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夜晚,星光叶影里阵阵的小风,祥子抬起头,看着高远的天河,叹了口气。这么 凉爽的天,他的胸脯又是那么宽,可是他觉到空气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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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够,胸中非常憋闷。他想坐下痛哭 一场。以自己的体格,以自己的忍性,以自己的要强,会让人当作猪狗,会维持不住一个事 情,他不只怨恨杨家那一伙人,而渺茫的觉到一种无望,恐怕自己一辈子不会再有什么起色 了。拉着铺盖卷,他越走越慢,好象自己已经不是拿起腿就能跑个十里八里的祥子了。
到了大街上,行人已少,可是街灯很亮,他更觉得空旷渺茫,不知道往哪里去好了。上 哪儿?自然是回人和厂。心中又有些难过。作买卖的,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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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气的,不怕没有生意,倒怕有了 照顾主儿而没作成买卖,象饭铺理发馆进来客人,看了一眼,又走出去那样。祥子明知道上 工辞工是常有的事,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可是,他是低声下气的维持事情,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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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为 是买上车,而结果还是三天半的事儿,跟那些串惯宅门的老油子一个样,他觉着伤心。他几 乎觉得没脸再进人和厂,而给大家当笑话说: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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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祥子敢情也是三天半就吹呀, 哼!
不上人和厂,又上哪里去呢?为免得再为这个事思索,他一直走向西安门大街去。人和 厂的前脸是三间铺面房,当中的一间作为柜房,只许车夫们进来交账或交涉事情,并不准随 便来回打穿堂儿,因为东间与西间是刘家父女的卧室。西间的旁边有一个车门,两扇绿漆大 门,上面弯着一根粗铁条,悬着一盏极亮的,没有罩子的电灯,灯下横悬着铁片涂金的四个 字 人和车厂。车夫们出车收车和随时来往都走这个门。门上的漆深绿,配着上面的 金字,都被那支白亮亮的电灯照得发光;出来进去的又都是漂亮的车,黑漆的黄漆的都一样 的油汪汪发光,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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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垫套,连车夫们都感到一些骄傲,仿佛都自居为车夫中的贵族。 由大门进去,拐过前脸的西间,才是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子,中间有棵老槐。东西房全是敞脸 的,是存车的所在;南房和南房后面小院里的几间小屋,全是车夫的宿舍。
大概有十一点多了,祥子看见了人和厂那盏极明而怪孤单的灯。柜房和东间没有灯光, 西间可是还亮着。他知道虎姑娘还没睡。他想轻手蹑脚的进去,别教虎姑娘看见;正因为她 平日很看得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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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不愿头一个就被她看见他的失败。
他刚把车拉到她的窗下,虎妞由车门里出来了:哟,祥子?怎 她刚要往下问, 一看祥子垂头丧气的样子,车上拉着铺盖卷,把话咽了回去。
怕什么有什么,祥子心里的惭愧与气闷凝成一团,登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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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住了脚,呆在了那里。说不出 话来,他傻看着虎姑娘。她今天也异样,不知是电灯照的,还是擦了粉,脸上比平日白了许 多;脸上白了些,就掩去好多她的凶*W齑缴系娜肥悄ㄗ诺汶僦够㈡ひ*带出些媚气; 祥子看到这里,觉得非常的奇怪,心中更加慌乱,因为平日没拿她当过女人看待,骤然看到 这红唇,心中忽然感到点不好意思。她上身穿着件浅绿的绸子小夹袄,下面一条青洋绉肥腿 的单裤。绿袄在电灯下闪出些柔软而微带凄惨的丝光,因为短小,还露出一点点白裤腰来, 使绿色更加明显素净。下面的肥黑裤被小风吹得微动,象一些什么阴森的气儿,想要摆脱开 那贼亮的灯光,而与黑夜联成一气。祥子不敢再看了,茫然的低下头去,心中还存着个小小 的带光的绿袄。虎姑娘一向,他晓得,不这样打扮。以刘家的财力说,她满可以天天穿着绸 缎,可是终日与车夫们打交待,她总是布衣布裤,即使有些花色,在布上也就不惹眼。祥子 好似看见一个非常新异的东西,既熟识,又新异,所以心中有点发乱。
心中原本苦恼,又在极强的灯光下遇见这新异的活东西,他没有了主意。自己既不肯 动,他倒希望虎姑娘快快进屋去,或是命令他干点什么,简直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一种什么 也不象而非常难过的折磨。
嗨!她往前凑了一步,声音不高的说:别楞着!去,把车放下,赶紧回来,有话 跟你说。屋里见。
平日帮她办惯了事,他只好服从。但是今天她和往日不同,他很想要思索一下;楞在那 里去想,又怪僵得慌;他没主意,把车拉了进去。看看南屋,没有灯光,大概是都睡了;或 者还有没收车的。把车放好,他折回到她的门前。忽然,他的心跳起来。
进来呀,有话跟你说!她探出头来,半笑半恼的说。他慢慢走了进去。
桌上有几个还不甚熟的白梨,皮儿还发青。一把酒壶,三个白磁酒盅。一个头号大盘 子,摆着半只酱鸡,和些熏肝酱肚之类的吃食。
你瞧,虎姑娘指给他一个椅子,看他坐下了,才说:你瞧,我今天吃犒劳,你也 吃点!说着,她给他斟上一杯酒;白干酒的辣味,混合上熏酱肉味,显着特别的浓厚沉 重。喝吧,吃了这个鸡;我已早吃过了,不必让!我刚才用骨牌打了一卦,准知道你回 来,灵不灵?
