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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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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停,不要停。给你说了么,这不是办案子,就只是了解了解情况。有啥说啥,放开说放开说。”村长见那黄脸女人打住不说了,就催了起来。

    “没了呀!我就晓得这些。没啦,都说完啦。”黄脸女人有些发愣地说。

    “咋就没啦?就没瞅见打架来着?”村长一愣就急了起来。

    “我啥时候瞅见打架来着。我跑过去告给了人家四兄弟,就累得趴下了。坐在那里好半晌也缓不过来。腿也抖脚也疼气也喘,心跳得都能蹦出来。你想想这小卖部离四兄弟家有多远,咋着也有个三五里。这一路跑得有多紧。我又不是十七八的小伙子大闺女,骨头架子都跑散了,哪还能再紧着赶回来瞅见人家打架来着!”黄脸女人沙沙沙沙的,一气就说了个没完没了。

    “坐了半天等缓过劲来,走出人家四兄弟家的门,人家四兄弟早就跑得没影了。你想想,人家是跑,咱是走,又是这一大截子路,咋就能瞅见人家打架来着!说实在的,我原以为四兄弟跑过去拉开也就完了,哪晓得就能打起来!要是晓得会打起来那咱也就赶紧点喘不喘累不累总还能帮上点忙,多个人多张嘴多份力气就是拦不住也不至于打到那份上。真是管闲事落不是要是咱睁只眼闭只眼听见了也装着没听见也就不到四兄弟家里去哪还会出了这档子事!你说说到这会儿了你去叫了四兄弟咱是为好哩反倒落下这么多嫌疑。其实你让我说,那会儿你就是不去叫四兄弟迟早也会有人去。再说咱挣着人家那份钱碰到这种事哪有见了不管的理儿。老人们常说哩,做人就得恩怨分明哩。咱活这么大了你村长又不是不晓得去村里打问打问看咱是个啥样的人!眼下事情闹得这么大政府又来了这么多人首长领导坐了这么一大片咱有啥说啥就是画押写字据咱也干。是啥就是啥哪能瞒瞒哄哄的你说说要这样那还有人味哩!”黄脸女人越说越快,一口气就讲出这么多。就像打机枪似的,谁也插不上,谁也挡不住。就只好由着她说,一直说到她不想说了才停了下来。那女人竟是气不喘,脸也不红。一窑里的人都把眼瞪直了。原来真错看了这女人,没想到这么能说。村长见黄脸女人这样子,也就不再说别的,便顺着她的意思说道:

    “原来是这么着,我还以为你瞅见来着。没瞅见就算了。就是你说的,有啥就说啥,没瞅见就没瞅见,是啥就是啥。领导也没别的,就只是听听情况。”说完就示意想让那女人离开。

    “你说小卖部离四兄弟家有三五里远?”像听不明白似的,老所长突然又问了那女人一句。那女人看了一眼所长,想也没想便说道:

    “三五里,让我说也不止三五里。咱这地方,你们也看到了,这儿一家,那儿一家,高的高,低的低,曲里拐弯的,说是三五里,我看五六里也打不住。”

    “那就算四里路。一来回八里,从小卖部到四兄弟家,赶去跑回,怎么着也得半个钟头。刚才你们都说,那狗子掐住老头儿,是四兄弟去了才给拉开的。那么这半个钟头里,那狗子就一直掐着那老头儿?”老所长问完了,瞅瞅那女人,又瞅瞅村长,也不知是在问谁。

    那女人一下就愣起来。烟把儿眼看就烧着了指头了好像也没感觉。一窑洞的人也好像全部怔住了。良久,那女人像被烟把儿烫了一下似的嚷起来:

    “……这个我咋会晓得哩!咱又不在跟前,咱就啥也没看见,谁晓得是不是还掐着哩!咱就是只喊了一回四兄弟,其余的事真的是不晓得了呀!你说说,你们这么多领导在跟前,咱算个啥人,还敢说假话呀!要是说了假话过后给查出来,该咋处置就咋处置,就是坐了班房判了三年五载的咱也没说的,咱……”

    “你这是咋啦你这是咋啦!人家只问你晓得不晓得,不晓得就算了,谁说你说假话来着!连个脑子也没有!”村长终于生起气来,一下子就打断了黄脸女人的话。说完了,又嚷了一句,“还有要说的吗?有话就说,没话就走。”村长说着,赶忙就往乡长脸上瞅。乡长摆摆手:

    “走吧走吧!”

