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春梦。而最令达萨惊喜的莫过于在所有寻找他的人当中,第一个找到他,第一个向他报喜的人恰恰是普拉华蒂,这真是太好了!达萨发现,森林边上已扎满了营帐,空气里弥漫着烟气和烧烤猎物的香味。普拉华蒂受到了侍从们的大声祝贺,当她把自己的夫君达萨介绍给大家后,一场盛大的庆祝宴会就开始了。人群中有一个青年是达萨放牧年代的同伴,是他把普拉华蒂和随从们带到这个达萨曾经生活过喜欢过的地方来的。这位年轻人一认出达萨便高兴地大笑着向他奔去,打算亲热地拥抱他或者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友好,却蓦然想起自己的伙伴现在成了国王,便忽地僵了似的,愣了一下,然后才慢慢移步向的,恭恭敬敬地深深鞠躬行礼,表示祝贺。达萨拉起他,拥抱了他,亲热地喊着他的名字,询问他想要什么。
年轻的牧人想要一头小母牛,新国王立即下令从最优良的牛群里挑选三头最漂亮的小母牛赏赐给他。
向新国王引见的人越来越多,官员、猎人头领、婆罗门祭司,等等等等,国王也-一接受了他们的晋见。酒宴摆了起来,皮鼓、琵琶、笛子统统奏响了,一切都富丽堂皇,轰轰烈烈,使达萨顿觉似乎置身梦中。他无法完全相信眼前的事实,在他眼里,唯一真实的仅仅是自己年轻的妻子普拉华蒂,因为她正靠在自己的怀里。
大队人马缓缓向前开拔,几天后已近首都。信差先行一步,宣告年轻的国王已被找到,已在归京途中。消息一经证实,全城上下顿时敲锣打鼓热闹起来。一队穿着白色礼服的婆罗门祭司走上前来迎接新国王,为首的那位是华苏德瓦的继承人。
华苏德瓦正是那个二十年前把达萨送到牧人处以躲避暗算的人,几天前刚刚过世。
婆罗门祭司们向国王高声欢呼后,便唱起了圣歌,随后带领他走进了宫殿,宫里点燃起了无数巨大的祭火堆。达萨被前呼后拥着进了自己的新家,他在这里接受了更多的祝贺、致敬、祝福和表示欢迎的礼节。而在王宫外面,庆祝的欢宴一直持续到深夜。
每天在两位婆罗门长者教导下,达萨很快便学会了一个统治者不可缺少的知识。
他参与祭祀,宣布法令,他学习骑马和作战技能。一位婆罗门长者高巴拉替他讲授政治。高巴拉向他讲述三家的地位及其特权,指出确定未来继承人的重要性,并且告诉他哪些人属于他的敌人。当然最主要的敌人是纳拉的母亲,她曾夺走王储达萨的合法权利,还曾阴谋杀害他的生命,如今纳拉被杀,她定然更加痛恨杀子的凶手。
她现在已逃往邻国,寻求那里的戈文达国王的庇护。她如今就居住在他的宫中。这个戈文达国王及其家族自来就是本国的危险敌人,早在达萨祖父统治年代,就曾摆出割让领土要求,为此而发动了战争。另一位南方的邻邦加巴里国王则恰恰相反,他与达萨的父亲一贯和睦友好,始终讨厌腐败的纳拉国王。去拜访这位国王,向他馈赠礼品,并邀请他参加下一次的盛大狩猎,当是达萨国王的一项首要任务。
普拉华蒂夫人显然颇为适应贵族生涯。她很懂得让自己摆出王后气派,一旦穿起华丽服装,戴上闪光饰物,那副雍容华贵的模样十分惊人,似乎她也出身工族,绝不逊于自己的夫婿。他们年复一年过着幸福的爱情生活,他们的幸福更在他们身上洒下了一道承受神思的灿烂光彩,使他们受到人民的崇敬和爱戴。达萨经过长久等待之后,普拉华蒂终于生了一个漂亮的男孩,达萨的幸福臻于圆满了。他给孩子取了父亲的名字拉华纳。从此以后,他所拥有的一切:他的土地和权力,房屋和马厩,奶牛,羊群和马匹,在他眼里统统都具有了双重意义,一种更增强了的光辉和价值,因为他过去重视财富,是为了可以慷慨供养普拉华蒂,美丽的衣服和华贵的首饰可以讨她欢心。如今财富已变得更可爱更重要了,因为它是儿子拉华纳未来的遗产和幸福。
