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情怯。
离别了两年的台湾依旧阳光普照,人潮喧哗,像一群忙碌的工蚁匆忙行进,没有微笑,没有招呼,各自错身而过。
今天,她十八岁了。
原本有场婚礼等着她,可是她一刻也未停留地赶回来却是参加一场丧礼,一个若无意外会在今日迎娶她的男人,只是两人都爽约了。
心很难过,层层包裹着忧伤,红肿的双眼在飞机上已流光了泪,使她见了久违的家园再也哭不出来,仅以宽大的墨镜掩饰哀恸。
他不仅是她曾爱过的人,更像她血脉相连的亲人,陪伴她走过任性的青涩岁月,给了她无优的纯真年少,她无法忘怀的爱人。
十六岁走出国门是为了逃避情债,十八岁走入国门是为了哀悼伤情。
短短两年间她由少女成为少妇,青稚的脸庞趋向成熟,骄纵的个性依然未曾改变,飞扬跋扈地不可一世,目中无人地自以为掌控好一切,绝对不会偏离轨道。
她是自私的,她是刁蛮的,她是……好胜,所有的源头皆由她而起,如果她不任性子出走,他仍会是那个叫她野丫头的男人。
而且活着。
走进肃穆的灵堂,秦家的亲友纷纷让出一条路,他们,都知道他在等她,只是为了等她,否则他走得不甘心,只是为了她。
方型框的笑容显得哀伤,感觉像在落泪,无声的两行泪滑下。
是她的变心害了他吗?该受天谴的是她,他不该代她受过,只因为他爱她。
她竟不敢接过三柱清香,自欺地不去相信,他就能永远存活着。
“丹娜,上柱香吧!”
不,别叫她接受,事实太残酷了。
范丹娜头一扭地奔向灵堂后,一手贴着两人在她三岁时种下的木棉花树干,一手抚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他最怕看见她哭了,他说她是他最美丽的晴天娃娃。
炙热的阳光抵不上她心里的寒,为什么她要回来送他最后一程?
“是你害死他的。”
充满怨恨的沙哑嗓音在她背后响起,曾经她的声音是甜美如棉,和她所疼爱的侄女十分相似,只是她哭太久了,哑掉了。
不想怨她,却又不得不怨她,因为她不是她。
“姑姑,你失态了。”再怎么说她都是长辈,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何必摊开让自己难堪。
“你知道他为什么发生车祸吗?因为他说丹娜最爱白藤花做的头环,他要亲自去订,结果他再也回不来了。”
恨他的无情也恨他的痴情,从头到尾他心理只有一个丹娜,而她范明娜永远是个可笑的配角,陪衬小侄女的明丽。
记得那年她十七岁,隔壁新搬来一户友善的邻居,一个七岁大害羞的小男孩就躲在父母身后,她看了以后好喜欢,好想有个弟弟。
她常去找他玩,逗他开心,可是他一句话也不理她的关上窗户,让她心里难过了好一阵子。
后来大哥和新婚妻子搬回家住,几年后生了个惹人疼爱的小娃娃,全家都卯起劲来宠她,无时无刻的逗得小娃儿咯咯笑,笑声引来对面的窗户打开。
从此,他自诩是小丹娜的骑士,愿为她斩妖屠龙,赴汤蹈火,守护她终生。
那时已二十岁的她明显的无法介入两小无猜的世界,所以她潇洒地飞往美国求学,一待便是八年,直到丹娜的父母因飞机失事而双双遇难,她才收拾起行李回国。
真是可笑,姑姑长得神似侄女才引起当年已十八岁少年的注意,他喝了点酒抱住她叫丹娜,然后吻了她。
在那一刻,她爱上了小她十岁的男孩。
十八、九岁的年纪正是最不善控制欲望的时期,她趁着他哄丹娜睡觉后勾引他,带他到阁楼借口要拿东西时推倒他,跨坐在他大腿上。
起先他诸多推拒,怒斥了她不少不堪言语。但在她不死心的搂搂抱抱之下,两人有了初次的性体验。
“姑姑,这里是秦家,请你多少收敛一下行为。”吸吸鼻,范丹娜不想扯破睑的眺望蓝得出奇的天空。
“为什么他爱的人是你?”同是范家人,同样神似的脸孔,为何却有不同的际遇?
“姑姑,我想,你要问的是他为什么不爱你。”她也奇怪,为何他肯跟姑姑上床却不爱她,她们是如此相似。
范明娜脸色一白的微晃。“你知道了?”
