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怎么样也睡不着,每次迷迷糊糊地要睡着的时候,眼前就会出现真锅先生伸出没有手掌的左手的样子,然后我就立刻清醒起来。
室外的风声咻咻响着,微弱的光线从外面射进来,照着天花板的木纹。可是,那光线好像在整齐排列着的木纹上不规则地跳跃着,让我害怕得赶快挪开视线。
那是在千滨看流星时,真锅先生说的“那个东西”吗?真锅先生说宇宙里有许多人类所不知道的怪物或病毒,但是宇宙太辽阔了,我们实在很难遇到那些东西。不过,如果遇到了,那绝对是不可思议的经验。
例如那个——可以让人类细胞变透明的微生物,就是人类已经遇到的宇宙生物之一。目前人类已经能利用那种微生物,制造出让人类变透明的药了。幸好目前只有极少数的俄国人知道这件事情,这件事万一流传开来,这个世界肯定会陷入混乱之中,所以一定要保守秘密。这是真锅先生的想法。
我竟然知道这个天大的秘密,这不是很不得了吗?我偶尔过去的真锅印刷厂小屋,竟然是研究制造诱明药的场所。这个发现让我同时感到骄傲与恐惧。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让我的身体不禁微微地发抖。我太激动了,所以完全睡不着。
我像在睡眠海面上一下子浮起,一下子又下沉的小鱼,脑子一直迷迷糊糊。就在这种昏昏沉沉的时刻里,我突然听到窗外有女人说话的声音。说话的人应该就站在毛玻璃窗外而己。我并不想听窗外人的谈话,但是对方高亢的说话声还是钻进了我的耳朵。
“想个办法对付那个女人吧!”
这个声音听起来很近,说话的人似乎很愤怒。回答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但是男人的声音很模糊,听不清楚到底在说什么。
“她是个该死的女人,真的令人很不愉快,我一想到她就生气,她根本不应该活着。她是垃圾。哎呀,你就想个办法嘛!”
接着,有人在叹气。
是妈妈吗?因为这个音调听起来特别像妈妈生气时讲话的声音,所以我才会想到妈妈。不过,那声音又有点像在撒娇,妈妈是不会撒娇的,所以那应该是别人的声音。窗外的声音暂时停止了,过了一会儿才听到:
“再见。”※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是男人说的,声音非常清楚。我现在才听清楚窗外那个男人的声音,并且立刻就知道是真锅先生的声音。不过,我并没有听到女人回答的声音。
我起床,爬到窗户边,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声音,然后轻轻地拉开窗户,让窗户露出一个小缝,再透过小缝往外看。我看到真锅先生渐渐走远,进入隔壁的真锅印刷厂小屋,他打开小屋的门,门内的灯光因此泄出,但是随着他关门的动作,灯光的光束慢慢变细、消失。
真锅先生今天晚上要睡在小屋里吗?就在我这么想着的同时,小屋的灯光变暗,熄灭了。同一时间里,隔着一道墙的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我便赶紧钻回棉被里。
此后,虽然警方已多方调查,像空气一样消失的G市女性失踪事件,案情仍然没有进展,这让人非常不解,因为完全没有人去向筱崎太一勒索赎金。如果真的有人掳走真由美,这个掳人的“绑匪”完全没有出面,没有任何要求,所以不管是太一还是警方,都无法做进一步的行动。没有人知道“绑匪”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警方能追查到的线索非常少。当天警官带回去的寿司,经过化验之后,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也没有毒物的反应。少掉的那一块鱿鱼寿司,应该是被真由美吃掉了。追查到唯一值得探索的事情,就是真由美的脚踏车不知为何会停放在G市车站。脚踏车是真由美到铃井上班的通勤工具,照理说不是停放在公寓的脚踏车停车场,就是停在铃井附近才对。
