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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那天给丁丁过完生日时快十点了,晓雪带着丁丁住下了,钟锐回小学校。小学校大门锁了,老吕屋黑着灯,不知是睡了还是没在,钟锐翻门进去的,因此第二天上午才见着老吕,才拿到王纯头一天留在老吕那里的那张字条。看了条他就打电话找她,找不到,呼也没回。她现在的公司说她出差没有回来,就是说她回来后没去公司报到。往老乔这儿的公用电话打电话,打了不下十次,都说不在。接电话的人态度很糟,这给了他一线希望:也许是嫌麻烦不给找?于是决定跑一趟。她确实回来了,老乔看到她了,这是他跑来这里的唯一收获。她在字条里告之有急事,现在又音信全无,钟锐心里有一种不祥预感。他谢了老乔,向外走,正碰上两手端着仨凉盘、腋下夹着瓶二锅头的许玲芳出厨房门,他不容她开口,抢先飞快咕噜了几句诸如“我还有事”“很感谢”“很抱歉”之类,坚定地拉门,出门,下楼,无暇去想他走后会给老乔留下一个怎样的复杂局面。

    在钟锐呼王纯时,王纯的呼机在她包里,包挂在妇产医院“人流室”更衣室的挂衣钩上,她本人则躺在“人流室”的手术床上。

    这是一间空旷的大房子,四面徒壁,房中央一张手术床。器械护士在准备器械,时而响起清脆的叮当声。王纯已经躺好,并按吩咐把腿架在床两边的金属架上。那个长得很有味道的女医生已穿好淡蓝的手术衣,正在戴手套,时而看她一眼,王纯便报以由衷的微笑。这张床上刚才躺着另一位妇女,王纯在外面等候时听到她连连嘶声大叫。干吗要叫?疼点算什么?这张曾使她觉着远不可及、无以追求的床终于承载了她的身体,躺在这里,她的心充满一种宁静的、懒洋洋的慵倦,如一只卧在自家沙发上、阳光里的小猫。手术只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她又重新是一个自由的她了。……窥阴器冰凉地进入体内,一阵钝痛,钝痛尚未消失,刮宫器探进子宫,吸引机启动,顿时,尖锐的疼痛在身体深处爆裂。王纯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屏住。吸引机轰响,透明洁净的负压瓶里溅满大朵的血花,血花顺着瓶壁下流,积聚瓶底……王纯一动没动,一声不吭,以至于女医生好几次担心地看她的脸,看她是否晕了过去。

    晓冰站在妇产手术室走廊外趴大门玻璃上向里看,手术只要二十分钟,怎么还没出来?送王纯进去后,她去了街上一趟,按照想象买了些小米、红糖、大枣、鸡之类。这件事整个使她兴奋,内心深处,甚至对王纯有些许羡慕。红糖转了好几个店才买到,费了不少时间,王纯会不会早完了,等不及她,走了?……一个小护士由里向外走,边走边扭着脖子看坐在长椅上的一个女人,那女人俩耳朵上各有一个象牙色菱形大耳坠,不是郎当在耳垂下的那种,是钉在耳垂上,乍一看,像贴了两块不太干净的白胶布。小护士想,人怎么可以这样不负责任地乱打扮自己呢?边想边伸手推门,大门便结结实实撞在了同样聚精会神的晓冰的鼻子上。晓冰“哎呀”一声用手去捂鼻子,这只手中的红糖就掉在了地上,塑料袋摔破,红糖撒了出来。小护士皱着细细的眉毛训斥她:“你站这干吗?把地上的东西弄干净啊!”在别人的地盘上,你只能忍声吞气。晓冰蹲下身子把红糖往袋子里收。吃是不能吃了,医院的地最脏。可弄干净也不是那么容易,没有工具。她不愿用手,弄张纸片一点一点撮。这时一双穿着棕色软底鞋的脚在她眼前停住,她抬起头。

    是王纯。面色苍白,额前短发汗湿得打成了绺儿,嘴唇干裂得爆皮,但是她的眼睛,她面部的每块肌肉,她的整个身心,无一不向外洋溢着灿烂的笑,令抬头仰视着她的晓冰有一种梦幻般的感觉。王纯弯下腰来,去拿晓冰放在地上的小米等物,晓冰一声断喝:“别动!”自己一手拎起所有的口袋,一手去搀王纯,觉着用劲有些猛,又赶快放轻,她认定此刻王纯比玻璃人强不了多少。王纯开心得笑了,从晓冰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搂住晓冰的肩膀,完全是情不自禁地,像外国人那样,把自己的脸在晓冰爽滑的脸上紧紧贴了一下,然后说:“走吧,小姑娘!”