普拉华蒂倾心于种种宴会和游乐玩耍,喜欢形形色色漂亮衣服和华丽摆设,还要有成群仆从侍候。达萨则比较喜爱自己的花园,订购和种植了许多奇花异木,还饲养了鹦鹉和另外多种色彩绚丽的鸟类。喂养这些鸟儿并与它们交谈,已成为他日常生活中的习惯。此外,他也受到学问的强烈吸引,成了婆罗门僧侣们的一个知恩图报的学生。他用功读书和练习书法,熟记了无数诗歌和格言,他还聘请了一位写字能手,能够在棕榈叶上写字并制作成书卷,依靠这双巧手的辛勤劳作,达萨建起了一个小规模的图书馆。这些书籍都保存在一间用贵重木材作墙壁的房间里,墙壁上雕刻着一套套神仙生活故事浮雕像,一部分还镀上了金箔。有时候,他还邀请几位婆罗门僧侣——祭司中最有学问的思想家和学者——,在这间屋里就神圣的问题进行讨论,他们讨论世界的创造,讨论大神毗湿奴的玛雅世界,讨论神圣的吠陀经典,讨论献祭的力量,讨论比献祭更强大的悔罪的力量,一个凡夫俗子凭借忏悔的力量,能够让神道们也在他面前畏惧得发抖。每个与会的婆罗门僧人,凡是辩才出色,又能提出无暇可击合理论证者,都会得到相当可观的礼品,有些在辩论中获胜的人还牵走了一头漂亮的母牛呢。这里偶尔也会出现滑稽可笑的场面,那些伟大的学者们,刚刚念罢吠陀经典中的箴言警句,或者刚刚对诸天和四海的知识作了出色的阐释,却会立即洋洋得意吹嘘自己的奖品,甚至为了这些奖品而互相嫉妒,争吵起来。
国王达萨尽管有了自己的王国,自己的幸福,有了自己的花园和自己的图书馆,然而,归根结蒂依旧觉得这一切人生中的事物既奇怪又可疑,既感动人又十分可笑,正如同这些婆罗门僧侣,既聪明又虚荣,既才智清明又愚不可及,既可敬又可鄙。
当达萨凝望着花园池塘里的荷花时,注视着闪烁出绚丽彩色光芒的孔雀、山鸡和犀鸟时,或者定睛看着皇宫里镀金雕刻品时,往往感到这些东西似乎都具有不可思议的神性,都焕发出炽烈的永恒生命之光。但是在另一些时候,是的,甚至是同一时候,他又会在它们身上感觉某种不真实,不可信,或者某种成问题的衰落和消亡倾向,感觉一种正在趋于变形而进入混沌的倾向。情况就如同他本人一样,先是国王的儿子,王储达萨,后来成为牧人,沦为杀人犯,流浪汉,最终又上升为一国之君,所有的变化全都被统率和被推动于某种不可知的力量之下。他的每一个明天和后天也永远处于不可知状况,就连整个人类的生活无不处于虚幻无常之中,尊贵与贫贱,永恒与死亡,伟大和卑鄙,不论何时何地无不同时并存。就连他的爱妻,美丽的普拉华蒂,也不时在他眼里丧失魅力,显得愚蠢可笑;手臂上挂了太多的镯子,眼里的神情太得意忘形,为显示尊严,举止体态太过做作。
达萨爱儿子拉华纳更胜于爱自己的花园和书籍,小儿子在他心目中是自己的爱与生命的圆满完成,是自己温情和关注的目标。拉华纳是个美丽可爱的男孩,一个真正的王子,一双鹿眼像他的母亲,喜欢沉思和耽于梦幻则像父亲。有时候,达萨看到小男孩久久站停在一棵观赏树木或者蹲坐在一张地毯上,或者定睛凝视一块石头、一个雕刻的玩具、一根鸟类的羽毛,当父亲见到儿子微微扬起眉毛,目光固定不动,专心致志得出了神的模样,就觉得儿子和自己十分相像。达萨第一次不得不离开儿子一个说不准的时间时,这才体会到自己是多么疼爱这个小男孩。
有一天,与邻国接壤的边境地区匆匆赶来了一位递送紧急军情的信差,报告戈文达率领人马入侵本国,掠夺了牲口,还抓走了达萨的一些臣民。达萨毫不迟疑,立即准备启程,他带领宫廷警卫队的军官和几十名骑兵上马出发驱逐侵略者之前的片刻,当他把小儿子拥在怀里亲吻时,爱子之情竟似烈火一般烧痛他的心,痛苦的力量如此巨大,使达萨大感震惊,觉得好像有一道来自冥冥之中的警告在提醒着自己。他在漫长的行进途中,始终不断地思索着这个问题,终于有所领悟。他骑在马上暗自思忖自己如此雷厉风行、风驰电掣地奔赴战场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力量迫使他如此奋力采取行动?达萨经过思索后,终于认识到自己所以如此的真正原因,对他的内心而言,即使是边境地区有人畜被掠夺,即或是这种破环行为损伤了他王家的权威,都不会令他内心疼痛,更不足以激起心头怒火而率军远征,对他而言,用同情的笑容排遣掉这类掠夺消息,也许更适合自己的本性。然而,他很清楚,对于舍生忘死拚命赶来的信使,这么做未免太不公平;对于那些遭受掠夺的人,那些当了俘虏,远离家园和平静生活,成了异国奴隶的人们,更是有失公平。