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正在为卡德威尔家的宴会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与他合作的是维罗尼卡的代表杰森-德弗朗斯。通常来讲,查尔斯并不喜欢与参议员的妻子们打交道;他们总是过快地搬出丈夫的权力来压人。但就卡德威尔家的宴会来说,他宁愿与之打交道的是卡德威尔夫人,而不是德弗朗斯。他发现自己非常讨厌这个人。但既然议员夫人显然对这个人非常信任,而且在宴会的准备工作方面授予他全权负责,那么查尔斯只能苦笑并接受一切了。
客人名单上共有一百二十人。主人的意见是使宴会尽可能简单,并备有充足的开胃菜和糕点。
宴会的闪光点是一座大型冰雕,雕的是议员的家乡弗吉尼亚。查尔斯本来建议雕一个运动员形象,比如说一个正要传球的橄榄球运动员,但这个提议被否决了,而且毫不意外是被杰森否决的。一个在华盛顿上流社会很有名气的雕刻家被请来,完成了这件杰作:它大约五英尺高,在红色和蓝色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另一张桌子上摆的是一个盛虾的器具。这是一个树形的银色器具,是查尔斯一年前用一个废弃的银制餐具改制而成的。他已经订购了五十磅大虾,每位客人十只。银树的四层盘子上以柠檬镶边,上面铺满了扎着牙签的大虾。在去壳前,这些虾用一种进口啤酒和一种草药和香料的混合物浸泡过,而且在被放进盘子前,用柠檬汁浇过。树的顶端放着盛满调味汁的银碗。
“我喜欢这树。”杰森对维罗尼卡说。这时查尔斯正在做最后的点缀工作。
“简直是壮观,”她说,“真该为你和查尔斯喝彩。”
“谢谢你,卡德威尔夫人。希望参议员能够喜欢。”
整个房间已用绿色的屏风隔开,以使客人能在饮料区和食品区更加自由地走动。华盛顿上流社会的一位顶尖钢琴师来得很早,正在挑剔地用自己随身带来的软布一个一个擦拭着钢琴的琴键。
第一批客人到了。维罗尼卡对杰森和查尔斯说声对不起,便去招呼客人。莉迪娅和克拉伦斯就在第一批客人中。和女主人聊了几句后,他们便朝最近的吧台走去。
“好了,我准备走开了。”这是他在到达这样的晚会后每次必说的话。
“你看,”莉迪娅对他的话毫不理睬,朝门口点着头说道,“也许我看错了,不过我想那是马克-亚当-卡德威尔。”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克拉伦斯,如果真是他,那维罗尼卡简直就是发动了一场政变。无论如何,马克-亚当是任性的儿子,丢人的坏孩子,是卡德威尔家族中的败类。”
克拉伦斯望着那个刚才走进屋子的年轻人。他的第一个想法是,如果这真是卡德威尔的儿子,那他一定是维罗尼卡和另外某个男人的孩子,或者是卡德威尔和另外某个女人……他不像家族中的任何人,完全没有他们那些显著的特征。他甚至还没有他母亲高。公牛一般粗壮的脖子使人难以划分其头颅和肩膀的分界线。那宽阔、厚实的肩膀一看就是长年练习举重的结果。小小的眼窝中那对深陷的黑眼睛总是在不停地转动。那扁平的鼻子原该属于一个职业拳击手。他的头剃得精光,身上穿着一套很不合身的西服。衬衫的领子陷在他脖子上的肉纹中,领带勉强才到达他隆起的腹部。
“我认识他,”莉迪娅说道,“在他离开家、加入弗吉尼亚那个怪诞的教派之前。”
“当时那一定令他父亲非常尴尬,是不是?”
“现在也是。维罗尼卡说卡德威尔从来没有原谅过他。看见他在这儿,我很奇怪。我还以为他们已不认这个儿子了。”
“也许双方之间的龃龉已经过去。浪子终于回头,乞求父亲的宽恕。他会原谅他吗?”
莉迪娅耸了耸肩。“谁知道……维罗尼卡已经把他弄到了这儿,我只好想象参议员见到他会高兴了。”
他们望着马克-卡德威尔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背靠着墙,目光阴郁地看着母亲招待着客人。
“你干吗不过去和他聊聊?”克拉伦斯建议道。“他看上去很不开心。”
她照他的话做了。“马克-卡德威尔?”莉迪娅走上前说道,并伸出了手。
他仔细打量着她。她心中暗想,就像一个困境中的野兽在打量一个潜在的敌人。
“我是莉迪娅-詹姆斯,还记得我吗?”
