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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那天,报纸电视台都预报是风力二三级的睛天,但当我们聚集到建筑工地的空场处时,天瞬时阴了下来,并伴有不间断的狂风,工地上水泥浮灰被吹得漫天飞扬,砂石打在一字排开的载重卡车车帮上铿然作响。

    我迷了眼睛,进了一嘴砂子灰了脸。空场旁插着彩旗也在刹那间黯淡了。

    似乎有无数的炸弹纷纷落在诺大的工地上……

    接着,成吨的雨水倾泄而下,灰飞烟灭,未建的庞大房、恐龙般的吊车轮廓依稀呈现,笼罩在一片水雾弥漫之中。

    人们抱头鼠窜,石静横穿混乱的人群向我们跑来,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颊边,雨水流进她大张的嘴,白色的牙齿一晃一晃喧嚣的雨声使我一点也听不清她在喊什么。我们分头爬上了各自的卡车。驾驶楼内十分闷热,并混杂着柴油昧,不断流倘的水波使四处景、物、人变得蒙蒙胧胧。我开动档风窗的雨刷,水被一层层刮去,前景忽而清晰解而模糊,两旁的卡车都隆隆发动起来,石静在车下变成一团只具轮廓的人形,周围人影纷乱。我摇下边窗,只见她已掉头一步步往回走,脑后的湿淋淋的头发散乱着象一团胡乱缠的黑毛线。

    工会的小刘头戴桔黄色的塑料安全帽,象名在敌前火力封锁下敏捷穿行的侦察兵一样,弯腰冲刺出现在车前,一手拿着只哨子含在嘴里鼓足腮帮于吹了一下,一手擎着遥小红旗猛地往下一挥,撒腿就跑。

    旁边的两辆车猛地冲出,待我反应过来,那未出现的哨音已淹没在哗哗雨声中,慢了半拍。董延平的车已跑到了我前面并挡住了我的视线,铲状的车尾在我面前跳抖着,冒出股股黑烟。

    发动机的吼声盖过了雨声,方向盘象通了电似地震得人手发麻,车身大幅度颠簸着我,象骑在马上。左右是一辆辆同样疾驶的卡车和车与车间隙内一片片闪过的工友们的枯黄头盗。我数次接近那同样桔黄色的车尾,又眼睁睁地看着它拉开距离——董延平有意遮住我的路线,我向右打把他也向右打把。董延平的车后蓦然增大,向我扑来,我向左打把,眼前蓦地又出现小齐的车尾,近在咫尺,我只得紧踩刹车,他二人的车瞬时远去,与此同时,老吴的车从我眼前呼啸而去,一排沉重的泥点訇然作响,横拍在我的前挡风窗上。

    待我重新发动车辆,驶向终点时,董延平他们已稳稳地停在终点,大笑着从驾驶室里爬下来,站在那儿冲我吹口哨。

    我风驰电掣地冲他们驶去,开到眼前,一踩前闸,车身一下横了过来,高速旋转的后轮刨起泥浆糊了他们一头一脸。

    “报复是不是?”

    董延平和齐永生冲上来,拉开门把我揪出来。

    我被他们扭着,笑着挣扎说:“报复你们,怎么着吧?”

    “灌你丫的。”

    接着,我就被他们按进了一个泥水坑。

    我被他们拉起,啐着泥水说“有什么呀,不就是泥水浴么。”

    “还嘴硬?”董延平又按我头。

    这时,头儿们和石静打着伞笑吟吟地走过来。小刘嚷着:

    “领奖领奖,前三名毛毯,其余的一个一个暖瓶。”

    董延平对石静说“这要在过去,说老实话,就得把你奖给我。”

    “奖你一大嘴巴。”石静笑着说,“没你那样的,骑着人开,按少数民族脾气早给你下油锅了。”

    “透着是一家于。”董延平笑着也我一眼,又对石静,“我怎么就不如他了?人家皇上的闺女还知道搞点选拔赛什么的,你也给我一次机会。”

    “就是,”小齐插话说,“挺好一滩牛屎你插回试试。”

    “抽你啦?”董延平恫吓小齐。

    “你没戏。”我诚恳地对董延平说,“别没事就下蛆,哥哥这儿所有的缝儿都抹死了,混凝土浇铸。用样板戏的话说就是:风吹雨打全不怕——是不是石静?”

