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吹着牧笛从山上下来
看见云端的小女孩儿
她说,你吹一只羔羊的歌曲
再吹一只青草的歌曲
我吹啊,她听啊
爱情来到了我们的面前
过四十岁生日那天,朱大者百无聊赖地坐在花都商场二楼回廊上,手里握着一听可乐,思绪像一只无处落脚的苍蝇。他想起二十年前的夏天,在上海街头见到的一个男人,坐在门前的竹椅上不停地出汗却像雕塑一般安祥。他不认识这个男人,无论二十年前,还是今天,但在眼下这个总是下雨的秋天里,他宁可想起某个过去生活中出现的陌生人,也不愿回想自己的生活。
他傻呆着,感觉像不下雨时浅灰色的天空,腻烦,脸上不露出任何痕迹。他一直喜欢那首简单的台湾歌曲,在没人的雨中更显得孤寂,但我脸上并不流露出痕迹。他知道这样的状态不对,也曾试过改变,没有结果,他觉得还不如不去改变,就这样挺着,让这糟糕的状态自己过去,像问题自己解决自己那样。每当他觉得被这状态控制时,他喜欢坐在人多的地方,看别人。
渐渐地,商场里的人多了起来,他看见一个女人在礼品包装柜台,皇上选妃般挑着在他看来都一样的包装纸;一对老夫妇在离那个女人不远的地方,压着嗓子吵架,表情恶狠狠的。他把目光转向一对拉着孩子的夫妻,各自张望感兴趣的东西,孩子的脑袋摇成了拨郎鼓,一会儿看妈妈的方向,一会儿看爸爸的方向,但它毕竟太小,怎么都看不出自己是父母婚姻的维系者。一对恋人胶粘着,像一条大章鱼,拱到皮具柜台,再拱到瓷器柜台。朱大者看了半天,发现自己从没对任何女人如此这般过,对此,他接下来的感觉既不好也不坏。他把目光挪回到包装柜台,刚才那个挑包装纸的女人还在挑着,他几乎觉得这是对他神经的挑战,他站起来,下楼朝那个女人走过去。经过那对还在低声吵架的老夫妻时,他说了一句你们好,吓得他们立刻向彼此靠拢,好像突然面对了枪口。
礼品包装柜台上放着一台投币电话,剩下的地方都被包装纸堆满了。女服务员已经开始不耐烦,挑纸的女人偶尔说句抱歉,再加句,我可以多买些。朱大者拿起投币电话,拨了6666,等待回应时,侧面观察那个女人。她没被长发遮住的那半边脸端庄清秀,没长任何斑点任何痘痘,让朱大者产生了既不涉及灵魂也不涉及肉体的亲切。
“对不起,您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您查询后再拨。”电话里传来一个机器女声。他又拨了88888。
她扭头看看他,微微笑笑。他发现她的另一半脸同样端庄清秀,但他没有回应她的微笑,继续拨自己的空号。
“你到底定下来没有?"服务员问。
“马上,马上,对不起,我的确太慢了,主要是礼物太重要了。”话音刚落,她的手机便急促地响起来。朱大者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把手机调成这样的铃声,像催命的。
“喂,什么?在哪儿?"她连着使用几个疑问词,然后便慌乱地收拾自己的皮包,“好的,我马上出去,西门,好的,西门,我马上。”说完,她把柜台上的几样小东西放进自己的黑皮包里,对服务员说了声对不起,便匆匆离开了。没走出几步远,她回头补充了一句,说她过会儿还回来。服务员生气地收拾被摊开的包装纸,同时找各种合体的话贬损刚才的女人。很快,服务员把柜台收拾干净了,朱大者看见
了一本蓝色仿皮封面的本子,上面用透明胶贴了一张卡片:
丁欣羊,你好!
今天是你六十岁生日,祝你快乐!