    晓冰皱起了眉头:“真要命,居然什么都可以成为一个人骄傲的资本!”

    王纯终于大笑,响亮的笑声惊动了四方,分诊处的护士愤怒抬起满是倦色的脸,要看看是何方人士敢如此放肆。王纯在那双细小却锐利的眼睛没有捕捉到目标之前,拉着晓冰逃也似的跑开。她们来到了外面,外面到处是灿烂的阳光浓绿的树和衣着鲜艳的人。“今天的太阳真好!”王纯向着太阳陶醉地眯细了双眼。

    这个时候的王纯,心里没有钟锐。

    当太阳的一片白炽变成柔和的明黄时,王纯躺在晓冰的床上睡熟了。厨房的灶台上,一只沙锅在轻轻地咕噜。夏心玉把洗净的香菜从水里捞出,沥沥水,放案板上切成细细的末,然后关了火,打开沙锅盖,把香菜末撒进牛奶般乳白、浓厚的鲫鱼汤里,立刻,一股绿色清香在厨房里弥散开来。夏心玉把汤盛到碗里,看了看表。快六点了,叫起她来,吃完东西再睡,这孩子这些天累坏了,肯定也没怎么正经吃饭。作为妇科主任,她比谁都能了解这些女孩子。

    王纯被从熟睡中叫醒,好几分钟里,以为自己是在家中。妈妈站在面前,眼里含着笑,下面马上就该说:“快起来,上学要迟到了!”

    “王纯,先起来吃点东西,然后再睡,啊?”

    妈妈顿时消失,王纯恍然想起了一切,赶快翻身坐起,慵懒的身心一下子拘谨、紧张起来。

    “趁热把汤喝了。安心住这休息几天,恢复不好不要上班。”夏心玉把汤匙递到王纯手上。

    “给您添麻烦了阿姨。”

    王纯听话地喝汤。夏心玉在床边坐下,看着她。王纯觉着很不自在。“晓冰呢?”她没话找话。

    “买菜去了。这是你在这,要不,她干这活?这孩子让我惯坏了,和她姐姐整个两样。我们家呀,大的憨,小的滑。她姐姐回来,一上午能把全家的被子拆洗了,她呢,就会干些不出力又讨好的活。”

    夏心玉絮絮地说着,王纯不由得放松了,被吸引了,笑问:“比方说呢?”

    “比方说,”夏心玉想了想,“比方说冬天外面上了冻,你出门下台阶,她会赶紧跑过来扶你。”

    王纯笑出了声。夏心玉心里充满怜惜。晓冰买菜回来,听到了妈妈和王纯的谈话。

    “父母在外地,这儿也没个姐妹亲戚,一个人真不容易。”

    “我觉着还行。”

    “没事的时候行,但凡碰到点儿事……”

    晓冰听着直皱眉头,叫:“妈妈,您来一下。”夏心玉出来,晓冰小声埋怨,“妈妈,你跟人说什么哪!”

    “我说什么啦!”

    “人家自己也不愿碰到这种事,你得理解,别总提。”

    “我比你理解,干了这么多年妇产医生,什么没见过。不过,你记住,这事要出在我女儿身上,我就不理解!”

    “多伟大的母爱!”晓冰说完不容妈妈说话,便向里走,边走边道:“王纯,我给咱们买了一大堆好吃的回来!”

    晓雪带着丁丁回家来了,给夏心玉送鱼,单位分的。她们到家的时候,王纯吃过东西,又睡了。

    “姥姥!”丁丁一进门就大叫。

    晓冰赶着从厨房出来,用食指点着丁丁:“嘘!”又对姐姐,“家里有人,正睡觉。”

    晓雪边换鞋:“谁呀?”

    “王纯。我一个朋友的大学同学,毕业了,家在外地。”

    “这时候睡觉。病了?”

    “人工流产。”

    “干吗不要?”

