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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狱侦员罗维民有些发怔地瞅着前面这个脏兮兮、浑身散发着恶臭的犯人。

    据监狱的管理人员说,这个犯人的神经这些天似乎有些不正常。整天胡说八道,不吃不喝不洗不睡不服从管理也不好好劳动干活。动不动就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而且还满地地拣烟头吃,好几次把屎拉在裤裆里。

    其实他长得相当精干和结实,皮肤红润,身板匀称。尤其是那双手,白皙而有力。很难想像一个不断从事体力劳动的犯人的手会长成这样。

    这个犯人叫王国炎。

    王国炎是古城监狱三大队五中队的犯人。

    五中队的犯人一般都是表现良好已被减刑的,刑期在20年以内的。

    罗维民在询问室的办公桌旁默默地坐下来。桌子上放着一摞报纸,他像是很随意地把一张报纸翻开,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地在报纸上浏览着。当面前这个犯人的视线被报纸遮住时,他迅速地腾出一只手从口袋里轻轻地抽出一个花名册来,然后很快翻到犯人王国炎这一栏。

    偌大的一个监狱,正儿八经的狱侦人员没有几个。负责五中队的狱侦人员本来是赵中和,因为他孩子患白血球减少症住进了省城医院,请了半个月的长假,五中队便临时交给罗维民分管。

    眼前的这个犯人王国炎,罗维民并不很熟悉。在一个一千多名犯人的监狱里,对那一个个的犯人,尤其是对那些不属自己分管负责的犯人,尽管平时也多多少少了解一些,但若要每个都能对上号,都能一看就清楚他的底细,实在很难做到。所以罗维民就经常在自己的身上装着一个袖珍花名册,以便随时查阅。

    王国炎是罗维民临时从劳改工地上领回来的。据管理人员说,正在劳动时,王国炎精神病突然发作,用锤头对着同号的一个犯人猛击了6次,造成其左上肢和脚踝骨粉碎性骨折。如果不是及时制止,说不定会造成更加严重的恶果。

    此时的王国炎却显出十分老实的样子。在他的潜意识里,似乎对监管人员很害怕。说话的口气很弱,也不乱瞅乱动,但也看得出来,他对刚才发生的事情并不在乎。

    罗维民在花名册中犯人王国炎一栏里飞快地浏览着:

    王国炎,别名青虎,祖籍湖北。1959年出生,干部子弟,高中学历。1977年入伍,系侦察兵种,学有各种技能。精于射击、擒拿、格斗,能驾驶各种型号的汽车和摩托车。入伍期间因偷窃、酗酒被严肃处理被勒令提前退伍。捕前职业为司机。身体状况良好。入狱时间:两年,属严控对象。案情:抢劫杀人。犯罪事实:晚上偷窃汽车,被车主发现并当场抓获,要求私了,被车主拒绝,遂乘其不备,用铁钳把车主砸昏,连捅数刀,然后抢走汽车逃窜。刑种:死缓。该犯已于今年8月份由死缓减至为有期徒刑15年……原来是他!

    罗维民突然感到有些紧张,手心里顿时也有些汗津津的,甚至有些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间的手枪。如果此时这个王国炎发作起来,即使再有两个监管人员在旁,也不一定能立刻将他制服。

    罗维民竭力让自己显得更为轻松一些,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但他眼里的余光则牢牢地罩着他的手和脚,以防有什么不测。他努力地回忆着,有些发胀的脑海里陡然显出一幅让他无法忘却的画面来。

    没错,就是他。就是在今年8月份,就是在那次对监狱全体服刑犯人通报给一些犯人减免刑期的宣布大会上,当宣布到这个犯人由死刑减至十五年有期徒刑时,他竟旁若无人,大摇大摆地当众站了起来。好像衣服的扣子也全都散开了,就像喝醉了似的他一面很响地拍着自己的胸脯,一面呜哩哇啦地在说着什么,然后就仰起脸来哈哈大笑,以致让在场的很多犯人都跟着他瞎起哄,喊声、笑声、口哨声,乱成一片,让整个会场足有十几分钟都没能平静下来。当时罗维民以为大概是这个犯人太激动了,太兴奋了,以致无法控制自己了,才有了这样的言行举止。虽然有些过分,但想想也可以理解。在一个监狱里,对一个犯人来说,还有什么能比减刑更让人激动兴奋的事情?