无论如何,一个女人不应该就这样凭空消失,所以不久之后,G市就出现这个下落不明的女人被外星人带走了,或被捉去做人体实验的种种荒谬传言。这样的传言一流传开来,各电视台与新闻媒体便争相前来造访,他们火上加油的报导,使得这个人口失踪案变成轰动全国的大新闻,媒体还邀请了所谓的评论家或小说家上节目,让那些人肆无忌惮地谈论这个案件的可能性。大家起哄、高谈阔论,甚至散布和这个案件有关的谣言,而我也是这些人中的其中之一。在这样的骚动下,也有不少电视公司派人前来G市,拿这个新闻争取收视率。他们跑去铃井,跑去失踪女子住的公寓、艾尔辛诺饭店、市警察局的周围,做现场报导。于是这个原本并不怎么热闹的日本海边小城市,因为这个案件而热闹得像在举办夏日的嘉年华会。
前来G市采访的记者,都住在艾尔辛诺饭店,401号房已被预约到明年了。对今年的艾尔辛诺饭店而言,如果这个事件真是火星人干的,那么中元普渡的时候,饭店绝对应该送礼物给他们。那些采访记者纷纷挤进401号房,在拥挤的房间内东张西望一番之后,齐声认为应该把天花板拆下来,查看一下里面的情形。于是在饭店方面尚未决定配合记者们的期望拆下天花板时,电视台的摄影记者便以代表人的身分,先进入天花板拍摄里面的情形。
天花板里有许多管线,人也可以勉强在里面活动。不过,里面的灰尘很厚,如果有人在里面行动,一定会留下脚印之类的痕迹,然而天花板里完全没有那样的迹象。还有,401号房里并没有可以进入天花板的入口。摄影机拍下的影像,透过电视画面传播出去以后,报纸的读者舆论栏大爆满。可惜这些投书里并没有建设性的推理,大都是抒发个人感想的文章。
失踪的女人没有兄弟姊妹或任何亲人,所以尽管世人非常关切这个事件,却没有人真正为她感到哀伤,或认真地寻找她。另一方面,在媒体二十小时不断的骚扰下,太一与太一的双亲早已不敢住在家里,只好到处去住饭店,不让媒体找到他们。不过,太一倒是对我说过,他渐渐怀疑自己前些日子是否真的和真由美在一起。他甚至怀疑:是否真的有真由美这个人?会让他产生这种疑虑的原因,自然是真由美失踪的事情实在太离奇了。
对太一而言,真由美失踪的事件,应该不是被外星人抓走了之类的怪事,而是有如日本传说中的雪女或夕鹤的故事。
警方在搜寻线索时,曾经到女人住的公寓查看。当时公寓内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件编织到一半的毛衣,冰箱里也还有很多食物。从这些迹象看来,可以知道屋主只打算出去一下子,并非计划长时间不回来。
还有,脚踏车的钥匙也不在房间里。她与太一合照的照片,被装在相框里,放在书架上。太一说:他去真由美的房闲,看到合照的照片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对这个世界而言,人口失踪的事件并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但是,发生在G市的这个事件,却因为下落不明的女人,像蒸气一样地消失在几近受到严实监视的密室中,所以才会引起世人的注目。而且,就在女人失踪援的第五天,这个案子被炒到最高xdx潮的时候,又发生了另一个事件。
F市是从G市搭乘国铁一站之外的小镇。F市虽然小,却有一座名叫千滨的小沙滩。这是一座左右两边是海岬,相当漂亮的沙滩,以前因为这里有很多星星形状的沙子,所以叫做“星滨”,但是后来星形的沙子没了,所以名字便变成名副其实的“千滨”。据说中国也有一个著名的锡产地,以前的名字叫“有锡”,后来锡矿被挖尽了,就改名为“无锡”。
千滨的左边海岬叫佐多岬,它和右边的海岬不同,是一个岩石裸露的海岸,因为最前端的地方凸起,所以这里就像悬崖一样险峻,如果没有相当的装备,无法从这里降落至海面上。没有经验的人,就算有装备也无法从悬崖一样的岩岸上降落至海面。另外,因为海岬凸起处的下方也没什么有趣的东西,所以也没有人会想下去。
