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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年以后,安叶又怀上了孩子。有了上次教训,这次小心多了,每周给婆婆电话汇报,体重多少,腹围多少,胎心多少,至今已经八个月了,海云成为奶奶,指日可待。

    海云对安叶上次把孩子流掉的事颇为不满。快七个月的孩子怎么能说掉就掉了呢?电话中他们的解释含糊不清,大致是路上被骑车人撞了。在哪个“路上”、干什么去的“路上”?没说,她也不问,明知故问只能逼他们撒谎。安叶怀孕后一直坚持上班她是知道的,她提醒过她量力而行,工作重要,家庭也重要,尤其对女人来说。她不听。这就是不听的后果。

    前不久她向安叶提出来家里待产,安叶说不麻烦了。有什么麻烦的?这时家已搬至军里,有司机有公务员;她还是怕耽误工作,海云心里明镜似的,但绝不说破。婆媳相处之道最重要一条,保持距离,不宜过分亲昵,更忌撕破脸皮。

    昨天电话中安叶说她的副高职称批下来了,是全报社最年轻的副高记者,如果顺利,两年后,是全报社最年轻的高级记者。到底还是孩子,没有城府,她高兴就想让别人来分享。海云不是不为她高兴,更多的却是担心,显然,她对生孩子这事的思想准备很不充分。当年海云也曾天真幻想,孩子生下来坐完月子,第二天就跑步锻炼以尽快恢复体形,恢复正常的工作生活学习。根本想不到女人只要有了孩子,就算有了副一辈子卸不下的担子,孩子的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的事,孩子生下来,才仅仅是开始。当然她没跟安叶说这些,此刻说,徒然扫兴。只凑趣说句:“嚯,野心不小!”安叶在那边愉快迎合:“妈,这叫追求!”

    海云还问过到时需不需要她过去帮忙——尽管湘江坚决反对,他担心她的身体——但作为没有工作在身的婆婆,这个态她得表。安叶表示感谢的同时婉辞,也是以婆婆身体不好为由。她那边已安排好了,到时她妈来并带着保姆,海云也就顺水推舟。身体状况不允许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替安叶想,女人生孩子谁不希望守在自己身边的是妈妈而不是婆婆?

    两个月前彭飞执行协转任务去了福建,本该昨天回,结果来电话说还得拖些日子,保障苏27的任务刚完,马上又要来15架歼8,返部时间后延。接到电话安叶一刻都没延宕,请小苏张罗帮忙,家里还需给妈妈和保姆预备床。这天,小苏带人把借来的两张单人床抬了来。这些力气活本想等彭飞回来再说,他回不来她就得提前想办法安排。一切弄好到了开饭时间,小苏去打饭,安叶在家做了个汤,现成的骨头汤,切个西红柿、撒上香菜末一煮就得,色香味还有营养,俱佳。小苏打饭时碰到正往家走的罗天阳,带了来安叶家一块儿吃。

    罗天阳情绪不高。他当上了机长,飞的航线却不好,是条全程四十五分钟的短航线。民航飞行员累就累在起飞降落上,真到了天上平飞,靠仪表就行,客机没特殊情况,什么都不用管。可民航的收入分配不考虑这个,就按小时算,飞一个小时拿一个小时的钱。于是,问题来了:航线长,哪怕十个小时航程,一个起落;航线短,四十五分钟航程,也是一个起落。合理吗?