    “没错,”石静笑着说,“全都玩去。”

    “真粗野。”董延平摇头叹道,“没劲,真让我伤心,看来这老百姓家的丫头是不行。”

    “对这种人咱们一般怎么处理来着?”我指着董延平问小齐。

    “看瓜呀。”小齐一声喊,一帮人蜂拥而上,把董延平七手八脚按在地上。

    “噌上噌上!”董延平躺在地上大叫,“我昨儿穿的裤子还没换呢。”

    “左眼跳是财来着还是灾?”

    “灾。”

    “是财跑不了,是灾躲不过。”我开了自行车锁,推着往外走,外面雨下如注。

    “等雨小点再走吧。”石静打着伞推着车望着我。

    “你知道什么叫沐浴么?这就叫沐浴。”我抬腿上车骑入雨中。

    街上的树木在风雨中摇,两边的建筑物窗房紧闭亮闪闪地反着光,楼房泄水管哗哗流着水,街头绿地的草坪浸泡在白花花的水中,马路、车辆、路灯、楼厦都被雨水冲刷得十分洁静。滔滔滔不绝的水从各个路口四面八方来,夹着树叶残花打着旋沿着拱形的马路向两边分流泄淌。家家商店的房檐下站满一排排躲雨的人和自行车,人们看着雨出神。

    “多幸福的事,”我对赶上来与我并肩骑行的石静说、“大庭广众之下洗着鸳鸯澡,回头再潮得乎地对上道梅花枪,抽根儿夺命烟,喝上二两追魂酒。”

    “别不要脸。”右静话音末落,手里的花伞被风吹得“唿”地脚尖朝上,旋即脱手而去,在风中飞飞停停,颠来倒去,倾刻间成为远处水中一盏飘飘荡荡的莲花灯。路边避雨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狂热的掌声,人人喜笑颜开。我挥手向人群致意,顿成落汤鸡的石静一脸哭相。

    “让你欲盖弥彰。”我笑她。“这人怎么都这么坏?”石静气咻咻地说、“看见谁倒霉就幸灾乐祸。”

    我们拐入另一条街,只听路边闲人齐声欢呼,一股洪水席卷了路边的一个瓜摊,浩荡水中飘游着一个翠皮大西瓜,滚磕碰撞肥头大耳络绎而来。

    “什么叫堤外损失堤内补?抱两个吧!”

    “你这祸国殃民之心何时能死?”

    石静咬牙切齿,在滔泪水中东倒西歪为西瓜簇拥。

    “这叫欲进不能,欲退不得。”

    我翻身下车,溯流而上,弯腰趁势抱起两个大西瓜,未及夸耀,早有一个赤膊短裤小子趟水而来,接过西瓜,口称:

    谢谢。“占什么便宜了?”石静下车间于水中笑我。

    我们搬车到路边,站在树下看苦主儿奋勇扑捞爪果,每捕住一个,便大拍巴掌叫好儿。

    “你无聊不无聊?”石静看我兴高采烈喜不自禁的样儿嗔问。

    “我操,兴奋一下多不容易。”

    这时背后“咣嘟”一声,街边楼上的一扇窗房玻璃被打碎,落英续纷,滚滚黑烟冒出,一颗姑娘头探于窗外大声疾呼:“救命呵!着火啦!”随即消逝不见。

    黑烟滚沸出房,风吹雨打立即稀薄澄澈,无影无踪。街上行人都仰头卖呆,迷惑不解,面面相觑。

    “不能吧,这也不是着火的天呵。”

    “喀嚓”!又一扇窗户被打破,伸出一颗髦毛焦黄的爷们儿头,同样粗腔大地嗓地吼了声:“救命呵!着火啦!”随之缩了回去。

    又一扇窗户被打破,伸出一颗娘们儿头,同样声嘶力竭地喊救命,并不再缩回,伏于窗上高一声低一声。黑烟不时将该头笼罩吞没,彼时便断了呐喊,咳嗽剧烈,俟黑烟散去,喊声复起,其高亢嘹亮不减分毫。其情可哀,其状可悲。楼下闲人急得连连顿足,迭声呼叫:“跳呵!跳呵!”