是的,也包括国内一切其他臣民,尽管毫发无损,却也会有同样的感受,倘若他放弃捍卫国土的权力,他们会难以忍受,难以理解自己的国君为何不好好站出来保卫国家,因为,凡是国民面对暴力侵犯都会指望国君出来复仇和挽救,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达萨清楚地看到,率军出征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但是,责任又是什么呢?又有多多少少应尽的责任被我们毫不在意地疏忽了呢!为什么仅仅这个报复的责任非同小可,不允许他稍有疏忽?为什么绝不允许他懒洋洋、半心半意,必须竭尽全力热情以赴呢?这一疑问刚刚形成,他内心却已作出了答复,因为他刚才与小王子拉华纳告别时感到的内心刺痛,这一瞬间又再度出现了。
他意识到,倘若国王听任敌人掠走牲日和人民,而不加以反击,那么掠夺和暴力行动就会扩大,将会从边界地区日益向内地推进,敌人最终会站到他的面前,他们将尽可能从他最心痛的地方下手:他的儿子。他们会掠走他的儿子——王位的继承人,他们将抢走他,并且杀死他,或者让他受尽折磨,这也许将是他最难以忍受的痛苦,比杀死普拉华蒂更为难受的痛苦,是的,更要深得多的痛苦!这便是他如此急急奔赴战场,如此忠于国王职责的原因。他既不是关心国土和牲畜的损失,也不是出于对臣民的厚爱,更不是为了宏扬父王显赫的威名,而只是由于对儿子的强烈到违背常理的热爱以及生怕失去这个孩子而产生的剧烈得违反常情的恐惧之心。
这便是他骑在马上获得的认识。此次出征未能捕捉到戈文达手下的任何人加以严惩,他们已携带掠夺物品逃之夭夭。达萨为了证实自己的决心和勇敢,不得不亲自率领人马越过边境,进入邻国,摧毁了对方一个村庄,掳走了若干牲畜和奴隶。
他率军征战多天,终于得胜而归,然而返京途中,他又再度陷入忧思中,待他回到家中,更是显得出奇地沉默,甚至显得十分悲伤了。因为达萨通过沉思认识到,自己已完全彻底落入一张阴险罗网之中,他的天性和他的行动自相矛盾,他毫无摆脱魔网的希望。他偏爱沉思默想,他喜好静坐凝视,他在不断促进一种无所作为而纯洁无辜的生活;另一方面,他对拉华纳的充满了爱,对他的生命和未来充满了爱,他具有一种迫使自己挑起国王担子的压力,然而他却借助这种爱和压力,以爱护国家的名义挑起了斗争,以爱的名义发动了战争。他业已用讨回公道的名义采取行动,对别人进行惩罚,他掠夺了别人的牲口,摧毁了别人的村庄,用暴力抓走了一批无辜而又可怜的老百姓。毫无疑问,这一行动将会导致新的报复,新的暴力,如此反复报仇不止,最终将使他的整个生活以及整个国家陷于不断的战争和暴力之中,变成战火连绵的战场。正是达萨这种见解,或者也可说是幻觉,使他出征归来后显得如此沉默寡言,神情悲伤。
事实固然如他所想,敌人从此再也没有让他过太平日子。入侵和掠夺之事一再发生。达萨不得不率军进行自卫和索赔,倘若敌人失利逃窜,他也只能容忍部下伤害对方平民以出气。如今,首都街头,全部武装的士兵和骑兵越来越多,边境地区的若干村庄里更驻扎起了永久性的守边队伍。军事会议和备战工作扰乱了达萨的平静生活。他看不出这种无休止的小战争有什么意义和价值,他为遭殃的老百姓感到痛苦,更为付出生命者感到哀伤。他为自己不得不日益疏忽心爱的花园和书籍,不得不逐渐丧失和平生活与内心安宁而深感忧伤。达萨为此而常常向婆罗门僧侣高巴拉倾诉心声,也同妻子普拉华蒂谈过几次。
达萨对他们说道,人们应当邀请一位受尊敬的邻国国君作交战双方的仲裁,他自己本人认为,为了促进和平,他乐意稍作让步,譬如割让几片牧场和几个村庄。
但是,不论是那位婆罗门长者,还是普拉华蒂,全都丝毫听不进他的论点,使达萨又失望又颇为恼火。
达萨和普拉华蒂还因为意见不合而大吵了一场,是的,还导致了双方感情破裂。