很显然,他已不记得了,但仍和她握了手。长时间令人尴尬的沉默。终于她开口道:“对你父亲很重要的一个夜晚。”
“我想是的。对不起,我要去拿些东西。”他快步走向一个吧台,井要了一杯七喜。
莉迪娅回到了克拉伦斯身边。“真快。”他说道。
“他从来都不怎么爱说话。但人还不错。我希望他能重整旗鼓,离开那个可怕的教派。他们对这些易被控制的人所做的事真让人毛骨悚然。琼斯镇在那么多的媒体曝光后,人们都以为他们该销声匿迹了,可他们还在继续兴风作浪。上帝,就连参议员被谋杀的女儿也到那儿去过,而且还给自己找了一位精神导师……”
更多的客人走进了屋子,有一些来到了莉迪娅和克拉伦斯身边。但莉迪娅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马克-卡德威尔的身上。他已经回到了他的角落。她为他感到难过,而且有一种冲动想过去使他放松下来。在替他感到难过的同时,她也对参议员看到这个儿子之后的反应感到害怕。毕竟,几年前科尔-卡德威尔就已放弃了这个儿子。
没过多久,参议院多数党领袖走进了大门。他身上每一部分都清楚表明这是一个大权在握的成功参议员。他健康、英俊的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令人眩目的微笑。像平时一样,他的着装无可挑剔。在他办公室里准备着一打西装,以备晚上的活动之用。他吻了吻妻子,拍了拍一位参议员的肩膀,并向屋内的客人挥手致意。
钢琴师这时演奏起一系列的“男人”乐曲——“我爱的男人”、“我的男人”……客人们朝门口涌去,向晚会的主人表示问候。莉迪娅朝马克-卡德威尔站的地方望去,发现他并没有朝门口走去,而且脸上的阴郁表情也丝毫没有变化。
卡德威尔参议员穿过人群,来到莉迪娅和克拉伦斯面前。“你好,莉迪娅,”他说着,吻了吻她的面颊,“福斯特西斯先生,真高兴你能来。”
有人在背后碰了碰他。他回过头,就在这时,他第一次看到了站在墙角的儿子。尽管由于他背对着她,莉迪娅无法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但他的身体明显地变得僵硬。他耸起了肩膀,脖子上的青筋也跳了起来。他的妻子挽着他们的另一个儿子小科尔走了过来。
查尔斯递给卡德威尔一杯饮料。
“谢谢,查尔斯,”他说道,眼光一直没有从马克身上移开。维罗尼卡看看莉迪娅,笑了笑,然后对丈夫说:“好了,去打个招呼。他来这儿也是向你表示祝贺的。求求你,过去和他握握手。”
“他为什么在这儿——?”
“我刚刚告诉你……”
“我不知道我——”
“科尔,他这样做很不容易。求求你,不要再把他赶走。”
莉迪娅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碰了碰参议员的胳膊。当他转过身看着她时,她点了点头,鼓励他按维罗尼卡所说的去做。
他深深吸了口气,环顾了一下四周的人,然后慢慢地朝儿子站的地方走去。
大部分客人都意识到了角落里父亲和儿子之间发生的事。参议员犹豫地伸出手去,马克带着明显的不情愿接受了这只手。莉迪娅、克拉伦斯、维罗尼卡和小科尔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参议员似乎想走得更近些,以缩小两人之间的距离。可惜这并没有发生。两人仍隔着几英尺站着,手握在一起,旁人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
刚才停了一会儿的钢琴师这时又弹奏起来,客人们的谈话也随之热烈起来。空气中很快充满了蚊子叫一般的说笑声。
“吃些虾?”克拉伦斯问莉迪娅。
她看见一群人正围在虾树旁边,有条不紊地进攻着那些大虾。“我们最好是加入战团,”他说道,“很快就会没有的。”她点点头,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科尔-卡德威尔和他的儿子。
虾树旁边的人中有WCAP清谈节目的主持人昆丁-休斯。在华盛顿的宴会圈子里,他以对免费食物无底洞般的胃口而闻名。现在他的盘子里堆满了大虾,上面还浇好了调味汁。
“你好,昆丁。”莉迪娅冷冷地招呼道。她认识昆丁已经很多年,而且还两次作过他电视节目和电台节目的采访对象。她从未喜欢过他——尽管她尊重他的专业才能——但她完全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女人喜欢他。他高大挺拔,有着一张非常英俊的脸,眼中带有一种热切、专注的神情,这种眼神会使你认为此人在全心全意地关注着你,你在这个时刻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今天晚上,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双排扣西装,腰部特意收了进去以凸显他细细的腰身。灰色的长裤裤线笔直,名牌皮鞋擦得锃亮。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从每个毛孔向外散发魅力,尤其是当这种魅力可以征服一个女人时。女人喜欢这样的男人,尽管他并不合适她们。
这时他对她微笑着。“哦,莉迪娅-詹姆斯,女律师。你好吗?”