我不喝酒!祥子看着酒盅出神。
不喝就滚出去;好心好意,不领情是怎着?你个傻骆驼!辣不死你!连我还能喝四两 呢。不信,你看看!她把酒盅端起来,灌了多半盅,一闭眼,哈了一声。举着盅儿:你 喝!要不我揪耳朵灌你!
祥子一肚子的怨气,无处发泄;遇到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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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弄,真想和她瞪眼。可是他知道,虎姑娘一 向对他不错,而且她对谁都是那么直爽,他不应当得罪她。既然不肯得罪她,再一想,就爽 性和她诉诉委屈吧。自己素来不大爱说话,可是今天似乎有千言万语在心中憋闷着,非说说 不痛快。这么一想,他觉得虎姑娘不是戏弄他,而是坦白的爱护他。他把酒盅接过来,喝 干。一股辣气慢慢的,准确的,有力的,往下走,他伸长了脖子,挺直了胸,打了两个不十 分便利的嗝儿。
虎妞笑起来。他好容易把这口酒调动下去,听到这个笑声,赶紧向东间那边看了看。
没人,她把笑声收了,脸上可还留着笑容。老头子给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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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作寿去了,得有两三天 的耽误呢;姑妈在南苑住。一边说,一边又给他倒满了盅。
听到这个,他心中转了个弯,觉出在哪儿似乎有些不对的地方。同时,他又舍不得出 去;她的脸是离他那么近,她的衣裳是那么干净光滑,她的唇是那么红,都使他觉到一种新 的刺激。她还是那么老丑,可是比往常添加了一些活力,好似她忽然变成另一个人,还是 她,但多了一些什么。他不敢对这点新的什么去详细的思索,一时又不敢随便的接受,可也 不忍得拒绝。他的脸红起来。好象为是壮鬃自己的胆气,他又喝了口酒。刚才他想对她诉诉 委屈,此刻又忘了。红着脸,他不由的多看了她几眼。越看,他心中越乱;她越来越显出他 所不明白的那点什么,越来越有一点什么热辣辣的力量传递过来,渐渐的她变成一个抽象的 什么东西。他警告着自己,须要小心;可是他又要大胆。他连喝了三盅酒,忘了什么叫作小 心。迷迷忽忽的看着她,他不知为什么觉得非常痛快,大胆;极勇敢的要马上抓到一种新的 经验与快乐。平日,他有点怕她;现在,她没有一点可怕的地方了。他自己反倒变成了有威 严与力气的,似乎能把她当作个猫似的,拿到手中。屋内灭了灯。天上很黑。不时有一两个 星刺入了银河,或划进黑暗中,带着发红或发白的光尾,轻飘的或硬挺的,直坠或横扫着, 有时也点动着,颤抖着,给天上一些光热的动荡,给黑暗一些闪烁的爆裂。有时一两个星, 有时好几个星,同时飞落,使静寂的秋空微颤,使万星一时迷乱起来。有时一个单独的巨星 横刺入天角,光尾极长,放射着星花;红,渐黄;在最后的挺进,忽然狂悦似的把天角照白 了一条,好象刺开万重的黑暗,透进并逗留一些乳白的光。余光散尽,黑暗似晃动了几下, 又包合起来,静静懒懒的群星又复了原位,在秋风上微笑。地上飞着些寻求情侣的秋萤,也 作着星样的游戏。
第二天,祥子起得很早,拉起车就出去了。头与喉中都有点发痛,这是因为第一次喝 酒,他倒没去注意。坐在一个小胡同口上,清晨的小风吹着他的头,他知道这点头疼不久就 会过去。可是他心中另有一些事儿,使他憋闷得慌,而且一时没有方法去开脱。昨天夜里的 事教他疑惑,羞愧,难过,并且觉着有点危险。
他不明白虎姑娘是怎么回事。她已早不是处女,祥子在几点钟前才知道。他一向很敬重 她,而且没有听说过她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虽然她对大家很随便爽快,可是大家没在背地 里讲论过她;即使车夫中有说她坏话的,也是说她厉害,没有别的。那么,为什么有昨夜那 一场呢?