他热切地向她阐释自己的观点和想法,她却感觉每句话每个字都不像是反对战争和无谓的杀戮,倒像是针对她本人而发的。于是她也对他发表了一通措词激烈的长篇宏论,她声称,他的想法正中敌人下怀,因为对方正要利用达萨的软。乙肠和爱好和平的弱点(倘若不说他是害怕战争的话),敌人会接二连三地迫使他签订和约,每签一次都要让他付出代价:让出一些土地和百姓,而且永无展足。一旦达萨的王国显得衰弱之际,他们就会再度公开发动战争,把他剩余的一切统统掠走。普拉华蒂说道,这里涉及的不是什么牲畜和村庄,战功或者是失败,而涉及了整个国家的命运,有关大家的生死存亡。倘若达萨不懂得什么是个人尊严,什么是对儿子、妻子的责任的话,她现在愿意担任他的教师。她的眼睛射出愤怒的火焰,声音因气极而颤抖,她已多年不曾显得如此美丽和热情洋溢了,然而达萨唯有悲伤。
边境地带的战乱和骚扰不断继续着,敌人仅在雨季时节才短暂体兵。这时达萨的宫廷里已演变成两大派别。一派主和,人数极少,除去达萨本人外,唯有几个老年婆罗门僧侣,都是深谙沉思默修之道的饱学长者。另一方主战派则以普拉华蒂和高巴拉为首,绝大多数婆罗门僧侣和全体军官都站在这一边。全国都在进行狂热的备战工作,因为人们听说敌人正在从事同样的准备。警卫队长教导小王子拉华纳练习射箭,而他的母亲则携领他参加每一次阅兵仪式。
这期间,达萨不时会想起自己逃亡期间曾经逗留过一段日子的那座森林,想起那位白发苍苍的隐士和他的静坐修炼生活。达萨心头也不时会涌起一种渴望,想去探望这位老人,想再见到他,想听听他对自己的忠言。然而,他不知道老人是否还健在,更不知道他是否愿意听自己倾诉,向自己提出忠告。但是,即或这位瑜伽长者还活着,并且愿意开导自己,世上的一切也不会脱出常轨,什么也改变不了。沉思和智慧都是好事,是高贵的事物,但是它们显然只能繁荣于生活的外面,在生活的边缘,倘若一个人在生活的激流中游泳,正与波浪搏斗,他的活动和痛苦便都与智慧毫无关联,他不得不顺从命运,即或只是些厄运,也只能够尽力而为,并且听天由命。就连天上的诸神,也并非活在永恒的和平与永恒的智慧之中,诸神们也得面临灾难和危险,也得进行奋斗和战争,这也是他从无数神话故事中知道的事实。
因此,达萨让步了。他不再和普拉华蒂争执,他骑马检阅军队,眼看战争即将来临,他在自己消耗精力的恶梦里便早早预见了,于是他的身体日益消瘦,脸色越来越灰暗,他觉察自己的幸福即将消逝,生活的欢娱也将随之凋萎干枯,留剩给他的唯有对小男孩的一片爱心,这片爱心和他的爱心同时并长,也与全国的军备武装和军事训练同时并长,唯有儿子是他业已荒芜花园里的一朵火红的鲜花。他徘徊沉思,考虑着一个人究竟能够承受多大程度的空虚和无聊,能够习惯多大程度的忧愁和沉闷,而一颗似乎毫无激情的心又是否能够让这种忧心冲忡的父爱之花长久盛开。
也许他目前的生活毫无意义,却也不是没有中心,亲于之爱左右着他的生活。清晨时分,他为儿子而起床,整个白天忙忙碌碌地处理自己内心反感的备战事务。为了儿子,他领导召开军事会议,耐心听取主战派将领们的见解,然后顶住多数派的决议,但也仅能做到要求大家至少耐心静候变化,而不得贸然冒险进攻敌人。
正如达萨的欢乐,他的花园,他的书籍,已与他日益疏远、日益陌生一样,那些多年来曾与他共享幸福与快乐的人,也日益与他疏远和陌生了。事情始于政治上的分歧,始于当年普拉华蒂那一番激烈言论,她指责他面对犯罪显露畏惧,批评他爱好和平,几近于公开讥笑他胆小怯懦;她当时满脸通红,慷慨激昂地大谈国王的尊严,英雄的气概,容忍的耻辱等等,就在当时,就在他听见看见这种情景感到眩晕的时候,他突然醒悟过来:妻子和他之间的距离已相去甚远,或者应当说他已距离妻子十分遥远。自从她那通演讲之后,他们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而且还在继续扩大,两个人都没有设法加以弥补和遏止。或者应当说,这是达萨的权利,因为唯有他最清楚鸿沟形成的原因。在达萨的想象里,这条鸿沟早已日益成为一种人类的鸿沟,一种世界性的深渊,早已横亘于男人与女人,肯定与否定,肉体与灵魂之间了。当达萨沉思着回溯了一生后,他深信自己彻底看清了一切事情的缘由。当年普拉华蒂如何以她魔力无边的美丽拴住了他的心,她和他一起嬉戏,直至他舍弃所有的伙伴和朋友,离开曾让他十分愉快的牧人生活,为了她而在陌生人中间过一种仆人般的生活,成了一户并非良善之家的入赘女婿,他们利用他的爱情把他当成牛马。