    但今天看来,这个犯人当时的举动,很可能就是一种病态的行为。也许那时他就有些不正常了,至少也已经有些犯病的征兆了。如果当时就意识到了他患病的可能性和危险性,并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也许就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恶性事件。

    这么看来,他的病很可能是真的了。而如果是真的,那一切的一切就好办多了。作为一个监狱侦查人员,自己的事情也就简单轻松多了。对于一个患着精神病的犯人,他根本用不着再去对此事立案侦查,也用不着马上去实施预审工作,当然也就用不着再去搜集证据,核实案情等等等等,所有那些必须立即去做的事情统统可以心安理得地免掉了。

    罗维民再次摸了摸自己腰间的手枪。他距离他有4米左右,如果他突然向他扑来,可能只有5至8秒的空余时间……罗维民突然被一阵很响的声音打断了思路。

    他抬起头来向眼前的犯人扫了一眼,只见这个王国炎正把一个从地上拾起来的烟头塞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很响亮地在咀嚼着。

    罗维民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疑惑。这不是有意识地在吸引自己的注意力么?一个确确实实的神经病患者,是不可能有这种意识的。

    紧接着,他的眼光突然同王国炎的眼光碰撞在了一起。就在这一瞬间,他清清楚楚地感到了对方眼神中的一丝令人恐怖的凶残和暴戾。在一个神经病患者的眼睛里,同样是不可能有这种眼神的。

    看来事情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简单。

    那么,眼前的这个王国炎,他的精神病以及他的所做所为,莫非都是装出来的?

    如果是装出来的,那么他的目的究竟是要干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真是装出来的,目的无非就是这么几个,一是逃避劳动,一是保外就医,再者就是想尽快获得出狱看病的机会伺机逃跑……

    逃避劳动?看来可能性不大,他不会因逃避劳动而把一个犯人致伤致残,这犯不着;保外就医?虽有可能,但要想获得这样的批准,那得好几个月,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至少先要由监狱负责给你确诊,给你看病,直到确实认为你必须常年在外看病时,才有可能获得方方面面的批准,允许你保外就医;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最后这个目的了:尽快出狱看病,以伺机逃跑或达到别的什么目的。

    当然也可能什么也不是,纯粹是自己在这里发神经。

    他努力地清理着自己的思绪,思考着自己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做。然而当他抬起头时,他又一次撞到了王国炎眼神中的那种令人寒栗的东西。

    他一下子清醒了起来,同时也振作了许多。

    他慢慢地放下报纸,然后用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他。

    这一招看来作用并不大,因为眼前的王国炎根本就不再看他,像是打了盹儿似的竟一摇一晃地合住了自己的眼睛。

    看来事情真的没那么简单。以眼前的情形看,这个王国炎似乎就没有把你这个小小的监狱侦查员放在眼里。他不在乎你,所以也就不必煞费苦心地给你演戏。也许在他眼里,你并没什么用处。充其量你只能提供情况反映情况,并不能对他的所做所为作出最终的结论和决断,因为他明白你没有这个权力。

    罗维民想了想,琢磨着自己究竟该怎么做。不管怎样,他得想办法先摸摸这个犯人的底。只有先掌握了情况,才能判断下一步该怎么做。

    “青虎。”他轻轻地,像是漫不经心地,却很突然地叫了一声。

    “……呃?”王国炎像是吃了一惊似的愣了一愣,眼睛也一下子睁得老大,然后就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怔怔地盯着他直看。

    罗维民为自己这一招的显著效果颇感意外,同时也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让对方对自己的意图有所察觉并有所戒备。否则你所面临的情况,将会是极其危险和不负责任的。他一方面竭力让自己显得仍是那么随意和漫不经心,一方面并没有让自己的眼光退缩回来,像是看到一个什么玩物似的,显出很有兴趣的样子直直地朝对方打量着、注视着。良久,他如同是在对一个小孩子说话一样说道:

    “听见了没有?给我坐好,嗯!”

    王国炎像是在紧张地思索着,也许他真的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给打懵了,良久竟没有作出任何举动。这个名字很可能平时就没人叫过,或者在监狱里从来就没人叫过。所以当一个监狱的管理人员突然这么叫他时,他显得吃惊而毫无防范也就不足为怪了。

    看来他并不是一个高明的演员,他的演技实在太差太拙劣。他之所以敢有今天这样的举动,敢这么漏洞百出地扮演一个精神病患者,并毫无顾忌地把一个犯人打成重伤,可以解释的原因只能有这么一条:胆大妄为,有恃无恐!