这个既显着胡涂,祥子也怀疑了昨晚的事儿。她知道他没在车厂里,怎能是一心一意的 等着他?假若是随便哪个都可以的话祥子把头低下去。他来自乡间,虽然一向没有想到 娶亲的事,可是心中并非没有个算计;假若他有了自己的车,生活舒服了一些,而且愿意娶 亲的话,他必定到乡下娶个年轻力壮,吃得苦,能洗能作的姑娘。象他那个岁数的小伙子 们,即使有人管着,哪个不偷偷的跑白房子①?祥子始终不肯随和,一来他自居为要强 的人,不能把钱花在娘儿们身上;二来他亲眼得见那些花冤钱的傻子们有的才十八九岁 在厕所里头顶着墙还撒不出尿来。最后,他必须规规矩矩,才能对得起将来的老婆,因 为一旦要娶,就必娶个一清二白的姑娘,所以自己也得象那么回事儿。可是现在,现在 想起虎妞,设若当个朋友看,她确是不错;当个娘们看,她丑,老,厉害,不要脸!就是想 起抢去他的车,而且几乎要了他的命的那些大兵,也没有象想起她这么可恨可厌!她把他由 乡间带来的那点清凉劲儿毁尽了,他现在成了个偷娘们的人!
再说,这个事要是吵嚷开,被刘四知道了呢?刘四晓得不晓得他女儿是个破货呢?假若 不知道,祥子岂不独自背上黑锅?假若早就知道而不愿意管束女儿,那么他们父女是什么东 西呢?他和这样人搀合着,他自己又是什么东西呢?就是他们父女都愿意,他也不能要她; 不管刘老头子是有六十辆车,还是六百辆,六千辆!他得马上离开人和厂,跟他们一刀两 断。祥子有祥子的本事,凭着自己的本事买上车,娶上老婆,这才正大光明!想到这里,他 抬起头来,觉得自己是个好汉子,没有可怕的,没有可虑的,只要自己好好的干,就必定成 功。
让了两次座儿,都没能拉上。那点别扭劲儿又忽然回来了。不愿再思索,可是心中堵得 慌。这回事似乎与其他的事全不同,即使有了解决的办法,也不易随便的忘掉。不但身上好 象粘上了点什么,心中也仿佛多了一个黑点儿,永远不能再洗去。不管怎样的愤恨,怎样的 讨厌她,她似乎老抓住了他的心,越不愿再想,她越忽然的从他心中跳出来,一个赤裸裸的 她,把一切丑陋与美好一下子,整个的都交给了他,象买了一堆破烂那样,碎铜烂铁之中也 有一二发光的有色的小物件,使人不忍得拒绝。他没和任何人这样亲密过,虽然是突乎其 来,虽然是个骗诱,到底这样的关系不能随便的忘记,就是想把它放在一旁,它自自然然会 在心中盘绕,象生了根似的。这对他不仅是个经验,而也是一种什么形容不出来的扰乱,使 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对她,对自己,对现在与将来,都没办法,仿佛是碰在蛛网上的一个小 虫,想挣扎已来不及了。
迷迷糊糊的他拉了几个买卖。就是在奔跑的时节,他的心中也没忘了这件事,并非清清 楚楚的,有头有尾的想起来,而是时时想到一个什么意思,或一点什么滋味,或一些什么感 情,都是渺茫,而又亲切。他很想独自去喝酒,喝得人事不知,他也许能痛快一些,不能再 受这个折磨!可是他不敢去喝。他不能为这件事毁坏了自己。他又想起买车的事来。但是他 不能专心的去想,老有一点什么拦阻着他的心思;还没想到车,这点东西已经偷偷的溜出 来,占住他的心,象块黑云遮住了太阳,把光明打断。到了晚间,打算收车,他更难过了。 他必须回车厂,可是真怕回去。假如遇上她呢,怎办?他拉着空车在街上绕,两三次已离车 厂不远,又转回头来往别处走,很象初次逃学的孩子不敢进家门那样。奇怪的是,他越想躲 避她,同时也越想遇到她,天越黑,这个想头越来得厉害。一种明知不妥,而很愿试试的大 胆与迷惑紧紧的捉住他的心,小的时候去用竿子捅马蜂窝就是这样,害怕,可是心中跳着要 去试试,象有什么邪气催着自己似的。渺茫的他觉到一种比自己还更有力气的劲头儿,把他 要揉成一个圆球,抛到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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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里去;他没法阻止住自己的前进。
他又绕回西安门来,这次他不想再迟疑,要直入公堂的找她去。她已不是任何人,她只 是个女子。他的全身都热起来。刚走到门脸上,灯光下走来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似乎认识 这个人的面貌态度,可是不敢去招呼。几乎是本能的,他说了声:车吗?那个人楞了一 楞:祥子?是呀,祥子笑了。曹先生?