    罗天阳在那里义愤填膺,作为妻子小苏始终不吭,不支持不附和不理睬,聋哑人一般。安叶有点看不过去,着意对小苏道:“是有点不合理啊,啊?”小苏哼一声:“不合理的事多啦,怎么可能事事合理?他就是个心态问题。总觉着别人对不起自己,总看到比上不足看不到比下有余,总想着好了再好。你信不信,要是让他飞好的航线,他准保不觉着不公平准保没意见。”罗天阳脸上有点挂不住——这话你在家说说也就罢了——当下沉下脸责问:“你怎么说话的!”小苏满不在乎:“说得对不对吧?”安叶打圆场:“小苏,这就是你小人之心了。老罗,你没把这些想法跟领导反映反映?”罗天阳说:“反映过了,不止一次,没人理。人微言轻啊,没权没势啊,人不欺负你欺负谁?”小苏这才对安叶说:“安叶,知道吗?人家不想在民航干了,打算辞职,下海。”安叶大吃一惊,同时理解了小苏的情绪何来,劝:“老罗,可不能轻易走出这一步去!你们高中一毕业就学飞行,学成了就在天上飞,跟社会接触太少,经历太单纯——”罗天阳打断她:“放心!我罗天阳不会打无准备之仗!”小苏终于发火:“少废话!我说不行就不行!”小苏跟罗天阳发火是常事,当人面却是头一回,罗天阳想反抗不敢,不反抗不成,一张脸憋得紫黑。安叶坐旁边干笑,越急越找不到合适的话,电话响,赶紧起身去接,让夫妻独处。夫妻当众恶言相向如同当众表演亲热,均为旁观者不堪。

    电话是安叶妈妈打来的,她不能来了,她不能来保姆也就不能来,保姆不识字一个人出不了远门。安叶爸爸早晨骑车买菜摔了,小腿骨折,伤不重,但离不开人,考虑过找保姆,找不到男保姆,女主人不在家,找个陌生女人贴身伺候,双方都别扭。安叶听说妈妈不能来一下子就慌了,还不能流露,还得强打精神安慰妈妈问候爸爸,放下电话后,心慌得喘气都困难,腹中胎儿立刻就有了感觉,小脚猛力一踹,隔着衣服,都能摸到肚皮上被顶起的硬硬的一块。这时的她再想去彭飞家都不成了,临产在即长途跋涉,很难保证不出意外。

    关键时刻,彰显出“远亲不如近邻”的正确。小苏问明情况,快刀斩乱麻给出了解决问题方案:当然不通知彭飞,他除了担心什么用没有,反会加重安叶负担,百害无利。但必须马上通知他家,通知的意思就是,让婆婆过来。光靠保姆肯定不行,保姆只是个劳动力,得有人管理。是,你婆婆身体不好,但指挥个保姆没问题吧?婆婆当然不如妈妈,尤其安叶的这位。但,事得两面看话得两面说,她文化再高、身份再高,是婆婆不是?是。那么好,按中华民族几千年的传统,儿媳生孩子婆婆管应当应分!安叶只要调整好心态,这事就不是事。剩下的一个事就是,找保姆。找保姆可三条腿走路,家政公司,师里的嫂子们,小苏老家。

    事情按照小苏方案一一落实,婆婆很痛快地答应过来,找保姆费了点事。家政公司没现成的,得先登记;热心的嫂子们给找来了几个,都不合适,有一个还查出了滴虫病。最终确定下小苏家一个农村亲戚的女儿,鉴于之前教训,小苏请她妈带女孩儿在那边城里医院查了体,非常健康。惟一的担心是保姆28号才能到,安叶28号生。28号是预产期,推后好说,万一提前呢?小苏说提前没关系啊,生了孩子总得在医院住几天吧,到你出院时保姆就来了。安叶心仍忐忑,但也没有更好办法,只能信奉车到山前必有路。

    这事让湘江相当的不满!“天塌下来,我们自己扛,绝对不会、尤其不会,麻烦你!”言犹在耳啊,掷地有声啊,说话当放屁吗?先是麻烦了他。当然他不满不是为那事本身,确切说,当那事由于他的出面得到解决,他欣慰之余,还喜悦。谁能想到父子这么多年来最严重的冲突,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解决?圆满得让人难以置信。他的不满在于彭飞的思想作风:自以为是,把话说得太满不留余地,无知无畏轻浮轻狂。这不满湘江到现在还没说,跟那种人讲道理没用,得说事实,现有的事实不能说,说了易给人居功翻老账的错觉,搞不好会重新僵化父子关系。但是这次,让海云去伺候月子这事,他就得说了。你妈身体不好,心脏病,神经衰弱,一个人在家都常常失眠,让她去伺候月子,就算不用她干活,那么点大的家,孩子哭大人叫的,让她怎么休息?这次只能这样,绝不准再有下次。这次客观说是突然情况,主观说,从根本上说,是你们没想到会有突然情况。没想到是因为没经验,没经验不可怕,可怕的是没经验却不自知!等他执行任务回来马上跟他谈,就事论事谈:你坚持选择安叶,很好;处理好家庭和工作的关系不麻烦别人,要说到做到。之前概不追究,之后,有孩子后,你们得做好充分的精神准备,实际准备,长期准备。

