双喜统率御营?”

    宋献策摇头,说道:“不。双喜在皇上身边,既有保驾之责,又要随时传达诏谕,引见臣属,事情够忙了,所以不能由他来统率御营。以我愚见,皇上……”

    李自成点头微笑:“孤已经猜到了。你直说吧,不必耽误时间。”

    宋献策转向大家说:“我看刘体纯最为合适!刘体纯不惟武艺娴熟,忠心耿耿,而且十分机警。明日两军决战,战场上变化迅速,眨眼间就要作出决断,刘体纯就有这样的长处!况且他在大顺武将中是制将军,本来就在李强之上,双喜是他的侄辈,更不用说了。刘爷,我推荐的这个人,你认为如何?”

    刘宗敏愉快地大声说:“老宋,你不愧是好军师!皇上,军师的建议你同意么?”

    李自成面露满意神情,向坐在方桌对面的制将军刘体纯说道:

    “你去传谕李强和双喜进帐。”

    李强和双喜立刻进来,恭听上谕。他们平日对刘体纯都很敬佩,感情也极融洽,也明白明日的大战不容乐观,所以军师才建议将罗虎原先指挥的三千人马拨归御营,并且命刘体纯专门负责掌握御营的事。李自成下了上谕之后,宋献策立刻带刘体纯、李强和双喜离开御帐,带他们到自己的军帐中面授机宜,随后又把罗虎营的一群将领叫来,告诉他们三千人马已经拨归御营,从今晚起就要移营到御营驻地,一切听刘体纯的命令行事。

    在李自成的御帐中,李自成同刘宗敏等几位权将军讨论了明日的作战方略,赶快散会,分头向下传达命令,为明日的决战进行准备。

    从黄昏以后,大顺军方面,从御营到全军各营,都在紧张地为明日的决战准备。在山海城中和西罗城中,今天夜间也在紧张地进行准备。不管是满洲将士、关宁将士、大顺军将士,尽管有不同的想法,不同的精神状态,但是都认为明天要进行的不是一般的战争,而是关系重大的决战。

    大决战一步一步地临近了!

    现在月亮出来,通常在一更之后,将近二更时光。在月亮出来之前,多尔衮走出大帐,仰视天空,但见满天星斗,显然明日必将是好晴天,利于大军作战。自从几天前在翁后(今阜新境内)接到了吴三桂请兵的紧急书信,当即招降吴三桂,转道南下山海关以来,直到今天午后在威远堡的帐殿中接见了吴三桂及随同朝见的许多文武官员及山海城中士绅,又同吴三桂在帐殿外对天盟誓,决定在今夜他亲率满洲大军进关,明日与吴三桂的关宁兵合力作战,杀败“流贼”,他的喜悦心情,不能用语言表达。所以仰看满天星斗,不觉在心中说道:

    “明日好天气,准能旗开得胜,一战杀败流贼!”

    多尔衮的性格是遇事考虑周密,轻易不说出口来。此刻乍然起了一阵东南风,使长城外的初夏夜晚略微有些寒意。这寒意使他不由得想起来年轻貌美的圣母皇太后在他率领大军从沈阳出发的两天以后,派人赶上,送给他一件貂皮坎肩,供他在征途上御寒之用。他此刻想起了这件事,想到她的情意,又想到明日的必胜无疑,不禁从心头到嘴角同时绽开了微笑。

    准备今晚开进山海关,明日参加大战的有满洲的正白旗、镶白旗、正蓝旗,还有“三顺王”率领的汉军八旗。其余人马,包括满洲八旗中的另外几个旗和蒙古八旗,以及从锦州运来的红衣大炮,尚在途中,今夜和明天可以陆续赶到。多尔衮相信,仅凭随同他今日来到的满洲精兵,加上吴三桂率领投降的关宁兵,明日准定可以杀得李自成溃不成军。多尔衮是从二十岁左右起就参预大清国的国事活动,受太宗皇太极之命领兵打仗,所以他知道太祖努尔哈赤一代艰苦创业的种种往事,也清楚太宗一代种种军政方略及战争历史,所以他对今日能够不费一枪一刀而招降吴三桂,占领山海关,认为是太宗建立大清至今的空前胜利,也是他身任摄政王之后初建的不朽功业。想到这里,他无心观察夜景,立刻带着范文程和洪承畴走回帐殿。