    罗维民再次摸了摸自己腰间的手枪。他距离他有4米左右,如果他突然向他扑来,可能只有5至8秒的空余时间……

    “嘿嘿嘿……”王国炎猛然间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然后便像个小孩子似的嚷起来:“……嘿嘿嘿,你以为老子怕你们?狗操的,你们到省里问问去,他妈的有哪个不知道老子青虎!我告诉你……”

    “坐好!”罗维民有意提高了嗓门,但脸上并无惕厉之色。“你给我放老实点儿,听见了没有!”

    “嘿嘿嘿……”王国炎再次傻笑着,眼睛也有些斜睨了起来。但他好像听明白了罗维民的意思,稍稍坐正了一些。

    “姓名。”罗维民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王国炎,妈的……”

    “当过几年兵?”

    “……两年零……零八个月。”

    “兵种。”

    “老子……老子是侦察兵,老子什么……也是优秀,打枪……老子第一,散打,老子……也第一……”

    “在部队都受过什么处分?”罗维民对他满口的脏话似乎并不在意,好像真的已经把他当成了一个精神病患者。之所以这么问来问去,给人的感觉无非是在例行公事。

    “妈的,什么处分,都他妈的傻×!给老子处分,老子什么事没干过……”

    “都干过什么?”罗维民像是在无意发问。

    “……老子干的事多了。老子……偷大衣,偷皮靴,偷子弹,偷望远镜,偷汽车零件,还……还偷摩托车轮胎,……哈哈哈哈,老子还偷女人……”王国炎此时显得亢奋而又放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老实点!”罗维民喝斥了一声。“是被开除的还是勒令退伍的?”

    “……妈的,那还不一样。开除就开除,还他妈的勒令退伍。让老子白动了那么多关系,要这会儿,还能处分了老子,……一群大傻×!”

    “回来后干的什么工作?”

    “……老子什么干不了?要老子的地方多啦!老子是看不上。老子的老爹那会儿要是像现在这么腐败,妈了个×的老子什么地方去不了?妈的,愿他老人家地下有灵,好好看现在那些当官的都成了什么样子!让他在阴曹地府发火去吧,发抖去吧,拍桌子去吧……活该!气死他!要不是他,老子这会儿早阔了,早发了,早上去了!还能当了司机?还能到你们这儿来!你们他妈的还不一个个地得围着老子的屁股转!给老子舔屁股也嫌你们的嘴巴脏!比起你们那些狗官来,老子他妈的咋着也还不是个清官……”

    “交待你入狱的犯罪事实。”罗维民再次打断了他的话。

    “……那还要交待?杀人,杀人……杀、杀、杀!”王国炎突然疯狂了起来,口吐白沫,用手大力地比划着,歇斯底里般地显出一脸杀气。“老子杀人杀多了!岂止他妈的就这一个杀人未遂……”

    “端正态度!”罗维民好像终于有些无法容忍了。他没想到这个家伙竟然会这么肆无忌惮,厚颜无耻。犯人与犯人之间,相互吹吹牛皮,那是常有的事情。无非是想显示自己的心狠手辣,穷凶极恶,借以震住对方,好让别人都对他老老实实,俯首称臣。然而今天这个东西居然在他这个侦查员面前都能表现出这样一副样子,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从这些对话来看,他的思维似乎并没有紊乱。但如果说他没病,他并不该说出这样的话;而如果说他有病,他也同样不该说出这样的话。他开始对自己刚才的判断有些怀疑起来,是不是这个家伙的脑子真的有毛病了?

    “……冤有头,债有主,好汉做事好汉当,老子敢作敢为,什么时候说过假话!”王国炎有些疯狂地拍着自己的胸脯,越发显得癫狂起来。“老子给你们所有的人都说过了,说过多少遍了!老子手里至少有十几条人命,什么人没杀过……”

    “那就交待你都杀了些什么人。”罗维民突然觉得很无聊,以致都不想再这么跟他浪费时间了。

    “……老子他妈的敢说,你他妈的敢管?你管得了?吓死你!……你以为老子真的就是个一般犯人?老子什么事情办不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充其量不也就是个小×管理员?老子尿的尿也比你见过的水多……”

    “……放屁!”罗维民终于忍无可忍。

    “哈哈哈哈……”王国炎仰天大笑,大张着的嘴里,龋齿历历可数。“你以为老子不敢给你说!……好,我告诉你我都杀了些什么人!老子杀过公安,杀过武警,杀过经理,杀过书记!老子还抢过银行,抢过商店,抢过工资车,抢过储蓄所!老子还偷过市长的家,偷过哨兵的枪,偷过医院的药……”

