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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何建国一个人开车在路上走,漫无目的。从前,跟顾小西吵了架也是这样,要么她走,要么他走。她走可以回娘家,他走就只有满大街溜达。现在比从前好多了,至少可以开着车溜达。一辆辆满载的大货车轰隆隆迎面驶来。它们从哪儿来、上哪儿去?车上装的是什么?将要为它们卸车的是谁?那次哥哥被叫去卸车,整整卸了大半夜,第二天只比平时晚起了一个小时,而后,又干了一天的活儿。不知道将要卸这些车的人里,是不是也会有哥哥。刹那间,那刀削斧凿般的一幕又在眼前闪出:土屋、土炕,父亲居中而坐,他和哥哥一边一个,三人中间的炕上搁着两个攥成团的纸阄。父亲让他们抓阄决定谁上大学,哥哥先抓。当哥哥把手伸向炕中间的那两个阄时,何建国清清楚楚看到,那手在抖。是啊,一抓定终身,这是何样的残酷?哥哥抓起两个阄中的一个,停了一会儿后方才打开来看,看后就交给了父亲,而后,下炕,一声不响抓起门边的锄头,下地干活儿。那阄上写的字是:不上……

    何建国闭了闭眼,不能再想。他将车停在第一个遇到的酒吧前,下车,走了进去。里头灯光昏暗,几乎都是成双成对或三五成群的人,他拣了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坐了,一坐下就后悔了,原先只看到那里人少,只一个人,安静,怎么也没想到那个人会是熟人,是简佳。显然对方也为碰上了他而烦恼,都碍于礼貌勉为应酬,说一些“你也来了”之类不咸不淡的话。何建国知道简佳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小航和她吹了,心里苦闷。简佳却不知道何建国为什么会来这里,何建国压根儿就不是个来这里的人。三言两语之后,才知道又和小西吵架了。她懒得打听他们为什么吵架。内心深处,还有点儿幸灾乐祸。活该,这就是报应。她一直为小西对她和小航的事的态度失望。小西爸妈的态度可以理解,她不该呀。她准备再稍坐一会儿就走,坐到礼节礼貌所需要的时间后就走。这时,她听到何建国说话了,语调郑重:“简佳,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她看他。他说:“上妇产医院,查一查习惯性流产到底能不能治。”

    简佳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为什么不叫小西去?”

    “不想让她知道。”

    “是不是如果不能治的话,你就不跟她过了?”

    何建国没说话,没说话就是答案。简佳震惊,继而愤怒:“何建国,你这么做太不地道了,小西的病是怎么落下的——”

    何建国摆摆手打断她,声音消沉:“简佳,我不想翻旧账,没意思。也不想让你来当裁判,谁判了我也不听。”

    简佳说:“你们结婚的时候怎么说的?肯定是‘不论发生了什么,都是一生一世在一起’吧?不能说只能在一起享福不能在一起受苦吧?不能说一方有了病另一方就可以弃她而去不要人家了吧?”

    何建国被逼无奈,简单说了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说:“不是我不想跟她一生一世在一起,是她不给我这个勇气!”

    简佳:“不就是没帮你哥哥安排好工作吗?……我去找小航谈!”

    何建国“咦”了一声后,小心地道:“我听说,顾小西她家不同意你们的关系。”简佳没吭声。何建国又道:“你究竟为什么要离开刘凯瑞?是,他不能跟你结婚,可你们女的不是经常说吗,幸福就是真金白银!”

    简佳冷笑一声,反问他:“哪个女的这样说?”

    “既然你不这样认为,去跟顾小航说啊!”

    “他信吗?他,他们家,都认为我不跟刘凯瑞只是因为他不肯跟我结婚,要是刘凯瑞肯,我能立马回头。”

    “你不会吗?”

    “当然。”

    “为什么?”

    “因为我并不认为幸福就是真金白银!”

    何建国点头,再也无话。

    发行部主任来了,小西爸那本书准备开个研讨会,他来跟小西和简佳商量会在哪里开。小西的意思是就在社里的会议室开,以降低成本。发行部主任的意思是要么不做,做就做好,做出档次,记者们很看重这个。最后他说出了他来的目的,他想把研讨会在刘凯瑞公司的会所里开,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与有钱人打交道的机会。小西立刻想到了简佳,嘴里拖延:“为什么要在他们那里开?……他是想扩大他的知名度!”