    他估计各旗将士已经用过晚餐,立刻传下谕旨,命将士们赶快休息,三更进关,在西罗城的树林中搭好军帐,继续休息。明日五更以前,所有进关将士,要将马匹喂饱,将士们也要吃饱,如何出战杀敌,临时另有指示。多尔衮说出了这样几句话:

    “传谕各旗将领,我大清兵十几年来几次进入长城,深入冀南、山东,都如入无人之境。从前,我大清与明朝是两个敌国,所以我大清兵每次南下,攻破城寨,俘虏男女人口,抢掠耕牛财物,都是合法的。这次我兵进入关内,每到一地,都是我大清国土,人民是我大清人民,所以严禁骚扰百姓,不许动一草一木。各地大小官吏,凡愿意投降的,照旧任职;以后犯法,决不宽容。”

    多尔衮又命人进关去向吴三桂传下谕旨:满洲大军将于今夜三更进关,大部分暂驻西罗城中,一部分驻扎西罗城外的小树林中。本摄政王定于四更时候率领随征文武官员与朝鲜世子及其左右官员进关。摄政王的帐殿设在西罗城中的高敞地方,早餐和进关时间,定在明晨寅时。他的谕旨,一方面立刻传达到各旗将领,一方面派官员叫开关门,传达给吴三桂知道。

    为着明日黎明进关,上午要亲自指挥大战,多尔衮在仆人的服侍下早早地就寝了。

    因为关于明日大战的一切准备就绪,对胜利充满信心,加上日日长途行军,十分疲倦,多尔衮很快就睡熟了。

    但是,同是月明之夜,却有另外一种情况。

    距多尔衮临时驻节的威远堡大约十多里外(因为要绕道山海关),在石河西岸的大顺军御营驻地,却是一个令人不安的紧张之夜。

    晚膳以后,几位权将军一个个神情严肃,怀着不同的沉重心情,迅速地离开御帐,各自召集自己属下的重要将领,下达明日作战的重要决定。主要的几项决定是:第一,驻扎在石河西岸几里远的人马统统在晚饭后移驻西岸近处,不许迟误。第二,所有各营人马,明日四更造饭,五更一律人要吃饱,马要喂好,为战斗准备齐全。第三,明日作战胜败,对大顺关系重大,必须奋力死战,不许后退一步。制将军以下的将领中倘有畏怯动摇的,由跟随刘宗敏的执法队在阵前立即斩首;制将军以上将领,事后由皇上严加惩处,绝不姑息。第四,通往一片石的山口部署一千精兵,以防后通勾引清兵从一片石间路进来;也在红瓦店的南边濒海地方部署一千精兵,弓弩火器齐全,以防清兵乘船从海神庙绕过澄海楼进犯红瓦店的侧背。

    刘体纯在这一晚比别的将领更为忙碌。他将新合并的五千御林军(多是骑兵)的将领们召集一起,作了训话,说明战争形势,鼓励大家明日奋力作战,挫败满洲兵的锐气,保护御营无事,皇上平安。据他估计,明日大顺军与清兵混战时候,吴三桂会亲自率一支关宁兵猛力扑向大顺军御营,不但想加害大顺皇上,还要夺走吴三桂的老子吴襄,也夺走崇祯的太子和永、定二王。一位不到二十岁的、原是罗虎的爱将,激动地大声说:

    “刘将爷,我们宁可全部战死,绝不让吴三桂这狗汉奸奔上河岸!请问将爷,你有什么御敌良策?”

    这时,一轮明月开始从海面升起,继续冉冉上升。过了不久,从西罗城中惊起了一群宿鸟,乱纷纷飞往别处。又过片刻,从西罗城传出来战马嘶鸣。这一突然发生的情况,使刘体纯略感吃惊,他停止说话,遥望石河东岸,继续倾听。

    再过片刻,从西罗城传过来一阵炮声,以后就炮声不断。每次炮声响时,都看见月色的阴影处红光一闪,然后才听见隆隆炮声向四面滚来。但这并不是远程火器,炮弹打不到石河西岸。

    李过的军帐就设在离御帐不远处的石河西岸。这时由李过的老营中派出一股部队,大约一百多人,由一军官率领,向石河东岸方面跑去,侦察敌情,同时也差人来告诉刘体纯,西罗城中的情况很快就会探明,要刘体纯安心部署保护御营的军事。