“能装傻吗?你做得太明显了。”该说她卑鄙还是自私呢?
那年她兴高采烈的跑去告诉姑姑,她要在十六岁前夕把自己献给他,两人共同在晨光中醒来,迎接她十六岁的第一道曙光。
当时姑姑还笑着要她别急躁,这是一个惊喜,到时候再出奇不意的吓他一跳。
她不爱前夫,结婚的原因很简单,她到了适婚年龄,而他爱她。
“嗯!”范丹娜苦涩的一笑。“你们背叛了我,我还以报复,很公平。”
“你晓得我和他在一起几年吗?”她有点恶意地说,想伤害侄女。
“快十年吧!”已经无所谓了,人死为大。
范明娜很惊讶。“谁告诉你的?”
“姑丈。”他一直都知道。
“没想到会是他。”对他,她有着深深的愧疚,她利用了爱她的男人。
“我们联络了一段时间,甚至知道你在那件事爆发之后,仍坚持成为秦哥哥的地下情妇。”情字是无解的困。
什么?!他……“其实打从引歌自英国回来就没再碰过我,他说要等你。”
她不知道丹娜做了什么引起他的恐慌,一回台湾立即着手准备婚礼事宜,打点一切拉杂琐事不假于外人之手,精心策画一场豪华、庄严的盛大婚礼。
这几个月他过得恍恍惚惚,日子越接近越暴躁,连她稍一靠近都会遭到炮轰,要她离远些别来招惹他,就像回到他七岁那年,排拒她所有的关心。
她想,他可能得知她操控的种种,因此大发雷霆地拒绝她的出现,积极的筹备婚礼。
“丹娜,妈要你去上香,她说不能缺了你。”秦引欢的眼中有着对范明娜的鄙视。
显然她来了一会,听到了其中的曲折。
“秦姐姐,我没办法……我怕我会崩溃。”她忍受不了看他躺在冰冷的四角棺木内。
她眼眶一红。“傻妹子,你能不去吗?小弟会走得不安心。”
秦引欢很疼爱这个小妹妹,因为她是小她三岁的弟弟最爱的人。
“嗯!”
两人相扶持着走回灵堂,范明娜又再一次被人遗忘,只听见她在风中轻泣着。
☆ ☆ ☆
“丹娜,往这边走。”
忍着悲痛完成祭拜仪式,秦家在她肩上别上一朵白花,表示是一家人。
“他还没……”范丹娜装不了坚强,当场扑倒在棺木旁。
因为秦引歌未留下只字片语就走了,家人都明了他死不瞑目的遗憾,所以只是将睁着眼的他放入棺木,四周并未封钉。
人言不到黄河心不死,而他是未见心爱的女子不肯走得急切,为的是看最后一眼。
“丹娜,振作点,别让他走得不放心。”两个可怜的孩子。
“秦妈妈,我很坏是不是?他出事的时候……我都不在……”她的眼泪如断线的珍珠直淌。
“别责怪自己,这是他的命,怨不得人。”常年茹素的秦母看得开,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只是有些哀伤。
“秦妈妈,能让我和秦哥哥独处一会儿吗?”道别是需要时间。
“嗯!我就在前头,有事就喊一声别硬撑。”她像慈母一般交代,随即走了出去。
扶着棺木站直身子,范丹娜泪眼迷蒙的望着栩栩如生的秦引歌。车祸让他的左脑勺凹陷了一角是致命处,其余并无重大外伤。
唯独一双意气风发的双眸变得呆滞、空洞,茫然无焦距地呈现死寂。
“我来了,秦哥哥,我是丹娜,你预定的新娘……”突然,她咬着下唇。
她一说完新娘两个字,秦引歌的眼角流出红色的泪,似乎听得见她说话的声音,意思要她别哭。
“我没哭,你看……我笑了。”她含泪地挤出一丝笑容安慰他。
她有着很美的笑容,于是,死了三天的尸体仿佛也跟着笑开了,松开的唇瓣又流出一道红血。
范丹娜用着衣角拭干血迹,尽量不让他看见眼泪地强撑着,她怎么能在幸福之余枉顾他无怨无悔的付出,他的死她要付一部份责任。
“你缺席了,我也缺席了,等不到新人的牧师肯定跳脚,我们真坏心,居然戏弄了神职人员,可惜你不能和我一起欢呼……
她自言自语的聊起她在英国的事情,谈着两人小时候的趣事,他背着她去公园的锦鱼池他捞鱼,抱着她做贼地摘水果,跑给狗追,她跌倒……
说着说着,范丹娜把她从小佩带的古玉摘下,放在他冰冷僵硬的手心。
“秦哥哥,让它陪着你吧!就像是我在你身边,别再舍不下我了,你不能不走。”她将手覆住他眼皮上一盖。
未闭。
“你要不闭上眼睛,我会哭给你看哦!”忍着伤心她又试了一次。
结果仍然一样,他死也不肯瞑目。
“莫非你有心愿未了?”