    “说具体点!地点,时间,细节,特征!”罗维民嘴上这么说着,其实心里全是一种轻蔑和滑稽感。他已经在考虑着该怎么结束这次审问了,他也根本没指望从这样一个家伙的嘴里能掏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

    “……具体点,嘿嘿嘿……”王国炎又是一阵令人不舒服的冷笑。“河南郑州,92年12月31半夜12点,青年路昼夜储蓄所抢劫杀人案,那就是老子干的!杀了一个保卫,男的;捅了一个储蓄员,女的。一共抢了8万7,顺便还抢了一辆摩托车……”罗维民的心头一紧,脑子突然嗡的一声膨胀了起来。在他的记忆中,好像听说过这起案件。在地区公安处工作的哥哥罗维国,几年前曾给他念叨过。记忆中好像就是在郑州,中国北方的第一个昼夜储蓄所被抢,造成一死一伤,抢走近两万元人民币和一辆摩托车,因为这几个案犯除了一个是湖北口音外,其余的都是我们本地这一带的口音,所以地区公安处给下属的十几个县市公安局都进行了通报和传达……

    难道真的会是他?刚刚有这么一闪念,紧接着又被自己否定了。像这种新闻,任何人都可能得到。在什么小报上看到一篇什么报道,然后添油加醋,变成自己唬人的资本……

    “……河北石家庄,90年五一劳动节中午12点,和平街储蓄所抢劫杀人案,也是老子干的!捅了个男的,用枪把子砸昏了个女的,一共抢了3.4万元,还有两条金项链,3个金戒指……”

    罗维民又不禁愣了一愣,这个案子他也听说过!因为那个女储蓄员拼死也没说出储蓄所保险柜的密码,保住了大宗的款项,所以才造成终生残废。此案影响很大,那个女储蓄员的事迹曾被广泛报道,而且,作案者也是湖北口音……

    “……山西太原,88年国庆节晚上11点。”王国炎继续信口开河,狂放不羁地述说着。“武警总队大门口,老子一枪打死一个哨兵,抢走五四手枪一把……”

    这个案子似乎仍然是真的,在罗维民的记忆中好像也仍然是一个没有破获的特大案件!

    “……妈的!老子在你们眼皮子底下闹出来的杀人案也不止一起!87年9月份,就在咱们省,在省委省政府的大门口,老子打死一名值勤武警,抢了一把五四手枪!在省人民医院,老子用铁锤砸死两个保外就医的叛徒内奸!还打死了一个看守所的老家伙,抢了一把五四手枪……”

    没错,仍然是真的!时间地点案情似乎一点儿也不差!

    “……84年元月份,在咱市里的红卫路,妈了个x的就在市里召开万人公审大会的那一天,老子给你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好好地让老子把你们耍弄了一回!你们他妈的在那边开什么万人公审大会,老子在这边就抢了你们一家银行!老子那天威风凛凛,就只跟着一个人!一人一辆摩托车,不戴口罩不戴头盔不戴眼镜妈的什么面具也不戴,老子就只围个红围巾,戴个军绿色单帽!哈哈……军帽,红围巾!真他妈的好玩!真他妈的有意思!要不是跟我的那小子脚被砸破,塑料底棉鞋给砸丢了,那一回可真算是惊天动地,大获全胜!伤了三个,杀了两个!抢了五万块,还有五千美元!老子骑在摩托车上,让满街的人都瞪着眼睛看!后来老子他妈的连军帽子也不要了,就只围个红围巾!哈哈哈哈!老子那天不只把市里震了,把省里震了,把他妈的全国都震了!老子那天抢银行,就是要给你们一个警告,就是要让天下的人都好好嗤笑你们,也好好让天下的人公审公审你们,也让你们好好尝尝从重从快的味道……”

    罗维民在一种莫名的恐怖和震惊中,什么话也没再说。他再次用报纸挡住了对方的视线,悄悄地在那份花名册的空白处,作了一个简单的记录。

    就在此时,他听到了突然而至急剧推门的声响。紧接着便是一句厉声的叱喝:

    “再胡说八道立刻就把你关起来!”

    罗维民仍然把脸埋在报纸里,几乎连头也没抬。他轻轻地把花名册塞进口袋里,他不看也知道突然闯进来的是谁。

    五中队第二分队分队长朱志成。王国炎就在他们分队。朱志成身后还跟着两个监管人员。

    骂了几句,见王国炎仍在喋喋不休地嚷来嚷去。朱志成便朝王国炎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

    “马上给我拉走!先关他24小时禁闭!”