    刘体纯继续向手下的将领们说道:“满洲兵的先头部队已经进关,到了西罗城中。大部队和东虏头目多尔衮随后进来。西罗城不断打炮,不是敌人现在要向我进攻。他们乱打炮,是为着不让我们注意西罗城中的鸟飞马嘶。我估计,满洲人马与多尔衮今夜进关,在西罗城安营扎寨,休息一夜,明日与吴三桂的关宁兵合兵对我作战。宋军师向皇上建议,将罗虎原来统带的三千精兵拨归御营,也是为着明日的大战。有几件事,我现在向各位将领说出,要你们立刻照办,然后休息,不可耽误!”

    接着,刘体纯将新拨归御营的原来由罗虎率领的三千将士,连同原有的御营亲军,共有五千精锐骑兵,重新部署。据刘体纯与宋献策的估计,明日开战之初,多尔衮必然令吴三桂的关宁兵首先出战,一则要看一看吴三桂的关宁将士是不是实心降清;二则要关宁兵同李自成的人马先杀一阵,双方都有死伤,然后埋伏在小树林中的大清兵突然冲出,取得胜利。根据这样估计,刘体纯遵照军师的授意,对御营的五千人马作了两三种准备,最重要的一种准备是战事不利,保护御营迅速撤退,不仅要保护皇上平安,还要保护吴襄和崇祯的太子和永、定二王不被敌人夺走。

    刘体纯从明日会遇到的最坏的情况考虑,对手下将领们作了部署,看着将领们走掉以后,他自己正要回帐中休息,军师陪侍皇上从御帐走出来了。日夜守护在御帐外边的李双喜赶快从一座小帐篷中出来,小心地跟在李自成的背后。

    李自成的心中一直十分沉重,压着明日战事会不利的预感。晚膳以后,他同刘宗敏等几位心腹大将又谈了一阵,进一步商量好明日的作战方略。等几位大将走后,李自成因为预感到明日大战不利,心忧如焚,不能睡觉,留下来献策继续密谈。来献策几年来对李自成的许多重大失误看得清楚,他明白李自成虽然高过张献忠、罗汝才等许多同辈起义的领袖人物,但毕竟是一位草莽英雄,所以步步失误,倘若明日一战失败,前途不堪设想。但是他同李自成不是一般的朋友关系,而是君臣关系,所以他每次进谏,都只能适可而止。他既怕当面触怒皇上,又怕皇上记在心头,日后杀戮功臣时同他算账。所以他虽然想到明日大战失败,退出北京,处处瓦解,继续奔窜,将无立足之地,但当李自成向他询问退出北京后万一满洲兵穷追不舍,有何妙策时,他只是回答说,以后是汉、满作战,对各地人民以民族大义相号召,看情况再作计较,更具体的意见他避而不谈。

    看见皇上同军师从御帐出来,刘体纯赶快迎了上去,禀报说刚才西罗城中群鸟惊飞,战马嘶鸣,补之将军已经派人去西罗城外侦察去了。

    李自成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们在御帐中都听见了。今夜无事,大战是在明日。二虎,你赶快回你的帐中休息吧,准备明日与敌人决一死战,打下去满洲敌人的锐气。献策,我们赶快到岗头上看看!”

    这时月亮已升得很高,还在继续上升。月光皎洁,如同白昼。李双喜马上召集了二十名护卫亲兵,几个人先跑上岗头,四面警戒,其余的跟随在皇上和军师的左右和背后,一个个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不敢有半点疏忽。

    李自成登上岗头,可以看见驻扎西边数里远的人马尚在向石河西岸移营,人马杂沓,灯火零乱。他对于这情况很不满意。从前打仗,说走就走,十分迅速。哪有像今天这样迟慢!然而如今军心不固,人怀怯战之心,他没有对移营将士说出一句责备的话,目光向山海关和西罗城的方向望去。

    巍峨的山海关城楼连同末段长城,以及关里边的山海城(清代改为临榆县城),李自成在岗头上都不能看见,只看见无边的茫茫月色。倒是在西罗城中,常有灯笼晃动,也有几处烧水煮饭的火光出现在幽暗的林木中间。从西罗城中不时传来忿怒的马嘶。宋献策回头对站在身后不远的李双喜说:

    “双喜,满洲的骑兵已经有一部分先头部队来到西罗城了。多尔衮与大队人马大概在三更以后进关。”

    双喜感到奇怪,恭敬地小声问道:“军师,你如何听出来是满洲骑兵来到了西罗城中?”