这是我为你记的日记,现在送给你作为你六十岁生日礼物。今天我三十六岁,二十四年后的今天,无论太阳是否升起,我们都会在早上重逢。
你的朋友丁欣羊
服务员回过身时,朱大者已经把本子拿到手里。他把电话里退出的硬币揣进裤兜儿,朝商场的西门走去。西门外,一个女人都没有,那个忸怩地把自己的日记送给自己的女人更是不见踪影。这么大意的女人,活到六十岁之前,说不定自己都丢了。他这么想的时候,便决定把这本日记带回家了,算是给自己的生日送一个意外的礼物
丢了日记的丁欣羊几乎一夜无眠。对着夜里的黑暗,她想不出她的日记到底是怎么丢的?别人拿她的日记又有什么用?日记里她赤裸面对自己,最丢人最卑鄙的内心想法统统写了。于是,她恨自己想出的这个特别主意,对六十岁的生日全没了兴趣。她甚至怀疑自己这样下去,能不能活到六十岁。
早上定时的新闻广播把刚刚迷糊睡着的丁欣羊唤醒,一个毫无感觉的女声在报道国庆长假期间,商家赚了多少钱。丁欣羊坐起来一阵头晕,没睡好觉也没有吃早饭的胃口。她把平时吃早饭的时间用来冲了个热水淋浴,然后穿上那套料子最好的浅灰色套装,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穿上了透明丝袜,因为今天公司要跟一个重要的客户签合同。
已经开始的十月里,北方早该来的干冷,无论突然还是渐渐都还没有踪影。阴天和下雨交替地控制着这座城市,到处充满了北方人还不习惯的凉意。时髦的女人还穿着初秋的衣裙,多数和丁欣羊一样加了一个短风衣。等公共汽车的时候,风衣下摆钻进的寒凉让丁欣羊心里直打颤。公共汽车上的一个女人说,这气候真反常,立秋了老这么下雨,好像要再回到夏天似的。另一个女人说,可惜回不到夏天了,这天气怎么穿衣服都是心里冷。
这时,坐在车上的丁欣羊开始肚子疼,接着变成绞疼,接着头上渗出冷汗。她立刻在最近的车站下去,在打车回家和找共厕的念头间,她看见了不远处的公厕标志,艰难地走了过去。
拉肚子的时候,她辛酸地想到新上任不久的市委领导,多亏他们改变了这个城市缺少公厕的局面。回到街上时,一滴雨点落到了她的鼻尖上,顿时激起满身鸡皮疙瘩。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凉冰冰的空人儿,浑身发抖。她还没难过的时候,泪水自己流了下来。她掏出手绢擦掉泪水,左右看看:她正在家和公司之间,决定先回家。当她站到路边儿等出租车的时候,雨点急起来,连成了雨。在雨中她手机的响声显得格外凄冷。她掏出手机,嘴发颤,这时停下一辆车,她索性没接,告诉司机地址之后,又开始肚子疼……
再一次拉肚子之后,她像一匹又沉又软的布料被扔到沙发上,虚弱得仿佛失去了知觉。迷糊了几分钟之后,她才缓过来给单位打电话。办公室说马副经理没在房间,她又试她的手机也没人接。她咬牙撑着自己去冲热水淋浴,站在热水里,刚才身体里的寒冷渐渐减退了。她委屈地哭了,恍惚中觉得自己被一种陌生的情绪控制了:三十六年来,第一次,她那么怀疑自己生活的意义。
输送热水的管道此时变成了巨大的安慰,仿佛她可以借此对付独自生活的孤寂和精神身体中无处不在的凉意。站在热水下,她幻想自己喝上了一杯热茶,吃了一个新鲜的小面包,穿着最暖和的绒衣,拉开窗帘,看着窗外雨中的玫瑰慢慢凋零,也许还有一枝高高在上怒放着,它浅粉色的花瓣像意志的化身……伴随着舒曼的“童年”。这么想着,热水混合了泪水,止住了泪水。
手机急促地响起来,丁欣羊用毛巾裹住自己,没等她说话,手机里传出愤怒的声音:“你疯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对不起,马经理,我马上到。”她说。