对鱼儿而言,人类不会前去嬉戏的地方,就是它们生活的天堂;但相对的,只要有丰富的鱼群,就会成为捕捉鱼类的好地点。不过,通常会来这里捕鱼的,并不是一般的渔夫,而是住在附近喜欢捕鱼的人。他们会搭乘小船,来这里捉鱼,通常也都会有不错的收获。只是,鱼儿最多的时候,也是海水退潮的时候,那时海面下某些凹凸不平的岩石就会露出水面。对随着波浪起伏的船只而言,凹凸不平的尖锐岩石,容易损坏船只,是相当危险的东西。
八月二十五日那天,住在F市,喜欢钓鱼的干货店老板,就划着小船去佐多岬下钓鱼。这个男人名叫尾户义造,钧鱼对他而言,一半是兴趣,一半是工作,他常常来这里。
虽然明知船只进入礁岩之间是相当危险的事,但是因为这里鱼很多,所以还是会把船开进布满礁岩的海面。岩石缝隙之间,隐藏着许多鱼的食物,所以一来到这里,就可以见到鱼儿的影子在岩石与岩石之间穿梭游动。可是,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里,当波浪起伏很大的时候,稍一不注意,船底就会与岩石撞击而破损。所以,尽管这里鱼很多,也不是轻易就能捕获的。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鱼特别容易上钧。尾户兴高采烈地把捕到的鱼放进船尾有盖子的鱼篓里,心里却还是想着:今天是怎么了?难道今天这里有什么特别好吃的饵吗?因为起了这个念头,所以便低头去看水面下的情形。岩岸这边有时很暗,只能看到鱼的影子在水面下游动;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尾户心想:太阳已经下山了,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就在这个时候,尾户发现自己的小船已经进入岩石海域的深处了,因此船身很容易与岩石撞击而受伤,所以便拿起桨,想快点把船划回海边。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看到船右边的水中,好像有一团黑黑的东西。那是什么东西呢?他不经意地把船划近,才看清楚那团东西是黑色的藻类,可是再仔细看,藻类的下方好像有一个白色的大东西。那个东西在相当深的地方,此时天色又变暗了,所以实在看不清楚。可是那个东西实在太引人好奇了,便拿起桨戳戳看。这一戳,就有一部分的东西浮上来。
那个有点长的东西慢慢浮上来,然后在水面上飘动,看起来很像泡烂的破布条。尾户经常来海上钓鱼,却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东西,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便靠过去仔细查看。那东西的一端像扫帚一样呈枝状分升,周围附着很多像棉布屑一样的白色东西。尾户一直盯着那个东西看,渐渐觉得那个东西很像人类的手,终于惊讶得大叫出声。
他又想到刚才的黑色海藻,那又是什么呢?到刚才的地方后,他又用桨一阵戳搅,沉在下面的东西慢慢地全都浮了上来。那是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水中而肿胀得像雪球一样庞大的“东西”;那是一具没有穿衣服,即使全身赤裸,也不会让人觉得有诱惑力的“身体”。它已失去原有的面貌,如果不是刚才先看到手的部位,实在很难让人联想到这个浮出水面的东西竟然就是人类的身体吧?
那具人类的身体因为鱼的啄食而显得破破烂烂,像一团泡烂的绵布屑。赤裸的,没有穿衣服的身体——尾户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实在吓坏了,所以并没有想到那个“东西”身上没有穿衣服,是很不自然的事。
像黑色藻类一样浮上来的东西,其实是头发。头发下面什么也没有了,只剩白色的头骨,既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嘴巴。在海水的浸泡与鱼儿的啄食下,整具身体仿佛破烂的丝线,已有一半以上成为白骨。尾户不禁惊叫出声,整个人跌坐在船板上。
是人类!是人类!因为有头长发,所以那一定是女人。尾户想:刚才自己一直在那女人的尸体旁边钓鱼吗?