    听着丈夫一味谴责儿子,海云很别扭。这事你让飞飞怎么准备?他就这么个工作性质,一个命令下来,让去哪儿去哪儿,你在部队你还不了解吗?这事的关键是安叶。男女都一样不等于男女没分工,男女有分工不等于男女不平等,男主外女主内是普遍规律有科学依据,否则造物主为何不给男人乳房子宫?主内不等于就比主外低。湘江没跟海云争,没意义,这事只能跟当事人谈,跟彭飞谈,等这段忙乱过后,马上谈。

    安叶为婆婆的到来严阵以待,可惜百密一疏,且在关键时刻。婆婆下午一点到,事先说好团政治处陈干事带车接站,安叶在家等。火车一点到站,到家最快也得两点过。吃罢早饭安叶就去了报社,以早去早回。怀孕后领导让她做编辑工作,编辑不用到外面跑新闻,但得坐班。怀孕初期反应很重时她请过几次假,三个月过后,基本没请假。一是《育儿百科》说了,不能因活动不便而不活动,适当活动有利分娩;二是想产前少休产后多休,大多数孕妇的思路。不料正在她预备走,一篇早定好的头版头条被撤,马上要有新稿子顶上,报纸不能“开天窗”,时间很紧,为一次成功孙总指定安叶编稿。安叶编完稿中午一点半,出报社打上车,两点;车到家楼下,两点二十;下车等不及司机找钱就往楼里跑,拐上楼,一眼看到已等在家门口的陈干事和婆婆。

    安叶站在楼道拐弯处仰脸招呼婆婆同时借机喘口气,头发散乱,满脸是汗,气喘吁吁,海云含笑点头什么都没问。她知道她为什么不在家,敲门不开陈干事去给报社打了电话,得知安叶刚刚离开。

    安叶带婆婆检查工作,床啊,上医院要带的东西啊,包被尿布啊,一一请她过目,最后来到厨房打开冰箱,猪蹄子鲫鱼老母鸡应有尽有,全是下奶的东西,她一定保证孩子吃母奶,至少半年;蔬菜够一周的,凉台上还有水果,小米啊红糖啊什么的也都准备了。婆婆跟着她走,看,不时说两句,或赞同或进一步建议,全是无关痛痒的话,对她回来晚了一事,只字不提——不给她解释机会。

    该看的都看了,该说的寒暄话都说了,安叶让婆婆洗把脸休息,她做饭,边拿出条鱼放微波炉化冻。这时婆婆说:“我做吧,你刚上班回来。”她赶紧抓住了这个机会:“不用您我来!趁机活动活动,医生说,多活动,孩子好生!”海云终于说了:“多活动是对的,得有个限度。”涌动的暗流骤起,婆媳二人心照不宣不约而同一齐避开对方目光,转看转动着的微波炉,看得目不转睛,仿佛那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彭飞来电话了。这段日子彭飞电话来得很勤,只要落地,只要有电话,就会有电话打来,问老婆情况,问孩子情况,问各方面情况。今天是丈母娘到的日子,他还得问候丈母娘。因家中最近的所有变故、安排都没告诉彭飞,婆婆自然不能同他说话,安叶接电话时就按了免提。为什么要这样做没细想,体贴?内疚?讨好?都有一点。

