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日,杆子离开了薛岗和茨园,以后差不多天天移动。同马文德那方面的关系一天比一天坏起来,好些天不再见从马文德那方面来的人了。徐寿椿有一个代表常川跟着杆子,同李水沫混在一起。移动的时候,他们骑着马走在一道;盘下的时候,他们在一个床上过瘾,一个屋里睡觉。如今只等着徐寿椿那方面把关防、旗帜、军装和子弹等项发下来,一有了这些东西,杆子就变成正式陆军,管家的就是旅长了。可是杆子的活动地区同徐寿椿的防地相离在二百里外,中间有的地方隔着红枪会,有的地方隔着马文德的部队,因此,关防、旗帜、军装、枪械和子弹,迟迟地发不下来。既没有正式改编,杆子就只好在两大势力的缝隙间拉来拉去,继续着杀人放火的一贯作风。
这几天谣言特别多,不是说马文德和徐寿椿已经开火,就是说马文德要先来收拾杆子。为着风声紧,盘下时大家都和衣睡觉,还要在村边轮流放哨。有一个卖花生的和一个叫化子,被疑惑是军队的探子,白白地被“送回老家”了。菊生的心整天在谣言中荡来荡去,想打听消息又恐怕别人见疑,老在纳闷。有一天杆子在一座围子里盘下,夕阳还有树梢那么高。菊生很想念他的二哥,便约着王成山到票房里去。在票房中玩了一会儿,他觉得心中很难过,便又拉着王成山走出票房。因为看见芹生在票房中的生活连地狱也不如,又想到母亲在家中的愁伤痛苦,他忽然热切地盼望着杆子收抚,收抚后他同芹生就容易回家了。同王成山回到盘驻的草屋中,坐在火达,见屋中没有别人,菊生试探着向王成山问:
“成山哥,你说咱们的杆子能不能收抚成?”
“谁晓得呢?”王成山含笑望着菊生问:“你想早一点回家是不是?”
菊生的脸皮微微一红,赶快摇头说:“不是。我是闲问的。”停一停,他又问:“你愿意我们归马文德呢还是归徐寿椿?”
“归谁不都是一个样?横竖做官轮不到咱头上,有财气也轮不到咱去抢,不管跟着谁不都是一样替人家卖命?”
“你将来不愿意做官么?”
“我只愿做一个有碗稀饭喝的小百姓,把我的老母亲养老送终。俗话说:‘一将成名万骨枯。’做大官都是踏着别人的尸首混起来的,第一要心狠,第二要运气好……”
王成山的话没有说完,忽听见刘老义快活地唱着曲儿,从东边走了回来。等走近宅子时,他唱出了一个为菊生从前没有听见过的小曲儿:
老白狼,
白狼老。
打富济贫,
替天行道。
人人都说白狼好。
再打三五年,
贫富都均了。①
①这是白狼时代传下来的歌谣。
刘老义进了草屋,先嬉皮笑脸地从背后抱住王成山,用冰冷的双手在王成山的脸上和脖颈上乱摸一阵,弄得王成山一边骂一边告饶。闹过之后,刘老义得意地大声笑着,在火边蹲了下去,烤热手,抽着了一支纸烟。他像报告一个喜信儿似地说:
“我的小亲家母,快要听枪响了。”
王成山赶快打听:“你听到啥风声了?”
“刚才探子回来说,马文德的军队已经有几路出动,看情形是往咱这儿来的。乖乖儿,”刘老义抚摸着他的枪栓说:“怪道我的枪栓前夜黑儿没人招,自己哗啦哗啦地响了两声!”
虽然快要打仗的消息使王成山和菊生的心头上感到沉重,但刘老义的快活态度和最后一句俏皮话却使他们忍不住笑了起来。王成山关心地问:
“管家的拿的啥主意?”
“掉除顶住打还有啥主意?难道还能把尾巴夹起来逃跑不成?”
“对啦,打一仗热闹热闹。”王成山喃喃地说,随后就沉默起来。
这一夜杆子上非常紧张,有的守寨,有的拉出到寨外埋伏。果然到拂晓时候,有一营军队突然攻到东门,呐喊声和枪声同时起来。因为土匪有准备,这一营人很快陷入包围。打到早饭时候,军队方面死伤了二十几个,死守在寨边的一个小街上,等待援兵。可是蹚将们不给军队一点儿喘息工夫,褪一只光臂膀,呐喊喔吼着直往上攻。又恶战了个把钟头,军队眼看要支持不住,才把营长的牌子亮出来。原来这也是一支土匪,去年冬才被收抚,营长同李水沫曾有过一面之缘,讲起来两方面还有些朋友关系。在李水沫的慷慨和宽容之下,战斗停止了。营长被接进围子,用大烟和酒肉招待一番,又从围子里给军队送去了一顿早饭。李水沫同营长握手话旧,哈哈地大笑一阵,仿佛刚才的血战不过是一个小误会,而如今这误会已经解了。
过了烟瘾,酒足饭饱,李水沫亲自把营长送出寨外。所有弟兄们从军队手中夺来的枪械和子弹,李水沫叫大家立时归还。大家都不敢太违抗管家的这个命令,不过有人将原来的好枪换成坏枪,而子弹是全部藏了。营长向李水床一再地表示谢意,然后骑上大马,带着他的人马走了。在杆子方面,死了五个,伤了两个。死者中有一个是新来的鲁山人,个子魁伟,枪法准确。他一阵亡,那跟随他来的三个人像没娘的雏鸡一样,非常凄凉。当把他下土时候,三个人都哽哽咽咽地哭泣起米。
王成山对这次战斗的结果非常扫兴。他本来拚着命夺获了一支步枪,衣服被枪弹穿透了三个窟眼。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管家的会为了表示他的慷慨义气,或为他将来的事业下一个闲棋子,竟然发出来归还枪支的命令。王成山满肚牢骚,忍不住对朋友诉说冤屈。但刘老义和赵狮子虽然很同情他,却究竟和他的感受不同,所以就笑着打趣他,说他八字上注定是穷人命,种地要种别人的地,背枪要背别人的枪。这样一说,王成山气愤得眼睛里浮着薄薄的泪水,深深地叹一口气,随后就只有苦笑。看见王成山的脸色是那么灰暗,赵狮子不敢再向他取笑,赶快很亲热地拍着他的肩头说:
“算啦,别为这一支枪纳闷惆怅的。我有办法给你弄一根,包在我身上!”
“别吹牛!你啥法儿替他屙一根?”陈老五不相信地说。
“妈妈的,我这话是吹牛么?狗屁!再打仗老子就挑好的夺一根,夺来了送给成山!”
“要是我下次夺来枪,我一准送给亲家母!”刘老义也叫着,把王成山搂到怀里。
“我要是能夺来两支,就送你一支好的!”强娃也在旁边说。
看见几个朋友这样讲义气地拿话安慰他,王成山很受感动,心中快活起来,噙着泪带着笑说:
“别人拼命夺的枪,我怎么好要?我自己也有手,还是用我自己的手夺来的枪用起来心里舒服。”
这天上午,没有来及吃午饭,杆子匆匆地向北方拉去。太阳偏西的时候盘下来,到三更天又忽然出发。像这样急慌慌的情形是从来没有的,显然是管家的得到了严重消息。大概为要使大家镇静起见,管家的没有将得到的消息公开,但大家可以想得到,一定是杆子的处境不大妙,可怕的战斗就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