    宋献策神色略显沉重,解释说:“倘若都是吴三桂手下的关宁骑兵,两马相遇,可以发出高昂的欢快叫声,就是人们常说的萧萧长鸣。满洲的骑兵同吴三桂的骑兵到了一起,原不相识,气味不同,关宁骑兵中有的公马情性暴躁,为保护本队中的母马不被勾引,所以发出忿怒的叫声。我们听见的就是吴三桂的骑兵中一两匹公马的叫声。”

    双喜听军师说得有趣,想笑一笑。但是看见军师表情严肃,毫无笑容,他也想到满洲兵开始进关,一场生死存亡的大战就在明天,他的心情也马上变得沉重了。

    由于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宋献策上到岗头以后,先仰首向北极星方向的天空望了一眼,没看见异常天象。他在随驾东征的路上曾看天狼星犯紫微垣,预示大顺皇帝所居住的北京城或长安城都将有受敌兵侵犯之祸。他没有对别人说出,但自己的心中很不愉快。天狼星犯紫微垣的不吉天象,同他今日午间所看见的白虹贯日天象,正相符合,不禁在心中叹道:几个月前,他同李岩认为国家根基未固,都不同意过早地北伐幽燕,几乎因此获罪,如今看来他同李岩的意见是对的,可惜他二人空有忠心,无力“回天”!

    宋献策陪着皇上在岗头上又站了一阵,倾听从西罗城中传来的各种声音,遥看树林中的灯光与火光,判断敌人的活动情况。西罗城中和城边的树林中,因为今夜有重要而繁忙的军事活动,不断向石河滩中打炮,一则掩盖林中的马嘶人语,二则对摸到附近处侦探军情的大顺军士兵起震慑作用。那时,才进入十七世纪中叶,火炮的发展大体在一个低水平上,都是前膛装药,后膛火门点火,炮膛没有来复线,所以除威力强大的红衣大炮的射程能打到十里以外,一般的火器只能打到一里左右。今夜,西罗城中和城外树林所打的火炮都不能打到石河西岸,只是相当热闹罢了。

    不知道李自成同宋献策在岗头上站立多久,只见月到中天,已经在三更时候了。如今是初夏季节,岗头上没有一点凉风,反而有些闷热。李自成忽然想到,大队满洲兵该到进关的时候了,多尔衮本人也该到进关的时候了。去年十二月底,在西安决定渡黄河东伐幽燕时候,他根本没有考虑过满洲人会乘机南犯,也没有把满洲人看得有多么重要,所以只以为攻破了北京,灭了明朝,举行了登极大典,天下就算定了,南方和全国,可以传檄而定,不须要再有大战。在北京住了一段时间,他才知道,天下大势,根本不是他所想像得那么简单,才知道满洲人在关外辽东地方建立了一个大清国,势力强盛,后来又知道如今的清朝的皇帝是一个小孩子,他的叔父多尔衮任摄政王,很有智谋,不可轻视。想着今夜多尔衮就要进入关内,明日将亲自指挥满汉大军对他作战。他本来就感到有点闷热,此刻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连本来非常皎洁的月光也忽然暗了。

    宋献策因地上月色忽暗,赶快仰视天空。他看见有一大片浮云正在向西飘去,遮住了月亮,而月亮带着风圈。他想起将近中午时候,当他看见“白虹贯日”的不吉天象之前,也有一阵日光昏暗,日头有一风圈,感到明日将有大风。现在看月有风圈,明日的大风定了。他不觉脱口而出:

    “陛下,明日作战时会有一阵怪风,对我不利!”

    李自成蓦然一惊,抬头望见月亮的风圈,问道:“为何对我不利?”

    “明日敌人从东边向我进攻,一阵大风从东向西刮,所以对我不利。”

    “你怎么知道明日的大风是从东向西刮?”

    “如今已交初夏,东南季风流行,所以明日必是从东海上刮来的一阵狂风。另外,刚才遮住月亮的大片浮云向西飘去,也是明日要刮东风的先兆。”

    “献策,依你看来,明日这一仗应该如何取胜?”