    “还没结婚。”

    丁丁转身向晓冰屋跑,刚要推门,被一直严密注视着他的晓冰赶过来一把揪住,丁丁挣扎着。

    “让我看看!”

    “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晓冰把丁丁拉开,晓雪推开房门,想看看刚才的吵声是否惊动了客人。不料门发出很响的一声“吱呀”,王纯被惊醒,一眼看到了门口那个长相酷似晓冰,却又截然不同的女子。晓冰热情活泼,她详和安静,更容易让人联想到湖水、雪花什么的。毫无疑问,这是晓冰的姐姐了。王纯欲坐起,晓雪赶忙走过按住她。

    “躺下躺下不要动。……把你吵醒了,这门的合页该上油了。……什么都别想,住在这儿把身体养好,我们平时不回来的,噢,我是晓冰的姐姐。……”

    王纯心里强烈冲动着,渴望搂住眼前这位细声细语的女子,渴望叫她一声“姐姐”,若不是理智坚决反对,她险些就这么做了,她讨厌做作肉麻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但她还是没能完全控制住自己,她的眼圈红了。

    晓雪对她笑笑,“没事的其实,我也做过一次人流,是因为得了次重感冒,怕影响孩子。当时的顾虑多极了,头胎就做人流,会不会影响以后?会不会形成习惯性流产?结果呢,什么事都没有,我儿子现在哪哪都好。……”

    王纯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点头。

    天黑下来了,以往这时正是钟锐开始进入工作状态的时候,现在他也在微机前坐下了,微机也打开了,但是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法把思想收拢起来。

    王纯到底怎么回事?

    有脚步声!钟锐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听。他没去开门,已经上当无数次了,不想再受打击。脚步声在他的房门口停住,他站起身来,门被推开,他的脸上露出微笑,但马上,笑容冻结。

    “怎么,有什么不顺吗?”晓雪非常敏感。

    “这些事你就别管了。……丁丁呢?”

    丁丁抱着妈妈的包小狗熊一样出现在门口。“爸爸!你试试这个包有多沉!”包相当沉。“是人家送给姥姥的菠萝,姥姥给我了。我们去姥姥家了。是我主动帮妈妈拿的。”

    晓雪说:“不知是前车筐有毛病还是包太沉,老是摇摇晃晃的,我怕坚持不到家,你要没事,就送我们回去。”

    “你们干吗不在妈妈家住下呢?离幼儿园还近。”

    丁丁插道:“姥姥家来客人了,王纯。……是王纯吧妈妈?”

    “你说什么丁丁?”钟锐没有听清。他以为自己没有听清。

    丁丁一字一顿地说:“姥姥家有客人,她生病了。小姨也在家,住不下我和妈妈了。”

    “什么客人,要住姥姥家?”钟锐尽量使自己显得随意。

    “晓冰一个朋友的大学同学。”晓雪说。

    “什么病?”

    “人工流产病。”丁丁说。

    “丁丁,我们走吧。”晓雪拿起了包。

    “我送你们。”钟锐拿过包来。

    看着晓雪和丁丁上了出租车后,钟锐转身进传达室打电话,电话是夏心玉接的。

    “你好妈妈,我是钟锐。……在我住的地儿。晓雪和丁丁来了,已坐车走了,东西太沉,晓雪带不了。我这就给晓雪把车子骑回去,给您打个电话让您放心。”他飞快地说完这番话后就没词了,在他紧张地想下面说什么才能引入正题时,那边夏心玉开口了。

    “那你就跑一趟吧,要不是家里来了客人,她们本可以住下的。”

    “我听晓雪说了,是晓冰朋友的同学,身体不好,学生也是不易。”

    “她倒是已经工作了,不过单身一人家在外地,比个学生也强不了哪去。”

    钟锐听着心直沉下去,放下电话后骑车回家。听口气晓雪和她妈妈还不知道真相,也难说,焉知道这不是出于策略?更重要的是,王纯!他不敢再想下去,唯有用力地、麻木地蹬自行车,以至于一连三辆公共汽车被他甩到了后边。到家时丁丁已经睡了,晓雪正在收拾大床对面的小床,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他确认,她真的还不知道,心里稍稍轻松了些。钟锐把自行车钥匙递过去,她接过,顺手放在桌上。

    “收起来吧,别丢了。”