    “恐怕也只有我挺身而出了。”

    石静一把没拉住,我已弃车子弹般射入楼内。

    一楼太平无事,职员官员们庸庸碌碌地在挂着牌子的各科室进进出出,抱着文件端着茶杯。

    一个一脸无知相却戴着副眼镜的看门老头儿,从门房冲出,横眉立目拦住我:“楼内没厕所。”

    “二楼着火了。”我趁老头儿一楞,分开他窜上楼去。

    一群知识分子沿走廊狼狈溃逃而来,其中之一抓住我,指着走廊顶头一间烟冒得最粗的房间说:“那里有重要资料,快去抢救。”说完匆匆下楼而去。

    走廊里不见火光,只见股股浓烟从对称的房间内接连通出。我闯进第一个房间、抄起把椅子,将那一扇扇宽大的窗户排头砸去,砸完第一间砸第二间。各间办公室既不见人影也不见火光,只有浓烟透过似毫无缝隙的墙壁弥漫四散。窗户玻璃砸碎后,雨斜射进来,窗帘迎风飞舞,烟便也散去。在最后一间办公室我才看到火光和昏在窗上的那个老娘们儿。

    火舌沿着地板和墙上的油漆层飞快地窜行着,象水中涟漪一样疏散开来几道火苗窜到我脚下便带着烧糊塑料的臭味躲闪开向四处蔓延。我抄起办公桌上的茶杯用力摔在地板上,迸碎时产生的冲击波和溅出的茶水使弹着处的火苗瞬间熄弱,随即又跳跃着越过水渍更欢快地奔向他处。我兜着圈子舞蹈着走到窗前,试图扛起一滩泥似的老娘们儿,楼下看热闹的人一片欢叫。

    “扛不动。”我放下架在脖子上的老娘们胳膊,拍着老娘们儿肥厚的肩膀冲下说,“二百多斤呐。”

    “扔下来,扔下来!”

    几个小伙子跑来,大张着胳膊作接面口袋状。

    “别来这套。”我笑着对楼下的人说,“我扔下去你们就躲了,我还不知道这个。”

    楼下的人笑:“保证不躲,你扔吧。”

    我捧起老娘们儿耷拉着的头,狠狠弹了俩钵儿,又拧着脸迎着疾速打来的雨水浇了一通。

    “醒醒醒醒,这会儿先别睡。”

    楼下的人笑着指着我品行:“孙子,你手轻点。”

    老娘们儿一下惊醒,搂着我脖子就哭。

    “别介呀,”我红脸掰她。“别瞎哭,睁眼瞧瞧是不是亲人。”

    我可知道人抓住救命稻草是什么手劲儿了。

    幸亏一股火苗蛇似地窜来,燎得我们踩电门似地忙不迭分开。

    一点不瞎说,再瞪大眼儿找就找不着人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没影儿的。

    这时屋里的几张写字台已经烧得非常好看了。火苗从所有抽屉往外冒,不时“乒”的一声响从桌面四壁迸出。一会儿工夫便烧得透明了,诺大写字台的框架门剔透鲜明。最后便“哗”的一声塌下,火势减弱随之又高高窜起直逼屋顶。我出了房间,在走廊墙上摘了一架泡沫灭火机,倒兴着一路归射冲出走廊,扔了灭火机下了楼。

    一楼人都跑光了,扔了一地形形色色的鞋。我听到救火车自远而近呼啸而来,戴头盔的消防员在门外晃动。我刚出楼门,被高压水枪射出一束水柱砸了个满脸花,脚下一滑便坐地上了。

    “过瘾了?”石静迎着乜着眼抖着腿问。

    “什么话!”我愤愤地说。“对英雄怎么这口气。我不说什么鲜花拥抱之类的吧,起码也得敬佩地看上我两眼。”

    石静看着我笑,“行啦,承认你是救火不是起火打劫就够宽大的了。”

    “你把我当什么主了?”我笑,“让人寒心呐。”

    “你的胳膊怎么啦?”石静突然接住我的右臂惊叫起来。

    “嚷什么?”我甩开她的手,抡起右肘看了一眼,只见右肘外侧划了一道大口子,很长但不算太深,因为渗流出的血已结痂。

    “你得去医院上药。”

    “别那么大惊小怪。”我说石静,“去什么医院,你没看血已经不流了?回头洗洗,自己上点药就行了。”