接着出现了纳拉,自己的不幸也就开场。纳拉霸占了他的妻子,华服美饰的纳拉用他的骏马、帐篷、服装和仆从勾引了他的妻子,很可能不费吹灰之力,因为那个可怜的小女子从未见过这等豪华场面。话又说回来——倘若普拉华蒂具有品性忠贞的美德,会这么轻易地迅速走上歧途么?事实上,纳拉立即就勾引了她,或者立即就带走了她,让自己落入了最丑恶的境地,尝到了迄至那时为止最大的痛苦。当然,他,达萨也立即报了仇。他杀了这个偷走自己幸福的强盗,那一瞬间也曾让他因胜利而狂喜。然而,事情刚发生,他就不得不拔腿逃跑。一天天、一周周、一月月,他不得不在丛林和沼泽中求生,成了亡命之徒,没有任何人可以信赖托付。
而普拉华蒂在这段时期里干了些什么呢?他们两人对此简直没有交谈过。不论怎么说,她并没有随他流亡。她后来寻找他,直至找到他,只是因为他出生皇族,即将登上王位,而她需要他把自己带进皇宫,借以登上皇后宝座。于是普拉华蒂出现了,来到森林,把他从可敬的隐士身边拉走了。人们给他穿上华丽的服饰,拥戴他为国王,此后的一切便是一片荣耀——但是对他说来,实际上意味着什么呢,他当时放弃了什么,又获得了什么呢?他得到的是一国之君的荣耀和责任,他的责任开始时十分轻松,随即越来越难,越来越沉重。他还重新得到了美丽的妻子,度过了许多甜美的爱情时刻,接着是他有了儿子,对男孩的爱心使他日益为可能威胁拉华纳生活和幸福的危机忧心忡忡,以致如今全国已濒临战争边缘。这便是当年普拉华蒂在泉水畔发现他之后,替他带来的一切。但是他当时所放弃和牺牲的又是什么呢?他离开了森林的静谧,放弃了虔诚的静修,牺牲了与一位瑜伽圣人为伴和学习的机会,更是牺牲了自己成为那位圣贤继承人的希望,他原本希望达到那位瑜伽智者深邃、光辉、不可摇撼的灵魂平静境界,从而摆脱人生的诸多矛盾痛苦。但他由于受到普拉华蒂美貌的诱惑,迷醉于女性罗网,传染了她的虚荣心,这才放弃了那条唯一可能让他获得自由与平静的道路。
此时此刻,达萨心里呈现的生平历程就是这样的系列景象,其中很少之处与事实稍有出人,人们也不难理解,因为这是可以允许的变化。譬如其中有一个明显的出人:他根本还不是那位隐士的弟子,是的,如同我们以往所知,他当时恰恰正打算自愿离开这位长者。但是,事后的回溯往往因为事过境迁而偏移,这也是常见的情况。
普拉华蒂看待这些事情的观点和他的丈夫完全不同,她远不及自己的丈夫擅于思索。她根本没有考虑过纳拉的问题。相反,她只肯想到自己是唯一给达萨带来好运,替他奠定幸福基础的人,是她让他重返王位,是她替他生养了儿子,是她赠与他爱情和快乐,最终却发现他和她的伟大不相匹配,更不符合自己值得骄傲的计划。
因为在她眼里,这场即将来临的战争只能导向一个目标:消灭戈文达,让她的权力和财产再增加一倍。可是达萨从不曾愉快地热心配合她的计划,反而逃避战争和征服,简直不像一个君王,甚至宁愿整日无所事事,宁愿为他的花草树木,鹦鹉和书籍消磨时光。骑兵队长维许瓦密特拉则完全是另一种类型的男人,是一个狂热的主战派,相信必能打胜这场即将来临的战争,他的主战热情仅次于普拉华蒂。在她眼里,达萨同维许瓦密特拉相比,不论从哪一角度来看,后者总是更胜一筹。
达萨并非没有注意到他妻子和维许瓦密特拉的过分亲近,她不但表示欣赏他,也听任自己受他欣赏,听任这个勇敢快活、也许有点肤浅,甚至不大聪明的军官奉承自己,用他男性的笑声,结实美丽的牙齿,还有那些精心修饰的胡子。达萨看到这些未免感觉苦涩,同时又颇为轻蔑,因而采取了自我欺骗的不屑一顾的态度。他既不侦察他们,也不想知道他们的友谊是否已经越出了人们允许的界限。达萨像以往对待一切不幸事件那样,看着普拉华蒂和英俊骑士之间的恋情,看着她那种显示钦佩他更胜于自己欠缺英雄气概丈夫的表情,习惯地采取了漫不经心的冷漠态度。
不论是妻子的不贞和背叛,还是她对自己耽于沉思默修所表示的轻视,这一切全都无关紧要,事情业已发生,而且还在发展,就如同战争和灾难正在不断向他临近一样,他对这一切无计可施,也无可作为,唯有忍受而已,因为达萨这种类型的男子气概和英雄本色就是忍辱负重,而不是进攻和征服。