    “噢。”

    晓雪又拿起钥匙,往钥匙串上套,发出哗啦啦的响声。钟锐走到大床边,双手撑床、欠身向里看熟睡的丁丁,笑道:“这小家伙,睡得像个小狗熊。”

    晓雪笑笑算作回答,把钥匙串放进包里。钟锐没听到回声,转过头来,晓雪也正好转过头去,两人眼睛相遇,又同时再次向对方笑了笑,接下来,就沉默了。

    走吧。钟锐对自己说。又觉着这就走太过分了些。那就再待会儿。待着就不能不说话,说什么?他急得头上冒出微汗。

    晓雪的心思要简单得多,就是让钟锐住下。这念头是如此强烈,好像今天晚上钟锐住下与否将决定着什么或者意味着什么,但又不知该怎么说出这个意思。这时她感到他们之间陌生了。

    “时间不早了,洗洗睡吧。”晓雪脱口而出,说罢转身去拿盆。

    “……老吕还给我留着门。”

    最难说的话说出来了,晓雪轻松多了,边往盆里倒水边说:“去给他打个电话说一声。”倒好水,把盆放在椅子前,“你洗脚,我去给他打。电话多少?”

    “都说好了,别麻烦了。”说着向外走。

    “为什么非要走?”

    钟锐站住了,但没有回头:“我有事。”

    “这么长时间……没着家了,这个家就这么留不住你了吗?”

    这时的钟锐唯有以虚张声势掩盖慌恐。他皱起眉头,声音很高,很不耐烦,说:“又来了!又来了!你——”

    晓雪只是看他,看他的眼睛,钟锐受不住了,闭了嘴,把眼睛转向一边,来吧,要来什么就尽早来,他接着。这时他觉着身体受到突如其来的一击,由于没防备,向后趔趄了一下,站稳后才明白,是晓雪,晓雪扑进他怀里,两手抓住了他的两臂,头贴着他的胸口。

    “你干吗?”钟锐低头看着堆在他下颏的头发,惊慌万分。

    “不要走,钟锐,不要走。以前是我不好……我以后一定注意……”她恳求,乞求,下定了不要自尊心的决心。

    钟锐没料到,顿时感到一种空前的沉重和难受,不由抬起手来抚摸紧贴他胸口的发丝,对方立刻把这只手紧紧抓住了。

    “以前的就让它过去,以后我们好好的,再别闹了。有时候想想真害怕,真的,我、我不能没有你……”

    她喃喃地说着仰起了脸,嘴唇慢慢向上靠去。那嘴唇微微分开,似在诉说欲望,事实上她没有欲望,她在表演欲望,为了证实或者唤起对方对她的欲望,为了证实她之于对方仍有“性”的意义和吸引。这是妻子检验丈夫的最后手段了。她把自己和对方逼上了死角。

    “对不起,晓雪,我最近很累,真的很累,那么多的事都堆到了一起……”他不能再有任何误导,否则,才是残忍。

    晓雪的脸一下子变得灰白,突然她拉开了门,尖叫起来:“那你就走吧,走,永远不要再回来!”

    钟锐木木地走了。晓雪关上门,头伏在门板上站了好一会儿,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力气在刚才的几分钟里消耗光了。

    一个晴爽的周末,晓冰和两个女同学按照事先约定的,去了位于昌平明十三陵北的碓臼峪,那里有一条由于地壳变动而形成的长达六公里的沟,沟底有一条同样长的清澈的小河,河边有草,有树,有牛,有牛粪……晓冰们要在这里完成她们的风景写生作业。两个同学一个叫舒宁,一个叫胡丽华,均来自外地小城,因而对学业格外重视,晓冰的主要任务是充当她们的向导。为了行动自由,她们骑车去的,上午到,一直流连到下午,蹚水,摸鱼,喂小牛草吃,躺在花岗岩上晒被河水浸湿的衣服和身体,坐在大树的阴凉下面吃零食,忙得没一分钟空儿,直到走,带去的画夹子也没有打开过。只好彼此安慰:下回,下回的。