    村长也赶紧朝那女人摆摆手:“那就走吧。要没事就没事了,要有事我再叫你。走吧走吧。”

    于是村长就像赶着苍蝇似的把黄脸女人给赶走了。

    十九日二十三时十分

    他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醒了。

    胸口窒息一般的疼痛,就像又被戳进了一刀!他止不住地呻吟着,咬紧牙努力地侧过身子,再用手慢慢地探进去,从黏糊糊的胸窝里找出一块三角状的石块,疼痛顿时减轻了些,然后像喘息般地呼呼着。手很黏,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腥味儿。

    他估计着这一下大概会流掉多少血。

    又是一阵极度困顿般的昏眩。他突然觉得刚才还十足的信心和激奋好像在一刹那间全部烟消云散了。不行了,不行了,真的不行了,真的全完了。他感到是这样的绝望。爬不过去了,真的是爬不过去了。

    他觉得困极了,眼皮越来越沉。他真想就这么睡过去,长久地睡过去……

    ……极度的困倦即是心力衰竭的症状表现,这是死亡的征兆……战地卫生员曾多次这样讲过,对此必须引起高度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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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亡的征兆!死亡……他猛地摇了一下头,陡地睁大了眼。不!绝不能就这么死去!像一条牲畜似的被践踏被折磨侮辱被伤害,在那么多人面前没死没活地被毒打,被揍了一顿。揍!一想到这个词就止不住地浑身发颤,人生还有比这更大的凌辱么,在他们眼里,他简直还不如一条狗!像条狗似的被当众惩罚,当众羞辱了一番,然后就这么忍辱含垢沉冤抱屈地默默死去,人生还有比这更悲惨的么?不!绝不!否则他死不瞑目,死不甘心!死也把这口气咽不下去!

    四兄弟!四兄弟!孔家峁的大恶霸!对此这一带的老百姓谁个不晓,谁个不怕!孔金龙孔银龙孔钰龙孔水龙,老大三十出头,老四刚过二十,凶神恶煞般的四条汉子,公开作恶的虎豹豺狼!明里挂着个专业户的招牌,实则干着骇人听闻的罪恶勾当。几年后,非法而来的巨额收入滚雪球似的越敛越多越聚越大,早已成为这一带的巨户,首户!如今他们操纵着整个村里甚至整个乡里的财政大权。人们说,就是县里的选举,他们也能拉到令人可畏的选票。他们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将在下一届竞选到县长。如今在他们手中,似乎已经没有做不到的事情。长途贩运,转手倒卖,土产、百货,电器、机械、运输、药材,当然还有木材,他们几乎什么都干,而且全都一揽到底!尤其是木材,他们就是公开的大窝主,大买主!明偷暗抢,不管是怎么得来的,只要一到了他们手,立刻就万无一失任何人也奈何不得!渐渐地,他们把自己的势力范围搞得针插不进,水泼不入。顺者昌,逆者亡。若在他们的势力圈子里,你想背着他另搞一手,一经发现,顷刻间就能让你倾家荡产,家败人亡!他们什么也敢干,什么也干得出来,上上下下的关节似乎全被他们打通。离县城近几百里山路,但县里的领导,几乎都是他家的桌上客。即使是新上任的领导,用不了多久,也能被他们请上门来。