    王国炎躺在地上不肯起来,两个监管人员便像拖狗一样把他拉了出去。王国炎一边挣扎,一边杀猪般地大喊大叫,满嘴的脏话不堪入耳。

    “我看这家伙十有八九是疯了,得马上对他实施强制治疗,要不然可就要出大事了。”朱志成点着烟,狠狠地抽了一口说。

    “他这样子有多长时间了?”罗维民问。

    “唔,时间可是有了。”朱志成皱了皱眉头说道。“去年这会儿就有点不大对劲了,这些日子只是犯得越来越厉害罢了。”

    “……他不犯病的时候有什么表现?”罗维民想了想问。

    “也就那样,一句两个操,两句三个他妈的。一坐下来就是胡说八道,满口的大话空话瞎话假话。”朱志成顿了顿接着说道,“刚才你大概也看到了听到了,你说他那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一开口就是杀了多少多少人,抢了多少多少钱。好像天下的杀人抢劫案都是他一个人干的。其实十个犯人里有八个就他这德性,碰到一起就吹乎谁杀的人多。像他这样的神经病,吹起来就更加玄乎。”

    “……你琢磨过没有,他说的那些好像不一定都是假的。”

    “呀呀呀,他嘴里的东西还能有真的!”朱志成一脸的不屑一顾,“你是刚刚见他这样,还有点新鲜感,等见得多了,打死你也不会相信他那嘴里能吐出真的来。我这会儿早听腻了,他一撅屁股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

    “可我觉得,他说的那些案子有好多细节都很真实。如果没有亲身经历,那些细节他是说不出来的。”罗维民不知不觉已经是一副查询的口气,而且他也觉得有必要给这个分队长予以提醒和暗示。

    “得得得,你们这些侦查员,就这毛病。看到个啥也是个事,不闹出个问题来就以为天下没太平似的。”朱志成又点着了一根烟说:“你到号子里打听打听去好好问问这个王国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自从到了这古城监狱,嘴里什么时候说过真话!每天手里都拿着个报纸杂志什么的,什么案子他记不住?什么样的细节他学不出来?前些日子你知道他在看什么?犯罪心理学!他妈的像他这样的犯人竟然看犯罪心理学!天知道他从哪儿鼓捣出来这样的书!这家伙的花花肠子多了,说得出来也做得出来,中队里犯人都让他打遍了,同号里的哪个犯人不怕他?刚来的那些天,几乎过一个星期就要关他一次禁闭……”

    “照你这么说,像他这样的犯人,怎么就能减了刑?而且一下子就减了那么多?”罗维民止不住地问了这么一句。

    “哟!这你也问我呀?”朱志成像是看一个怪物似的看了一眼罗维民,本来想走了,禁不住地又转回头来:“这是我管得了的事还是你管得了的事?这古城监狱里是不是除了你我就没人了?你以为你是谁呀……”

    ……

    罗维民一个人久久地坐在询问室里,心底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他看着刚才悄悄记下来的几行小字,又在下边记下了时间地点:9月9日记于五中队谈话室。

    这件事实在太不可思议,太令人吃惊了。

    他决不相信一个没有亲身参与过犯罪的人,而且在精神似乎有些不大正常的情况下,能清清楚楚地讲出那么逼真的案情,能说出那么多活灵活现的细节。

    1984年,那时他还在县公安局刑警队工作。1984年元月13日红卫兵路银行抢劫杀人案发生时,他就在万人公审大会现场维持秩序。他是被临时从县里抽调上来的,这样的事情每年都会有几次。大凡有什么重大行动或活动,警力需要加强时,下边的民警经常会被临时抽调出来。尤其是刑警队员,临时抽调的情况更是家常便饭。

    但那一次抽调却不同,原来计划好的抽调一天,却被无限期地延长了两个多月。原因就是那天发生了红卫路银行1·13特大杀人抢劫案。

    那是一个让公安警察无地自容、忍辱含垢的日子。

    万人公审大会刚开始不久,便听到了枪声。枪声并不响亮。憋闷、低沉。会场上成千上万的群众并不知道那是枪声,甚至许许多多的人根本就没有意识到那是一种什么声音。但罗维民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以一个警察特有的警觉,他知道那是枪声,而且明白肯定是出事了。就在市内,就在附近。