“你被开除了。”电话里的声音。
丁欣羊找出一套暖和的羊毛内衣,穿上厚呢子套装。再次出门前,她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家。没有舒曼的音乐,有的只是音响上的灰尘。为了这个房子她要像昨天那样工作十五年,才能还清贷款。她在音箱的灰尘上留下了她的手印儿,想不出十五年后自己的样子,甚至五年后她都不知道自己会怎样。
丁欣羊推开公司的大门,几乎所有的职员都在大门左侧的会议室里,该发生的看上去都发生了。她朝自己的位置走去,一声怒吼从她身後传过来,因为有所准备,她只是平静地站下,转身。
“你到哪里去了?”马副经理用各种收腹收胃带捆绑着的身体明显地鼓胀,很像炸弹在最后几秒里强忍着不提前炸开。她周围的同事多少有些同情地看着丁欣羊。
“对不起。”
“对不起?小姐,你说得好轻松啊,你的这个对不起是不是太贵了点儿?八十万的生意就因为你忘了上班泡汤了,你以为你是谁啊?!”马副经理为自己不能把话说得再狠些而生气。
丁欣羊回到自己的座位,把早就准备好的文件从皮包里拿出来递给马副经理,她正站在她的办公桌前,像真正的敌人那样怒视着她,但没有接递过来的文件。丁欣羊能理解她的怒气,这是她牵线的一个项目,也许她一直盼着那笔提成,现在都飞了。
“我很抱歉。”丁欣羊似乎说不出别的。
“不必了!”马副经理抓起那些文件摔在丁欣羊的脸上。“你被开除了。”
丁欣羊看着马副经理多少有些丑陋的脸。有人说,她为了安慰经理谭定鱼那颗寂寞的心不惜弄碎自己丈夫的心。“开除”两个字舒缓了因为紧张而凝固的空气,仿佛这样就都扯平了。
丁欣羊把皮包里的一些东西拿出来,放进办公桌的抽屉。她的思绪像短路的电线迸出火花,几年来的公司生活像条弧线,从她的左脑滑到了右脑,突然间,她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这么想的时候,空空的胃里好像被塞进了一大块胶囊,封闭了她的感觉。她背起皮包对马副经理说:
“我正好不想干了。”说完就离开了。快走到大门口时,经理谭定鱼从自己的办公室出来,吓了丁欣羊一跳。他的办公室在会议室旁边,用乌玻璃隔离出来的空间像海底世界,他曾经对丁欣羊说过,他不愿意被观赏。
“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要跟你谈谈。”谭定鱼严肃地对丁欣羊说。
“不必了。”丁欣羊无意间模仿了马副经理的口气,说完从谭定鱼身边走过去,没有看到他脸上阴云般的表情。
雨,居然停了,尽管天还阴着。丁欣羊在中心公园墙外的林荫路上快步走着,可不知道去哪儿。走到前面的十字路口时,她又折了回来,继续在这条安静的路上疾走。离开公司以后的涣散心情缠着她。她脑袋里闪现出的其他念头更让她厌恶:房子,贷款,与父母间似乎永远无法缩短的距离,婚姻,未来等等,这些都像栓在她心上的沙袋儿,让她在离婚后过着似乎庄重的独身生活,如今,她把它们扒开看的时候,里面剩下的都是沉重。她想去找大丫喝酒。
大丫家里电话和手机都没人接,好像这个发誓不结婚的女人又发誓不接电话了。女朋友的好处是彼此间基本可以避免真正的伤害,但无法真正地彼此走进。
丁欣羊的手机响了。
“我是小于。”丁欣羊一时想不起来这个小于是谁。“我是谭总的秘书于水波。”她想起这个几天前调来的秘书,她文静善解人意的样子浮现在丁欣羊的眼前。“也许,我不该告诉你,所以也请你别对别人说。”
“什么事?”