如今,不管普拉华蒂和骑兵队长之间的相互爱慕之情,是否已经逾越了道德许可的范畴,达萨还是认为,普拉华蒂总比他本人的罪责要少。他,达萨,是个思想者和怀疑论者,自然懂得把失落幸福的罪责委罪于普拉华蒂,或者认为她应当承担一部分责任。不管怎么说,他陷进这个爱情、野心、报复和掠夺的陷阱,原因就在普拉华蒂。每当达萨从这个角度考虑的时候,他还会怪罪爱情、怪罪女人,还会怪罪应对世上一切承担责任的性欲快乐,还会怪罪整个的唱歌跳舞,和整个的纵情声色-一耽于情欲,通奸,自杀,谋杀,直至战争。但是,他在联想过程中也清楚地意识到,普拉华蒂并没有罪责,也不是灾祸的原因,倒是一个牺牲品,因为不论是她的美,还是达萨对她的爱,都并非由她自己所造成,当然也无可指责。事实上,她不过是太阳光束中的一粒微尘,滚滚河流中的一个波浪而已。对达萨来说,摆脱女人和爱情,摆脱享乐和虚荣,正是他自己一个人应当完成的事情。他要么呆在牧人群里做个快乐满足的牧人,要么克服不可思议的障碍走上通向瑜伽的神秘道路。
他达萨自己疏忽了自己,他自己放弃了自己,他没有响应成为伟大者的召唤,或者应当说他未能忠贞信守自己的使命,以致最终赋予妻子名正言顺的权利:她眼中的丈夫只是一个懦夫。此外,她还给了他一个儿子,这个漂亮而娇弱的男孩,他为这个男孩担心害怕,日夜不安,然而这却也让自己的存在具有了意义,给他的生活增添了价值,是的,事实上也是一种巨大的幸福,一种确实是又痛苦又恐惧的幸福,不过依旧是一种幸福,完全属于他的幸福。如今他得为这种幸福付出代价了,付出他内心的痛苦和辛酸,付出他准备奔赴战场战死的决心,付出他自觉趋向死亡命运的意愿。
这时候,邻国的戈文达国王正在倾听那个被杀的纳拉之母的教唆和蛊惑,那位任凭邪恶记忆作祟的勾引者挑动戈文达越来越频繁地侵略和挑衅,手段也越来越无耻了。达萨唯有与强大的邻国加巴里国王缔结同盟,才可能有足够的力量维持和平,并且强迫戈文达签订睦邻条约。但是这位加巴里国王,虽然对达萨颇有好感,却也是戈文达的亲戚,因而总是婉转回绝达萨求他结盟的每一种尝试。事情发展至此,已无躲避之路,想以理性或人性的名义维持稳定的希望也已破灭,命定的结局日益临近,只能承受了。于是就连达萨本人也几乎渴望战争了。事情既已无可避免,那么就让蓄积已久的雷鸣电闪快快爆发,该来的灾难快快降临吧。
达萨又一次拜访了加巴里国王,却只是徒劳往返,加巴里国王客客气气劝说他节制和忍耐,然而这种态度早已毫无用处。只剩下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如何对付武装进攻了。意见的分歧仅仅在于:对待敌人的下一次袭击,立即反击呢,抑或等待敌方主力大规模进攻时再作出反应,以便让全世界处于中立情况的人们都能看清谁是破坏和平的罪魁祸首。
而敌人那方,却毫不考虑这些问题,既不讨论,也不犹豫。有一天戈文达终于发动了攻势。戈文达导演了一场伪装的大规模进攻,诱使达萨带领骑兵队长及其精锐部队立即飞马驰向边界前线,当他们尚在中途时,戈文达率领主力部队已攻入国内,夺下了达萨的京城大门,包围了皇宫。达萨一听中计,立即折返首都。他知道妻子、儿子都被围困宫内,全城大街小巷都在肉搏血战中,他一想到自己的亲人和子民全都处于险境时,不禁心如刀割。于是他不再是一个厌战而且慎重的统帅,愤怒和痛苦使他内心如焚,驱使手下兵马疯狂似地赶回京城,发现全城大小街巷都在进行恶战,他突破重围冲进皇宫,像个疯人一样与敌人作战,整整血战了一天,直至黄昏时分体力不支终于倒了下来,身上有许多伤口在汩汩地流淌着鲜血。