    彭飞声音在客厅回响:“我记得你妈今天到,到了吗?”安叶看海云一眼,海云点头,安叶也点点头说“到了”;彭飞又问:“保姆来了吗?”海云嘴角闪出丝笑来,这孩子心很细呢,至少比当年他爸强。安叶不敢再看婆婆,硬生生道:“来了。团里派人接的站,放心!”彭飞说:“家长辛苦了!哎,请岳母大人接电话,我得表示一下我的不胜感激之意。”安叶没想到,海云也没想到,仓促间安叶回说她妈妈休息了,彭飞说:“那你可一定得把我的感激之意给转达到哦,辛苦老人家了。还有还有,一定别忘了跟你妈说,我妈身体不好,我高二时她就被确诊冠心病,所以她过不来……”听到这儿,海云起身走开,不想让儿媳难堪。

    厨房传来切菜声,安叶三言两语打发了彭飞来到厨房。海云切菜,嚓嚓嚓嚓,细匀的萝卜丝排着队从刀下出来,刀法如专业大厨。安叶不无夸张道:“妈您真行!我怎么也不行!您这是跟谁学的?”海云笑笑:“用不着跟谁学,做多了,长了,自然就会了,熟能生巧。”安叶附和:“对对对,我还是做得少。彭飞吃空勤灶,我一个人懒得做,有时就凑合了。”海云头也不抬:“过日子可不能凑合。”于是安叶闭嘴,再不敢贸然开口。

    分娩阵痛到来时是半夜,安叶正睡着,给痛醒了,醒后发现身下湿了一片,羊水破了。轻手轻脚摸到客厅给政治处陈干事打电话,她的事团里安排陈干事负责,陈干事说马上带车过来。安叶放下电话去拿上医院的东西,一转身,看到婆婆屋的灯亮了,不想吵醒她还是吵醒了她。赶去婆婆睡觉房间,婆婆正穿衣服,显然什么都知道了。安叶让她在家休息她坚持要去,说万一有什么事需家属签字呢?没有事送到她就回,夜里不堵车,加上办入院手续,来回用不了一小时。

    到了医院检查,医生决定马上行剖腹产手术,安叶羊水流得过多,自然分娩有困难,时间长了胎儿会因缺氧而窒息。海云作为产妇家属在手术通知单上签了字,让陈干事带车回去,这里用不着这么多人,但她得在。是手术就可能有意外,有意外还得家属签字。手术完已是凌晨,母子均好。是一个七斤六两的“子”,哭声响亮四肢健全,护士抱着离开时让等在外面的海云看了一眼。海云只看到红黑红黑的一团,眉眼都没怎么看清,实话说喜悦都没能感受到多少,过度疲倦让神经、精神变得迟钝、麻木。回家仍不得休息,进门奔厨房,开冰箱拿出老母鸡,解冻,剁开,炖上,然后,找保温桶,刷饭盒,陀螺似的转,抽空,往嘴里塞块面包补充体力。做好了,还得往医院送。

    小苏找的保姆是在安叶母子出院回家后第三天到的。她到之前,两天里,家中产妇的吃喝婴儿的洗涮,都得靠海云。婴儿睡在大床上安叶身边,事先想得很好,让他睡婴儿床,《育儿百科》说婴儿应该单睡,卫生,也利于独立习惯的养成,现实中行不通,饿了,尿了,屙了,哭了,溢奶了,抱起来,放下,放下,抱起来,不分昼夜。就是身体结实的健康人也得被这种高频率、有一定分量的重复劳作累得腰酸背痛,何况一个刚做过手术的产妇?只能放在身边,能省一点劲是一点。这会儿婴儿好不容易吃完奶,好不容易睡了,安叶赶紧放平酸痛的身体,闭上眼睛,抓紧时间睡。奶水不是很足,由于不足婴儿得使劲吸吮,乳头被吮得皲裂,火辣辣痛。生了孩子,老母鸡汤鲫鱼汤猪蹄子汤没断过,奶就是不多,她总结原因是睡眠不足。