    “双赢,有什么不好?……那会所我看了,豪华,气派,中式仿古,最绝的是墙壁上镶着的那道门,暗门,看上去就是一堵墙,其实有一个机关,一按开关,那墙就徐徐打开,里面别有洞天——据说宋朝李师师和宋徽宗就是这样见面的。宋徽宗碍于身份,和李师师见面都是在密室里——瞧瞧人家这设计,多具人文情怀!……”

    小西打断了他:“主任,这事等简佳回来再定,好不好?”

    主任摆手:“为什么非得等简佳?实话说吧,这事我是来通知你们的,不是来跟你们商量的。因为,刘凯瑞的助理已经跟我谈定了!……顾小西你还别翻白眼,人家出赞助不能白出,咱们得学会尊重资本的意志!”

    “什么资本的意志,不就是拜金主义吗?谁有钱就听谁的,有奶便是娘!”

    “那你算是说对了,有奶还就是娘,没奶你能长这么大吗?”

    “奶牛也有奶,你管它叫娘吗?”

    简佳回来了,得知二人争执的来龙去脉后,对小西生出一丝好感。看来她不是像她以为的那样,只要能把小航择出来,就把她胡乱向外推,哪怕推给刘凯瑞。

    心里一软,忍不住就把遇见何建国的事对她说了。她之所以要说,是为小西好,因此说的时候,在让小西有危机感的同时,尽量对何建国的激烈情绪作了淡化处理。中心说了两个事实:一是何建国对她能不能生孩子的事很在意;二是他对顾家对他哥哥的工作安排很在意。小西一听就有些急,当下,就跑到工地上去找了小航。

    “姐,未必为了你的婚姻,我们全家都要做何家的奴隶!”小航说。

    “小航,这对你不过是举手之劳——”

    “举手之劳?开玩笑!那包工头要跟我做交易,让我在不合格的验收单上签字。”

    “那就换了他!”

    “换他?没点儿背景的人能当包工头吗?那人已经弄走俩项目经理了。到最后还不知道谁换谁呢!”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我也好早给你姐夫说!他以为你是不帮他,你不帮他是因为我和爸妈一块儿反对你和简佳的事。”

    小航冷笑一声:“小心眼,小人。我才懒得跟这种人做这种无聊的解释。”转身走。

    小西追着叫:“小航,真的帮不了他哥吗?”

    “帮不了!”小航的声音远远传来。小西失神地目送他远去。

    从那次跟何建国吵了架后,小西就回爸妈家住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走,她很客气地跟何建国说明了原因:爸爸的书稿正在最后冲刺阶段,比较紧张,家里头没有保姆,她回去可以帮着做点儿家事。而且,作为爸爸书的责任编辑,有什么事在家里可以随时商量。总之,找了很多理由。从前,她要走,甩手就走,动静怎么大怎么来,就是要让对方知道,我走是因为我生气。这次她没这样做,本能感觉到他已不会在意她的生气与否,她那样只能是自讨没趣。她实在不想在自己家住了,何建国的不冷不热不阴不阳不死不活,令她窒息。

    小西在厨房里拿饭盒准备去食堂打饭,爸爸在书房弄他的稿子。妈妈下班回来了,回来就进卧室里翻找什么。小西拿着饭盒向外走时,妈妈出来问她看到小航送她的那枚胸针了没有,她晚上有一个老同学聚会。小西放下饭盒去帮妈妈找,可能的地方都找遍了,没有找到。妈妈边找边自语般道:“这就奇了怪了,我上个月还戴了呢,去参加肝胆外科学术会时,戴了。”

    小西爸闻声从书房里出来,问小西妈:“你上次参加会穿的哪件衣服?”小西妈说了哪件。小西爸想了想,从门厅挂外套的衣柜里找出了那件衣服,结果,胸针在那衣服的口袋里。同时感慨:“这要小夏在,真找不着又得怀疑人家了。……干保姆不容易。这点最不容易。谁家里都有个找不着东西的时候。家里没保姆的时候没事,有了保姆,就是保姆的事。小航的钱找到了没有?”

    小西妈摇头。

    小西给妈妈别胸针:“那是怎么回事呢?我怎么想怎么觉着小夏不是那种人!”

    小西爸斩截道:“绝对不是。你看她那性格,自尊到了刚烈!”