曹先生笑着点了点头。我说祥子,你要是没在宅门里的话,还上我那儿来吧?我现在 用着的人太懒,他老不管擦车,虽然跑得也怪麻利①的;你来不来?
还能不来,先生!祥子似乎连怎样笑都忘了,用小毛巾不住的擦脸。先生,我几 儿上工呢?
那什么,曹先生想了想,后天吧。
是了,先生!祥子也想了想:先生,我送回你去吧?不用;我不是到上海去 了一程子②吗,回来以后,我不在老地方住了。现今住在北长街;我晚上出来走走。后天见 吧。曹先生告诉了祥子门牌号数,又找补了一句:还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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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的车。
祥子痛快得要飞起来,这些日子的苦恼全忽然一齐铲净,象大雨冲过的白石路。曹先生 是他的旧主人,虽然在一块没有多少日子,可是感情顶好;曹先生是非常和气的人,而且家 中人口不多,只有一位太太,和一个小男孩。他拉着车一直奔了人和厂去。虎姑娘屋中的灯 还亮着呢。一见这个灯亮,祥子猛的木在那里。
立了好久,他决定进去见她;告诉她他又找到了包月;把这两天的车份儿交上;要出他 的储蓄;从此一刀两断这自然不便明说,她总会明白的。
他进去先把车放好,而后回来大着胆叫了声刘姑娘。进来!
他推开门,她正在床上斜着呢,穿着平常的衣裤,赤着脚。依旧斜着身,她说:怎 样?吃出甜头来了是怎着?
祥子的脸红得象生小孩时送人的鸡蛋。楞了半天,他迟迟顿儋的说:我又找好了事, 后天上工。人家自己有车
她把话接了过来:你这小子不懂好歹!她坐起来,半笑半恼的指着他:这儿有你 的吃,有你的穿;非去出臭汗不过瘾是怎着?老头子管不了我,我不能守一辈女儿寡!就是 老头子真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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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脖子,我手里也有俩体己,咱俩也能弄上两三辆车,一天进个块儿八毛的,不 比你成天满街跑臭腿去强?我哪点不好?除了我比你大一点,也大不了多少!我可是能护着 你,疼你呢!
我愿意去拉车!祥子找不到别的辩驳。
地道窝窝头脑袋!你先坐下,咬不着你!她说完,笑了笑,露出一对虎牙。
祥子青筋蹦跳的坐下。我那点钱呢?
老头子手里呢;丢不了,甭害怕;你还别跟他要,你知道他的脾气?够买车的数儿, 你再要,一个小子儿也短不了你的;现在要,他要不骂出你的魂来才怪!他对你不错!丢不 了,短一个我赔你俩!你个乡下脑颏!别让我损你啦!
祥子又没的说了,低着头掏了半天,把两天的车租掏出来,放在桌上:两天的。临 时想起来:今儿个就算交车,明儿个我歇一天。他心中一点也不想歇息一天;不过,这 样显着干脆;交了车,以后再也不住人和厂。
虎姑娘过来,把钱抓在手中,往他的衣袋里塞:这两天连车带人都白送了!你这小子 有点运气!别忘恩负义就得了!说完,她一转身把门倒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