    安叶以往睡眠很有规律,婴儿毫无规律,她一时难以适应,做不到他醒了她醒,他睡了她睡。结果只能是他醒了她必须得醒,他睡了她不一定能睡。闭上眼睛躺了好一会儿,毫无睡意,听觉却因眼睛闭上而格外灵敏。关着的房门外,婆婆的脚步声、做事情的窸窣声,远远近近;这会儿她开始刷洗屎褯子了,刚才婴儿屙了一泡;她仿佛依稀听到刷子刷在布上的嚓嚓声,也许根本不是听到的是感觉到的。都成习惯了,只要闲下来,只要醒着,她就会不由自主倾听、猜测:婆婆这会儿在干什么?她睡不好觉不全是因为孩子,还因为婆婆!不是因婆婆做事的声音——小时睡觉如妈妈发出这种声音会像催眠曲她睡得格外安心——是婆婆做事本身,让她极度不安,极度有负担。

    小苏说“只要调整好心态,这事就不是事”,她认同并预备这样做。之前几次电话沟通,感觉也好,婆婆主动提出过来,没一丝勉强,这点安叶的判断不会错。错就错在,她怀孕后惟一加的那一次班,让婆婆给撞上。她解释了,但是百闻不如一见,那“一见”如同负号,使她所有的努力化作负数,零都不如。婆婆的不满她理解,换作她,她也不满,更别说还有头一个孩子流掉那事在前。她感觉她现在在婆婆印象里,就是个不顾丈夫不顾家的女工作狂。回想她还跟婆婆说什么副高正高之类,真是有病。当时婆婆说她“野心不小”,她当玩笑话听了,现在想,哪里是玩笑?至少不全是。

    越想睡着越睡不着,越睡不着房门外的窸窣声越发刺耳,她浑身燥热再也躺不住,索性起来,靸上鞋出去。婆婆果然在卫生间,果然在刷屎褯子,坐一小塑料凳,面前是盆,盆里斜放一搓衣板,屎褯子铺搓衣板上用左手按着,右手拿刷子用力刷,右肩胛骨随着用力的程度一耸一耸。安叶挪开眼睛不愿再看,嘴唇翕动着叫了声:“妈。”她叫自己妈妈是“妈妈”,叫婆婆是“妈”,二者得有区分,否则对不住妈妈也对不住自己。

    海云闻声回头:“你要上厕所?”安叶说:“不不不!……妈,您别洗了,攒一块用洗衣机洗吧。尿布够用了。”海云说:“尿褯子可以用洗衣机,屎褯子怎么能用洗衣机?”安叶说:“那就扔了!不要了!保姆来了再说,保姆马上来!总而言之,请您不要洗了不要再做这些事情了!求您!”声音越来越大语速越来越快,说到最后情绪失控,眼圈红了。

    海云先是惊讶,马上似有所悟,避开不看安叶,起身端盆往外走:“对呀!这倒是个办法,好办法!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不洗了!这就去扔了它!”端盆开门出去,门在婆婆身后关上的那一刹那,安叶泪水夺眶涌出,恸哭。从分娩腹痛开始到现在,一周多了,她就没怎么睡过,走路都有些发飘,先是分娩痛,后是刀口痛,回到家又是这样的一堆始料不及。身体虚弱使她软弱,更让她软弱的是,隐隐感觉到的未来。仿佛只身立于无边旷野,听到天边雷声隐隐传来,她举目望去,没处躲避没有依靠,孤单得恐惧。

    湘江下班回家。

    军里一有房子他们就把家搬了过来,夫妻结束分居恢复了正常生活轨道。湘江仍然经常下部队、出差,说走就走,但他回来时,希望回的是家,不是招待所。海云没过来前他一直住军招待所,条件很好,套间,电视比家里的大,二十英寸,专为他配了公务员,吃饭有食堂,可是人对于家的期待,恐怕不是有吃有住就成。下班回到招待所总觉没着没落,电视也看不下去,躺着坐着,百无聊赖。在家就没这感觉,不想看电视了,这翻翻,那看看,东摸摸,西蹭蹭,时间过得飞快。当时想可能是家里熟悉的东西多,不像军招待所,豪华却干巴,现在发现,不是。没有海云的家,还不抵招待所。招待所干巴但不凄凉,一个人在家,又干巴又凄凉。于干巴凄凉中,线条粗犷戎马倥偬的湘江,极富诗意地总结出了家的准确含意:光有所爱的亲人不是家,光有房子不是家,家是你和所爱的亲人加房子。