    作为一个特殊客人,他也一样被请去过。他一生都没受到过那么好的招待。即使是在战场上临战前那一顿丰盛的饭菜,比起这来也还有着天壤之别。在他身旁就座的是一位白髯老人,一看就绝不是个一般人物。面色黄润,清癯高雅。一边吃,一边侃侃而谈,说这是国宴的水平。唯有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一动筷子,眼前就出现山上被偷砍偷伐掉的一大片一大片的木桩!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社会上怎么就会生出这样的人物来!而且会活得这般如鱼得水!几乎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畅行无阻,任其遨游!他怎么也不明白,四兄弟怎么会把这一带的老百姓驯服成这样,控制到这种程度!老百姓见了他们全都是那么恭恭敬敬,顺顺和和。简直就像敬神一般畏惧!有时碰着了面,那种巴结可怜的样子,那种小心翼翼,说话连大气也不敢出的神态,真让人觉得触目惊心而又不可思议!敢想而不敢言,这儿的老百姓连想也不敢想!

    就只是为了那微薄的一己之利么?就只是因为只要能把木材弄下山来交给他们钱就可以到手么?就只是因为四兄弟的存在他们就多了一份安全,多了一条出路,就会堂而皇之地闯开山门,即便是偷得再多也不会有人追究,也不会受到制裁么?其实这儿的老百姓也清楚,交给他们得到的价钱比在山下得到的价钱少一倍也不止,是不是即便如此,他们也只能跟着蝇营狗苟,心甘情愿地认可了?

    他真是想不明白!

    他渐渐才知道,偷伐木材,把这一带的人都养懒了,养馋了。除了经营那人均一亩多点的薄山地外,他们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干,扑克麻将棋,玩完了就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哄住护林员把山上的木材偷砍偷伐偷运下来!一年里只要能这样干上两三次就心满意足了,就足可以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年!

    他们只管自己,只管眼前,至于别人怎样,将来怎样,至于国家怎样,下一代怎样,他们似乎想也不想!

    他来到这里后,曾把这一带所有的地方全都转遍了。他很认真地替村里的人细细地谋算过。孔家峁地少山多,而且都是荒山。假如能把附近这一带的山山峁峁,沟沟洼洼全部承包给个人,不管是植树造林,还是种植药材,还是兴建果园,只要肯精心管理,稍有投资,不出五年八年,甚至更短,就会家家前景可观!日子会比现在过的好得多!而且保险可靠,正大光明!

    何至于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寄人篱下,提心吊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但好像就是没有一个人这样去想,更是没有一个人这样去干。

    他试着同一些人谈了谈。有的人一谈就瞪一眼。“呀!那得花费多少,投资多少哩!树苗子多贵,栽一棵能死两棵,还不是白撂!药材那是好摆弄的?前几年咱这儿不是没人弄过,肥料呀,农药呀,整天趴在地里,弄好了不容易,弄坏了可是一分钱不值!呀呀呀,亏你又想得出来,这鬼地方?能有啥出息!”

    有的人一听就摇头了:“想得是不赖,干起来就没那么容易喽!咱不是笑话你哩,你一个外地人懂个啥,你也不想想这是啥地方。就算你辛苦上一回能摆弄下一山的木材一山的果子,可你管得了你看得住?闹不好,唉嗨!一夜就能给你全光了!到时候你欠上一屁股债,喝西北风去?”

    有的人你就一点儿也看不出他有任何想法:“现在这样子,还能想那么长远。你瞅瞅,现在可是个啥气候!国家这事情,还不说变就变啦。让咱说,忙乎那些干啥。能活就行。嘿嘿,能活就行……”

    还有的啥也不说,就只是在他脸上瞅。好像他是个远道而来的怪物,直瞅得人能噎住气。

    他找过村长,村长倒是一本正经地:“这个意见好呀,不瞒你说,以前也不是没人提过。可这得大伙同意呀。大伙要是同意承包,咱们当领导的还能不高兴。真要承包了,大伙称心,咱也省心。这当然是个好事呀!实话说给你,以前提这事时,大伙不同意么。你说大伙不同意承包,咱们当领导的还能硬让人家承包?这不又成了分配任务了?就没积极性呀。不过既然你也这么说,我看这主意差不了。下次开村委会,咱们还可以把这个意见再提出来。”