    小航回来了,出乎小西意料。他最近下班后极少按时回来,说加班。加班是不回家的最好借口。不用说,是因为简佳的事情不愿意跟家人在一起。到家后跟爸妈姐姐打了个招呼,就进了自己房间。

    小西跟到小航房间门口问他在不在家吃饭,她要去打饭。他说不在家吃,换件衣服马上走,跟朋友们出去吃。小西很想跟他说一说何建成的事。想了想,没说。何建国最近的态度,跟小航帮何建成没帮到位很有关系。小航是不该,但是何建国更不该,别人帮你,是心好;帮不了或就是不帮,是正常。不能说不帮你就是欠了你。想想这点就寒心,这么多年夫妻了,帮了他家那么多的忙了,只要一点儿帮不上,就是对他家对他没感情,就全盘否定。如此下去,看来他俩的日子真的是到头了。这工夫小航换好了衣服,向外走,走到门口,想起件事,回头对大家道:“对了,我那五百块钱没丢。借给一个朋友后忘了,今天还我钱,才想起来。”

    小西妈不由得大怒:“荒唐!”

    小航回嘴:“有什么呀!谁还没有个忘事的时候?”

    小西妈走到他跟前,用手指点着他:“你知道你忘的这事,给我们带来了多大的麻烦?给别人带来了多大的伤害?”

    小西忙道:“妈,我们再请她回来就是了。”

    小西爸:“对,跟建国说,再请小夏回来。同时向人家道歉。”感慨,“这个小夏,宁折不弯,刚直不阿,士可杀不可辱!好!”

    小西妈不耐烦地对丈夫道:“行了你别掉书袋子了!”又对儿子说,“小航我跟你说啊——”

    这工夫儿子已经出门了。小西妈气得重重叹了口气,把穿好的衣服又往下扒,走到电话机旁拿起电话,要给人家打电话说有事不去了。小西极力劝妈妈去,去散散心,同时保证跟何建国说,首先让他代向小夏道歉,而后,看能不能请小夏回来,妈妈这才算勉强穿上衣服,走了。

    小西和爸爸吃饭。为省事,打的包子和粥。食堂里的包子皮很厚,馅很咸很油。小西爸吃得直叹气。真想吃小夏包的包子啊,茴香苗切得细细的,肉也是切的,不是剁的,切成小丁,和茴香苗拌一起,小夏称之为“沙馅”。如果说那是沙馅,食堂的包子就是“泥馅”。肯定都是搅拌机搅碎的,硬硬的一小坨,是什么菜都吃不出来。

    父女二人没滋没味地吃完了饭,爸爸又一头钻进书房,小西收拾了餐具去厨房,洗碗,放碗……感觉日子过得也像刚才那顿饭一样,没滋没味。心里头还沉重,小夏的事,怎么跟何建国说?看家里的情况,实在需要小夏,但是现在,她没办法跟何建国开口让他帮自己家办事。他哥哥那事没有办好,何家尤其何建国正为这个生着气呢。

    这时候,门铃响了,她扎煞着两只湿手来到门口问:“谁?”外面的人说:“我。”好像是何建国!小西把湿手在裤子上蹭蹭,一把拉开了门,是何建国。小西的心里,先惊后喜,惊的是没想到他会来,喜的是正想他呢他就来了。

    听到何建国来了,爸爸从书房里出来跟他打招呼,这时听建国跟爸爸说:“爸,您的书忙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

    “那,我接小西回去,可以吗?”

    小西万万没有想到,用询问的目光看何建国。何建国不看她。

    小西爸道:“没问题没问题。……我本来也没说让小西回来是她非要回来。……建国啊,你可有日子没来了,听说当上领导了,工作更忙了是吧?”

    何建国显然不想听爸爸再嗦下去,敷衍地跟爸爸说了几句什么后,就转对小西道:“那,小西,我们回去?”

    小西一转身回了房间,收拾回自己家的东西,一句话没说,不敢说,怕哭出来,是喜极而泣的哭,他终于还是来了,终于还是离不开她。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终归不会那么脆弱。

    …………

    小西跟丈夫回家。何建国开车,开的公司的车。他车现在已经开得很熟练了。小西坐在何建国旁边,二人都没说话。在小西,是一时找不到话说。她最想说的是:“你为什么突然想起接我回去了?”要搁从前,这话她能张口就来,现在,不能了。现在他们的关系已不是从前那关系了。过去是想吵就吵有什么说什么根本不过脑子。现在呢,说前得先想想能不能说,会不会让对方反感,会不会引起矛盾。

    他们的车追上一辆卡车,超过去。在北京明亮的路灯下,可以清清楚楚看到,车上挤满了一车民工。小西回头看那车:“这天儿让人坐敞篷车!”她说这话固然是真心同情那些这天儿还坐敞篷车的人,但在潜意识里,不能说没有迎合讨好何建国的成分。

    何建国只淡淡回了一句:“民工嘛!”