当达萨恢复知觉时,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一名囚犯。这场战争已经打输了。他的国家,他的首都和皇宫都已落入敌人手中。他被捆绑着带到戈文达国王面前,那人挖苦地向他问候后,把他领进了宫里的一个房间,这正是达萨存放书籍的地方,墙壁上装饰着镀金的浮雕像,屋子里摆满了手抄的经卷。屋里一张地毯上,直挺挺坐着的是他妻子普拉华蒂,脸色铁青,她的身后站着几个武装的警卫。她的怀里横躺着他们的儿子,忏弱的躯体好似一枝被折断的花朵杆子,小小的脸蛋灰白暗淡,男孩已经死了,衣服上浸透了鲜血。当达萨被人带进来时,这个女人连头也没有转动,她没有向他看一眼,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具小小的尸体。不过达萨觉得她身上有了些奇怪的变化,隔了一忽儿之后,他才觉察到原因何在,普拉华蒂那一头漆黑秀发,他几天前看见时还那么乌黑光亮,如今却几乎花白了。普拉华蒂已经直挺挺坐了很长时间,男孩始终躺在她怀里,她瞪视着孩子,脸上神情木然,犹如一副面具。
“拉华纳!”达萨叫喊,“拉华纳,我的孩子,我的宝贝!‘他跪到在地,把脸俯向男孩的脑袋,又像祈祷似地默默跪在一声不吭的女人和死孩子身前,向两者表示哀悼,向两者致以敬礼。他闻到血和尸体的腥气,混杂着男孩头发上涂抹的芳香油膏的气息。
普拉华蒂呆滞的目光茫然俯视着父子两人。
有人碰了碰达萨的肩膀,是戈文达的亲信部下之一,他命令他站起身于,随即把他带走了。达萨没有对普拉华蒂说过一句话,她也没有对他说过一个字。
达萨被捆绑着送上一辆囚车,抵达戈文达国都后又被关进了一座监狱,有人替他解开了部分镣铐,一个士兵拿来一壶水,放在他身前的石板地上,人们关上囚室门,上了锁,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达萨肩上的一个伤口火辣辣地灼痛。他摸索到那壶水,湿润了双手和脸部。他当然很想喝水,却克制注了,他暗暗思忖,这样可以死得快些。他还要等待多久呢,还要多久呢!达萨渴求死亡,就像他干燥的喉咙渴求饮水一样。唯有死亡才可能了结他内心的苦难,才可能熄灭自己心里那幅母子受难的图像。然而,在他集人间痛苦于一身之际,虚弱和疲倦向他施加恩惠,让他倒下身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只是打了一个吨儿,很快就从瞌睡状态中清醒了,他想举手揉揉眼睛,却办不到,因为两只手都没有空,双手正紧紧握着什么东西。他努力振作精神,使劲大睁双目,蓦然发现四周并没有什么牢墙,却是亮得耀眼的绿色光线,在树叶和苔藓上流动不停。他眨巴着眼睛好一忽儿,只觉得那绿光好像在无声无息而很剧烈地一下一下抽打着自己,他感到一阵恐惧的震颤穿过颈项直贯背脊,他又眨巴起眼睛来,脸容扭歪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呆住了。
他正站在一座森林里,双手紧紧握着一只盛满清水的水瓢。在他脚下,一道泉水注成的池塘亮晶晶地闪着棕色、绿色的斑驳色彩。这地方让他记起羊齿植物丛林后边的茅屋,想起在那里等待他取水回去的瑜伽长老。是的,当这位老人派他取水,而他请求对方略略讲解玛雅世界的时候,老人脸上的笑容何等奇怪。
达萨既没有打过仗,也没有丧失过儿子,他也没有当过国王,做过父亲,是瑜伽老人满足了他的愿望,向他展示了玛雅世界的真谛:皇宫和花园,阅读书籍和饲养鸟类,国王的忧虑和父亲的爱心,战争和野心,对普拉华蒂的爱恋和强烈猜疑——所有的一切,都是虚无——不,不是虚无,而是玛雅,这就是玛雅世界的图景!
达萨震惊地站停了,泪水布满了他的脸颊。达萨两手颤抖着,晃动了他刚刚替隐士盛满的水瓢,水溢出瓢边溅落到脚上。达萨觉得好像有人砍断了他的一条腿,又从他脑子里挖走了一些东西,突然间,他经历过的漫长岁月,他珍爱过的种种宝贵物件,他享受过的种种欢乐,他忍受过的无数痛苦,他承受过的无比恐惧,他曾亲自品尝的濒临死亡般的绝望感——统统都被人取走了,消灭了,化为了乌有,然而,却并非化为乌有!因为,记忆依然存在,所有的景象仍然留存在他的心头。他依然看见普拉华蒂庄重、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头上是忽然变得灰白的长发,怀里躺着她已死的儿子,似乎是她刚刚亲手杀了他一般,男孩横在她膝上就像一头野兽,四肢软软地耷拉着,又好像在轻轻晃动。
啊,他获得的玛雅世界体验是多么的快速,简直快得惊人,又多么的恐怖啊!