    回来的路上,胡丽华的自行车带给扎了,车轱辘瘪得推着走都嫌沉。这个时候,她们还没走出昌平,因为不能把胡丽华撇下,三个人只能都步行。那是一条起伏不平绵延无头的柏油公路,路很窄,两边是高大浓密的树,幽静中有几分阴森的空寂。由于辛苦,主要由于是为了别人辛苦,舒宁不断叹气。舒宁的父亲是地区专员,在当地也是一尊人物,因而专员的女儿便也被捎带着造就出了贵族脾气。望着前方慢慢低下来的太阳,想想今天等于整整玩了一天什么都没做,本来打算回去后去图书馆看会儿书聊以,照这个速度,全得泡汤。更不要说还有累,还有饿。胡丽华也真是,为什么就不能小心一点非让车带给扎了呢?想到这儿,舒宁又一次声音很大的、时间很长的,叹了口气。

    “晓冰,你们骑车先走!”胡丽华说。她当然知道她们不会骑车先走,所以才敢做这个姿态。目的就是得让舒宁知道,她不领她的情。

    不料舒宁却说:“真的晓冰,不能再耽误了。胡丽华你也骑上吧,车坏了回去我出钱给你修。”

    胡丽华很不高兴:“我又不是没钱!关键是,能骑吗?一点气都没有,骑上比走着还费劲。”

    晓冰环视前后:“唉,这里怎么就没有个修车的呢?”

    胡丽华真生气了:“你们先走就是了。”

    “你一个人不安全。”

    见晓冰这么说,舒宁也不好再说了,再说就真的要得罪人了。三人只好又走。低着头,弓着背,满脸的汗,谁也不说话,只有单调的脚步声和刺耳的蝉鸣。这时后面传来一阵风驰电掣的铃铛声,她们没有回头,铃声持续着由她们身边擦过,是两个学生装束的大男孩儿,其中的高个儿颇引人注目,两条长腿,一张孩子气的面孔神采飞扬。

    “嗨!”晓冰突然冲着那两个背影高声叫道。舒宁和胡丽华不解地扭头看她。她没多解释,骑车赶了上去。两个男孩儿“吱”地刹了车,等她。

    这两个人果然也是大学的学生,听晓冰讲了她们的困境,高个男生笑了。“没问题!”他说。

    五人行。两个男生一人带胡丽华,一人负责胡的自行车。高个男生负责后者。辛苦、沉闷的旅途立刻轻松了,不只是轻松,而是令人愉快。

    高个男生骑车走在最前面,左手掌把骑自己的车,右手推胡的车,上坡下坡,左拐右行,两辆车和他完全融成了一体,有一次他甚至把胡的车提了起来,以避开一个尖锐的石块。能一人骑两辆车的男生大概不少,但这样棒的还是头一回见。小冰欣赏了一会儿,忽然不假思索,猛蹬几下车子追了上去,与他平行。

    “嗨,我说,你怎么没上杂技团去?”

    “因为我没有分身术。”男生笑嘻嘻地看了她一眼。

    “?”晓冰不明白。

    “有人说我应当去打篮球,有人建议我去国家游泳队,还有人认为我可以试试当摇滚歌手……”

    “就是说多才多艺——”

    “可惜啊,本人最爱的是,计算机。”

    晓冰皱眉笑叫:“噢!怎么跟我姐夫似的。”

    男生一本正经:“你姐夫也这么优秀?”

    晓冰一时回不上话来。她竟然很喜欢,很喜欢这种被对方战胜了的感觉。不知不觉中,他们落在了众人的后面。怡然自得坐在别人车子上的胡丽华立刻发现了这个问题。

    “喂,你们两人在后面干吗哪?”

    “谈恋爱哪!”男生高声回答,晓冰吃了一惊,他冲她挤挤眼,一笑,小声道:“自己把话说完了它,省得让别人零打碎敲。”

    晓冰大笑,笑得车子直晃,忙里偷闲没忘了看胡丽华的反应,果然,她张口结舌愣在了那里。

    男生含笑看晓冰。夕阳迎面映照着她的脸,从男生所在的角度看去,那张脸的轮廓格外精致、生动。

    他叫何涛。某大学数学系计算机专业的研究生。

    晓冰感到了他的目光。

    这时,送王纯离开她家时两人的对话蹦进了她的脑海里。

    ——慢点走吧,你行吗?