    小西沉默了片刻:“是得想办法给你哥调调工作。我跟小航说。”

    何建国说:“不用了。我已托了我的一个同学了,他答应让我哥去他公司里做保安。室内保安。”

    “三十多岁了做保安?也学不到技术。”

    “先挨过这一段再说。等天暖和了再说。小航那边你不要再找他,我同学说他可以辗转找人想办法。”

    就是说,他来接她不是为他哥的工作。那么,他来接她回去的原因就应该是纯粹的,就是想接她回去。这样想着,心里越发温暖起来。

    车到楼下,二人下车,进楼,发现电梯坏了。二人几乎是同时想起了那个步行攀爬的月夜,他背着她。她看他,并不是想让他背她,她现在身体好好的不用他背,她只是想,哪怕两个人一起在楼道里走,能有机会体会一下当年的感觉,也是好的。他却掏出了手机,说道:“问问物业,什么时候能修好。”

    小西心里一阵失望,为表明心迹,抢着道:“没关系。我们步行上去,权当锻炼身体。我好久没锻炼了。”意即,我没有让你背的意思。我有自知之明。

    何建国这时却已经拨通了物业的电话,物业回答,五分钟之后即可开通。

    他们站在楼口等电梯。这天月亮很好,很圆,是十五了吗?小西看那月亮,眼睛有点湿,想起一件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那天停电,他背她上楼,她怀孕了,月光如水。音乐如歌。那是鸣响在他们心中的音乐。乐曲的名字叫《爱情的故事》。是那时候他们最喜欢的一支曲子,美国电影《爱情的故事》的主题曲。热恋时,他们一块儿看了那个电影。看完后小西说了:“你是不是想让我向那个男主人公学习,学习他跟一个穷人家的女儿结婚?”

    何建国没有回答,只摸摸小西的头发:“小西,你条件那么好,有那么多人追你,那么多人反对你跟我,你为什么要跟我?”

    小西笑嘻嘻道:“因为我糊涂。”

    何建国有点儿生气了:“小西!”

    小西这才不敢开玩笑了,答:“因为我有眼光嘛!不像那些虚荣的女孩子看人只看表面!”

    何建国一把把小西揽在怀里……

    这时,何建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走吧。电梯修好了。”声音干巴巴的,让小西一下子从天上掉到了地上,掉回了现实中。她跟何建国进电梯。她知道他不想背她。不是怕费劲儿,是不想跟她有那样的亲密接触。肉体上、情感上,都不想。那么,他接她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何建国是想跟小西商量,让小西在娘家住,让他哥哥回他家来住。至少住几个月,度过乍暖还寒的这些日子。

    何建成自幼身体就不是特别强壮,家里条件虽不好,但是也比工棚里强。家里干活儿的强度,也比工地上轻。条件差加上劳动强度高,可能也有水土不服的原因,他发起了高烧。刚开始还忍着不说,继续干活儿,结果,晕倒在了工地上。接到通知后何建国赶到医院,哥哥已被送到了医院,这会儿正在输液,血象很高。坐在医院急诊的输液室里,烧得直说胡话。何建国到后立刻花钱租了辆平车,让哥哥疲惫的病体能够躺下。那夜,他陪哥哥在医院过了半夜,而后,把哥哥接到了自己家里。哥哥到家就睡,早晨何建国起来后他还在睡,一动不动。摸摸额头,烧已经退了。显然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冻的,累的。何建国给哥哥把吃的喝的准备好,留了个条,就上班去了。上午公司开会,一开开到了半下午,下午他抽空回家了一趟,采购了一大堆东西,准备拿回来塞进冰箱,等哥哥病好了后,好好给他补补。进门一看,哥哥居然在擦抽油烟机!何建国一下子急了:“哥,你不好好躺着在这儿干吗呢!”“烧退了,冰凉的了,躺不住。”他过去把何建国手里的东西接过来,边说:“俺寻思着还是上工地住,都扣了伙食费的,不吃也不退。”

    “不退就不退吧,没有几个钱。这回说好了,你就住这儿,早晨吃了走,晚上回来吃,开了春儿再说。你要是听我的话,能来家里住,就不会有这些事!”又补充说了句,“这和小西都商量过的。她怕你觉着不方便,回她娘家住去了。”