    他同支部书记也谈过,没想到那个老支书两句话就把他给呛了出来:

    “还要承包哪!这还有完没完啦!我明告诉你,当初分田到户我就不同意!就是现在也不同意!要是再这么承包来承包去的,那不成资本主义了!我明告诉你,要再承包,除非我这支书不干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到底也不明白这些人心里究竟都是咋想的,不过越到后来,他也就越清楚。所有问题的症结,归根到底,还是四兄弟。四兄弟的意见,就是全村人的意见。四兄弟不同意,谁也不会同意。一村人都不敢承包,还有哪个敢去承包!正像那些人说的:“闹不好,一夜就全光了!”他们真敢这么干,纵然是一山木材,一山果子,也能一夜抢光了你!

    好像谁也明白四兄弟为啥不同意。都去承包了山岭沟洼,谁还会去偷木材。都走了正路,谁还再去走邪路。没有这么多人去偷木材,还会有啥四兄弟!四兄弟还靠什么!四兄弟能有今天,还不就是因为有了这么多人去给他偷,去给他抢!还不是因为有了这一山国家的木材!

    这个好像谁也明白,可好像谁也认可了。就好像本该如此,天经地义!于是就只好依附着他们,分明就是自己帮着他们压迫自己!

    能活就行,不只是一个人这么说。这里的人好像好多人都这么说,能活就行,并不管怎样活着。这大概就是这些人的生活准则。

    这些人大概就不明白,正是由于这样,才促就了这种邪恶,这种公开的邪恶!

    这种公开的邪恶偏是被这么多勤劳而又自私,善良而又愚昧的老百姓维护着,拥戴着!明知道这种邪恶是在斩杀自己,糟践自己,却偏偏要对其言听计从,曲意迎合,甚至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这大概就是这个村子的真实写照和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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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裹住这一团邪恶呈现出来的竟是一片太平盛世的美好景象。谁来了也说这地方搞得挺不错。专业户,专业林,改革开放,脱贫致富,户户有彩电,家家盖新房……

    而唯有他却成了千古罪人!似乎满村的人都对他恨之入骨,不共戴天!他在这儿才三个来月,就成了大恶棍,大流氓,挨枪子的家伙,不得好死的畜牲……

    有时候,他细细地想着想着就会不由自主地一阵阵打颤,心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怖,莫非人心也会干枯,良心也会腐败……

    ……

    二十日十一时二十分

    第三个进来的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头皮光亮,须发皆白。无牙,一说话便顶出舌头。满脸都是皱纹,肤色却好得出奇。腿脚也还算利索,看上去很是健壮,头上系一顶羊肚毛巾,一说话就显出一脸老榆木皮似的微笑。老头儿看上去倒是不大紧张,让坐下果然就坐下,只是身子依然笔挺。眼睛不住地瞅过来瞅过去,瞅住谁就跟谁笑。

    村长给大伙介绍说,说老头儿的家就在小卖部的隔壁,昨天下午打架那会儿他正好在家。是当时打架的目击者。村长介绍完了,然后就让老头儿给大家说一说。

    “说啥哩么!”老头儿一出声,把一窑的人都吓了一跳。居然胸音十足,声如洪钟!

    “就说说昨儿个后晌在小卖部打架的事,你看见啥了就说一说啥。”老头儿耳朵像是有点背,村长话音很高,就像是在哄小孩!

    “打架的事哇!迟了呀,我过去的时候已经迟啦!较劲的那一阵子都过去啦,都打得差不多啦!迟了呀!”