    我拉着石静走出人群,此时雨已经小多了,接近于淅淅沥沥的程度。我们扶起倒在路边的自行车,骑上蹬走。一路上,石静总是忧心忡忡瞅我的胳膊。

    夜里,我们在空荡荡的新居内刷房子。说是新居,其实是人家住过的旧房子,墙壁斑驳剥落污浊不堪。石静在用水泥抹墙壁上的洼点。我举着胳膊在给自己搽红药水。

    “你搽什么药呢?”石静头也不回地边抹边说。“别乱上药。”

    “怎么叫乱上药?正经的你减三十——二百二。”我扔掉棉签,上前接过石静的灰板和瓦刀,搅着粘稠水泥一刀刀抹着玩、对石静说,“你去和大白吧。”

    四面墙尽管颜色深浅不一,但已平平展展,放倒任何一面都可以打克郎棋了。

    石静拎着和好的白玉桶放在我脚下,用自已的手绢四角扎结罩在我头上。我踩上一张板凳,用排刷沾着灰水在墙上下平刷。

    灰水一道道笔直淌下去,长短不一,却毫无例地在精疲力尽时展览馆出一个沉甸甸的终点。薄薄透明的灰水似遮掩不住墙壁的瑕疵,然而在干凝结后就一片洁白耀眼了。

    石静在墙的另一端刷着,她头戴护士帽衬衣束在腰里,一手叉腰一手挥动排刷,动作轻柔富于韵律,安详耐心,并不抬头便知道我在看她:

    “好好干活,别东张西望,这可是给自个干。”

    “我发现你刷墙的姿势比较好看。”我索性停下来,笑嘻嘻地对她说。

    她迅速地瞟我一眼,迷人一笑,又低头认真地刷墙轻声说:“什么意思?

    “没什么,不过是比较一般的讨好。”

    “不是想让我一个把墙全刷了吧?”

    “你这人怎么那么没劲呵。”我笑着从板凳上溜下来,坐着、荡着腿,“你把我这一腔柔情都给弄没了。”

    “累了么?”她偏过头来看着我问。

    “没累,这点活儿算什么?咱不是给自个干么,忙里偷闲抒抒情。

    石静退后几步审视着刚刷好的墙,拎着排刷含笑走过来:

    “累了就歇会儿吧。”

    她拎起灰桶,走到另一面墙前继续开起来。我随着她转了个方向继续看着她笑说。

    “自己的和公家的就是不一样,透着爱惜,打算使一辈子?”

    “不象你,对谁都是短期行为。”石静笑着说,手脚一刻不停。

    “过来。”我唤石静。

    “干吗?”石静不理我。

    “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不分场合,不分地点,呆会儿不行么?”

    “你这人思想真是有问题,怎么老往下流想?你怎么知道我跟你就不能有别的事。”

    “知道你事儿多。”石静笑着走过来,“什么事说吧。”

    “把那排刷扔了,怪碍事的。”我夺过石静手里的刷子扔在地上,一把将她揽过来。

    她挺着身子躲我,嘴里先饶:“何雷何雷,我已经是你老婆了,搁着撂着也跑不了,别逮不着似的。”

    “过来吧你。”

    ……

    “你要憋死我呀。”石静挺直身子,擦着嘴巴盯着我问,“你嘴上都是什么?鼻涕嘎巴还是饭嘎巴?”

    “别管什么啦,反正是嘎巴就是了。”我乐呵呵地说,“这下倒也干净了。”

    石静走到一边继续刷墙,我重新站到凳子上刷起来。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滴滴嗒嗒往下掉,初以为是灰水滴落,后才发现胳膊上伤口痂裂开了,血在往下滴。

    我捂着伤口下来,到厨房的自来水龙头冲洗,血洗去一片又渗出一溜,总也止不住,白色的水池子也洇红了。后来,我使劲用手压迫出血点,压得肘部一片苍色,血似乎是止住了,尽管仍时有渗出,但流的不那么凶了。

    “你怎么啦?”