世上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可以被任意挪动推移的,许多年的经历皱缩成了短短的瞬间,无数杂沓纷繁的现实景象转眼间化为了一场春梦。也许,以往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经历,也仅仅是梦里的故事吧:他是国王的儿子达萨,他的牧牛生活,他的婚姻,他对纳拉的报复,他避居在瑜伽老人的隐修地。——所有这一切,难道都是画上的图景,如同人们在宫殿墙上雕刻出的壁画中所见,人们看见了花卉、星星、鸟儿、猴子,还看见了诸神,一切都栩栩如生,活动于翠绿的树枝树叶间,却毕竟不是现实,不过是些绘出的幻象。如此说来,他此时此刻所感受的一切,所见到的一切,他从自己荣登国王宝座——到参加战争——到被囚狱中——这一场梦中醒来,直到他站在这一汪泉水之畔,手握这刚刚被摇晃出一点儿泉水的水瓢,连同他目前脑海里涌现的思想,——一切的一切,归根结蒂莫不诞生于同一来源,构成于同一材料,难道不皆是春梦、幻象、玛雅世界么?那么,他未来还必须经历的一切,还得亲眼去观看,亲手去尝试的一切,直至他的肉体生命结束——难道和过去的一切有什么不同,不论在性质或在形式上有什么区别么?一切莫不是游戏和虚假现象,泡影和梦幻,一切莫不归属于玛雅世界——人生的全部美好和恐怖,欢乐和绝望的画面,连同那燃烧般的狂喜和火燎般的灼痛。
达萨始终呆呆地站着不动,好像麻痹了,失去了知觉。他又晃了一下手里的水瓢,水溅出瓢边,再次浸凉了他的脚趾,流失在地里。他该做什么呢?把水瓢重新盛满,送还给瑜伽僧人,让他把自己梦中遭受的诸多苦难大大嘲笑一番?这么做对他可毫无吸引力。达萨垂下手里的水瓢,倒尽了水,把水瓢丢在苔藓上。然后,他坐下身子,开始在碧绿的苔藓地上进行严肃的思索。他已经做梦做够了,做得太多了,这一连串由经历、欢乐以及令人心寒血凝的痛苦所交融而成的疯狂般的恶梦实在让他厌倦了,因为它们顷刻间便在猛醒中化为了玛雅世界,让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傻呆的愚人而已。他已受够所有的一切。他已不再渴望妻子,甚至不再渴望儿子,他也已不想要什么王位,要什么胜利或者复仇,更不再向往幸福或者智慧,权力或者美德了。他已只是渴求静谧,寻求终结,他已不希望出现任何其他情景,除去制止这种永恒转动的人生轮回,停息这无穷无尽的人生画面,除了熄灭而外,他已别无祈求。他但求消灭自己、让自己永远静息,这不正是自己投入那场最后战斗时所希望的吗?当时他冲入包围圈,扑向敌人,见人就杀,也不怕被人所杀,他伤害别人,也被别人所伤,直至精疲力竭倒下,他想望的不正是这样让自己消亡么?
然而,后来又会是什么情况呢?你会昏厥片刻,或者稍稍打一个小盹儿,或者甚至死亡一回。与此同时,你会再一度醒过来,不得不让生命的激流再次流入你的心里,重新听任那一幅幅时而可怖,时而可喜,又时而可厌的生活图像潮水般姿意流淌,无穷无尽,连续不断,无可回避地流进你的眼帘,直至你再度丧失知觉,直至你又死亡一次。这也许是赋予你一个休息的机会,一种短暂的、极微量的小憩,可以长长的舒一口气,不过,轮子随即又继续转动了,于是你又跌进了滚滚红尘,又成为千万个人形中的一个形象,又继续跳起了时而放荡不羁,时而狂喜陶醉,时而又悲观绝望的生命之舞蹈。啊,世上根本不存在熄灭,生命的轮回永无尽头。
满心的焦虑驱使达萨又迈开了前进的步伐。既然这场该诅咒的人生环形舞蹈没有静止之时,既然自己目前唯一的渴求平静愿望无法实现,那么,他现在重新把水瓢装满泉水,再去见那位打发他跑去取水的老人,也可能与其他行动相比是一样的好事。尽管这位老人并无任何权利向他发号施令。这件事不过是别人烦请他帮忙的一项服务工作,也算是一种委托吧,他为何不肯听从,不去执行呢。这总比呆呆坐着,苦苦思索着自我毁灭方法要强得多。是的,总而言之,服从和服务较之统治和指挥,是远为轻松、舒服,又远为无辜和无害的事情,这是他了解得非常清楚的事实。好了,达萨,拿起水瓢,满满盛足水,送到师父那里去吧!
当他走进茅屋时,师父用一种特别的眼光迎接他,那目光既有询问,又半带同情和逗乐的表情-一就像一个较年长的孩子望着一个刚刚经历过某件既费力又多少令人害臊的冒险,或者刚刚经受过一次勇气测验的小弟弟一样。这位王子兼牧人,这个但求一席栖身之地的可怜的青年,确实只是到泉水边去了一次,离开不足一刻钟时间;然而,他无论如何也同时是从一座监狱中出来,已经失去一个妻子、一个儿子以及整整一个王国。他已经过完一场普通人生,已经亲眼望见了转动不止的轮回人生,尽管只有短短一瞥。这位年轻人大概从前也曾有过觉醒,有过一次,甚至是多次的觉醒,曾经呼吸到静修的真正气息,否则便不可能在这里逗留如此长久。
是的,现在他显然是名副其实地真正觉醒了,已经成熟到可以迈上修行的漫长道路。
这个年轻人单是学会正确掌握瑜伽的姿势和呼吸,就得付出许多年光阴。
老人就用这种目光,一种显示善意关怀和表明师徒关系业已建立的脸部迹象,完成了瑜伽大师接纳弟子的过程。这一目光不仅驱除了青年弟子头脑里的妄念,也替他定下了服务的秩序。关于达萨的生活已无可叙述,因为他今后的一切已属于在另一世界展开的图像和故事。达萨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这座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