    “臣不求明日取胜,只考虑明日在危急时陛下如何速回燕京,另作打算。”

    说话之间,天上的一大片浮云已经过去,月晕消失,又是皓月疏星,清光如昼。李自成轻叹一声,说道:

    “多尔衮此时大概要进山海关了,我们回帐中细谈吧。”

    黎明时候,吴三桂将多尔衮迎进山海关。多尔衮在山海关城中没有停留,穿城而过,到了西罗城。如今西罗城成了一座坚固的兵营。吴三桂的关宁兵一部分驻在西罗城外,修筑了炮台、营垒,一部分驻在西罗城中。多尔衮带来的两千精锐骑兵也到了西罗城中。

    在吴三桂的陪同下,多尔衮登上一个较高的地方,在雄伟的城楼中-望战场。吴三桂告诉他说,敌人昨日同关宁兵作战最激烈的地方是在红瓦店,其余几个地方也都有两军对阵。多尔衮知道豫王多铎、英王阿济格等人所率领的满蒙汉人马如今是在东罗城南北两边约一二里处的密林中埋伏,他心中感到胜利十分有把握,回头对身边的范文程说道:

    “山海城虽然不大,可是我大清国从来不进攻山海城。有两次我大清兵进入山东一带,回头来都从山海关以西退出长城。为什么不进攻山海城呢?因为这城东的山海关确实易守难攻,从东边来攻是攻不开的;纵然从西边来攻,由于山海关左右都有长城,尽头处一直通到海边,所以也无法将城包围起来。我们不愿损伤多的将士,也就不愿在此拼命攻城。”

    范文程说:“如果从北京来进攻,想包围山海城也有一个办法,就是从天津派大军乘船渡海,从东面包围山海城。”

    多尔衮笑了一笑:“是的,可是流贼如何能养这么多船只来渡海泥?所以李自成孤军来这里作战,想破山海关,岂不是做梦?可见流贼毕竟是贼,毫无计虑。”

    吴三桂笑笑说:“正因为李自成等进入北京后并无远虑,只晓得在北京抢掠妇女财富,拷打官绅要钱,到万不得已时率人马来同关宁兵作战,打算用武力胁迫我投顺他,这一着棋已经是大大地失策了,何况摄政王爷率领我大清兵前来相救。他今天必然大败无疑!”

    范文程说:“李自成确实手下无人。即令摄政王爷不来山海关,只用一部分人从古北口、青山口一带进入长城,截断燕京与山海关之间来往的路,李自成进不可能,退不可能,也必全军崩溃。”

    多尔衮听了哈哈一笑:“流贼自陷绝境,今日一战成功,夺取燕京就不会再有大战了。吴三桂,你准备指挥作战去吧。”

    吴三桂离开了多尔衮,率领亲兵亲将出了西罗城,前往石河东岸。当多尔衮站在西罗城较高地方-望战场的时候,大顺军将士们已经饱餐完毕,开始以红瓦店为中心,在石河西岸布阵。李自成带着军师,先到红瓦店,同刘宗敏谈了一下。又将李过叫来,问他们决定如何布阵。

    刘宗敏说:“夜间探马从海边回来,说仿佛看见有很多灯火从东向西,可能是吴三桂运送一部分人马从秦皇岛登陆,从南海西岸过来,所以我们要分出两三千骑兵,驻扎在靠近海边两三里的高处。倘若海边有事,立即进剿;倘若红瓦店一带吃紧,就驰援红瓦店。他们又说昨夜宁海城一带人喊马嘶,又添了不少人马。倘若吴三桂想从南边包抄我军,有这两三千骑兵,也够应付。”

    李自成望望宋献策,说:“从此山到海边,到处部署兵力。兵分则力弱,这是兵家所忌,如何是好?”