    何建成根本不信,连连摆手:“建国,你这样做,不中!她是你媳妇,不跟你住一块儿,住娘家,哪中?没有这个道理!俺这就回工地,再带床被窝去就中。”何建国欲说什么,何建成摆手:“这事就这么定了!”再不说话,吭哧吭哧安好了抽油烟机。哥哥真是个聪明人,什么事,一琢磨就会。何建国心里又痛,忙上去帮哥哥安装抽油烟机,找点儿事占住手。哥儿俩一上一下安装油烟机,配合默契。建国说了:“哥,那天你在路上见了我,咋扭头就跑呢?”边说边在心里头骂自己虚伪。哥哥却说:“正想跟你说这事呢!建国,以后,你跟你单位上的人在一块儿的时候,碰上,咱不说话,不认识,啊?”何建国眼圈一下子红了。何建成装没看到,专心安油烟机,边说:“这我就知足了,建国。有你对哥的这份心,我就知足了。我们没必要给你在单位造成不好的影响。”何建国再也说不出话,心像被谁攥住了似的,喘不动气。哥哥这么说是因为哥哥什么都不知道,要是哥哥知道了事实真相,他还会这么说吗?他还会认他这个弟弟吗?

    何建国决意要让哥哥回家住。显然哥哥的主要顾虑在顾小西,这事非由顾小西出面,办不了。这天下班后,何建国决定去找小西谈,面谈,重要的事情不能在电话里谈。但是门一开,一看到由于他的到来小西脸上露出的情不自禁的喜悦,他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她以为他来是想跟她和好,他如果马上说出了来的目的,对她不啻是一个打击,而且是双倍打击。不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说“我接小西回去”。心里头想的是,接回去再说,瞅机会再跟她商量。

    当来到楼下看到电梯不能使用时他和小西本能对视了一下,仅那“一下”,他就从小西眼睛里读出了她心中的内容,知道她想起了什么。但是现在,那绝无可能。小西猜得一点儿不错,他就是不想背她。不是怕费劲儿,就是不想跟她有那样的亲密接触。肉体上、情感上,都不想。那会使他难受,使他觉着虚伪,同时也会觉着是对小西的欺骗。

    二人开门进家。小西离开家没多少日子,感觉上却像是走了很久似的,有一种又亲切又陌生的感觉,厨房里,卧室里,洗手间,阳台……她挨个走了一遍后,马上开始从包里向外收拾她从娘家拿回来的换洗衣裳等物。这时何建国的手机响了,他拿着手机去了阳台。接完电话后在阳台上站了许久,思索着事情的整个局面。

    小西把东西都带回来了,就是说,她是准备回来住了。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跟她开口说他想让哥哥来家住的事?不说,哥哥怎么办?突然,他想到了一个办法,这样也许更好——他们三个同居,他俩睡卧室,他哥哥睡客厅——这样的话,哥哥才可能安心。否则不管怎么样,他来住而小西不在,他都会觉着是他挤走了小西,影响了他们夫妻的正常生活。当下心中释然,脚步轻快地从阳台上回屋。这时,他听到洗手间已发出了哗哗的淋浴声,想也不想就推开了洗手间的门,他急于跟小西说话。

    小西惊叫一声。她没想到他会推门。当然这只是表层的原因。深层的原因是,他们已好久没有过肉体的接触了,彼此已有些陌生了,不习惯赤裸相对了。何建国马上关上了门退了出去,并说了声“对不起”。

    小西继续洗澡,心里头后悔:叫什么叫?有什么好叫的?他们难道不是夫妻吗?彼此肌肤相亲熟悉对方身体上的每一方寸的妻子和丈夫!她很想叫他回来,像夫妻那样无拘无束。她洗澡,他在一边陪她说说话,或者,帮她擦擦背,或者,一块儿淋一个浴?……算了,时过境迁,刚才她一声叫把他阻在了外面,现在请他回来,就生硬了。晚上,晚上睡下了再说。

    夜里,夫妻上床。他们习惯各睡各的被窝。熄了灯后,小西主动钻进了何建国的被窝。从前,大部分时间,一直是他主动。她主动的时候有,少。但是这次,她决心主动。心之使然,而非性。

    何建国没有想到。他跟小西很久没有房事了,这期间,他一直是自力更生靠“右手情人”解决问题。而且就他的心情来说,也是宁肯用“右手情人”也不愿用顾小西。但是现在小西主动要求他却不能拒绝,都说男女平等,什么时候也平等不了。就说这事,女的拒绝男的是天经地义,是骄傲是矜持;男的拒绝女的你试试?是冷漠是残酷是对女方的伤害,再不就是,没有本事。他现在的情况是,又冷漠,又没本事——昨天晚上刚刚自慰过一次,储备用光了。