她答道还不错,然后向他介绍了克拉伦斯。两人握了握手,克拉伦斯脸上那种怡然自得的神情似乎暗淡了一些。“你还在做广播节目吗,休斯先生?”
休斯抿着嘴笑了。他转头对莉迪娅说:“你应该再来做节目。我记得你是一个很好的嘉宾。”
她耸了耸肩。“恐怕这些日子我没有可谈的,完全不像我做刑事律师时那样。申请许可证的世界可提供不了广播节目所需的精彩故事。”
“精彩的那部分交给我来负责。”休斯说着把两只大虾塞进了嘴巴,调味汁嘀嘀嗒嗒落到了地板上。
犹他州资深参议员威尔福雷德-麦克伦已经喝得太多了。无论是在政治上,还是在个人感情上,他都非常讨厌科尔-卡德威尔。但他的妻子却是艺术中心董事会的一名活跃成员,而且常常把丈夫拉到卡德威尔家的社交生活中。这一点令卡德威尔很是头疼。这时,他在离莉迪娅不远的地方摇摇晃晃地与一对夫妻聊着天……“我永远不能忍受弗吉尼亚,”他说道。莉迪娅刚开始以为他是在谈论某个人,接着才意识到他是指卡德威尔的家乡,“我当海军时曾在那里呆过。简直是人间地狱。那是我所见过的最落后的一个州。”
听着麦克伦的唠叨,莉迪娅不禁想起了他与卡德威尔之间敌意的产生根源。在他们漫长、而且经常是平行的政治生涯中,曾经有数不清的事情引起两人的争执,但还没有一件像现在这件事那样将两人的矛盾推向极至。这就是美国政府有史以来最昂贵、最精密的导弹防御系统设立在哪里。麦克伦曾做过长期顽强的斗争以使国会选择犹他作为这个防御系统的基地。这意味着巨额金钱将涌入他的家乡。有些人认为麦克伦的政治前途就取决于他是否能将这块熏肉(打个比方)带回家去。
卡德威尔不仅反对选择犹他作为防御系统的基地,他对整个系统从一开始就持反对意见。越来越激烈的争论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年;现在这个问题终于快要投票表决了。聪明人把赌注都压在了卡德威尔和他所率领的人马上。毕竟,他是参议院的多数党领袖。
卡德威尔参议员和麦克伦参议员之间的不和已经被公众所知,而且已经上了报纸标题和电视新闻报道。一次,两人在参议院门前的台阶上发生激烈争论,几乎动起手来……
麦克伦的声音越来越高。他妻子试图使他安静下来,但这却使他变得更加愤怒。他朝冰雕走去。“就是这儿,”他指着冰雕右侧的港口所在他说道,“地狱的地狱,不过想想看,你能指望它给我们送来什么人呢?”
麦克伦说着,随手拿起放在桌上的冰锥,用它瞄准着冰雕的一角。
“看在上帝份上。”他妻子说着把他拉了开去。
“不要激动,亲爱的,”他说道,“只不过是个玩笑。我毕竟不是个白痴。只有白痴才心里想什么,嘴上说什么。你不是曾经这样跟我说过吗?”
“我确实说过,”她低声道,“现在我还得再说一遍。”
“不用,我亲爱的。我只是想一场小小的戏剧可以上演很长时间。不用担心。”这时,他突然显得非常清醒和理智……
“逃跑的时间到了。”克拉伦斯说道。
“现在还不行,”莉迪娅说道,“维罗尼卡会失望的——”
“对亚当斯家的晚餐有兴趣吗?”
“是的,但还不至于让我现在就离开。再呆半小时,求求你,克拉伦斯。”
“好的,不过我得先填填肚子。要我给你拿些什么来吗?”