她一说,秦引歌的双眼再度流下红色的泪。
“我知道了。”范丹娜向外喊了一声,说明了意思。
一会儿,秦引欢代替母亲拿了一个红绒袋装着的盒子进来。
“你确定要这么做?”
“总要让他走得无憾,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相信蓝尼不会反对,他只会宠她。
“你真有心,不像你姑姑……”一提起那个无耻女人她就恨得牙痒痒。
原来丹娜和小弟会分离至死是她一手策划,简直寡廉鲜耻,卑鄙到极点。
“算了,秦姐姐,何必记挂让自己生气的事。”一切都随风散去。
“唉!丹娜,你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以前她都以小女孩来看待她。
“每个人都说我长大了,可是我宁愿我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用思考,单纯的受人宠爱。
“别想太多,做你自己就好。”秦引欢是羡慕她的开朗,不爱她愁眉苦脸。
笑得悲凉的范丹被打开盘子取出对戒,吃力的套进秦引歌的指头,另一只放在自己的手心,当着他的面缓缓套上左手小指。
原本的银戒与钻石戒指一碰触发出细微的当声,他的眼皮俏然的阖上,祥和的表情像是在微笑,满意她在十八岁的生日成为自己的新娘。
“委屈你了,丹娜。”
秦引欢才一拍上她的肩,范丹娜整个瘫软的身子往下一滑,顿时失去意识。
☆ ☆ ☆
夜静静地换上黑衣,笼罩住一片哀伤,四周不因白日的逝去而温音,反而更嘈杂,像一座菜市场。
“好好的国内不待跑去英国念书,瞧她念出了麻烦,真是太不检点。”
“早叫她别浪费钱去念什么鬼书,花了钱还赔上自己,简直丢尽范家的脸。”
“等她一醒来就别留她,说不定秦家会收留这个伤风败俗的丫头。”
堂姐妹你一句、我一句的冷嘲热讽,数落着躺在床上的美丽女孩,陡地,一位婴砾老者拄地一喝。
“你们都给我闭嘴,她还轮不到你们来管,等我死了再说。”
“爷爷……”众人呐呐的一唤。
“胳臂是向内不向外,自家姐妹岂有自相残杀之理,范家不出不肖子孙。”哼!一群无脑的丫头。
“爷爷,你老是偏心丹娜,我们也是你的孙女耶!”如假包换的范家子孙。
范老太爷冷冷一嗤。“你要是有她一半的聪明伶俐,我何必担心后继无人。”
他已经准备好要让丹娜接管公司,这些小辈没一个有商业头脑,交在他们手上早晚垮台,只有丹娜心思续密,撑得起他传下的事业。
“爷爷,丹娜再聪明也是要嫁人,像她现在这种情形,恐怕没几个人敢要。”辱没了家风。
“最好,过几天我就带她去公司学习,等她能独当一面就放手让她去玩。”他好过退休后的悠闲日子。
“怎么可以,那我们呢?”
“对呀!我们也要,你不能每样东西都给丹娜。”
范老人家被几个孙女烦得火气大,挥挥手杖要她们全出去,免得吵死了他的小曾孙。
“爷爷,你对她们太严厉了。”虽然不存好感,但总归是血脉相同的姐妹。
“丫头,你醒了。”范老太爷喜出望外的摸摸小孙女的头发。
范丹娜淡然的一笑。“吵得那么大声不醒才怪,我又不是聋子。”
“爷爷早该把她们赶出去,一群胸无大志的蠢货。”只会扯自家人后腿。
“为老不尊哦!爷爷,你的确太宠我了。”她故意调侃他。
“你值得人宠,不像她们……唉!回来就别再走了,爷爷老了。”他感慨的一叹。
心头一酸的范丹娜握住他的手。“爷爷最爱说笑了,龟鹤都不敢跟你比长寿。”
“人生变化无常,像秦家的小男孩就走得突然。”在他眼中,二十八岁的秦引歌还是个孩子。
人老了就看得远,当年儿子、媳妇不正值年轻,一场飞航事件就断送了无辜的生命,让他情何以堪,白发人送黑发人。
常言道:棺材装的是死人并非老人,哪天有个意外谁料得准,总要有个贴心的孙女来送终。
他不想像隔壁的小伙子一样走得孤零零。
“爷爷……”她落寞的一唤。
“瞧我糊涂,不该说的话一古脑的全说了,别生爷爷的气。”他都忘了两人的关系。
她摇摇头表示不介意。“我睡多久了?”