    小西钻进了他的被窝,钻进了他的腋下,嘴里还兀自呢喃,令何建国头皮一阵阵发麻。她什么时候学会这个了?从前她不是这样子的啊!这时候,他感到她的一只手从他的胸上开始下移,他下面全无准备呢!心里暗叫不好,一把抓住了这只手,仓皇之下,把它捧到了嘴边。没想这也能误导她,以为他是要讲究情调。从前,她总嫌他在夫妻生活上没有情调,一点儿弯不拐,一点儿铺垫没有,直奔主题。她肯定以为他现在是在跟她讲情调,这可真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她立刻就作出了相应反应,把嘴凑到他的耳边,咬他的耳垂。他曾跟她说过,耳垂是他最敏感的地方,她却从来跟没听到似的。显然,她是听到了,就是不想做。只要她想做,也能做得很好呢。在小西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到底也是自身年轻,还有,小西的身体也年轻,那没有生育过的身体苗条、紧致、富于弹性,最终唤醒了他男性的本能,于是,他进入了。一旦进入,方感那里的湿润温软哪里是他的右手情人所能比的?……这一次,由于小西的主动,配合,他们体会到了空前的痛快愉悦。事毕,二人只简单擦了擦,洗都没洗,就睡了。那一夜,睡得很沉。

    次日是周末,何建国一觉醒来,九点多了。睁开眼睛,吓了一跳,面前,极近的距离处,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他看。他反应了几秒,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立刻,向对方绽出了一个笑。小西被这笑感动得要哭,掩饰地一下子把头拱进了何建国的怀里,嘴里喃喃:“建国,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过了?……有一个世纪了吧?有一阵儿,我都想让你去医院看看了。”

    “看什么?”

    “看你是不是ED了。”

    “ED?我?”稍停又说,“不过,男人到我这个岁数,我这样的工作压力家庭压力,十有八九,也差不多该ED了。我是少数的几个例外。”

    “又吹又吹!”

    “不信,你去问!”

    “问谁?”何建国笑了,知道所言荒唐。小西道:“就是能问也不用问,答案明摆着,肯定个个跟你似的,是‘少数的几个例外’!吹牛,尤其在这件事上吹牛,是你们男人的重要特点之一。”

    何建国摇头摆尾道:“咱可不是吹吧。咱这可是,‘用事实说话’吧?你昨天晚上感觉怎么样,难道不是——飘飘欲仙?”

    小西嘁了一声:“一个人做点儿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

    “那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魅力,能不能让我‘一辈子做好事’。”将小西往怀里搂了搂,“小西,跟你商量个事吧?”

    而后就说了那事——他一直处心积虑想说一直没有机会开口说的那事。但是只说了个开头,还没说到“同居”呢,刚说到想让他哥回来住的时候,顾小西就“噌”,从他怀里跳了出去,直接下床,穿衣。

    小西感到恶心。为了她自以为的他的感情需要,为了昨天夜里他表现出的跟真事儿似的激情。婚后有一段时间,特别是近一段时间,他们之间是有过这种现象,当一方有求于另一方时,这方就会事先表现出对对方好来,比如,主动送对方点儿东西啊,主动端一杯水啊递双拖鞋啊,但是,为了达到一个目的做这样的事,于他们还是第一次。简直下作,简直亵渎!简直无耻!小西没听何建国说完便从床上跳了下来,连声冷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昨天我还纳闷呢,这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么殷勤这么主动地跑去接我,当时就想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但是,但是,”她强忍着眼里的泪,“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能到这种地步,居然为了你们家那点儿破事儿不惜——”她停了一秒,“不惜使用美人计!”

    何建国无从解释,他这才真是一步被动,步步被动。无从解释就不解释,就事论事。“就住到五一!太冷了他们工棚!”

    小西穿上衣服,摔门就走。小夏的事没跟他说,不说,再说这个,他们的关系就更是交换关系了,赤裸裸的交换!