原来如此。难怪今天这里聚集了这么多鱼,就是因为想吃“这个东西”吧?他又想到:原来对鱼儿而言,人类竟然是这么好吃的“东西”。
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自己刚才钓上来的鱼很恶心,想立刻把它们倒掉。不过,当务之急应该是报警吧?于是他马上掉转船头,朝岸边的方向划去。
风发出呼呼的响声,震动了窗户的框架,也吹起地面的沙石。沙石霹雳啪啦地打在屋子的墙壁上,被风吹到半空中的枯叶或纸屑的影子,映在毛玻璃上。
我是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暑假期间,每天晚上我都不大容易入睡,因为白天的时候我总是睡到很晚才起床。晚起的原因纯粹是为了不想吵醒妈妈,因为如果我和平常一样早起的话,就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影响到妈妈的睡眠,妈妈就会因为受到打扰而心情不好。所以暑假期间我就养成了晚睡晚起的习惯。
因为睡不好,所以脑筋一直昏昏沉沉的,思绪也不大清楚。可是,就在半梦半醒的情况下,我逐渐感觉到一股莫名的不安正在接近我。因为实在不知道要如何说明或形容那股不安的感觉,所以只好用“莫名”来表示。我清楚地知道那个“莫名的不安”向我袭来了,却不知道它为何会袭向我。我只是感受到“它”来了。
我听到像哭一样的声音。那声音从远而近,好像是小孩子的声音,也像是某种动物——大概是猫——的声音,也像是女人啜泣的声音。总之,是一种我以前不曾听过的声音。那个声音里包含着怨恨,像是从腹部深处挤压出来的呻吟声,让人听了之后不禁背脊发凉。
突然,我觉得胸部被压住了。我的身体被棉被扎扎实实地压着,以致于无法动弹。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害怕得张大眼睛看着前方,可是眼前什么也没有呀!真的是什么也没有。这太恐怖了。
棉被继续压着我的身体,让我呼吸困难、不能动弹。我突然有“我会这样死掉吗?”的念头。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手和脚因为突如其来的恐惧而颤抖不已。
我紧张得睁大双眼,又暗又高的天花板上好像有一对眼睛。那对眼睛一直瞪着我。我惊叫、闭上眼睛。然而实际上,我根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已经吓得发不出声音了。
我觉得我的身体上面有一个看不见的物体。那到底是什么呀?因为道“它”正在缓慢地靠近我的脸。“它”是怪物吗?我感觉到“它”的呼吸有点急促,气息从“它”的鼻孔呼出。我甚至听到“它”呼吸的声音,也感觉到“它”呼出来的气息拂过我的汗毛。实在太恐怖了,可是我的身体怎么样也动弹不了,所以就算想逃也逃不掉。我不敢再张开眼睛,我很清楚我不可能在这个空间里看到什么,但是又深刻地感觉到这个空间理存在着某个东西。我相信那个东西确实存在。
我吓得要死,害怕得不得了。我咬着牙,虽然害怕得想大叫,可是脸部肌肉已经吓得僵硬,实在叫不出声音。我当然也无法翻身,无法把手从棉被里举起来,无法呼吸。我听到断断续续像是受到挤压般的声音,那是从我喉咙里发出来的呻吟声。以前我从没有发出过这样的声音,这也不是我在有意识的情况下发出来的声音。
我想我已经掉入死亡的世界,再也回不到人世了。这就是死亡,死亡的感觉就是这样!身体持续被压迫着,肺部就要破了,氧气也进不了肺部了,这样下去肋骨也会断掉的。我觉得好痛、好痛。身体不能动,也不能呼吸,可是我还活着,那是因为氧气自己跑进我的肺里了。
世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我什么事都还没有做呀!我不仅去不了真锅先生说的外国,连东京我都没有去过。
我独自承受死亡的恐惧,觉得这段时间漫长得像永远那样久,长到让我有足够的时间来了解到恐惧也能杀人。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会有看不见的手拼命地压着我,要把我往下按。看不见的敌人好像想杀死我一样地让我停止呼吸、骨折、痛苦。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这段让我害怕又痛苦的时间,实际上大约只有十或二十分钟吧?可是在我的感觉,却像两个小时、三个小时,甚至是永远那么漫长。因为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以前我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也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莫名的敌意。
是鬼魂在做怪吗?我不知道。不过这也是我后来才有的想法,因为当时我只知道害怕,所有的念头都在和恐惧作战,根本没有余力去想东想西。
就在觉得快死了的时候,胸口上的压力渐渐减轻了。刚才确实压在身上的力量减轻之后,胸口立刻轻松起来,变得可以呼吸了。那一刻我想到:啊!得救了,太好了,我不会被杀死了。
压在身体上的力量消失了一阵子之后,我还是没有办法完全恢复呼吸,眼睛也不能张开。刚才确实是什么也没有看到,可是,万一现在张开眼睛看到可怕的东西,那该怎么办?
我就那样静静地躺了一阵子,直到心里告诉自己:“可以了吧?”才小心地张开眼睛。确实什么也没有,太好了!于是我把原本投注在天花板的视线往下移动,可是视线一往下移动,我又想惨叫了。我脚边的棉被那边,有一个头发零乱的女人,她像佛像般地端坐着,身体像潮湿的毛玻璃一样透明。
我那好不容易能动的身体立刻又翻身缩成一团。我把自己藏在棉被里,发抖地等待天亮。我相信天亮以后“那个东西”就会不见,所有可怕的事情全都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