    宋献策说:“我也为此担心。但是看来胡人大队已经来到,不然宁海城那里不会整夜人喊马嘶。若是真的胡人大队来到,与关宁兵合力对我,敌众我寡,容易受敌包围,不如此布阵,怕也不行。”

    李过小声说:“我担心唐通会投降敌人,所以不得不在二郎庙山脚下多部署了一千多步兵,以防唐通勾引敌兵从九门口过来。”

    李自成心中暗想,如今情况不明,敌势甚强,尚未开战,已经受制于敌,差不多败局已定!但是势已至此,只有撑过今日,晚上退走。

    他同宋献策回到老营,在离老营二里处的高岗上观望。看见关宁兵正从西罗城和宁海城向石河滩上前进,旌旗飘扬,部伍整齐。他想同宋献策谈一谈,但是看见宋献策也正在注目向敌人遥望,便不说话了。

    这时多尔衮也在西罗城上观看大顺军的布阵。他觉得大顺军将人马从北山一直布到海边,兵力分散,更容易被他和吴三桂的人马从中间突破,逐个包围起来。他心中对于胜利更有把握了,特别是他分别埋伏在西罗城北边和南边的两万多精锐骑兵,李自成似乎丝毫也没有觉察。他相信按照他的指挥,就靠这两万多骑兵冲入敌阵,也可将敌人杀得一败涂地,说不定连李自成都很难逃脱。于是他下了西罗城,在一棵树下边将满蒙汉各带兵的王、公、贝勒、贝子、固山额真以及尚可喜、耿仲明等汉族降将,都召集到面前,对他们说:

    “流贼李自成已经横行了很久,你们今日打仗不可轻敌。我看他的阵势,从北山到海边,兵力摆布太宽,首尾不能相顾。我军兵力不要分散。如此这般……”他用马鞭子指着,部署兵力:“关宁兵先出阵对敌,杀得敌人锐气挫败的时候,大清兵出动,必获大胜。你们用力破贼,大事就成功了,不要违背我的节制。”

    他说完后,面前一片声地“喳!喳!”

    太阳升高了,双方鼓声震地。但是天色昏黄,且有雾气。过了片刻,宋献策略微抬头,看见太阳越过山海城的西门城楼。太阳仍然不很明亮,下边有红色云朵,上边有光芒。他想起来书上的四句话:“日出光芒,进退则凶;敌意提防,主将折殒!”心中大惊,正想再次劝李自成脱离战场,但是双方战鼓敲得更凶,声震大地,厮杀开始了。

    吴三桂的关宁兵比昨天增加了很多,作战十分凶猛。大顺军因为今日这一仗关系重大,又有圣驾督战,也都拼死向前,毫不气馁。战场以红瓦店为中心,互有进退。李自成得到禀报:刘宗敏腿部中箭,仍在马上指挥。李过驰救红瓦店,被一支骑兵截住。大顺军已有很多将领死伤。吴三桂的人马虽也死伤很重,但倚仗人马多,仍不后退。

    李自成害怕刘宗敏有失,纵身上马,抽出花马剑,向背后吩咐:

    “李强速赴老营,李友率领三千骑兵,随我冲阵!”

    宋献策猛一跳,抓紧乌龙驹的辔头,说:“陛下不要去,请在此稍等片刻。”

    李友已经上马,大声说:“请陛下在此稍候,由我同二虎去杀败敌人。”

    李自成看一眼李友,点一下头。李友和刘体纯赶紧各率所部骑兵,大约三千左右,驰往红瓦店,冲入敌阵。敌人正在渐渐得手,忽然经此生力军猛冲猛杀,纷纷败阵。刘宗敏、李过指挥的大军,乘此机会与生力军汇在一起,呐喊着向敌人反攻,真正是以一当十,锐不可当!

    刚把敌人赶过石河滩,忽然从海上刮起一阵狂风。这狂风起得那么猛,刮得那么凶,顿时天色昏暗,飞沙走石,日色无光,双方都不能够再进行作战,暂时收兵。鼓声也停止了,呐喊也停止了,马蹄声也停止了,只有狂风呼啸的声音。宋献策认为此风甚异,不可大意。他请李自成传令各营,严阵以待,小心风过后,敌人重来反扑。

    过了大约一顿饭时候,大风渐小,慢慢停了。敌阵上大声鼓噪。宋献策听见他们除大喊“杀,杀”之外,还有许多人齐声呼叫:“哇!哇!”他知道这是满洲话的“杀”,不觉心中大惊;但“哇”与“杀”二音相近,又疑惑自己听错了。

    风完全停了,关宁兵和清兵三次鼓噪以后,同时出动。李自成看见新出现的骑兵旗帜、帽子颜色与关宁兵不同,心中大惊。正在继续观望,忽然有一骑兵从红瓦店飞奔而来,向他禀报:

    “鞑子兵来了,大将军请皇上速避!”