    在小西摔门而走的那一瞬,何建国彻底失望,下决心把这件事情作一个了断。不想这时,哥哥何建成那边出事了。

    这日,何建成被安排给几个瓦工打下手,铺甬道。这是一个高档住宅区,独栋别墅,每一栋都在五百万以上。何建成负责搬砖,运水泥沙子。一个小头目对瓦工们说:“这些个砖都是从意大利进口的。比你们的手指头还贵。切的时候小心着点儿,别给切废了。”说到这儿,又指着何建成道:“你,搬东西的同时,看着点儿来往的人,别让他们往刚铺好的道上踩,看房的,让他们走那边!”何建成点头答应。

    傍中午的时候,一个气度非凡的人来看房,抬脚就往刚刚铺好的甬道上踩,何建成忙拦住他说这砖刚铺上不能踩。对方说那你让我走哪儿?甬道两旁到处是碎石水泥还有沙,确实也没路可走,没有这种人可走的路。何建成他们无所谓,他们有着跟这环境配套的服装鞋子和身份。购房人不一样,黑皮鞋亮得闪白光,西装笔挺。何建成只能小声重复头目的话这道不能踩,砖刚铺上,踩坏了得重新铺……对方像没听见般,踏着甬道就走。何建成情急之下拉了他一把:“不能踩啊!这砖是意大利进口的……”对方嫌恶地甩开了何建成的手,但是,晚了,那深蓝西服的袖子上,已经留下了何建成的手印,不知是水泥是土还是切割地砖的粉尘。对方立刻火了:“你这是干什么?有话说话,怎么动开手了?……意大利进口的砖怎么了?你就知道意大利进口的砖,知不知道我这西服是哪里进口的?”边使劲儿掸着袖子上的灰,掸不干净,他越发火了:“我下午还有个会——你、你、你他妈混蛋!”不知如何发泄怒火,边说,边用脚在甬道上使劲儿跺了几下。何建成不由得心疼地闭了闭眼。

    小航从一边路过,基本看到了整个过程,非常生气,走过去对那人道:“先生,知不知道这是施工现场,闲人免进?”

    “闲人免进,我是闲人吗?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了,我是来买楼的,是这儿的客户,是你们的上帝!”

    “买楼去售楼处,有相关人员接待介绍,这儿是施工现场。甬道不能踩,请你下来!”对方站着不动。“再说一遍,下来!”对方仍不动。四目相对。

    工人们齐齐住了手看他们。这两人都是有身份的,也就是说,势均力敌。不像何建成,根本就不是对方对手。看那人还不动,小航火了,一伸手,把那人从甬道上拉了下来。对方挣扎着不离开,小航加大了力度,对方没站稳,向后摔去,一屁股坐到了身后和好的水泥、沙子里。那身不知从哪里进口的西装当然彻底完蛋。何建成不由担心地看小航,发现小航也是一惊,显然,事情到这地步并不是他的本意。这时,那人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小航鼻子破口大骂:“小子,你等着,我去投诉你!老子今天不把你的饭碗砸了老子跟你姓!”说罢扬长而去。小航阴着脸对工人们说了句“干活儿吧”后,走了。何建成一直目送他走,心里头非常不安。

    这件事情的结果是,顾小航被解职。

    这事像阴云一样,笼罩了顾家。当然,凭小航的年龄和工作经历,再找一个工作没有问题,但是,要马上找一个合适的工作,可不那么容易。小西坚决站弟弟一边:“他有钱怎么了,有钱就是上帝吗,就能把别人的劳动不当劳动、规定不当规定了吗?”

    小西妈:“这些没用的就别说了。现在的问题是,小航没了工作怎么办。”

    一直沉默的小西爸开口了:“小航,我要是你的上司,我也会这样处理。不问过程,只看结果。结果就是,你让公司失去了一个准备掏五百万买楼的重要客户。”

    小西道:“听他吹!我还准备掏一千万买楼呢!”

    小西爸正色道:“人家定金都付了。大定。”小西这才不说话了。小西爸道:“发生这种事情,看似偶然,实为必然。那人固然有他的问题,但是我们现在要找的不是他人的问题而是自己的问题。小航,我们了解你,你是有能力的,有能力化险为夷化干戈为玉帛有能力兼顾双方的利益,但你却没有这样做,而是像个毫无职业素质的老粗一样硬碰硬跟客户对骂直至动手!为什么?因为你的心思没有放在工作上!”所有人同时一愣,看小西爸,包括小航,不知小西爸指的是什么。小西爸慢慢道:“没想到,就因为我们反对你和简佳的事情你就会变得如此颓丧失去理性,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一个心胸!在这里我要劝你一句小航,你可以不爱江山爱美人,但是,美人可是要爱江山的哟!换句话说,没有哪个女人会心甘情愿地爱一个一事无成的男人。事业,才是男人的立身之本!”说罢,起身就走。进了书房,咣,关了门。

    小航没吭声。他不得不承认,父亲的分析是对的——不是指他对女人的分析,而是对他本人的分析——他近来火气确实是大,无名火。究其竟,跟简佳的事有直接关系。否则,今天的事情,完全有可能是另一个结果。

    屋子里静下来了。小西妈和小西想安慰小航,又不知该说什么。这时,门铃响了,小西去开了门。来人是何建国。小西一看是他,哼一声都没哼,没看见似的;何建国毫不在意,跟小西妈打了招呼,而后,直截了当对小航道:“小航,今天的事,我听我哥跟我说了,说你在关键时刻帮他说了话。谢谢你!”