    我回到正在粉刷的房间,石静问我。

    “没事。”我说。给自己倒了杯茶,又掰了块儿面包嚼着,“有点冷。”

    “在我说下雨天凉。让你换长裤,你非抖骚,穿短裤。”

    “那不是性感么。”我靠墙根儿坐下,喝着茶。

    石静刷完一段,转过脸笑着冲我说:“不干活的人倒又吃又喝。”

    我一笑,没说话。

    石静走过来,接过我手中的茶杯喝茶打量着刷了一半的那面墙:“你说今晚咱能刷完这间房子么?”

    “着什么急?能干多少算多少呗。”

    石静瞅我一眼,把茶杯放在地上,走回去继续刷墙:“你是不是累了?”

    “困了。”我说。

    “那你就眯一会儿吧。”

    石静转过脸来,我已经席地而卧,在两张铺开的报纸上。

    “着凉。”

    “一个小时后叫我。”我昏昏沉沉地说,闭着眼,一件衣服轻轻盖在我身上。

    我醒来后,天已经亮了,阳光照在我脸旁的地上,室内雪白刺眼。石静正蹲在地上,刷最后一处角落。

    “醒了?”她快活地说。直起腰回过头美滋滋地对我说:

    “瞧我,把这间屋子全刷完了。”

    “真了不起。”我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活动着酸痛的肢体,打量着室内四壁。“干的不错,看来用不着再雇贴身大丫头了。”

    石静看着我。

    “怎么啦?”我揉着脸问她,“我脸被马蹄子踩了?”

    “你眼睛怎么啦?”她走近来,用手抚我右眼角,“怎么斜了?”“皱巴了一夜,还没来及睁好呢。”我躲开她的手,用力睁睁,自己也觉眼角耷拉沉重。

    “是不是着风了?告你睡地上要着凉,你偏不听。”石静埋怨。“没事。”我说,“用电风扇反着吹一下就正过来了。”

    我到厨房洗脸,捧水时感觉举起无力,手臂沉重麻木。我抬起右肘看了看,只见湿淋淋的伤口有些肿张。因擦着红药水不辨颜色,但我猜一定有些发炎,有黄色的组织液从痂缝处渗出。

    “我想可能是感冒了。”

    在工地医务室,吴姗正在给我胳膊上伤口作着清洁处理。

    我抢着手对她诉说。

    “没觉得其它不好,就是浑身无力,特别累。这会儿还好点,昨天晚上简直累得连气儿也懒得喘了,就想躺着,躺着也累。”

    “伤口有点发炎。”吴姗用镊子夹着沾满血污的酒精棉球用脚踩开污物桶盖扔了进去。

    “不过问题不大,最好包扎一下,免得继续感染,工地脏,灰大。”

    “用不用吊起来。”

    “那倒用不着。”吴姗说,“又没骨折。”

    她麻利地为我重新搽药,敷上纱布,用手把胶布撕成一条条,勒在纱布上粘牢在我胳膊上。

    “时间到了,把体温计拿出来吧。”

    我松开右胳肢窝,体温计粘在皮肤上,拽了一下才取出来。

    “这要有臭胳肢窝怎么办?”

    “那就用肛表。”吴姗一点没笑,举起体温度计看水银柱,“三十六度七,不烧。”

    她把水银柱甩下去,插回酒精瓶,坐到桌旁:“给你开点消炎药,回去注意下休息就好了。”

    “别给我开磺胺,我磺胺过敏。”

    “可以……要不要休息两天?”她定定地看着我。

    “不用。”我拿起她包好的两袋药,站起来,“我还有补休呢。”

    “那好,一天三次,一次两片,别忘了吃。”

    “吃忘不了,就看吃什么了。”我笑着说。

    吴姗已低下头看她的医书了。

    工地大食堂里乱哄哄地挤满了人,几十个卖饭菜的窗口前排着长队,人们围坐在上百张大圆桌旁边吃边喝边热烈地谈笑,几十架大型吊扇在高大的天花板下飞快地旋转,吹来一阵阵猛烈的风。

    我走进食堂,和认识的哥们儿开着玩笑,伸着脖子找石静,有人指着远处一个窗口告诉我刚才看见石静在那边排队。

    我穿过一队队买饭的长龙,绕过那些坐满人的大圆桌,向里边走去。远远看见石静和董延平各自端夹着几盆饭菜从密密匝匝的队伍中挤出来,向更远尚空着的大饭桌走去,我忙走过去在半道上截住他们。