很好的借口,她心里说道。
这时昆丁-休斯放下空盘子,以他那迷人的方式问道:“是谁邀请了那个怪人?”他朝卡德威尔父子试图和解的角落点点头。参议员已经离开,而马克-亚当还站在那里。他不安地扫视了一下整个屋子,然后离开墙角,消失在一群客人身后。
“这么说也许不好,可这孩子确实是个失败者,”休斯说道,“任何与那些教派发生关系的人一开始手里就只有半副牌。他怎么会在这儿?”
“我想是向他父亲问声好吧。”
休斯耸耸肩,目光向莉迪娅的胸前扫去。“大律师,你今晚看上去格外漂亮。说实话,你是宴会上最漂亮的女士。是否有时间一起吃晚饭?”
“对不起……我是和福斯特西斯先生一起来的——”
“他老得足以做你的父亲。说实话,我真的以为他是你父亲。”
“对不起。”
他握住了她的胳膊。“哦,别这样。我只是在用自己卑微的方式恭维你——”
她没有理会他的话,转身走到了站在钢琴师身后的克拉伦斯身边。
“也许我应该重新开始弹琴,”他对她说道,“那样我就可以参加华盛顿的所有盛大宴会了。”
“势利鬼。”她在他耳边悄声说道。
“谁让我到了这个年龄呢。你还有十五分钟。”
“我已经准备好了。上帝,我想我讨厌那些用眼睛就能把你扒光的男人。”
“休斯?”
“是的。”
“我注意到了……你知道,虽然我从来没有向他承认过,但我在睡不着的时候确实听过他的节目。他很有煽动性,而且总是能从他的嘉宾口中问出些东西来。不过从根本上说,他只是一只变异的耗子……”他的脸猛地亮了起来:他看见了鲍里斯-斯拉夫奇安——一位小提琴手。克拉伦斯曾做过鲍里斯的伴奏,而且还一起做过几次世界巡回演出。
“我去跟鲍里斯打声招呼。”克拉伦斯说道。
“我一会儿就过来。我想去跟维罗尼卡谈谈。”
克拉伦斯去找朋友了。莉迪娅环视整个房间,想找到女主人,但却没有看见她。连那些有可能和她在一起的人——她丈夫、他们的两个儿子以及德弗朗斯——也没看见。她正想找个人来问问时,卡德威尔参议员突然从一个绿色屏风后走了出来,原来神采飞扬的脸已变得怒气冲冲。他推开一群客人,消失在另一道将虾树、冰雕与房间其他部分隔开的屏风后。一个女招待这时正在撤去虾树。
莉迪娅朝门口望去。克拉伦斯和鲍里斯已经不见了。她决定去问问科尔-卡德威尔是否知道他妻子在哪儿。她刚刚朝参议员消失的方向走了几步,就被一个半专业剧团的经理拦住了去路。他有一个好消息急于告诉别人:维罗尼卡和她的董事会已同意他的剧团在艺术中心上演剧目。她急于离开,但还是点头敷衍着。这时她看见昆丁-休斯从那道绿屏风后转了出来,向门口走去。“对不起,我……”
两个爱尔兰人拦住休斯,极力劝说他弹奏一曲《男孩丹尼》。接着两人走调跑音地高声唱了起来。
莉迪娅终于脱身出来,向屏风走去,但只走了一步就停了下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刺破了宴会的嘈杂声。那是一声尖叫,是在喊救命。接着是第二声尖叫。音乐声停止了,谈话声消失了。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那绿色的屏风。第三声也是最后一声尖叫刺穿了每个人的耳鼓,所有人都被这叫声惊呆了,像木偶一般定在原地。
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的莉迪娅绕过了屏风。开始她只看到发出叫声的人——那个刚才正撤去虾树的女招待。她双眼圆睁,盯着地板,拳头压在嘴上,好像是要抑制又一声尖叫。
莉迪娅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是一双擦得极亮的男人的皮鞋和从桌后伸出来的裤线笔挺的两条腿。
莉迪娅强迫自己走到女招待身边。躺在地板上,双目圆睁、嘴角扭曲似乎有话要说的,正是尊敬的科尔-卡德威尔,美利坚合众国参议院的多数党领袖。从他心爱的家乡弗吉尼亚冰雕上融化下来的水正滴在他的前额上。扣得整整齐齐的西装下,那条红蓝相间的领带端端正正地系着。他看上去就像平时一样整洁。
除了那汩汩渗出的鲜血。在他西装的纽扣上方,一根冰锥刺穿了他的胸膛。
女招待终于昏了过去。她向前扑倒,栽倒在参议员的腿上。
莉迪娅转向挤在屏风后的人,喃喃说着谁都能看出的事实:
“他死了。我的上帝,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