    多少年了,他习惯家里有个人等他,即使那人不在,也不过是上趟街、去个服务社,不一会儿就能回来。他和那人在家有话就说没话不说,不说话时,各做各的事,比如,他看新闻,她在厨房忙她的,电视声碗盘丁当流水哗哗交织成家的旋律,置身其间,温暖踏实。

    海云走的第一天,当他下班回来习惯性敲门无人应时,方意识到海云不在了,走前把家门钥匙套了个环交给他;怕他丢了,还给了司机一把。湘江自己掏钥匙开门进家,家还是那个家,却已然不是,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没有了海云的家,没有了魂。

    海云要在那边待一个月。自己冷清孤单点实在不算什么,真让他担心的,是海云的身体。自从安叶母子出院回家,海云就不准他打电话过去,怕吵着母子俩,说有事她会给他电话。到现在海云两天没来电话,是高兴得把他忘了还是事情太多太忙?但愿是把他忘了。提前找了保姆很好,那保姆聪明能干,也很好,但仍不能让他彻底释然的是,海云的睡眠。彭飞家只两小间屋,海云得和保姆住一屋,夜里要是婴儿哭,她怎么睡觉?再通话一定得想着问问这事。

    电话响了,正是海云。不等她说他先问:“最近睡觉怎么样?”海云不假思索道:“很好。”湘江:“很好?”海云肯定:“很好。”停停补充:“我加了片安定。”接着开始说那边情况,孩子好,安叶好,保姆好,她也好,一切好,让他放心,挂了电话。湘江哪里放得下心?你在家一人一屋都睡不好,在那边怎么可能会“很好”?欲盖弥彰,一个谎话会让人对你所有的话都得打折扣。很想马上打电话过去详问,终是没打。万一吵着了“母子俩”惹海云不高兴不说,重要的,问也白问。心里头越发憋闷,生气,生彭飞的气。

    这天是周日,湘江吃完早饭一个人在营区里溜达,远远看到了刚退下来的潘副政委。老潘身体很好工作不错只是岁数到了没有位置升不上去,升不上去就得下来。从日理万机陡然间坠入无所事事,老潘很不适应,牢骚不断,逢人就发:这干部制度就不合理!你5月17号生日,18号,呱叽,一个命令,下!难道说17号你还德才兼备呢,18号就德才俱无了?部队培养一个干部尤其高级将领,不容易,得量才量力,年龄不是、不应是衡量的惟一!

    湘江这阵子心情不佳不愿听人牢骚,想躲开老潘时已被对方看到,马上转变方针热情招呼着大步迎了过去。退下来的干部,这方面敏感得很。“咦,怎么一个人,老伴呢?”老潘问,罕见地没上来就说怪话发牢骚。湘江说:“儿子生孩子她过去帮帮忙。”老潘说:“我老伴让她姑娘叫走了,姑娘出国,孩子没人带。彭副军长,你发现了没有?这女人啊,不管什么时候都有用,越老越抢手;不像咱们男的,只要退下来了,就算闲下来了,对社会没用,对儿女也没有,身体再好,也是个没用。”

    湘江叹,九九十八弯还是绕到了这儿,只要绕到这儿,你就听他侃吧。老潘在位时分管干部,对干部政策很有研究,这话题他能从军内说到军外,国内说到国外。在位时是个寡言的人,不工作了性格都变了。罢罢罢,躲不开,索性听他说,反正回家也没事。老潘开始说:“听说了吗?南京军区刚提了个正军,才四十六岁。空军跟陆军没法比,比不了——”忽然不说了,张着嘴,直直看前方,湘江回身看去,彭飞来了。

    彭飞机组临时接到任务,配合空降一师进行跳伞训练,于昨晚抵达。今天天气不好,飞不了,彭飞请假回家,一天,一师与军部不远。事先不打电话通知,给妈妈个惊喜。现在他是父亲了,妈妈是奶奶了,能在这时候有机会回家,同妈妈分享彼此的新鲜感受,想想都兴奋。

    直到进家,湘江才跟彭飞说了他妈不在家的事。路上没说,怕万一把持不住自己,在外头就发起火来。彭飞抓起电话要给妈妈电话,被湘江一把按死:“你打电话干什么?她不知道你知道她在你家。你现在惟一能做的、要做的就是,装不知道!”