    石静看见我便叫:“快帮我端一盘,中间这盘。”

    我从她俩掌间接下一搪瓷盆米饭,手一软,差点没掉了,忙用另一只手托住。

    “真没用。”石静说我。

    我疲倦地一笑,无力争辩。

    “这得问你,”董延平边走边对石静说,“干吗了?给我们哥们儿弄莠不。”

    “你少胡说八道。”石静笑着说。

    我们到一张桌前坐下,陆续地小齐、老吴也端着饭菜坐过来,一桌人开始边吃边扯谈,主要是拿我和石静开心。

    “石静,何雷,”工会的小刘端饭盆从我们桌旁走过,对我他喊。“下午两点开车,去医院婚前检查。”

    “噢——”附近几张桌子的人一齐哄我们。

    “不结婚的能不能去?”“只能是预备役的新郎新娘。”

    “合着我们民兵生病就没人管了?”

    “有呵,”小齐正声对董延平说,“那医院的妇科不都是专为你设的。”

    “好好查查。”董延平端着碗大口扒着饭对我和石静说。

    “该擦的擦,该换的换,一慢二看三通过、创他个百日行车无事故的纪录。”

    众人哄堂大笑。

    石静红着脸说延平:“你傻不傻呀?”

    “哟哟,还不好意思呢。”董延平赖皮赖脸地逗我们。“无照驾驶都多长时间了。”

    “何雷,你不灭这小于?”小齐在一边挑。

    “搭理他呢,让他自个嘴上快感去。”我用力捏住筷子,不让手发抖,使劲去夹一个豆角,夹了若干次,终于夹了起来,颤巍巍地放进嘴里,试图用力去咬,可豆角还是慢慢地滑了出来,掉在桌上。

    吴姗端着饭坐以我对面的一张桌上吃,偶尔往这边看上一眼。“你瞧你,没吃多少倒糟蹋了一多半。”石静说我,“不爱吃这菜?”

    “真得注意了。”董延平接下茬儿,“将来自个过日了,那一分钱都得掰着齿花,要不怎么置大件儿?”

    “怎么着何雷?”小齐说我,“饭没吃几口,哈拉子倒流了半碗,馋谁呢?”

    “你懂什么,这叫龙龙诞……”我强打精神笑着对石静说,“你把那菜折我碗里。”

    石静瞧我一眼,把剩菜端过来连汤带汁折我碗里。我用筷子搅着说:“就爱吃汤泡饭。”

    我用力端起碗,一碗饭菜全折在胸前。

    吴姗闻声抬头,遥遥地看着我。

    “你要不舒服是不是睡会儿?两点我叫你。”石静说,让我在她宿舍的床上躺下。

    “要生病也别这会儿生,多耽误事。”石静同宿舍的马明华笑着说。

    “早上拿的药吃了么?”石静问我。

    “噢,忘了。”

    “就知道你得忘,现在吃。”石静倒水,从我衣兜里掏出药袋,监视着我服下。

    “我还是回自己宿舍睡吧。”

    “就在这儿睡!”石静命令道,“你们那宿舍的臭脚丫子味儿没病也得熏出病来。”

    “就别假装是头一回在这儿噌觉了。”马明华笑着说,“给我弄的夜不宿多少回这次倒客气了。”

    “我们石静也不是没有过有家难投不得其门而入的事。”

    我对石静说,“我上趟厕所。”

    我出了石静宿舍,走了几步,见走廊无人,便迅速来到一间挂白布门帘的房间前敲门。

    吴姗在屋里说:“进来。”

    我推门进去,这屋只住她一个人,她正穿着睡衣吃西红柿,桌上点着一柱香。

    “吃么?”她问我。

    “不吃。”我说。一屁股坐她床上就问:“怎么回事?我这病怎么连饭都不能吃了?连筷子都捏不住,汤喝进嘴里就往外流,这也不象感冒呀。”

    “你还是觉得没劲么?”吴姗啃完西红柿,把剩蒂扔进墙的簸箕里,在盛着水的脸盆里洗洗手,从房内铁丝上挂着的毛巾中抽下一条,擦着嘴、手走过来仔细端详着我的脸。

    “没劲还是没劲。但再没劲也不至于连筷子都拿不动。”

    “你左眼角下垂多长时间了?”