    当时他并没有接到任何命令,所以也一直没有离开大会会场。事后他才知道,在枪声响过数分钟后,即有近40名公安赶到了事发现场。

    现场的情景令人恐怖。

    这是一家规模不大的商业银行。当时值班的有5个人。门口的保卫,是被事先备好的铁锤击中了脑部。重伤致残,彻底丧失了记忆。厅内的保卫,同时被铁锤击中额头。当场死亡。一男值班员,被铁锤击中脊椎。重伤致残,下肢完全瘫痪。一青年女值班员,被铁锤击中面部。重伤致残,严重毁容。一中年女值班员,营业部主任,被五四手枪连击4枪。当场死亡。

    值班厅内鲜血飞溅,脑浆迸流。当公安人员冲进现场时,几乎没有立脚之处。满地的鲜血溢满了大厅,并像小溪一样流出了大厅之外……

    据当时在场的目击者叙述,作案者确实是两个人。他们凶暴残忍,手段干净利落,骑两辆摩托,具有职业化特征,而且确确实实没有任何伪装。一个人戴一顶深色栽绒棉帽;另一人戴一军绿色单帽,围一红围巾……

    两个保卫人员是被他们同时用铁锤砸倒的;那名男值班员是在转身准备摁动警报时被铁锤砸倒的;那名年轻的女值班员是因为拒不交出保险柜钥匙被砸烂面部的;那名中年女营业部主任是在罪犯抢钱时,想摁动警报器结果被罪犯发现而被手枪连发4弹打死的……

    5名值班人员都表现出了少有的勇气和无畏,他们壮烈的行动让现场的众多民警泪流不止。尤其是那位中年妇女,第一枪被打中脊梁,重重地扑倒在地,但她仍向警报器爬去;第二枪被打中腰部,她好像没有任何感觉,仍然在爬;第三枪被打中肩膀,她哼了一哼,仍然继续向前爬;直到第四枪被打中头部,她的手仍然向前伸了一伸……

    两名罪犯也受到了现场群众强有力的阻击:

    银行后院锅炉房的赵师傅听到枪声后,提起一根两米长的捅火柱,迅即赶到事发现场,在门口迎面碰上两名凶犯。其中一名凶犯提起手枪朝赵师傅扣动了扳机,没想到这一枪竟是哑弹。近60岁的赵师傅当时只愣了一愣,并没有丝毫的退缩,大喊一声,提起铁火柱便抡了过去。虽然没有打中,也没能拦住凶犯,但却把其中一凶犯的军绿色单帽打落在地……

    大门口有一闻讯而来的中年男子,乘两名凶犯发动摩托车时,捡起地上的一块半截砖头,向其中一名凶犯砸了过去,砸中了这名凶犯的脚腕,并把其脚上的一只塑料底棉鞋砸脱了下来……

    银行隔壁,市劳保公司办公室的3名女职员听到枪声后,立刻意识到一定是银行出了事。3人急速跑到大街上,一齐大喊,随后其中一人又去打电话报警……枪声和喊声震动了四周,银行对面市肉食品公司的两名职工,一人操一把卖肉刀跑到马路中间;肉食品公司隔壁的个体饭店老板,顺手拿起一把铁铲也冲了过来;饭店旁卖零食的妇女把手推车径直推到了大路中央;骑自行车正行驶在路上的几名群众掉转车头也站在了一起;几名长跑的体校女学生,此时也停在了人们一旁……

    两个歹徒看到前面陡然竖起的人墙,挥了挥手枪,见毫无反应,只好扭转车头向另一方向逃去。

    这一方向正好有一辆吉普车行驶而来,见状立刻把车身横了过来,想挡住摩托的去路,但因街道太宽,没能挡住。吉普车司机随即跳下车来,提起车里的扳子便朝凶犯扔了过去……一个60多岁卖蒜的菜农,抱起一捆蒜瓣毫不犹豫地摔向迎面驶来的凶犯……

    十余名行人骑自行车尾追两名凶犯数千米……

    此案惊动了市委地委,惊动了省委,惊动了中央!

    案发当天,市局和地区公安处所有领导都亲临现场指挥部署,省公安厅、公安部不断来电,要求迅速组织警力,尽快破案;案发第二天,省委省政府以及中央有关领导也都分别做出了有力的批示。至此而后,领导的指示指令层层加码,群众的电话来信络绎不绝。口气之严厉,措辞之威烈,让市公安局以及地区公安处所有民警喘不过气来。

    真可谓举国震惊,全民皆愤。

    但几乎让所有的人都没能想到的是,如此猖獗而明目张胆的一起特大杀人抢劫案,竟然一拖拖了十几年没能破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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