    “迟了也不怕,没瞅见没听见的就不说,瞅见啥听见啥就说啥。”村长的话音越提越高。

    “我就没瞅见个啥!跑过去的时候,都迟啦!”老头儿依然声如洪钟,如雷贯耳。

    “哎,你不是跑过去啦,多多少少总能瞅见些啥。我给你说,你瞅见些啥就说些啥。”村长显得格外耐心格外费力。

    老头儿像是很努力地回忆了一阵子,然后就说了起来。老头儿回忆的时候,脸上一直挂着微笑。那笑好像是刻上去的,即使说到他认为是最怕人最难过的地方,也始终是笑吟吟的。老头儿说打架的那会儿他正在家里收拾谷子。他不知道那会儿是几点了。他从来都不看表,就只看日头。他说大概就是半后晌的样子。突然间就听到有人喊叫。他说他耳朵聋了,可还是能听见那叫声很大。“那喊叫的就不像是人声。”他一听就吓了一跳。以为是出了啥事了,赶紧就跑出去看。“原以为是在家门口哩,谁晓得门口就没个人影。”见门口没人,站了一会儿就又回去。刚回到家里还没坐稳,猛然间就又听到一阵大声的喊叫。“怕哩呀!跟前头喊叫的是一样样的,那喊出来的,就不像个人声。真是怕哩呀!”这回他再也坐不住了,赶紧又往外跑。见门口没人,就又往小卖部跑。一跑到小卖部,才知道是小卖部里出事了。老头儿当时看见围着好多人。“好家伙!满天里扑的都是尘土,浑浑的一片!跟碾场似的。”老头儿说他当时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只听得围着好多人的圈子里头,“噗哩噗通的直响。”老头儿说他虽然不清楚是啥事,可是一见那阵势就知道出了事了。老头儿说他本想靠到前头去瞅瞅,猛的就又听到里头一阵喊。“那喊叫的真不像个人声。”他吓了一跳,赶忙就折回去了,等到在家里躲了一阵子再跑出来时,就没几个人了。“那会儿天都大黑了,就再没瞅见个啥。”到后来才听人说是打了架啦,原来是护林点上那个“浑小子掐了人啦”。“把脖子都掐烂啦,差点没把人掐死。”还听说那浑小子捣了人,竟然蛮不讲理。四兄弟赶来拉架,那浑小子竟然不知好歹不分青红皂白,朝着人家四兄弟就大打出手。“十个耍愣的,不如一个泼命的。那家伙手狠,一脚蹬在老三小便上,还把老四的手指头也给拧折啦。”“就是这,把人家四兄弟打成那样啦,那浑小子还不服气。”说护林员那家伙一口气就跑了回去,把枪取出来,然后躲到四兄弟家的大院里,等到夜深了,四兄弟也没防备,就把人家弟兄四个“一个接一个地都给崩啦”。说到这儿,老头儿显得很是生气的样子,向一窑的人说道:“你都说说那家伙手黑不黑!还有没有王法啦!”

    “这都是你亲眼所见?”县长突然就问。老头儿说到激昂处,猛然被人截住,不禁一个激灵,就懵懂在那里。村长见他懵了,赶紧就加大嗓门问:

    “听见了么,是县长问你哩!”

    22

    “县长!……问我啥哩么!”老头儿突然间显得很迟钝。

    “县长问你刚才说的那些可都是你瞅见的?”村长一字一板地翻译给老头儿。

    “瞅见啥哩么!”

    “就是你说的打人的事么!”村长不禁也急起来。

    “迟了呀!我过去的时候已经迟啦!都打过去啦!就没瞅见个啥!”老头儿恍然大悟的样子,嗓门依旧洪亮豪壮,满窑震得嗡嗡作响。

    一窑洞的人登时就全懵懂在那里。

    “当时你跑到小卖部前头就啥也没瞅见?”老所长突然用一口方言问道。极纯熟,极地道。

    “是哩呀,围着好些个人就没瞅见个啥。”老头儿一下子就听懂了。

    “你估摸估摸围着的有多少人?”

    “哎呀!多哩呀!只怕三五十个也多。多啦多啦!就数不清。”

    “你瞅见的都是哪些个人啦?就是那些围着的?”