“我也是听说的。因为觉得他们这样对你有些不公平,所以才想对你说一下。”丁欣羊等着她继续说。“其实那家公司是想跟别的广告公司合作,也许他们利用了今天的事。要不是这样,他们可以口头上把该谈的都谈了,合同你下午给他们送过去也行的。”
“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接触的另一家公司我原来在那里做过,一个朋友告诉我的。”她停了停又说,“我……”
“你放心,我不会跟谭经理或者马经理提这事的。”
“我可以找机会跟谭总说的。”
“我反正也不想干了。”
“你真的不想干了?”于水波认真地问,丁欣羊没有回答,只是向她道了谢。
丁欣羊最后决定回家。回家,在现在的心情下让她恐惧,但比回家更让她恐惧的是一个人去酒吧喝醉。
身体从水中慢慢浮上来的过程,是大丫游泳的乐趣所在。比如她必须为她的后背游泳但她不愿意,她是个乐趣至上者,而她认为丁欣羊正好相反,做什么事必须有意义才行。
“这念头,谁能说清楚什么是有意义什么是无意义?!”有一次,她们争论起来。“有没有意义都是嘴唇儿一碰说出来的。”
“这都是你给自己放纵找的借口。”丁欣羊讽刺地说。
我放纵吗?大丫从游泳池爬上来时问自己,回答还没想好时,她看见那个年轻的救生员靠墙站着,毫不掩饰地看着她: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儿。大丫丰满的胸部迎接过很多男性唐突粘滞的目光,对此她有足够的经验。她牢记老娘做人要宽容的教诲,几乎从没把这当回事。她想,如果她不多想,谁都没损失。但是,这个救生员类似的目光中凸现出一点不同:充满情欲的目光缺少下流。
傻比。大丫无声地说了一句,姑作从容地从他面前走过去,心里却莫名地慌乱。洗澡时,她也想找丁欣羊喝酒去,可惜后者是个越喝越严肃越严肃话越少的主儿,好像每一口酒都能揭示生活严峻的本质。她曾提醒丁欣羊别因为意义破坏了乐趣,后者的回答让她气馁,就此放弃劝说。
“意义还是很重要,尽管经常找不到它。”
交还钥匙的时候大丫看见救生员走出游泳馆的大门。他年轻的体魄和体态让情场老手大丫不禁发出难得的感慨:他至少比我小一百岁。她想起一个一般五年左右联系一次的女友,虽然自己人到中年,却不跟中年男人谈恋爱。她的理论是中年男人要多少缺点有多少缺点,跟中年妇女一样,跟他们在一起叫人怎么长进?!所以她的男朋友都是小伙子。大丫从没想自己能这样生活,就像她同样没想过自己不能这样生活一样。她内心自由的感觉是她专栏文章颇受欢迎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你生活放荡。”丁欣羊有一次开玩笑地说。大丫买了一听冰镇可乐,这是她游完泳的又一大享受。她想起眼前跟自己“放纵”的老张,算起来也有两个月没在一起了。除了偶尔打个电话说几句可说可不说的话,大丫和老张各写各的文章,“人生就是不能什么都有”,这是老张的总结。
大丫开自行车锁,转身发现救生员站在身后。大丫真想开两句玩笑,比如,到陆地就不用救护之类的。
他打了声招呼,然后镇定地说了自己的名字。大牛,听起来像小名,大丫回答说:
“我没小名儿。”
“那我跟你说件事。”大牛说。
大丫看到他运动衫下健硕的身体,脑海里出现一个词——身体贩卖者。
“你有时间吗?”他又问了一句。
“没有。”大丫尽量把语气放平稳。
“那我另外找时间吧。”他从裤子兜里掏出一个纸片儿,“我的手机。你给我打电话。”他几乎命令的口气伴随着一个几乎纯洁的眼神儿,狠狠碰动了大丫快要僵死的心。她掏出自己的手机说,我现在就给你打吧。
大丫拨通了号码,但听不见大牛手机的铃声。她问他是不是放震动了。他说:
“我还没买呐。”
“行,还是你狠。我老了,玩不起酷了。”话音刚落,大丫就被对方紧紧地搂了一下。等她反应过来,大牛已经晃晃悠悠地走了。
“我靠。”冲着他电影画面般的背影,大丫一时没别的词儿。那以后的几天里,缠着她的是他身上的味道,一股她无法用词语概括的清新。好久以来她觉得自己拥有的安宁,随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