    ——我觉着全身哪哪都轻松极了。今天的天真好,风真好。

    ——你也别太大意了,我妈妈认为你还应当再休养几天。

    ——我回去就睡觉。那些天一直没睡好,缺觉缺得厉害。

    ——你干吗非得走啊,在我家再住几天又有什么,你那连火都没有。

    ——要是是你自己的家,我肯定不走。

    ——我妈妈家又怎么啦,你瞧我妈多好,那么知趣的一个老太太。

    ——所以啊。这叫我感到累,你妈对我越好我越累,我知道她心里不赞成我。

    ——他呢,怎么不管你?

    ——他不知道。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值得你为他这样?

    ——他呀,怎么说呢,没法说,我说什么你都会认为不客观。

    ——既然如此,干吗不结婚?

    ——现在可是一夫一妻制。

    ——他的妻子你了解吗?

    ——他从来不跟我说他的妻子。

    ——坏话也不说?

    ——不。

    ——这倒的确有点与众不同。什么时候可以让我瞻仰一下?

    ——交换条件是,让我也看一下你的那位。

    ——他还不知道在哪呢!

    ——努力啊!

    努力,一定努力。看着何涛投到自己手上的身影,晓冰想。

    王纯在她的房间里等钟锐。与晓冰分手后,她睡了差不多整整一天,起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给钟锐打电话。他们约的是七点半见面。打电话时他正跟谭马谈事,所以在电话里什么都没说,没问——王纯这样自以为。一听到他的声音,所有的猜测、不信任、委屈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打完电话,才七点,还有整整半个小时,为了有点事做占住手,她找出电热杯,去卫生间接了杯水,烧上,给自己煮方便面。听着水加热时的丝丝声,她心里甜丝丝的喜悦着。钟锐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如果事情还没得到处理,他会感到沉重,现在却由她一个人处理完了,他会为她自豪!……真愿意永远同他在一起——他会离婚吗?他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文化,不理解他——上过大学并不是说就算有文化——还是,长得不好?不不不,不会是因为长相,钟锐不是那种人。……水开了,她把方便面放进去;又开了,并且扑了出来,她拔掉电源,收拾了一下流到桌上的水,重又插上了电源。这时本应先检查一下电热杯的插头处有没有水,她忘了,心不在焉。结果进了水的插头处短路,整个楼道的保险烧了,一下子,灯全灭了,紧接着,外面立刻响起一片人声嘈杂。“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没停呀对面楼灯还亮着!”老乔家的人也出来了,许玲芳的嗓门在众多嗓门中最为突出。他们的儿子乔轩也在家,可听到他的声音。王纯闯了祸,吓得缩在屋里不敢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王纯你没用电炉子吧?”是许玲芳。

    “没,没用。”底气不是很足,因根子毕竟在她这里。

    这当然瞒不过许玲芳去,她转身走开,边大声说,“原因找到了,是她用电炉子,上回有过这么一回了,保险烧了,准是。乔轩你去看看,咱家有保险丝。”

    王纯在黑暗中直直地坐着,不一会儿,灯亮了,她轻轻吁了口气,起身准备收拾一下桌上的“赃物”,许玲芳又敲门了。

    “王纯呀,你开一下门。”

    王纯没有理由不开门,许玲芳进来,目光敏锐地四处一扫,看到了电热杯。她扭头看王纯,王纯脸红了。

    许玲芳耐心地:“王纯,我跟你说过,这种突然断电对家用电器特别有害。这时候家家电视都开着,还有冰箱……”

    “对不起。”

    “我倒不是为我,咱这楼上上下下多少家啊,大家一块儿住着,得互相考虑,光图自个儿方便那哪成。……再说了,咱两家合用一个电表你也不是不知道,不管用多少电电费都是两家对半劈,你一个电炉子就是……”

    “我没用电炉子。”

    “那个玩艺儿也一样。”

    “电热杯才150W。”

    “150W也是电!”

    “妈!”乔轩在对门屋门口大声叫。

    许玲芳不耐烦地应了声:“干吗?”

    “有事!”

    许玲芳转身回自己屋。“什么事?叫魂儿似的!”

    乔轩看着老乔:“我没事。我是奉我爸的命令。”

    “你在那屋冲人家嚷嚷什么?”老乔问妻子。

    “我又没冲你嚷嚷你急什么,心疼了是不是?对,心疼了,到底还是小姑娘……”

    “妈,你无不无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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