    小西冷冷道:“你哥怕是还不知道,小航为今天这事被开了吧?”

    何建国大吃一惊,扭脸看小航。小航苦笑了一下没说话。就是说,是真的!何建国这就有点儿搞不懂他这个小舅子了,为怕得罪包工头,他宁可让他哥受苦;现在却又能为了他哥,把工作都给丢了。但不管怎么样,他为他哥把工作给弄丢了是事实。

    这天晚上,何建国请小航吃饭聊表谢意。席间,何建国一而再再而三的感谢让小航觉着不好意思,说让姐夫不要再感谢他,他不想无功受禄。他当时如此过激不完全是挺身而出见义勇为,主要是因为反感那个客户,那人的目中无人飞扬跋扈不能不让他想到刘凯瑞。因为了刘凯瑞的缘故,小航开始有一点儿仇富。也知道这很狭隘,但那股劲儿一旦上来,就是控制不住。当然,如是别的工人的事他可能也不会管,但他的管,也不是为何建成,而是为姐姐。姐姐和姐夫最近关系紧张,何建成工作没安排好是一个重要原因,何建成真出了事姐姐肯定要再次受到牵连,就是说,这件事情他主要是为自己,次要是为姐姐,跟何家全没关系。何建国听了,点着头想,这就对了这就对了,这才合乎事情的本来逻辑。但却并没有因此就慢待小航,相反,对他格外尊重。他一向欣赏他这个小舅子的敢作敢为胸怀坦荡,由于小西的关系,很长时间以来,二人有些疏远,能有这个机会坐一起聊聊喝喝,委实是一件惬意之事。聊着,喝着,神差鬼使般,何建国对小航说了在酒吧碰到过简佳一事,还把当时简佳对他说的话一并对小航说了。他知道顾家反对小航和简佳,潜意识里,就是想撮合他们对抗顾家的反对,他对顾家道貌岸然的伪传统反感至极。

    何建国所说之事令小航受到了震动和鼓舞,当下就做出了一个决定。

    …………

    小航在刘凯瑞办公室的外间等,门开了,刘凯瑞出来。

    “小航!稀客稀客!……走走走,进屋!”

    “不用了!就几句话,说完就走!”

    刘凯瑞对助理:“你去吧。”助理走了,小心地关好了门。刘凯瑞:“什么事?小航。”

    “你说简佳从你那里拉了两万块钱的赞助?”

    “是。”

    “你为什么要给她赞助?”

    “因为我爱她。”

    “打算跟她结婚吗?”

    “不。但是我会给她幸福。”

    “幸福的标准全在于每个人的感觉。”

    “说得好!现在就看简佳更在意什么:是你的年轻还是我的富有!”

    小航纠正他:“我的感情!”

    刘凯瑞笑了:“小航,你和简佳之间是不是出问题了?”

    小航:“什么意思?”

    刘凯瑞:“你们俩要是好好的,你来找我干吗?”

    “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那两万块钱的赞助,我出!”从包里拿出两万块钱拍到桌子上,“给写个收条。”

    刘凯瑞愣一下,哈哈大笑:“好!好好!”一挥而就签了名。边签边道:“小航,你是不是把你最后一个铜板都拿出来了?”

    小航轻蔑地看他一眼,转身走了。刘凯瑞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

    …………

    小航从刘凯瑞处出来,直接开车去了出版社,找到了六编室。姐姐也在,这让他稍感不便,不过也没什么,只要简佳在就好。进屋后开门见山:“简佳,我想跟你谈谈。”看也不看小西一眼,明摆着挑衅。

    小西道:“不行。我们马上要商量事情,事情要马上定!”

    小航淡淡一笑:“也好,那就在这里说。”拿出一张纸,“就一句话,刘凯瑞赞助的两万,我还给了他。这是收条。省得你去再还他一遍。”

    简佳愣住:“你跟他怎么说的?”

    “就说,这钱不用他出。顺便问了问他,认为在你那里幸福的标准是什么。”

    “他说是什么?”

    “是富有。”

    “你呢?”

    “是感情。”

    “你能确定你的感情吗?”

    “能。我爱你。简佳,我们结婚吧。”

    小西叹了口气,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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