    彭飞内疚担心,半是自我安慰半是自我开脱地道:“不过,有保姆,我妈在那儿也就是坐镇指挥一下,累不着。”湘江哼一声,不说话,懒得说:欺人可以,别自欺。彭飞也察觉自己这样说欠妥,欠诚恳,于是,诚恳道:“对不起,爸。”湘江仍不吭,彭飞鼓足勇气继续说:“爸,部队上的事您知道的,突然情况很多,比方配合歼8协转,原定十天,因为各方面原因飞不动,拖了十天;协转任务刚完,又让来这里配合你们一师伞降,计划两天,赶上天气不好还得等好天,一等又不知得几天——”湘江打断他:“就是没有协转,伞降,你能一天到晚待在家里伺候老婆坐月子吗?……不能!你还要训练要学习要战备值班!”彭飞低声下气解释:“本来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安叶母亲来,带着保姆,谁能想到她父亲会骨折呢?这属于不可预料因素——”湘江忍无可忍:“不可预料因素?这话从你的嘴里头说出来真叫我替你脸红!你们飞行训练训的是什么?难道就是个起飞降落大平飞?……不是吧?……恶劣天气、机械故障、空中停车、遭遇鸟群、包括打起仗来可能遇到的所有特情,都在你们的训练范围之内。否则,你们打的就是无准备之仗!”彭飞沉不住气了:“您到底想说什么?”湘江一字字道:“我想说的是,从你决定结婚的那天起,就应该把婚后所有的情况都考虑在内!否则,你这就是无准备之仗!”

    彭飞这才明白了父亲所指,同时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但是,事情已然如此,只有同心协力往前走,翻老账没任何意义。噢,有意义,他说出来可能会痛快会解气,如果这样,那就让他说。想明白这点,彭飞更深地向沙发里靠靠,头微低,两手交叉放膝前,做好长期作战准备,饶是如此,仍没准备听父亲从头说起。父亲说:“当初,我和你妈都认为你和安叶不合适,后来你一再说她的好话让我们以为她真的有所改进……”彭飞听不下去。安叶够不容易了,妈妈不知道您不知道?为不让父亲说出更难听的话来,为避免矛盾,他插话道:“爸,我们第一个孩子流产那次,她表现得很好,您不也觉得她不错?”目光殷切,带着恳求。湘江根本不理:“错与不错,是相比较而言。”

    彭飞终被激怒,心疼妻子的同时对父亲反感,有多心疼就有多反感,他说:“爸,我和安叶已经是既成事实了现在更是儿子都有了,您还总提‘当初’从头说起,什么意思?让我和安叶离婚吗?”湘江怒极:“你还有脸说这个!是,我们是不赞成你和安叶,但是,反对了吗?没反对,没权利反对!用你的话说就是,那是你们的生活,你们的生活你们自己负责,言犹在耳啊,多男人多硬气啊!我就不明白了,你有本事说,怎么就没本事做?有本事硬,怎么就没本事硬到底?这有了事了,又觍着个脸跑来麻烦我们了——”彭飞打断他:“爸,很抱歉我们这次麻烦我妈——”湘江当然听出了弦外之音:“打住!你想说你们只是麻烦了你妈跟我没什么关系,是不是?那我问你,你妈是谁?是我老婆!让我老婆拖着个病身体长途跋涉去伺候你老婆,严重干扰了我们正常的家庭生活还说跟我没关系,这是什么逻辑?强盗逻辑!混账逻辑!”

    彭飞愣住,这一层他委实没有想到。父亲仍在说:“当初你妈和我磨破嘴皮子地跟你说,婚姻大事,一定要考虑周到一定要考虑周到,感情不是一切,生活是具体的,你怎么说的?说你们的感情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彭飞无力地反驳:“这话我没说……”湘江道:“是我说的!我替你说的!结果呢?……啊?问你话呢,结果!”彭飞只好咕噜:“结果我们感情一直很好啊……”湘江冷笑:“是‘好’,建立在别人‘不好’的基础之上。”穷追猛打不依不饶,彭飞后退没路,只好正面回应:“我保证,除了这次,我们再不给你们添任何麻烦。”一句话提醒了湘江:“这就是你的问题,根本问题,思想方法问题!你保证,你凭什么保证?!”