“足足一天一夜,医生说你伤心过度又因长途飞行的时差未调适好,才导致缺氧现象,休息休息就没事了。”他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引人疑心。
“怎么了,爷爷,你便秘呀!”她苦中作乐的取笑他。
“胡说八道,就会消遣老人家,你……”他觉得很难启齿,她毕竟是个小女孩。
“我们祖孙俩没什么好隐瞒,有话就问吧!你的小丹娜保证绝不抢你的手杖。”范丹娜故作轻松地说。
范老太爷好笑的轻敲她前额。“医生说你有三个月的身孕,是秦家小子的吧?”
“不是。”原来是这件事,难怪姐妹们大肆的抨击。
“不是?!”怎么可能?
“我是圣女怀孕,无性生殖。”她眨眨许久不装可爱的无邪大眼一逗。
“你喔!就是不听话,老爱胡闯乱闯的闯破头还不肯罢休。”他心里认定小孩是秦家小子的遗腹子。
“全是你们宠坏了我,后果要自己负责。”她掀被下床打算外出。
“丫头,你要去哪里?”天都黑了还乱跑,不为别的至少为她腹中那块肉保重。
“去隔壁帮秦妈妈他们守灵。”十六年的情谊是无法抹煞的。
范老太爷支吾了一会儿才说:“秦家小子是等着看你一眼,你昏过去没多久,遗体就送去火化了。”
“这么快……”范丹娜恍惚的一喃。
“丫头,你没事吧!”叫人担心呀!
这两个孩子打小感情好,十六年来从没分开过,她去了英国才两年,他就发生意外,令人欷吁呀!
“我没事。”都说了再见,去了有何用,平添伤心罢了。
“对了,秦家小子生前立了遗嘱,下午律师来过一趟,要你去签一些文件。”
真是可取的孩于,人死了还不忘照顾心爱的女孩,是丹娜的遗憾。
“我知道了。”
楼下传来一阵女子的尖笑声,祖孙俩相视一讪,不明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群人像疯了似地学起老母鸡式的笑法?
人家隔壁在办丧事,而她们笑得未免张狂,于情于理说不过去。
“爷爷,你该不会刚命令律师宣布遗产的分配吧!”她只想到这个可能性。
两眼一瞪,范老太爷轻敲小孙女的头顶。“老话一句,等我死了再说。”
“那还不容易,谋杀一个老头子相当简单。”她做了上吊的动作。
“胡闹,要死也得棒子交到你手中才走得安心。”无法无天的丫头,连老人家都消遣。
“不会吧!我以为我是你最宠爱的孙女,你居然要我死得很难看。”她才不要背个责任上身。
“丹娜乖乖,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我像是施宠不望报的商人吗?”他早算计好了。
嗄?!哪有强迫中奖的。
眉头一皱,范丹娜哀怨的想着脱身之计。如果蓝尼在就好,她可以耍赖地把爷爷出的难题全丢给他,反正他是商业天才嘛!自己的老公不利用要利用谁。
脑子里转着坏心眼,肚皮涨着小奸诈,英国——台湾近得很,咻地一声就到了,何必愁呢!
“眸!这群丫头闹得太不像话,非下去教训教训她们不可。”想拆了房子不成?
“爷爷,小心你的高血压。”她在警告他别太冲动,所有的孙子中她的个性最像爷爷。
同理可证,他的EQ值得商议。
“我几时有高血压?非要挨我几杖呀!”他横眉竖目的假意挥起手杖。
笑得天真可人的范丹娜撒娇地挽起他的手。“爷爷,别吓着了你的小曾孙。”小曾孙?!
望望她平坦的小腹,范老太爷露出快慰的笑意。他真的老了,被一群儿孙给迫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