    “哪些个呀!哪些个……哎呀!当时就光听得里头喊叫,那喊叫的就不是人声呀!把人都喊毛啦,哪还顾得上瞅是谁呀!平时兴许能记得些,那会儿可就记不得啦!记不得啦,真的记不得啦!”

    “你当时听到围住的里头有人喊叫啦?”

    “咋没听到,那声音大哩,叫的就不像人声!”

    “你听见那是谁在喊叫?是哪个喊叫的不是人声?”

    “……呀!听不出来呀。那会儿就吓懵了,哪能听出来是谁在喊叫哩么!”

    “你刚才不是说,还听得见里头踢哩噗通噗通的响哩么?”

    “哪里哩,听得亮亮显显的,噗哩噗通响一阵子,就哇哩哇啦喊一阵子,怕哩呀,怕哩呀!”

    “你一点儿也听不出是谁在喊?”

    “听不出来!那喊的就不是人声,哪能听得出来呀……”

    老头儿分明是个直性子,可说出来的话竟滴水不漏。问来问去总是在老地方转。说了大半天,其实是啥也没说。老所长还想再问,年轻的公安局长却显出极不耐烦的神色,皱皱眉头就摆起手来。于是老所长就不再去问,而村长则赶忙把老头儿往外赶。

    老头儿赶紧站起来,一边朝大伙点着头,一边笑眯眯地离去了。

    老头儿还没走出门去,张书记便一脸怒色地嚷起来。声音虽然不高,却足以把村长吓个半死:

    “胡闹!真是瞎胡闹!怎么净叫了些这样的人!是汇报情况哩,还是蒙混我们哩,简直不像话!你们孔家峁就净是些这种人!看到闹事打架的人有那么多,连老头儿也说不下三五十个哩,怎么就只让老头儿跑这儿来了!糊里糊涂混说八道的都说了些啥!说了这半天了,连我还都没闹明白究竟是谁打了人了,谁喊叫了!是那个凶手?还是那个小卖部的老头儿?就说不清楚么!呆头呆脑的,村子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连个是非观也没有!就按一般的人之常情,村子里一下子死伤了好几个,装样子也该难受难受么,怎么还是一劲地笑,还能笑得出来!大几十的人了,就这德性!让别人看了,不是傻子神经病才算怪!”说到这儿,书记顿了顿,明显地压低了话音,但声调依旧很是严厉:

    “你们这些在基层干的同志,我们知道你们很辛苦,我们下来也不是老要批评你们。你们总得有些时间观念,有些效率么!松松散散,拖拖拉拉,这是基层干部的通病,你们得想法子改一改。像这桩案子,事情发生了,我们赶到这儿,无非就是要个基本情况么!第一,什么原因造成的,主要原因。第二,来龙去脉,案子的大致过程。第三,一些主要的目击者和证人说说情况。这是最起码的汇报常识么!你们都看到了也都听到了,你们都说说!坐了这大半天,究竟了解了个啥情况!我当时就一再地嘱咐,这不是审案子,就只是了解了解。结果怎样了,是不是非得像审案子似的,一遍一遍逼着问,才能问出些什么来!莫非真的把我们都看成是公安局审案子的啦?好啦好啦,我就说这两句,也不是批评你。你听明白了没有?听明白了就快点去安排。你瞧瞧你瞧瞧,这都几点了,几点了……”

    ……

    十九日二十三时二十三分

    水……

    喉咙里仍然像一团烈火在燃。痛感稍稍减轻,渴的感觉立刻又如此强烈。

    爬过去,一定得找到点水喝。

    他顺着这道浅沟朝上方使劲爬过去。他知道凡是沟都是越向上越浅。他不相信会从这道浅沟里爬不出去,一米,两米,五米,十米……一边爬,一边默默累计着爬动的距离。又爬了十多米,眼睛突然一亮。他的感觉没错,一个小小的豁口在眼前。他试了一次,再一次,第三次没费什么力气就爬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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