    “不知道呵。”我忙站起来,按着自己左眼角去照墙上的镜子。

    “不知道。”我转过身忧郁地对吴姗说:“早上是右眼角有点耷拉。”

    吴姗更近一步地观察我的左眼,两只清澈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转一闪,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脂和来苏水的混合味。

    她伸出一只手给我:“你握住我的手。”

    我将她的手满把握住。

    “用力。”她说,“再用力。”

    “我已经使出最大劲儿了。”

    平时,我只轻轻握住石静的手,她便疼的要叫了,而现在,倒是我咬牙登眼而吴姗毫无反应,我松开出汗的手,茫然地重新坐下。

    吴姗慢慢地坐到桌旁,微微皱眉,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怎么啦?”我问她。

    “现在还不好说。”她摇摇头,姿势不变。

    “严重么?”

    “不好说……你下午要去医院婚前检查是么?”

    “是。”

    “那你捎带再做些别的检查。”

    她迅速行动起来,从抽屉里拿出纸笔,为我开了张转院单。

    一辆大卡车载满候补新郎新娘,在站满施工建筑各层脚手架的工友们的欢呼声中驶出工地大门。

    石静紧紧依着我站着攥着我的手。在烈日的照耀和强风的吹拂下,车上的男女都满面通红,眼睛微睁,头发蓬松,一声不吭。

    卡车驶过前两天失过火的那条街,街上的行人在树荫下走动,翠绿的西瓜堆在路边,商店百货大棚摆列着琳琅满目的烟酒饮料,那坐大楼被饰一新,完好的银灰色的铝合金窗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点看不出焚烧过。前面路口遮阳伞下的交通警察的白色制服十分醒目,络绎不绝的大小车辆从他身旁左右驶过,使他时而出现,时而隐没。

    我看着这一切傻笑。

    当我们从交通岗台旁驶过时,我看到白色的大沿帽下一张焦黑疲惫的脸。

    那是一张老年男人松弛多斑的脸,因为长期室内工作十分白晰,白色的帽子压至眉前,职业的冷漠代替了这个年龄应有的慈祥。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闭眼……睁眼……闭眼……”

    我在他的指示下,重复着睁眼闭眼的动作。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我们似乎都期待着从这单调的动作中获得什么。我感到了他的意志的坚强,同时也感到自己的信心在一点点消逝。终于,我的信心崩溃了。我大着眼瞪着他眼皮一动不动。

    “闭眼!”他坚定地说。

    闭职!我也在心里疯狂地命令自己,可眼皮始终一动不动。

    我看老大夫站起,向我走来,一只温热软绵绵的手抚动我的眼皮。

    我眼前一片黑暗。

    “可我其它检查一切正常。”这声音象是发自另一个人。

    “是的,可以排除其它怀疑了。”

    “什么病?”片刻,我问。

    没有回答,只有笔在纸上划动的沙沙声。

    我猛地睁开眼,疾速眨动,一阵欣喜,快乐地叫:“它又能动了!”

    老大夫看我一眼,刻板地说:“你没有失明危险。建议卧床休息;建议肌肉注射新斯的明;建议暂不批准该病人结婚。”

    “为什么?”我噌地站起。

    “因为你目前所患病症不适宜结婚。”老大夫说。

    “你错了?”我态度强烈地对老大夫说,“你夸大了我的病情。其实我根本没病,只不过是累了,浑身没劲儿,这是常有的事,休息休息就会好的,就象我的眼睛。没听说眼睛有毛病不准结婚的,这是哪儿跟哪儿,再次的大夫也不会这么诊断。”

    “如果你不遵医嘱的话,那就不光是眼肌暂时性瘫痪的问题了。”老大夫声色俱厉地说。

    “需要解释吗?”老大夫的语气缓和下来。

    “需要。”我的语气几近乞怜。

    “你患的是一种我们叫作‘肌无力性肌病’,具体说就是神经肌肉间传递功能产生障碍。眼肌无力只是首现症状,如果继续发展便会累及全身广泛肌肉,一旦延髓肌和呼吸肌进行性无力达到不能维持正常换气功能的程度,便会窒息而死所以,你面临的问题并非是结婚与否,而是生死存亡!”

    “我要求再作一次检查。”

    老大夫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

    我直瞪瞪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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