    宋献策也惊慌地说:“果然是鞑子兵,请圣驾速走!”

    这时石河西岸,大顺军被分割成多处,到处都发生了混战,几处大顺军的营垒已被敌人冲破,但混战并没有停止,也没有一处溃退。李自成对一个亲将说:

    “火速向大将军和李过将军传令,大军且战且退!”

    亲将刚走,李自成一眼看见刘宗敏被敌人重重包围,而李过也在苦战,已经不能与刘宗敏会合一处,仍然挥剑狂砍,拼死向敌人反攻。

    有人来报:李友阵亡,刘体纯身负重伤。又有人来报:几位将领阵亡,谷英负伤。宋献策劝李自成速走。李自成知道战局已经不好挽回,对双喜说:

    “双喜,你率领两千骑兵,去救出首总刘爷。”

    双喜说:“圣驾左右需要骑兵保护,儿臣只要一千骑兵就行。”

    说罢,双喜率领一千骑兵飞奔而去。

    宋献策催促李自成速走。

    李自成又向战场望一望,策马而去。

    此时敌人好像已经注意到小岗上的动静,派了两千名骑兵追来。宋献策对吴汝义、李强说:

    “子宜,你保护圣驾。李将军率领五百骑兵断后。”

    他又吩咐左右将领说:“你们带着太子、永定二王、吴襄等人,跟我退走,不要让他们落入敌手。”

    刘宗敏第二次受了伤,不能骑马,躺在士兵们从农家找来的长桌上指挥突围。尽管他流了很多血,身体衰弱,但仍然十分沉着,而且英勇。两千骑兵摆成方阵,保护着他,一面苦战,一面退走。双喜破围而入,请刘宗敏速退永平。刘宗敏已抬不起身来,在长桌上问道:

    “圣驾可平安吗?”

    双喜回答说:“圣驾平安,已经往永平去了。”

    刘宗敏说:“好,好,那我就放心了。”他又向周围将领说:“赶快杀出去,保卫圣驾要紧!”

    双喜带来的一千骑兵只剩下大约八百人。这是精锐的老营亲军,由他率领着在前开路,所向披靡。他们保护着刘宗敏脱离重围,且战且走,方阵始终不乱。敌人屡次冲击,破不了方阵,于是不再死追,转向别处杀去。

    在混战中传达撤退的命令很不容易。分散在石河西岸的许多将领都不知道李自成有这道命令。大顺军军令素严,不奉令死不撤退。在众寡悬殊、败局已经定了的情况下,只见大顺军一团一团,一队一队,各自为战,拖住了大部分敌人,但是自己死伤很重。红瓦店附近二三里内,到处死尸纵横,血流成河。

    在诸将中,李过平日军令特严,兵也最有训练,所以他周围同样死伤惨重,但是还保存下三四千骑兵,固守营垒,敌人攻他不动,几次呐喊着向他进攻,如同碰到一堵墙上。他拖住敌人大部分兵力,使他们不能全力进攻刘宗敏。后来看到刘宗敏突围走了,他才下令撤退。同时他明白撤退的命令达不到各处正在混战的部队,又下令鸣锣。

    他刚刚开始撤退,双喜来了,大叫:“大哥速退!速往永平护驾!”

    李过问:“双喜,圣驾走远了么?”

    “大约有二十里路了。”

    “好,赶快出水,赶往永平!”

    李过在急忙中说出了“出水”二字,这是早已不用的黑话。双喜也不觉答了一句:

    “快出水,到永平护驾要紧!”

    他们合兵一处,杀出包围,打算与刘宗敏会合一处。但是已经看不见刘宗敏的去向。正走着,听见西北有一片杀声,正是刚才李自成立马观战的地方。双喜对李过说:“大哥,你快走,我去将那支被敌人围困的人马救出来!”

    他身边只剩下五六百骑兵了,而敌人有两千多人。但他一心要救出将士,没有一点畏惧,呐喊一声,冲入敌骑包围的核心,才看见是李强被围。李强身边只剩下几十名骑兵,仍在左冲右突,拼死厮杀。他已经负伤,血流满面,力气渐渐不支,看见双喜来到,大声说道:

    “双喜,要拖住敌人,使他们不能够追赶圣驾!”