    此时的彭飞进不得退无路,三十六计,只剩下了走。于是,从沙发上站起,温和地对父亲道:“爸,您要是没别的事,我走了?”这次轮到湘江愣住,他绝没有让彭飞走的意思,相反,不想让他走。难得他回来,难得赶上星期天,让食堂炒几个菜,把家里的茅台开一瓶——如果他明天不飞的话,飞行员飞行前48小时内不得饮酒——父子俩好好聊聊。自从他那次长途奔袭从天而降力挽狂澜于既倒,父子俩关系有了根本改善,儿子对父亲那种母亲无法替代的深刻信任,令他意外、感动,直到现在每每想起,心头都会一热。

    湘江想挽留彭飞,却不知怎么说,就像跑100米冲刺,一下子刹住脚很难一样,一分钟前他一直在咆哮怒吼,冷不丁态度来个180度的大转弯,转好了,很难。但就这样让儿子走了——等于让他轰走了——他会难受。正在两难之间踌躇,彭飞开口了,态度越发温和:“我该走了爸,就请了两个小时假。”给了双方一个很过硬的台阶。儿子走了,家门关上了,一个人的家里,除了先前的清冷,又添怅然。

    小苏把保姆送来了,事先还带她去师里的公共澡堂洗了澡,家里有新生儿有产妇,卫生很重要。作为邻居,小苏能想到做到这个程度,难能可贵。从安叶入院到出院到现在,楼上楼下住着,小苏是第一次来。这些天正赶上幼儿园园庆,作为园长的她忙得脚打后脑勺,自己的一天三顿饭都保证不了。所谓“远亲不如近邻”,前提得是急事,洗尿布带孩子采购做饭这类家常琐事,远亲都不行,得靠近亲、至亲。

    保姆叫小芹,十八岁,小学二年级文化,头一次从老家大山里出来,什么都得现教。光开煤气灶,海云就教了她十分钟不止,先示范,后手把手,开开,关上,关上,开开。觉得差不多了,让她自己试一次,没想她会在打火的同时伏下头去看,被蹿起的火苗燎着了头发,好在没伤到哪儿。看着她海云身心俱疲,还得打起精神教,从锅碗瓢盆到洗涮清扫,一样一样教。

    鸡汤炖好了,海云叫来小芹关火,她自己关比叫她关要省劲得多,但还是得让她来,学着关,不带出她来,自己走了,这个家怎么办?关上火,指挥小芹用抹布垫着把砂锅端下,她那边拿勺子找碗准备盛鸡汤,就这么会儿工夫,一眼没看到,小芹就闯了祸:端下滚烫的砂锅直接放到了水泥地上,随着一声冰裂般脆响,汤汁从锅下缓缓流出。海云手忙脚乱向外盛汤,抢救总算及时,损失不大,但砂锅得买,还不知去什么地方买。海云心里烦躁却不能有半点流露,那孩子已经吓得脸都紫了。她让她去给安叶送汤,自己收拾厨房那一地的狼藉。送汤比起收拾厨房,技术含量低,意外少。

    小苏站在床脚处安叶对面,看着床上半卧的安叶,安睡的婴儿,笑问安叶:“很幸福吧,当了母亲?”一如所有没当过母亲的人。安叶完全不知该怎么回答,不敢回答,不敢说话,一说话非哭出来不可。小芹来了,两手端着汤碗,右手大拇指浸在汤里。看着汤里的那颗大拇指头安叶勉强说句“放那儿吧我呆会儿喝”,对方刚一转身未及出去,她眼圈就红了。小苏慌道:“怎么了怎么了?”安叶摇头不说,不知什么意思。想了想,小苏快步把小芹走时没关严的门关死,转回来压低声音问:“是不是,和彭飞他妈闹矛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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