    双喜说:“强哥,圣驾已经走远了,你赶快随我出水!”

    正在这时,李强的背上又中了一刀,栽落马下。双喜率领着他的五百将士同敌人混战一阵,侥幸突围出来,人马死伤大半。走不多远,有一条深沟挡住去路。双喜回马再战,身边将士已剩下不到二十个骑兵。追他的是吴三桂的部队,已经知道他是李自成的养子李双喜,喊着要提活的,像潮水般步步逼近。双喜已经箭无一支,剑锋也缺了,而且手臂中了一刀,流血不止。他望望身边将士,说道:

    “我既不能再战,也不能给敌人捉去,你们赶快各自逃生吧!”

    他又转向西方,说道:“父皇,儿今生不能再跟随父皇左右了。死后我的鬼魂仍将尽忠护驾!”随即挥剑自刎。

    他的将士们眼看无路可去,纷纷自刎,从马上倒下。也有人拼死冲向敌人,乱砍一阵,被敌人乱刀杀死。关宁兵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壮烈的情景,无不为之惊骇。

    大顺军只有跟随刘宗敏、李过二人退出的部队在路上没有溃散,其余数万将士除在石河西岸的混战中死伤了大部分之外,小部分在退却中被消灭了。敌人对溃散的大顺军追杀了二十多里地,天近黄昏,才不再追赶。

    一更以后,下弦月出来了,照着石河西岸的战场,照着大顺军渡逃的路……

    李自成带着崇祯的三个儿子、吴襄、明朝宗室秦王、晋王和其他藩王,在仅剩下的二千五百侍卫亲军的保护下,急驰半日,午夜以后,到达水平城内。李过是在四月二十三日天明时候赶到的。刘宗敏因伤重被人抬着走,于二十三日中午才来到。溃散的骑兵也都陆续逃到永平,和李自成、李过、刘宗敏等的人马合起来,大约两万左右,十分混乱,疲惫。不少人身上带着伤。

    李自成驻下以后,不顾疲惫万分,立即给牛金星送去密谕,命他火速准备守城作战,并准备他回京后即行登极大典。他又命李过整顿人马,收容溃散;让负伤的将士在永平敷药裹创;派五百骑兵护送刘宗敏和重要的带伤将领于当日黄昏动身,先回北京。

    李自成在永平住了两天,等候张若麒的回信,却是杳无音信,只听说吴三桂和清兵已经离开山海关,追赶前来。于是他在二十四日五更动身,命李过率一万骑兵断后,离开水平往北京退去。走了三十里路,到了范家庄这个地方,风闻吴三桂的追兵已经相离不远。他暂时停下,命人将吴襄带到面前。吴襄也正要求见他,看见他赶快跪下说:

    “请皇上放我去到我儿子营中,我要他不再追赶,要他投降陛下,脱离满洲人。”

    李自成冷冷一笑,说:“事到如今,留下你也没有用了。现在要借你的头,使吴三桂知道他不忠不孝,连一条狗都不如!”

    随即命人杀掉吴襄,将头挂在一根高杆上。有人问他:崇祯的三个儿子,还有几个藩王,如何处置?李自成望一望来献策,显然想听听他的意见。宋献策说:

    “马上敌兵就要追来,我们带着他们,未必能带到北京。落入敌人之手,对我们十分不利。”

    他的意思是要杀掉这些人,但没有明说。李自成略一踌躇,说道:

    “把明朝太子和永王等带来。”

    随即太子和永、定二王被带到李自成面前。三个孩子猜想李自成必然要杀掉他们,都吓得面无人色。李自成对他们说:

    “自古亡国太子和皇子,没有不遭杀害的。可是我不愿杀害你们。你们年幼无知,深居宫中,国家大事,全然无干。我现在虽然一时兵败,也决不杀害你们。现在每人给你们二十两银子。你们身边还有太监,各自逃生去吧!”

    停一停,他又说:“你们要谨防被满洲人捉到。不管往什么地方逃都可以,只是要躲开满洲人。”

    说了以后,他又吩咐身边一位将领:“明朝的几个藩王也每人给他们十两银子,叫他们随便逃往哪里,一个也不要杀害。”

    说罢,他腾身上马,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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